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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黑小史



  若把心沉下來,則我能清清楚楚的看一切世界。冷眼作旁觀人,於是所見到的便與自 己離得漸遠,與自己分離,彷彿更有希望近於所謂「藝術」了。這不過是我自己所感覺到 的吧。其實我是無從把我自己來符合一種完整成熟的藝術典型的。由文句到篇章都還在摸 索試探中取得逐漸進展,一個明眼人是看得出的。由此證明,有些人認為我「文法不通」, 完全是一種事實。

  這個小冊子,便是我初步試用客觀敘述方法寫成而覺得合乎自己希望的。文字某些部 分似乎更拙更怪,也極自然。不過我卻正想在這單純中將我的處理人事方法,索性轉到我 自己的一條路上去。其不及大家名家善於用美麗漂亮語匯長句,也許可以借此分別出我只 是一個不折不扣真正「鄉巴佬」,我原本不必在這個名稱下加以否認的。其實我的思想、 行為和衣服,彷彿全都不免與時髦違悖,這缺陷,雖明白也只有盡其繼續下去,並不圖設 法補救,如今且近於有意來作鄉巴佬了。

  或者還有人,厭倦了熱鬧城市,厭倦了不誠實的眼淚與血,厭倦了體面紳士的「古典 主義」,厭倦了新舊喬裝的載道文學,這樣人,讀我這本書時,或能得到一點趣味。我心 想這樣人大致目前和未來總還不會缺少。因此作為小冊子付印,至少也還可作為個人從事 這個工作多方面探索尋覓的一個紀錄。

  一九二八年十月末序於上海


油坊


  若把江南地方當全國中心,有人不憚遠,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霧特別多,向南走, 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 個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說的地方。這地方有一個油坊,以 及一群我將提到的人物。

  先說油坊。油坊是比人還古雅的,雖然這裡的人也還學不到扯謊的事。

  油坊在一個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饅頭,名字叫圓坳。同圓坳對立成為本村東西兩險 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過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時碉樓,用四方石頭築成,碉樓上生草 生樹,表明這世界用不著軍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碉上,善於打巖的人,一巖打過去,便 可以打到圓坳油坊的旁邊。原來這鄉村,並不大。圓坳的油坊,從大坳方面望來,望這油 坊屋頂與屋邊,彷彿這東西是比碉樓還更古。其實油坊是新生後輩。碉樓是百年古物,油 坊年紀不過一半而已。

  雖說這地方平靜,人人各安其生業,無匪患無兵災,革命也不到這個地方來,然而五 年前,曾經為另一個大縣分上散兵騷擾過一次,給了地方人教訓,因此若說村落是城池, 這油坊,已似乎關隘模樣的東西了。油坊是本村關隘,這話不錯的。地方不忘記散兵的好 處,增加了小心謹慎,練起保衛團是五年了。油坊的牆原本也是石頭築成,牆上打了眼, 可以打槍,預備風聲不好時,保衛團就來此放槍放炮。實際上,地方不當沖,不會有匪, 地方不富,兵不來。這時正三月,是油坊打油當忙的時候。山桃花已紅滿了村落,打桃花 油時候已到,工人換班打油,還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熱鬧極了。

  雖然油坊忙,忙到不開交,從各處送來的桐子,還是源源不絕,桐子堆在油坊外面空 坪簡直是小山。

  來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見到油坊主人,見到這個身上穿了滿是油污邋遢衣衫的漢子,同 他的幫手,忙到過斛上簿子,忙到吸煙,忙到說話,又忙到對年青女人親熱,談養豬養雞 的事情,看來真是擔心到他一到晚就會生病發燒。如果如此忙下去,這漢子每日吃飯睡覺 有沒有時間,也彷彿成了問題。然而成天這漢子還是忙。大概天生一個地方一個時間,有 些人的精力就特別驚人,正如另一地方另一種人的懶惰一樣。所以關心這主人的村中人, 看到主人忙,也不過笑笑,隨即就離了主人身邊,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會覺得這是一個怪地方!單是那圓頂的屋,從屋頂透進的光,就使陌生人 見了驚訝。這團光幫我們認識了油坊的內部一切,增加了它的神奇。

  先從四圍看,可以看到成千成萬的油枯。油枯這東西,像餅子,像大錢,架空堆碼高 到油坊頂,繞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東西;一個用石頭在地面砌成的圓碾池,直 徑至少是三丈,佔了全屋四分之一空間,三條黃牛繞大圈子打轉,拖著那個薄薄的青砷石 碾盤,碾盤是兩個,一大一校碾池裡面是曬乾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裡,經碾盤來回的碾, 便在一種軋軋聲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來處置,是兩個年青人的事。他們是同在這屋裡許多做硬功夫的人 一樣,上衣不穿,赤露了雙膊。

  他們把一雙強健有力的手,在空氣中擺動,這樣那樣非常靈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塊方 布包裹好,雙手舉起放到一個鍋裡去,這個鍋,這時則正沸騰著一鍋熱水。鍋的水面有凸 起的鐵網,桐末便在鍋中上蒸,上面還有大的木蓋。桐末在鍋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 兩個年青人,看到了火色,便趕快用大鐵鉗將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鏟鏟取這原料到預 先紮好的草兜裡,份量在習慣下已不會相差很遠,大小則有鐵箍在。包好了,用腳踹,用 大的木槌敲打,把這東西捶扁了,於是抬到搾上去受罪。

  油搾在屋的一角,在較微暗的情形中,憑了一部分屋頂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縱 橫的羅列,鐵的皮與鐵的釘,發著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說的處罰罪人的 「人搾」的威嚴。當一些包以草束以鐵業已成餅的東西,按一 種秩序放到架上以後,打油 人,赤著膊,腰邊圍了小豹之類的獸皮,挽著小小的髮髻,把大小不等的木楔依次嵌進搾 的空處去,便手扶了那根長長的懸空的槌,唱著簡單而悠長的歌,訇的撒了手,盡油槌打 了過去。

  反覆著,繼續著,油槌聲音隨著悠長歌聲蕩漾到遠處去。

  一面是屋正中的石碾盤,在三條黃牯牛的緩步下轉動,一面是熊熊的發著哮吼的火與 沸騰的蒸汽瀰漫的水,一面便是這長約三丈的一段圓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搖蕩;於是那從各 處遠近村莊人家送來的小粒的桐子,便在這樣行為下,變成稠粘的,黃色的,半透明的黃 流,流進地下的油槽了。

  這油坊,正如一個生物,囂雜紛亂與偉大的諧調,使人認識這個整個的責任是如何重 要。人物是從主人到趕牛小子,一共數目在二十以上。這二十餘人在一個屋中,各因職務 不同作著各樣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運用著各不相同的體力,又交換著談話,表 示心情的暇裕,這是一群還是一 個,也彷彿不是用簡單文字所能解釋清楚。

  但是,若我們離開這油坊,一里兩里,我們所能知道這油坊是活的,是有著人一樣的 生命,而繼續反覆製作一種有用的事物的,將從什麼地方來認識?一離遠,我們就不能看 到那如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勢奇怪的房子了。我們也不知道那怪屋裡是不是有三 條牯牛拖了那大石磨盤打轉。

  也不知灶中的火還發吼沒有。也不知那裡是空洞死靜的還是一切全有生氣的。是這樣, 我們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聽那打油人唱歌,聽那跟隨歌聲起落彷彿為歌聲作拍的洪壯的聲 音。

  從這歌聲,與油槌的打擊的悶重聲音上,我們就儼然看出油坊中一切來了。這歌聲與 打油聲,有時二三里以外還可以聽到,是山中莊嚴的音樂,莊嚴到比佛鐘還使人感動,能 給人氣力,能給人靜穆與和平。從這聲音可以使人明白嚴冬的過去,一個新的年分的開始, 因為打油是從二月開始。且可以知道這地方的平安無警,人人安居樂業,因為地方有了警 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簡單約略介紹過了。與這油坊有關係的,還有幾個人。

  要說的人,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大人物,我們已經在每日報紙上,把一切歷史上有意 義的闊人要人臉貌、生活、思想、行為看厭了。對於這類人永遠感生興趣的,他不妨去作 小官,設法同這些人接近。我說的人只是那些不逗人歡喜,生活平凡,行為簡樸,思想單 純的鄉下人。然而這類人,在許多人生活中,同學問這東西一樣疏遠的。

  領略了油坊,就再來領略一個打油人生活,也不為無意義——我就告你們一個打油的 一切吧。

  這些打油人,成天守著那一段懸空的長木,執行著類乎劊子手的職務,手干搖動著, 腳步轉換著,腰兒勾著扶了那油槌走來走去,他們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出了油出了汗 以外還出了什麼。每天到了換班時節,就回家。人一離開了打油槌,歌也便離開口邊了。 一天的疲勞,使他覺得非喝一 杯極濃的高粱酒不可,他於是乎就走快一點。到了家,把腳 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邊編編草鞋,或者到別家打一點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 院壩小木板凳上談談天,到了八點聽到巖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興 醒的。醒來了,天還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時候了。

  一個打油匠生活,不過如此如此罷了。不過照例這職業是一種專門職業,所以工作所 得,較之小鄉村中其他事業也獨多,四季中有一季工作便可以對付一年生活,因此這類人 在本鄉中地位也等於紳士,似乎比考秀才教書還合算。

  可是這類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團的鷹之類也漸漸的歸林了,各處人家的炊煙已由白色變成紫色 了,什麼地方有婦人尖銳聲音拖著悠長的調子喊著阿牛阿狗的孩子小名回家吃飯了,這時 圓坳的油坊停工了,從油坊中走出了一個人。這個人,行步匆匆象逃難,原來後面還有一 個小子在追趕。這被追趕的人踉踉蹌蹌的滑著跑著在極其熟習的下坡路上走著,那追趕他 的小子趕不上,就在後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點,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氣了。」

  他回轉頭望那追趕他的人黑的輪廓,隨走隨大聲的說:「不,道謝了。明天來。五明, 告訴你爹,我明天來。」

  「那不成,今天燉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塊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塊,再不然幫我留一點明早我來吃。」

  「那他要生氣!」

  「不會的。告你爹,我有點小事,要到西村張裁縫家去。」

  說著這樣話的這個四伯,人已走下圓坳了,再回頭望聲音所來處的五明,所望到的是 輪廓模糊的一團,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棄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於回家,是因為念著家中的女 兒。這中年漢子,惟一的女兒阿黑,正有病發燒,躺在床不能起來,等他回家安慰的。他 的家,去油坊上半里路,已屬於另外一個村莊了,所以走到家時已經是五筒絲煙的時候了。 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卻不見燈光,這漢子心就有點緊。老老遠,他就大聲喊女兒的名字。

  他心想,或者女兒連起床點燈的氣力也沒有了。不聽到麼,這漢子就更加心急。假若 是,一進門,所看到的是一個死人,那這漢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劇的又憂愁的走到了自己 家門前,用手去開那柵欄門。關在院中的小豬,見有人來,以為是喂料的阿黑來了,就群 集到那邊來。

  他暫時就不開門,因為聽到屋的左邊有人走動的聲音。

  「阿黑,阿黑,是你嗎?」

  「爹,不是我。」

  故意說不是她的阿黑,卻跑過來到她爹的身邊了,手上拿的是一些彷彿竹管子一樣的 東西。爹見了阿黑是又歡喜又有點埋怨的。

  「怎麼燈也不點,我喊你又不應?」

  「飯已早煮好了。燈我忘記了。我沒聽見你喊我,我到後面園裡去了。」

  作父親的用手摸過額角以後,阿黑把門一開,先就跑進屋裡去了,不久這小瓦屋中有 了燈光。

  又不久,在一盞小小的清油燈下,這中年父親同女兒坐在一張小方桌邊吃晚飯了。

  吃著飯,望到女兒臉還發紅,病顯然沒好,父親把飯吃過一碗也不再添。阿黑是十七 八歲的人了,知道父親發癡的理由,就說:「一點兒病已全好了,這時人並不吃虧。」

  「我要你規規矩矩睡睡,又不聽我說。」

  「我睡了半天,因為到夜了天氣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來看,就便到後園去砍竹子, 砍來好讓五明作簫。」

  「我擔心你不好,所以才趕忙回來。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哪裡就來。」

  「爹你想吃狗肉我們明天自己燉一腿。」

  「你哪裡會燉狗肉?」

  「怎麼不會?我可以問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髒一點,費事一點。爹你買來拿到油坊 去,要燒火人幫烙好刮好,我必定會辦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說吧。」

  「我好了,實在好了。」

  「發燒要不得!」

  「發燒吃一點狗肉,以火攻火,會好得快一點。」

  乖巧的阿黑,並不想狗肉吃,但見到父親對於狗肉的傾心,所以說自己來燉。但不久, 不必親自動手,五明從油坊送了一大碗狗肉來了。被他爹說了一陣怪他不把四伯留下,五 明退思補過,所以趕忙送了一大青花海碗紅燜狗肉來。雖說是來送狗肉,其實還是為另外 一樣東西,比四伯對狗肉似乎還感到可愛。五明為什麼送狗肉一定要親自來,如同做大事 一樣,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讓他坐,推了一個小板凳過去。

  「我站站也成。」

  「坐,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阿黑姐,我聽你的話,不要生氣!」

  於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邊馴服到像一隻貓。坐在一張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 燈光下的阿黑吃飯,看四伯喝酒夾狗肉吃。若說四伯的鼻子是為酒糟紅,使人見了彷彿要 醉,那麼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為什麼如此逗人愛了。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個孝子,可以上傳。」

  「我只聽人說過孝女上傳的故事,姐,你是傳上的。」

  「我是說你假,你以為你真是孝子嗎?你爹不許你作許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過了, 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罵,裝得真像!」

  「冤枉死我了,我裝了些什麼?」

  四伯見五明被女兒逼急了,發著笑,動著那大的酒糟鼻,說阿黑應當讓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人雖小,頂會扯謊。」

  大約是五明這小子的確在阿黑面前扯過不少的謊,證據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 雖一面嚷著冤枉了人,一面卻對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饒。

  「五明,你對我瞪眼睛做什麼鬼?我不明白。」說了就縱聲笑。五明直急了,大聲嚷: 「是,阿黑姐,你這時不明白,到後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聽阿黑的話,她是頂愛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這漢子又對女兒說,「夠了。」

  「好,我不說了,不然有一個人眼中會又有貓兒尿。」

  五明氣突突的說:「是的,貓兒尿,有一個人有時也歡喜吃人家的貓兒尿!」

  「那是情形太可憐了。」

  「那這時就是可笑」——說著,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

  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燈下哭,也好讓人看見!」

  走去的五明不做聲,也不跑,卻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過意不去,就跟到後面走。

  「五明,回來,我不說了。回來坐坐,我有竹子,你幫我做簫。」

  五明心有點動,就更慢走了點。

  「你不回來,那以後就……什麼也完了。」

  五明聽到這話,不得不停了腳步。他停頓在大路邊,等候趕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邊, 牽著這小子的手,往回走。這小子淚眼婆娑,仍然進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裡對著四伯 勉強作苦笑。

  「坐,當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齒,不作聲。四伯看了過意不去,幫五明的忙,說阿黑:「阿黑,你就忘記 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讓五明點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強。」

  「爹你袒護他。」

  「怎麼袒護他?你大點,應當讓他一點才對。」

  「爹以為他真像是老實人,非讓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個時候他才真不老實!」

  「什麼時候?」作父親的似乎不相信。

  「什麼時候麼?多咧多!」阿黑說到這話,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實的故事來,就笑了。

  阿黑說五明不是老實人,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當真若是不老實人,阿黑這時也無 資格打趣五明瞭。說五明不老實者,是五明這小子,人雖小,卻懂得許多事,學了不少乖, 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種時節五明決不能說是老實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貓兒 尿的機會。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規矩到最後,還是被恐嚇收兵回營,仍然是一個在長 者面前的老實人。這真可以說,既然想不老實,又始終作不到,那就只有盡阿黑調謔一個 辦法了。

  五明心中想的是報仇方法,卻想到明天的機會去了。其實他不知不覺用了他的可憐模 樣已報仇了。因為模樣可憐,使這打油人有與東家作親家的意思,因了他的無用,阿黑對 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聲,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缽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後 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這小子才笑。

  借口說怕院壩中豬包圍,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門,出了大門卻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 還要在黑暗中親一個嘴,算抵銷適間被窘的賬。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覺得阿黑是在發燒 了。

  「姐,幹嗎,手這麼熱?」

  「我有病,發燒。」

  「怎不吃藥?」

  「一點兒小玻」

  「一點兒,你說的!你的全是一點兒,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藥那 怎麼行。」

  「今天早睡點,吃點姜,發發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擔心!」

  「鬼,我不要你假裝關切,我自己會比你明白點。」

  「你明白,是呀,什麼事你都明白,什麼事你都能幹,我說的就是假關切,我又是鬼……」 五明小子又借此撒起賴來,他又要哭了。

  聽到嗚咽,阿黑心軟了,抱了五明用嘴燙五明的嘴,彷彿喂五明一片糖。

  五明掙脫身,一氣跑過一條田塍去了。




  到了七月間,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頭,成黃色,各處忙打穀子了。

  這時油坊歇息了,代替了油坊打油聲音的是各處田中打禾的聲音。用一二百銅餞,同 到老酸菜與臭牛肉雇來的每個打禾人,一天亮起來到了田中,腰邊的鐮刀象小鋸子,下田 後,把腰一勾,齊人高的禾苗,在風快的行動中,全只剩下一小樁,禾的束全臥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後面,推著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臥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舉起 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邊沿上痛擊,於是已成熟的谷粒,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熱鬧的日子,莊稼人心中有豐收上倉的歡喜,一面有一年到頭的耕作快 到了休息時候的舒暢,所有人,全是笑臉!

  慢慢的,各個山坡各個村落各個人家門前的大樹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堆,顯 見的是谷子已上倉了。這稻草的堆積,各處可見到,淺黃的顏色,伏在葉已落去了的各種 大樹下,遠看便像一個龐大獸物。有些人家還將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 那些山谷中晚熟的黍類薯類。地方沒有盜賊,他們怕的是野豬,野豬到秋天就多起來了。

  這個時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無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 牛也不需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出去撿柴。撿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這個賣錢,也不 是燒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餘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幾千幾萬。

  五明撿柴,一天撿回來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紅果。這小子,出大 門,佩了鐮刀,佩了煙管,還佩了一支短笛,這三樣東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 山在西風中吹笛子給人聽!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來了。笛子還是繼續吹,鹿就呆在小子身邊睡下,聽笛子聲 音醉人。來的這匹鹿有一雙小小的腳,一個長長的腰,一張黑黑的臉同一個紅紅的嘴。來 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這時不打油,用那起著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鄉約家抹紙牌去了。阿黑成 天背了竹籠上山去,名義也是上山撿柴扒草,不拘在什麼地方,遠雖遠,她聽得出五明笛 子的聲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像一匹小花鹿跑到獵人這邊來了。照例是來了就罵,罵五 明壞鬼,也不容易明白這「壞」意義究竟是什麼。大約就因為五明吹了笛,唱著歌,唱到 有些地方,阿黑雖然心歡喜,正因為歡喜,就罵起「五明壞鬼」來了。阿黑身上並不黑, 黑的只是臉,五明唱歌唱到——「嬌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寫在白紙上, 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罵人。使阿黑罵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豬有一張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勁 就把田中大紅薯從土裡掘出,吃薯充飢。五明嘴不大,卻乖劣不過,唱歌以外不單是時時 刻刻須用嘴吮阿黑的臉,還時時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氣頂多,還 有許多說不出的鋪排,全似乎要口包辦,都有使阿黑罵他的理由。一面罵是罵,一面要作 的還是積習不改,無怪乎阿黑一見面就先罵「五明壞鬼」了。

  五明又怪又壞,心肝肉圓子的把阿黑哄著引到幽僻一點稻草堆下去,且別出心裁,把 草堆中部的草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這小屋中,陪阿黑談天說地,顯得又諂媚又溫柔。 有時話說得不大得體,使一個人生了氣想走路,五明因為要挽留阿黑,就設法把阿黑一件 什麼東西藏到稻草堆的頂上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氣樣子時不退。

  阿黑人雖年紀比五明大,知道許多事情,知道秋天來了,天氣冷,「著涼」也是應當 小心注意;可是就因為五明是「壞鬼」脾氣壞,心壞,嗜好的養成雖日子不多也是無可救 藥。縱有時阿黑一面說著「不行」「不行」,到頭仍然還是投降,已經也有過極多例子了。

  天氣是當真一天一天冷下來了。中秋快到,縱成天是大太陽掛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 寒氣侵人,非衣裌襖不可了。在這樣的天氣下,阿黑還一聽到五明笛子就趕過去,這要說 是五明罪過也似乎說不過去!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這一天都應當用雞用肉用高粱酒為神做生。五明 的乾爹,那個頭纏紅帕子作長毛裝扮的老師傅,被本地當事人請來幫山神獻壽謝神祝福, 一 來就住到親家油坊裡。來到油坊的老師傅,同油坊老闆換著煙管吃煙,坐到那碾子的橫 軸上談話,問老闆的一切財運,打油匠阿黑的爹也來了。

  打油匠是聽到油坊中一個長工說是老師傅已來,所以放下了紙牌跑來看老師傅的。見 了面,話是這樣談下去:「油匠,您好!」

  「托福。師傅,到秋天來,你財運好!」

  「我財運也好,別的運氣也好,媽個東西,上前天,到黃砦上做法事,半夜裡主人說 夜太長,請師傅打牌玩,就架場動手。到後作師傅的又作了寶官莊家,一連幾輪莊,撇十 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餉。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還倒貼。錢輸夠了天也 不亮,主人倒先睡著了。」

  「親家,老庚,你那個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當。」油坊老闆說,喊老師傅做親家又 喊老庚,因為他們又是同年。

  師傅說:「當可不上。運氣壞是無辦法。這一年運氣象都不大好。」

  師傅說到運氣不好,就用力吸煙,若果煙氣能像運氣一 樣,用口可以吸進放出,那這 位老師傅一准贏到不亦樂乎了。

  他吸著煙,仰望著油坊窗頂,那窗頂上有一隻蝙蝠倒掛在一條橡皮上。

  「親家,這東西會作怪,上了年紀就成精。」

  「什麼東西?」老闆因為同樣抬頭,卻見到兩條煙塵的帶子。

  「我說簷老鼠,你瞧,真像個妖精。」

  「成了妖就請親家捉它。」

  「成了妖我恐怕也捉不到,我的法子倒似乎只能同神講生意,不能同妖論本事!」

  「我不信這東西成妖精。」

  「不信呀,那不成。」師傅說,記起了一個他也並不曾親眼見到的故事,信口開河說, 「真有妖。老虎峒的第二層,上面有斗篷大的簷老鼠,能做人說話,又能呼風喚雨,是得 了天書成形的東西。幸好是它修煉它自己,不惹人,人也不惹它,不然可了不得。」

  為證明妖精存在起見,老師傅不惜在兩個朋友面前說出丟臉的話,他說他有時還得為 妖精作揖,因為妖精成了道也像招安了的土匪一樣,不把他當成副爺款待可不行。他又說 怎麼就可以知道妖精是有根基的東西,又說怎麼同妖精講和的方法。總之這老東西在親家 面前只是一個喝酒的同志,穿上法衣才是另外一個老師傅!其實,他做著捉鬼降妖的事已 有二三十年,卻沒有遇到一次鬼。他遇到的倒是在人中不缺少鬼的本領的,同他賭博,把 他打觔斗唱神歌得來的幾個錢全數掏去。他同生人說打鬼的法力如何大,同親家老朋友又 說妖是如何凶,可是兩面說的全是鬼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法力究竟比賭術精明多少。

  這個人,實在可以說是好人,缺少城中法師勢利習氣,唱神歌跳舞磕頭全非常認真, 又不貪財,又不虐待他的徒弟。可是若當真有鬼有妖,花了錢的他就得去替人降伏。他的 道法,究竟與他的賭術哪樣高明一點,真是難說的事!

  談到鬼,談到妖,老師傅記起上幾月為阿黑姑娘捉鬼的事,就問打油匠女兒近來身體 怎樣。

  打油匠說,「近來人全好了,或者是天氣交了秋,還發了點胖。」

  關於肥瘦,淵博多聞的老師傅,又舉出若干例,來說明鬼打去以後病人發胖的理由, 且同時不嫌矛盾,又說是有些人被鬼纏身反而發胖,顏色充實。

  那老闆聽到這兩種不同的話,就打老師傅的趣,說,「親家,那莫非這時阿黑丫頭還 是有鬼纏到身上!」

  老師傅似乎不得不承認這話,點著頭笑,老師傅笑著,接過打油匠遞來的煙管,吸著 煙,五明同阿黑來了。阿黑站到門外邊,不進來,五明就走到老師傅面前去喊干爺,又回 頭喊四伯。

  打油人說,「五明,你有什麼得意處,這樣笑。」

  「四伯,人笑不好麼?」

  「我記到你小時愛哭。」

  「我才不哭!」

  「如今不會哭了,只淘氣。」作父親的說了這樣話,五明就想走。

  「走哪兒去?又跑?」

  「爹,阿黑大姐在外面等我,她不肯進來。」

  「阿黑丫頭,來哎!」老闆一面喊一面走出去找阿黑,五 明也跟著跑了出去。

  五明的爹站到門外四望,望不到阿黑。一個大的稻草堆把阿黑隱藏了。五明清白,就 走到草堆後面去。

  「姐,你躲到這裡做什麼?我乾爹同四伯他們在談話,要你進去!」

  「我不去。」

  「聽我爹喊你。」

  的確那老闆是在喊著的,因為見到另一個背竹籠的女人下坡去,以為那走去的是阿黑 了,他就大聲喊。

  五明說,「姐,你去吧。」

  「不。」

  「你聽,還在喊!」

  「我不耐煩去見那包紅帕子老鬼。」

  為什麼阿黑不願意見包紅帕子老鬼?不消說,是聽到五 明說過那人要為五明做媒的緣 故了。阿黑怕一見那老東西,又說起這事,所以不敢這時進油坊。五明是非要阿黑去油坊 玩玩不可,見阿黑堅持,就走出草堆,向他父親大聲喊,告阿黑在草堆後面。

  阿黑不得不出來見五明的爹了。五明的爹要她進去,說她爹也在裡面,她不好意思不 進油坊去。同時進油坊,阿黑對五明鼓眼睛,作生氣神氣,這小子這時只裝不看見。

  見到阿黑幾乎不認識的是那老法師。他見到阿黑身後是五明,就明白阿黑其所以肥與 五明其所以跳躍活潑的理由了。

  老東西對五明獨做著會心的微笑。老法師的模樣給阿黑見到,使阿黑臉上發燒。

  「爹,我以為你到蕭家打牌去了。」

  「打牌又輸了我一吊二,我聽到師傅到了,就放手。可是正要起身,被團總扯著不許 走,再來一牌,卻來了一個回籠子青花翻三層台,裡外裡還贏了一吊七百幾。」

  「爹你看買不買那王家的跛腳豬?」

  「你看有病不有。」

  「病是不會,腳是有一隻跛了,我不知好不好。」

  「我看不要它,下一場要油坊中人去新場買一對花豬好。」

  「花豬不行,要黑的,配成一個樣子。」

  「那就是。」

  阿黑無話可說了,放下了背籠,從背籠中取出許多帶球野栗子同甜蘿蔔來,又取出野 紅果來,分散給眾人,用著女人的媚笑說請老師傅嘗嘗。五明正爬上油搾,想驗看油槽裡 有無蝙蝠屎,見到阿黑在俵分東西,跳下地,就不客氣的搶。

  老師傅冷冷的看著阿黑的言語態度,覺得乾兒子的媳婦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又望望 這兩個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正是一對親家,他在心中就想起作媒第一句的話來了。他先問 五明,說,「五明小子,過來我問你。」

  五明就走過乾爹這邊來。

  老師傅附了五明的耳說,「記不記到我以前說的那話。」

  五明說,「記不到。」

  「記不到,老子告你,你要不要那個人做媳婦?說實話。」

  五明不答,用手掩兩耳,又對阿黑做鬼樣子,使阿黑注意這一邊人說話情景。

  「不說我就告你爹,說你壞得很。」

  「乾爹你冤枉人。」

  「我冤枉你什麼?我老人家,鬼的事都知道許多,豈有不明白人事的道理。告我實在 話,若歡喜要乾爹幫忙,就同我說,不然打油匠總有一天會用油槌打碎你的狗頭。」

  「我不作什麼哪個敢打我?」

  「我就要打你,」老師傅這時可高聲了,他說,「親家,我以前同你說那事怎樣了?」

  「怎麼樣?乾爹這樣擔心幹嗎。」

  「不擔心嗎?你這作爹的可不對。我告你小孩子是已經會拜堂了的人,再不設法將來 會搗亂。」

  五明的爹望五明笑,五明就向阿黑使眼色,要她同到出去,省得被窘。

  阿黑對她爹說,「爹,我去了。今天回不回家吃飯?」

  五明的爹就說:「不回去吃了,在這裡陪師傅。」

  「爹不回去我不煮飯了,早上剩得有現飯。」阿黑一面說,一面把背籠放到肩上,又 向五明的爹與老師傅說,「伯伯,師傅,請坐。我走了。無事回頭到家裡喫茶。」

  五明望到阿黑走,不好意思追出去。阿黑走後乾爹才對打油人說道:「四哥,你阿黑 丫頭越發長得好看了。」

  「你說哪裡話,這丫頭真不懂事。一天只想玩,只想上天去。我預備把她嫁到一遠鄉 裡去,有阿婆阿公,有妯娌弟妹,才管教得成人,不然就只好嫁當兵人去。」

  五明聽阿黑的爹的話心中就一跳。老師傅可為五明代問出打油人的意見了,那老師傅 說,「哥,你當真捨得嫁黑丫頭到遠鄉去嗎?」

  打油人不答,就哈哈笑。人打哈哈笑,顯然是自己所說的話是一句笑話,阿黑不能遠 嫁也分明從話中得到證明了。進一步的問話是阿黑究竟有了人家沒有,那打油人說還沒有。 他又說,媒人是上過門有好幾次了,因為只這一個女兒,不能太媽虎,一面問阿黑,阿黑 也不願,所以事情還談不到。

  五明的爹說,「人是不小了,也不要太媽虎,總之這是命,命好的先不好往後會好。 命壞的好也會變壞。」

  「哥,你說得是,我是做一半兒主,一半讓丫頭自己;她歡喜我總不反對。我不想家 私,只要兒郎子弟好,過些年我老了,骨頭鬆了,再不能作什麼時,可以搭他們吃一口閒 飯,有酒送我喝,有牌送我打,就算享福了。」

  「哥,把事情包送我辦好了,我為你找女婿。——親家,你也不必理五明小子的事, 給我這做乾爹的一手包辦。——你們就打一個親家好不好?」

  五明的爹笑,阿黑的爹也笑。兩人顯然是都承認這提議有可以商量繼續下去的必要, 所以一時無話可說了。

  聽到這話的五明,本來不願意再聽,但想知道這結果,所以裝不明白神氣坐到灶邊用 磚頭砸栗球吃。他一面剝栗子殼一面用心聽三人的談話,旋即又聽到乾爹說道,「親家, 我這話是很對的。若是你也像四哥意思,讓這沒有母親的孩子自己作一半主,選擇自己意 中人,我斷定他不會反對他乾爹的意見。」

  「師傅,黑丫頭年紀大,恐怕不甚相稱吧。」

  「四哥,你不要客氣,你試問問五明,看他要大的還是要小的。」

  打油人不問五明,老師傅就又幫打油人來問。他說,「喂,不要害羞,我同你爹說的 話你總已經聽到了。我問你,願不願意把阿黑當做床頭人喊四伯做丈人?」

  五明裝不懂。

  「小東西,你裝癡,我問你的是要不要個女人,要就趕快給乾爹磕頭,乾爹好為你正 式做媒。」

  「我不要。」

  「你不要那就算了,以後再見你同阿黑在一起,就教你爹打斷你的腿。」

  五明不怕嚇,乾爹的話說不倒五明,那是必然的。雖然願意阿黑有一天會變成自己的 妻,可是口上說要什麼人幫忙,還得磕頭,那是不行的。一面是不承認,一面是逼到要說, 於是乎五明只有走出油坊一個辦法了。

  五明走出了油坊,就趕快跑到阿黑家中去。這一邊,三 個中年漢子,親家作不作倒不 甚要緊,只是還無法事可作的老師傅,手上閒著發雞爪風,得找尋一種消遣的辦法,所以 不久三人就邀到團總家去打丁字福紙牌去了。

  且說五明,鑽進阿黑的房裡去時是怎樣情景。

  阿黑正懷想著古怪樣子的老師傅,她知道這個人在唸經翻觔斗以外總還有許多精神談 閒話,閒話的範圍一推廣,則不免就會說到自己身上來,所以心正怔忡著。事情果不出意 料以外,不但談到了阿黑,且談到一件事情,談到五明與阿黑有同意的必然的話了,因為 報告這話來到阿黑處的五明,一 見阿黑的面就癡笑。

  「什麼事,鬼?」

  「什麼事呀!有人說你要嫁了!」

  「放屁!」

  「放屁放一個,不放多。我聽到你爹說預備把你嫁到黃羅寨去,或者嫁到麻陽吃稀飯 去。」

  「我爹是講笑話。」

  「我知道。可是我乾爹說要幫你做媒,我可不明白這老東西說的是誰。」

  「當真不明白嗎?」

  「當真不,他說是什麼姓周的。說是讀書人,可以做議員的,臉兒很白,身個兒很高, 穿外國人的衣服,是這種人。」

  「我不願嫁人,除了你我不……」

  「他又幫我做媒,說有個女人……」

  「怎樣說?」阿黑有點急了。

  「他說女人長得像觀音菩薩,臉上黑黑的,眉毛長長的,名字是阿黑。」

  「鬼,我知道你是在說鬼話。」

  「豈有此理!我明白說吧,他當到我爹同你爹說你應當嫁我了,話真只有這個人說得 出口!」

  阿黑歡喜得臉上變色了。她忙問兩個長輩怎麼說。

  「他們不說。他們笑。」

  「你呢?」

  「他問我,我不好意思說我願不願,就走來了。」

  阿黑歪頭望五明,這表示要五明親嘴了,五明就走過來抱阿黑。他又說,「阿黑,你 如今是我的妻了。」

  「是你的,永遠不!」

  「我是你的丈夫,要你做什麼你就應當做。」

  「我不相信你的話。」

  「應當相信我的話,……」

  「放屁,說呆話我要打人。」

  「你打我我就去告乾爹,說你欺侮我小,磨折我。」

  阿黑氣不過,當真就是一個耳光。被打痛了的五明,用手擦撫著臉頰,一面低聲下氣 認錯,要阿黑陪他出去看落坡的太陽以及天上的霞。

  站在門邊望天,天上是淡紫與深黃相間。放眼又望各處,各處村莊的稻草堆,在薄暮 的斜陽中鍍了金色。各個人家炊煙升起以後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幕到坡邊。遠處割過禾的 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張紙畫上無數點兒。一切景象全彷彿是詩,說不出的和 諧,說不盡的美。

  在這光景中的五明與阿黑,倚在門前銀杏樹下聽晚蟬,不知此外世界上還有眼淚與別 的什麼東西。




  包紅帕子的人來了,來到阿黑家,為阿黑打鬼治玻阿黑的病更來得不兒戲了,一個月 來發燒,臉龐兒紅得像山茶花,終日只想喝涼水。天氣漸熱,井水又怕有毒,害得老頭子 成天走三里路到萬畝田去買楊梅。病是楊梅便能止渴。但楊梅對於阿黑的病也無大幫助。 人發燒,一到午時就胡言亂語,什麼神也許願了,什麼藥也吃過了,如今是輪到請老巫師 的最後一著了。巫師從十里外的高坡塘趕來,是下午燒夜火的時候。來到門前的包紅帕子 的人,帶了一個徒弟,所有追魂捉鬼用具全在徒弟背上扛著。老師傅站在阿黑家院壩中, 把牛角擱在嘴邊,吹出了長長的悲哀而又高昂的聲音,驚動了全村,也驚動了坐在油坊石 碾橫木的五明。他先知道了阿黑家今天有師傅來,如今聽出牛角聲音,料到師傅進屋了, 趕忙喝了一聲,把牛喝住,跑下了橫木,邁過碾槽,跑出了油坊,奔到阿黑這邊山來了。

  五明到了阿黑家時老師傅已坐在坐屋中喝蜜水了,五明就走過去問師傅安。他喊這老 師傅作乾爹,因為三年前就拜給這人作乾兒子了。他蹲到門限上去玩弄老師傅的牛角。這 是老師傅的法寶,用水牛角作成,顏色淡黃,全體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紋同鬼臉,用白銀 作哨,用銀鏈懸掛,五明歡喜這東西,如歡喜阿黑一樣。這時不能同阿黑親嘴,所以就同 牛角親嘴了。

  「五明孩子,你口洗沒洗,你愛吃狗肉牛肉,有大蒜臭,是沾不得法寶的!」

  「哪裡呢?乾爹你嗅。」

  那乾爹就嗅五明的嘴,親五明的頰,不消說,縱是剛才吃過大蒜,經這年高有德的人 一親,也把骯髒洗淨了。

  喝了蜜水的老師傅吃吸煙,五明就獻小慇勤為吹灰。

  那師傅,不同主人說阿黑的病好了不曾,卻同阿黑的爹說:「四哥,五明這孩子將來 真是一個好女婿。」

  「當真呢,不知誰家女兒有福氣。」

  「是呀!你瞧他!年紀小雖小,多乖巧。我每次到油坊那邊見到他爹,總問我這乾兒 子有屋裡人了沒有,這作父親的總搖頭,像我是同他在講桐子生意,故意抬高價。哥,你……」 阿黑的爹見到老師傅把事情說到阿黑事情上來了,望一 望蹲在一旁玩牛角的五明,抿抿嘴, 不作聲。

  老師傅說,「五明,聽到我說的話了麼?下次對我好一點,我幫你找媳婦。」

  「我不懂。」

  「你不懂?說的倒真象。我看你樣子是懂得比乾爹還多!」

  五明於是紅臉了,分辯說,「乾爹冤枉人。」

  「我聽說你會唱一百多首歌,全是野的,跟誰學來?」

  「也是冤枉。」

  「我聽蕭金告我,你做了不少大膽的事。」

  「蕭金呀,這人才壞!他同巴古大姐鬼混,人人都知道,誰也不瞞,有資格說別個麼?」

  「但是你到底作過壞事不?」

  五明說,「聽不懂你的話。」

  說了這話的五明,紅著臉,望了望四伯,放下了牛角,站起身來走到院壩中攆雞去了。

  老師傅對這小子笑,又對阿黑的爹笑。阿黑的爹有點知道五明同阿黑的關係了。然而 心中卻不像城裡作父親的偏狹,他只憂愁的微笑。

  小孩子,愛玩,天氣好,就到坡上去玩玩,只要不受涼,原不是什麼頂壞的事。兩個 人在一塊,打打鬧鬧並不算大不了事體。人既在一塊長大,懂了事,互相歡喜中意,非變 成一個不行,作父親的似乎也無反對理由。

  使人頑固是假的禮教與空虛的教育,這兩者都不曾在阿黑的爹腦中有影響,所以這時 逐雞的五明,聽到阿黑嚷口渴,不怕笑話,即刻又從乾爹身邊跑過,走到阿黑房中去了。

  阿黑的房是舊瓦房,一棟三開間,以堂屋作中心,則阿黑住的是右邊一間。舊的房屋 一切全舊了,壁板與地板,顏色全失了原有黃色,轉成淺灰色,窗用鐵條作一格,又用白 紙糊木條作一格,又有木板護窗:平時把護窗打開,放光進來。怕風則將糊紙的一格放下。 到夜照例是關門。如今阿黑正發燒,按理應避風避光,然而阿黑脾氣壞,非把窗敞開不行, 所以作父親的也難於反對,還是照辦了。

  這房中開了窗子,地當西,放進來的是一縷帶綠色的陽光。窗外的竹園,竹子被微風 吹動,竹葉率率作響。真彷彿與病人阿黑形成極其調和的一幅畫。帶了綠色的一線陽光, 這時正在地板上映出一串灰塵返著晶光跳舞,阿黑卻伏在床上,把頭轉側著。

  用大竹筒插了菖蒲與月季的花瓶,本來是五明送來擺在床邊的,這時卻見到這竹筒裡 多了一種藍野菊。房中粗粗疏疏幾件木器,以及一些小缽小罐,床下一雙花鞋。伏在床上 的露著紅色臂膀的阿黑,一頭黑髮散在床沿,五明不知怎樣感動得厲害,卻想哭了。

  昏昏迷迷的阿黑,似乎聽出有人走進房了,也不把頭抬起,只嚷渴。

  「送我水,送我水……」

  「姐,這壺裡還有水!」

  似乎仍然聽得懂是五明的話,就抱了壺喝。

  「不夠。」

  五明於是又為把牆壁上掛的大葫蘆取下,倒出半壺水來,這水是五明小子盡的力,在 兩三里路上一個洞裡流出的洞中泉,只一天,如今搖搖已快喝到一半了。

  第二次得了水又喝,喝過一陣,人稍稍清醒了,待到五 明用手掌貼到她額上時,阿黑 瞪了眼睛望到床邊的五明。

  「姐,你好點了吧?」

  「嗯。」

  「你認識我麼?」

  阿黑不即答,彷彿來注意這床邊人。但並不是昏到認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臉上找變處。

  「五明,怎麼瘦許多了?」

  「哪裡,我肥多了,四伯還才說!」

  「你瘦了。拿你手來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來放在嘴邊。她又問五明,是不是燒得厲害。

  「姐,你太吃虧了,我心中真難過。」

  「鬼,誰要你難過?自己這幾天玩些什麼?告我剛才做了些什麼?告我。」

  「我正坐到牛車上,趕牛推磨,聽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師傅來了,所以趕忙來。」

  「老師傅來了嗎?難怪我似乎聽到人說話,我燒得人糊塗極了。」

  五明望這房中床架上,各廟各庵黃紙符咒貼了不少,心想縱老師傅來幫忙,也恐怕不 行,所以默然不語了。他想這發燒原由,或者倒是什麼時候不小心的緣故,責任多半還是 在自己,所以心中總非常不安,又不敢把這意思告阿黑的爹。

  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的知識,只許可他對於睡覺養小孩子事模糊恍惚,他怕 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覺得老師傅也是空來。然而他還不曾作過做丈夫應作的事, 縱作了也不算認真。

  五明呆在阿黑面前許久,才說話。

  「阿黑姐,你心裡難過不難過?」

  「你呢?」

  這反問,是在另一時節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話。那時五明正躺在阿黑身邊,問阿黑, 阿黑也如此這般反問他。同樣的是憐惜,在彼卻加了調謔,在此則成了幽怨,五明眼紅了。

  「幹嗎呢?」

  五明見到阿黑注了意,又怕傷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說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點貓兒尿好了,不要當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強了,使我難過!」

  「我使你難過!你是完全使我快活麼?你說,什麼時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協…」話被阿黑打斷了,阿黑見五明真有了氣,拉 他倒在床上了。五明摸阿黑全身,像是一爐炭,一切氣全消了,想起了阿黑這時是在病中 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說什麼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邊,幫阿黑拿鏡子讓阿黑整理頭髮,因老師傅在外面重吹起牛 角,在招天兵天將了。

  因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乾爹說的話來了,他告與阿黑。他告她「乾爹說我是 好女婿,但願我作這一家人的女婿。誰知道女婿是早作過了。」

  「爹怎麼說?」

  「四伯笑。」

  「你好打防備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這壞東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壞處。」

  「我為什麼壞?我又不偷東西。」

  「你不偷東西,你卻偷了……」

  「說什麼?」

  「說你這鬼該打。」

  於是阿黑當真就順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輕輕的打,使五 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輪著眼,也不生氣,感著了新的飢餓,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這時是 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面的牛角吹得嗚嗚喇喇,五明卻在裡面同阿黑親嘴半 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師傅把紅緞子法衣穿好,拿了寶刀和雞子,吹著牛角,口中又時時刻刻 唸咒,滿屋各處搜鬼,五明就跟到這乾爹各處走。因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 鬼物所在。到一個地方,老師傅回頭向五明,要五明隨便指一 個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 師傅樣子一凶,眼一瞪,腳一頓,把雞蛋對五明所指處擲去,於是儼然鬼就被打倒了,捉 著了。

  雞蛋一共打了九個,五明只覺得好玩。

  五明到後問乾爹,到底鬼打了沒有,那老騙子卻非常正經說已打盡了鬼。

  法事做完後,五明才回去,那乾爹師傅因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親家油坊去 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師傅在中,背法寶的徒弟在後,他們這樣走到油坊 去。在路上,這乾爹又問五明,在本村裡看中意了誰家姑娘,五明不答應。老師傅就說回 頭將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約有道法的老師傅,趕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個,卻用牛角拈來了另一個他意料不到 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燒有增無減。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纏 趕去,發發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只會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無所知,捉鬼 的又反請鬼指示另一種鬼的方向,糟踏了雞蛋,阿黑的病就只好繼續三十天了。

  阿黑到後怎樣病就有了起色呢?卻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親吃酒,一去有十天。 十天不見五明,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師傅的誇口本事,鬼當真走了,病 才慢慢退去,人也慢慢的復原了。

  回到圓坳,吃酒去的五明,還穿了新衣,就匆匆忙忙跑來看阿黑。時間是天已快黑, 天上全是霞。屋後已有紡織娘紡車,阿黑包了花帕子,坐到院壩中石碌碡上,為小豬搔癢。

  阿黑身上也是穿得新漿洗的花布衣,樣子十分美。五明一見幾乎不認識,以為阿黑是 作過新嫁娘的人。

  「姐,你好了!」

  阿黑抬頭望五明,見五明穿新衣,戴帽子,白襪青鞋,知道他是才從桐木寨吃酒回來, 就笑說,「五明,你是作新郎來了。」

  這話說錯了,五明聽的倒是「來此作新郎」不是「作過新郎來」,他忙跑過去,站到 阿黑身邊。他想到阿黑的話要笑,忘了問阿黑是什麼時候病好的。

  在紫金色薄暮光景中,五明並排坐到阿黑身邊了。他覺阿黑這時可以喊作阿白,因為 人病了一個月,把臉病白了,他看阿黑的臉,清瘦得很,不知應當如何憐愛這個人。他用 手去摸阿黑下巴,阿黑就用口吮五明的手指,不作聲。

  在平時,五明常說阿黑是觀音,只不過是想讚美阿黑,找不出好句子,借用來表示自 己低首投降甘心情願而已。此時五明才真覺得阿黑是觀音!那麼慈悲,那麼清雅,那麼溫 柔,想像觀音為人決不會比這個人更高尚又更近人情。加以久病新瘥,加以十天遠隔,五 明覺得為人幸福象做皇帝了。


婚前


  五明一個嫁到邊遠地方的姑媽,是個有了五十歲的老太太,因為聽到五明侄兒討媳婦, 帶了不少的禮物,遠遠的趕來了。

  這寡婦,年紀有一把,讓她那個兒子獨自住到城中享福,自己卻守著一些山坡田過日 子。逢年過節時,就來油坊看一 次,來時總用背籠送上一背籠吃的東西給五明父子,回頭 就背三塊油枯回去,用油枯洗衣。

  姑媽來時五明父子就歡喜極了。因為姑媽是可以作母親的一切事,會補衣裳,會做鞋, 會製造乾菜,會說會笑,這一家,原是需要這樣一個女人的!脾氣奇怪的毛伯,是常常因 為這老姊妹的續絃勸告,因而無話可說,只說是請姑媽為五明的婚事留心的。如今可不待 姑媽來幫忙,五明小子自己倒先把妻揀定了。

  來此吃酒的姑媽,是吃酒以外還有做媒的名分的。不單是做媒,她又是五明家的主人。 她又是阿黑的乾媽。她又是送親人。因此這老太太,先一個多月就來到五明油坊了。她是 雖在一個月以前來此,也是成天忙,還彷彿是來遲了一點的。

  因為阿黑家無女人作主,這乾媽就又移住到阿黑家來,幫同阿黑預備嫁妝。成天看到 這乾女兒,又成天看到五明,這老太太時常歡得到流淚。見到阿黑的情形,這老太太卻忘 了自己是五十歲的人,常常把自己作嫁娘時的蠢事情想起好笑。

  她還深怕阿黑無人指教,到時無所措手足,就用著長輩的口吻,指點了阿黑許多事, 又背了阿黑告給五明許多事。這好人,她哪裡明白近來的小男女,這事情也要人告才會, 那真是怪事了。

  當到姑媽時,這小子是規矩到使老人可憐的。姑媽總說,五明兒子,你是象大人了, 我擔心你有許多地方不是一個大人。這話若是另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說來,五明將紅臉。 因為這話說到「不是大人」,那不外乎指點到五明不懂事,但「不懂事」這話,是不夠還 是多餘?天真到不知天晴落雨,要時就要,餓了非吃不行,吃夠了又分手,這真不算是大 人!一 個大人他是應當在節制以及慳吝上注意的,即或是阿黑的身,阿黑的笑和淚,也不 能隨便自己一要就拿,不要又放手。

  姑媽在一對小人中,看阿黑是比五明老成得多的。這個人在乾媽面前,不說蠢話,不 亂批評別人,不懶,不對老輩缺少恭敬。一個乖巧的女人,是常常能把自己某一種美德顯 示給某種人,而又能把某一種好處顯示給另外一種人,處置得當,各處都得到好評的。譬 如她,這老姑媽以為是嫻靜,中了意,五明卻又正因為她有些地方不很本分,所以愛得像 觀音菩薩了。

  日子快到了,差八天。這幾天中的五明,倒不覺得歡喜。

  雖說從此以後阿黑是自己家裡的人,要頑皮一點時,再不能藉故了,再不能推托了, 可是誰見到有人把妻帶到山上去胡鬧過的事呢?天氣好,趣味好,縱說適宜於在山上玩一 切所要玩的事情,阿黑卻不行,這也是五明看得出的。結了婚,阿黑名分上歸了五明,一 切好處卻失去了。在名分與事實上方便的選擇,五明是並不看重這結婚的。在未做喜事以 前的一 月以來,五明已失去了許多方便,感到無聊;距做喜事的日子一天接近一天,五明 也一天惶恐一天了。

  今天在阿黑的家裡,他碰到了阿黑,同時有姑媽在身邊。

  姑媽見五明來,彷彿以為不應當。她說,「五明孩子你怎麼不害羞?」

  「姑媽,我是來接你老人家過油坊的,今天家裡殺雞。」

  「你爹為什麼不把雞煮好了送到這邊來?」

  「另外有的,接伯伯也過去,只她(指阿黑)在家中吃。」

  「那你就陪到阿黑在一塊吃飯,這是你老婆,橫順過十天半月總仍然要在一起!」

  姑媽說這話,意思是五明未必答應,故意用話把小子窘倒,試小子膽量如何。其實巴 不得,五明意思就但願如此。他這幾日來,心上癢,腳癢,手癢,只是無機會得獨自同阿 黑在一處。今天天賜其便,正是好機會。他實在願意偷偷悄悄乘便在做新郎以前再做幾回 情人,然而姑媽提出這問題時,他看得出姑媽意思,他說:「那怎麼行?」

  姑媽說:「為什麼不行?」

  小子無話答,是這樣,則顯然人是頂靦腆的人,甚至於非姑媽在此保鏢,連過阿黑的 門也不敢了。

  阿黑對這些話不加一點意見,姑媽的忠厚把這個小子彷彿窘到了。五明裝癡,一切儼 然,只使阿黑在心上好笑。

  姑媽誰知還有話說,她又問阿黑,「怎麼樣,要不要一個人陪?」阿黑低頭笑。笑在 姑媽看來也似乎是不好意思,其實則阿黑笑五明著急,深怕阿黑不許姑媽去,那真是磕頭 也無辦法的一件事。

  可不,姑媽說了。她說不去,因為無人陪阿黑。

  五明看了阿黑一會,又悄悄向阿黑努嘴,用指頭作揖。阿黑裝不見到,也不說姑媽去, 也不說莫去。阿黑是在做鞋,低頭用口咬鞋幫上的線,抬頭望五明,做笑樣子。

  「姑媽,你就去吧,不然……是要生氣的。」

  「什麼人會生我的氣?」

  「總有人吧,」說到這裡的五明,被阿黑用眼睛嚇住了。其實這句話若由阿黑說來, 效用也一樣。

  阿黑卻說,「乾媽,你去,省得他們等。」

  「去自然是去,我要五明這小子陪你,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就不去。」

  「你老人家不去,或者一定把他留到這裡,他會哭。」阿黑說這話,頭也不抬,不抬 頭正表明打趣五明。「你老人家就同他去好了,有些人,脾氣生來是這樣,勸他吃東西就 擺頭,說不餓,其實,他……」五明不願意聽下去了,大聲嘶嚷,說非去不行,且拖了姑 媽手就走。

  姑媽自然起身了,但還要洗手,換圍裙。「五明你忙什麼?

  有什麼事情在你心上,不願在此多呆一會?」

  「等你吃!還要打牌,等你上桌子!」

  「姑媽這幾天把錢已經輸完了,你借吧。」

  「我借。我要賬房去拿。」

  「五明,你近來真慷慨了,若不是新娘子已到手,我還疑心你是要姑媽做媒,才這樣 慇勤討好!」

  「做媒以外自然也要姑媽。」阿黑說了仍不抬頭。五明裝不聽見。

  姑媽說,「要我做什麼?,姑媽是老了,只能夠抱小孩子,別的事可不中用。」姑媽 人是好人,話也是好話,只是聽的人也要會聽。

  阿黑這時輪到裝成不聽見的時候了,用手拍那新鞋,作大聲,五明則笑。

  過了不久剩阿黑一個人在家中,還是在納鞋想一點蠢事,想到好笑時又笑。一個人, 忽然像一匹狗跳進房中來,嚇了她一跳。

  這個人是誰,不必說也知道。正如阿黑所說,「勸他吃搖頭,無人時又悄悄來偷吃」 的。她的一驚不是別的,倒是這賊來得太快。

  頭仍然不抬,只顧到鞋,開言道:

  「鬼,為什麼就跑來了?」

  「為什麼,你不明白麼?」

  「鬼肚子裡的事我哪裡明白許多。」

  「我要你明白的。」

  五明的辦法,是扳阿黑的頭,對準了自己;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口對口。他做 了點呆事,用牙齒咬阿黑的唇,被咬過的阿黑,眼睛斜了,望五明的手。手是那只右手, 照例又有撒野的意思了,經一望到,縮了轉去,摩到自己的耳朵。

  這小子的神氣是名家畫不出的。他的行為,他的心,都不是文字這東西寫得出。說到 這個人好壞,或者美醜,文字這東西已就不大容易處置了,何況這超乎好壞以上的情形。 又不要喊,又不要恐嚇,凡事見機,看到風色,是每一個在真實的戀愛中的男子長處。這 長處不是教育得來,把這長處用到戀愛以外也是不行的,譬如說,要五明這時來做詩,自 然不能夠。但他把一個詩人嘔盡心血寫不成的一段詩景,表演來卻恰恰合式,使人驚訝。

  「五明,你回去好了,不然他們不見到你,會笑。」

  「因為怕他們笑,我就離開了你?」

  「你不怕,為什麼姑媽要你留到這裡,又裝無用,不敢接應?」

  「我為什麼這樣蠢,讓她到爹面前把我取笑。」

  「這時他們哪裡會想不到你是到這裡?」

  「想!我就讓他們想去笑去,我不管!」

  到此,五明把阿黑手中的鞋搶了,丟到麻籃內去,他要人摟他的腰,不許阿黑手上有 東西妨礙他。把鞋搶去,阿黑是並不爭的,因為明知爭也無益。「春官進門無打發是不走 路的。米也好,錢也好,多少要一點。」而且例是從前所開,沿例又是這小子最記心好的 一種,所以凡是五明要的,在推托或慷慨兩種情形下,總之是無有不得。如今是不消說如 了五 明的意,阿黑的手上工作換了樣子,她在施捨一種五明所要的施捨了。

  五明說,「我來這裡你是懂了。我這身上要人抱。」

  「那就走到場上去請抱斗賣米的經紀抱你一天好了。為什麼定要到這裡來?」

  「我這腰是為你這一雙手生的。」

  阿黑笑,用了點力。五明的話是敷得有蜜,要通不通,聽來簡直有點討嫌,所謂說話 的冤家。他覺到阿黑用了力,又說道,「姐,過一陣,你就不會這樣有氣力了,我斷定你。」

  阿黑又用點力。她說,「鬼,你說為什麼我沒有力?」

  「自然,一定,你……」他說了,因為兩隻手在阿黑的肩上,就把手從阿黑身後回過 來摸阿黑的肚子。「這是姑媽告我的。她說是怎麼怎麼,不要怕,你就變婦人了。——她 不會知道你已經懂了許多的。她又不疑我。她告我時是深怕有人聽的。——她說只要三回 或四回(五明屈指),你這裡就會有東西長起來,一天比一天大,那時你自然就沒有力氣 了。」

  說到了這裡,兩人想起那在夢裡鼓裡的姑媽,笑做一團。

  也虧這好人,能夠將這許多許多的好知識,來在這個行將作新郎的面前說告!也虧她 活了五十歲,懂得到這樣多!但是,記得到阿黑同五明這半年來日子的消磨方法的,就可 明白這是怎麼一種笑話了。阿黑是要五明做新郎來把她變成婦人嗎?

  五明是要姑媽指點,才會處置阿黑嗎?

  「鬼,你真短命!我是聽不完一句就打了岔的。」

  「你打岔她也只疑是你不好意思聽。」

  「鬼!你這鬼僅僅是只使我牙齒癢,想在你臉上咬一口的!」

  五明不問阿黑是說的什麼話,總而言之臉是即刻湊上了,既然說咬,那就請便,他一 點不怕。姑媽的擔心,其實真是可憐了這老人,事情早是在各種天氣上,各種新地方,訓 練得像采筍子胡蔥一樣習慣了。五明哪裡會怕,阿黑又哪裡會怕。

  背了家中人,一人悄悄趕回來纏阿黑,五明除了抱,還有些什麼要作,那是很容易明 白的。他的壞想頭在行為上有了變動時,就向阿黑用著姑媽的腔調說,「這你不要怕。」 這天才,處處是詩。

  這可不行啊!天氣不是讓人胡鬧的春天夏天,如今是真到了只合宜那規矩夫婦並頭齊 腳在被中的天氣!縱不怕,也不行。不行不是無理由,阿黑有話。

  「小鬼,只有十天了!」

  「是呀!就只十天了!」

  阿黑的意思是只要十天,人就是五明的人了,既然是五 明的人,任什麼事也可以隨意 不拘,何必忙。五明則覺得過了這十天,人住在一塊,在一處吃,一處做事,一處睡,熱 鬧倒真熱鬧,只是永遠也就無大白天來放肆的機會了。

  他們爭持了一會。不規矩的比平常更不規矩,不投降的也比平常更堅持得久,決不投 降。阿黑有更好的不投降理由,一則是在家中,一則是天冷。姑媽在另一意義上告給阿黑 的話,阿黑卻記下來了。在家中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有菩薩,有神,有鬼,不怕處罰, 倒像是怕笑。瞞了活人不瞞了鬼神,許多女人是常常因了這念頭把自己變成更貞節了的。

  「阿黑,你是要我生氣,還是要我磕頭呢?」

  「隨你的意,歡喜怎麼樣就怎麼樣,生氣也好,磕頭也好。」

  「你是好人,我不能生你的氣!」

  「我不是好人,你就生氣吧。」

  「你『不要怕』,姑媽說的,你是怕……」「放狗屁。小鬼你要這樣,回頭姑媽回來 時,我就要說,說你專會謊老人家,背了長輩做了不少壞事情。」

  五明訕訕的不怕,總而言之不怕,還是歪纏。說要告,他就說:「要告,就請。但是 她問到同誰胡鬧,怎樣鬧法,我要你也說給她聽。你不說,我能不打自招,就告她『三回 或者四 回,就有東西長起來』,你為什麼又沒有?我還要問她!」

  五明挨打了,今天嘴是特別多。雙雙引證姑媽的話拿來當笑話說,究竟阿黑在正式做 新娘以前,會不會有東西慢慢長起來,阿黑不告他,他也不知道。雖說有些事,是並不像 姑媽說的儼然大事了。然而要問五明,懂到為什麼就有孩子,他並不比他人更清楚一點的。 他只曉得那據說有些人怕的事,是有趣味、好玩,比爬樹、泅水、摸魚、偷枇杷吃還來得 有趣味。春天的花鳥太陽,當然不是為住在大都會中的詩人所有,像他這樣的人,才算不 虛度過一個春天。好的春天是過去了,如今是冬了,不知天時是應當打一兩下哩。

  被打的五明,生成賤骨頭,在阿黑面前是被打也才更快活的。不能讓他胡鬧,非打他 兩下不行。要他鬧,也得打。又不是被打嚇怕,因此就老實了,他是因為被打,就儼然可 以代替那另一件事的。他多數時節還願意阿黑咬他,咬得清痛,他就歡喜。他不能怎樣把 阿黑虐待。至於阿黑,則多數是先把五明虐待一番。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把這小子的心 攪熱,都得打他罵他。

  在嘴上得到的厲害已經得到以後,他用手,把手從虛處攻擊。一面口上是議和的話, 一面並不把已得的權利放棄,凡是人做的事他都去做。

  姑媽來了一月,這一月來,天氣又已從深秋轉到冬,一 切的不方便怪誰也不能!天冷 了才作興接親的,姑媽的來又原是幫忙,五明在天時人事下是應當歡喜還是應當抱怨?真 無話可說!

  類乎磕頭的事五明是作過了,作了無效,他只得採用生氣一個方法。生氣到流淚,則 非使他生氣的人來哄他不行。但哄是哄,哄的方法也有多種,阿黑今天所採用來對付五明 眼淚的也只是那次一種。見到五明眼睛紅了,她只放了一個關隘,許可一隻手,到某一處。

  過一陣。五明不夠,覺得這樣不行。

  阿黑又寬鬆了一點。

  過了一陣。仍不夠。

  「我的天,你這怎麼辦?」

  「天是要做『天』的本分,在上頭。」

  「你要鬧我就要走了,讓你一個人在此。」

  像是看透了阿黑,話是不須乎作答,雖說要走,然而還要鬧。他到了這裡來就存心不 給阿黑安靜的。且斷定走也不能完事。使五明安靜的辦法,只是盡他頂不安靜一陣。知道 這辦法又不作,只能怪阿黑的年紀稍長了。懂得節制的情人,也就是極懂得愛情的情人。 然而決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今天的事在五明說來,阿黑可說是不「瞭解」五明的。五明 不是「作家」,所以在此情形中並無多話可說,雖然懊惱,很少發揮。他到後無話可說了, 咬自己下唇,表示不歡。

  幸好這下唇是被自己所咬,這當兒,油坊來了人,喊有事。找五明的人會一直到這地 方來,在油坊的長輩目中,五 明的鬼是空的也顯然的事。

  來人說有事,要他回去。

  平常極其聽話的五明,這時可不然了,他向來人說,「告家中,不回來,等一會兒。」

  沒有別的,只好把來人出氣,趕走了這來人以後的五明,坐到阿黑身邊只獨自發笑, 象灶王菩薩兒子「造孽」怪可憐。

  阿黑望到這個人好笑,她說:「照一照鏡,看你那可憐樣兒!」

  「你看到我可憐就夠了,我何必自己還要來看到我可憐樣子呢?」

  她當真就看,看了半天,看出可憐來了,她到後取陪嫁的新枕頭給五明看。

  今天的天氣並不很冷。




  全說不明白,雨就落了這樣久。鄉村裡打過鑼了,放過炮了,還是落。落到滿田滿壩 全是水,大路上更是水活活流著象溪,高崖處全掛了瀑布,雨都不休息。

  因為雨,各處漲了水,各處場上的生意也做不成了,毛伯成天坐在家中捶草編打草鞋 過日子。在家中,看到顛子五 明的出出進進,像捉雞的貓,雖戴了草笠,全身濕得如落水 雞公,一時唱,一時哭,一時又對天大笑,心中難過之至。

  老人說:「顛子,你坐到歇歇吧,莫這樣了!」

  「你以為我不會唱嗎?」說了就放聲唱:「嬌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 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唱了又問他爹,「爹,你說我為哪一個?說呀!我為哪 一個?喔,草鞋穿爛了,換一雙吧。」於是就走到放草鞋的房中去,從牆上取下一雙新草 鞋來,試了又試,也不問腳是如何骯髒,套上一雙新草鞋,又即刻走出去了。

  老人停了木槌,望到這人後影就歎氣,且搖頭。頭是在搖擺中,已白了一半了。

  他為顛子想,為自己想,全想不出辦法。事情又難於處置,與落雨一樣,盡此下去誰 知道將成什麼樣子呢?這老人,為了顛子的事,很苦得有了。顛子還在顛下去,不知道什 麼時候才會好。不好也罷,不好就死掉,那老人雖更寂寞更覺孤苦伶仃,但在顛子一方面, 大致是不會有什麼難過了。然而什麼時候是顛子死的時候?說不定自己還先死,此後顛子 就無人照料,到各村各家討東西吃,還為人指手說這是報應。

  老人並不是做壞事的人,這眼前報應,就已給老人難堪了,哪裡受得下那更苛刻的命 運!

  望到五明出去的毛伯,歎歎氣,搖搖頭,用勁打一下腳邊的草把,眼淚掛在臉上了。 像是雨落到自己頭上,心中已全是冷冰冰的。他其實胸中已儲滿眼淚了,他這時要制止它 外溢也不能了。

  顛子五明這時到什麼地方去了呢?他到了油坊,走到油坊的裡面去,坐到那冷濕的廢 灶上發癡。誰也不知道這顛子一顆心是為什麼跳,誰也不知顛子從這荒涼了的屋宇器物中 要找些什麼,又已經得到了什麼。

  這地方,如此的頹敗,如此的冷落,若非當年見到這一 切熱鬧興旺的人,到此來決不 會相信這裡是曾經有人住過且不缺少一切的大地方,可是如今真已不成地方了。如今只合 讓蛇住,讓蝙蝠住,讓野狗野貓銜小孩子死屍來聚食,讓鬼在此開會。地方壞到連討飯的 也不敢來住,所以地上已十分霉濕,且生了白毛,像《聊齋》中說的有鬼的荒廟了,陰氣 逼人的情形,除了顛子恐怕誰也當不住,可是顛子全不在乎。

  顛子五明坐到灶頭上,望四方,望椽皮和地下,望那屋角陰暗中矗然獨立如閻王殿殺 人架的油搾,望那些當年裝油的破壇,望了又望彷彿感到極大興味。他心中湧著的是先前 的繁華光榮,為了這個回憶,他把目下的情形都忘了。

  他大聲的喊,「朋友,夥計,用勁!」這是對打油人說的。

  他又大聲的喊,向另一處,如像那拖了大的薄的石碾,在那屋的中心打大的圓圈的牛 說話。他稱呼那牛為懂事規矩的畜生,又說不准多吃干麥稈草,因為多吃了發喘。他因記 起了那規矩的畜生有時的不規矩情形,非得用小鞭子打打不可,所以旋即跳下地來,如趕 牛那末繞著屋子中心打轉,且咄咄的吆喝牛,且揚手說打。

  他又自言自語,同那燒火人敘舊,問那燒火人可不可以出外去看看溪邊魚罶。

  「奇,魚多呀!我看到他扳上了罶。我看到的是鯽魚。我看得分明,敢打賭。我們河 裡今年不准毒魚,這真是好事。那鄉約,願菩薩保佑他,他的命令保全了我的運氣。我看 你還是去捉它來吧。我們晚上喝酒,我出錢。你去吧,我可以幫你看火。你這差事我辦得 下的,你放心吧。……咄,弟兄,你怕他幹什麼,你說是我要你去,我老子也不會罵你。 得了魚,你就順手破了,挖去那腸肚,這幾天魚上了子,吃不得。弟兄,信我話,快去。 你不去,我就生氣了!」

  說著話的顛子五明,為證明他可以代替燒火人作事,就走到灶邊去,撿拾著地上的磚 頭碎瓦,丟到灶眼內去。雖然灶內是濕的冷的,但東西一丟進去,在顛子看來,就覺得灶 中因增加了燃料,驟然又生著煜煜光焰了,似乎同時因為加火,熱度也增了,故又忙於退 後一點,站遠一點。

  他高高興興在那裡看火,口頭吹著哨子。在往時,在灶邊吹哨子,則火可以得風,必 發哮。這時在顛子眼中,的確火是在發哮發吼了。灶中火既生了脾氣,他樂得直跳。

  他不止見到火哮,還見到油槌的擺動,見到黃牛在屋中打圈,見到高如城牆的油枯餅, 見到許多人全穿生皮製造的衣褲在屋中各處走動!

  他喊出許多人的名字,在彷彿得到回答的情形下,他還俏皮的作著小孩子的眉眼,對 付一切工人,算是小主人的禮貌。

  天上的雨越落越大,顛子五明卻全不受影響。

  可憐憫的人,玩了大半天,一雙新草鞋在油坊中印出若干新的泥跡,到自己發覺草鞋 已不是新的時候,又想起所作的事情來了。

  他放聲的哭,外面是雨聲和著。他哭著走到油搾邊去,把手去探油槽,油槽中只是一 窩黃色象馬尿的積水。

  為什麼一切事變得如此風快?為什麼凡是一個人就都得有兩種不相同的命運?為什麼 昨天的油坊成了今天的油坊?顛子人雖糊塗,這疑問還是放到心上。

  他記起油坊,已經好久好久不是當年的油坊的情形來了,他記起油坊為什麼就衰落的 原因,他記起同油坊一時衰敗的還有誰。

  他大聲的哭,坐到一個破罈子上面,用手去試探壇中。本來貯油的罈子,也是貯了半 滿的一壇髒水,所以哭得更傷心了。這雨去年五月落時,顛子五明同阿黑正在王家坡石洞 內避雨。為避雨而來,還是為避別的,到後倒為雨留著,那不容易從五明的思想上分出了。 那時,雨也有這末大,只是初落,還可以在天的另一方見到青天,山下的遠處也還看得出 太陽影子。雨落著,是行雨,不能夠久留,如同他兩人不能夠久留到石洞裡一樣。

  被五明纏夠了的阿黑姑娘,兩條臂膊伸向上,做出打哈欠的樣子。五明怪脾氣,卻從 她臂膀的那一端望到她脅下。那生長在不向陽地方的、轉彎地方的,是細細的黃色小草一 樣的東西。

  五明不怕唐突,對這東西出了神,到阿黑把手垂下,還是癡癡的回想撒野的趣味,被 阿黑就打了一掌。

  「你為什麼打我?」

  「因為你癡,我看得出,必定是想到裴家三巧去了。」

  「你冤死了人了。」

  「你賭咒你不是這樣。」

  「我敢賭!跑到天王面前也行,人家是正……」「是什麼,你說。」

  「若不是正想到你,我明天就為雷打死。」

  「雷不打在情人面前撒小謊的人。」

  「你氣死我了。你這人真……」五明彷彿要哭了,因為被冤,又說不過阿黑,流眼淚 是這小子的本領之一種。

  「這也流貓兒尿!小鬼!你一哭,我就走了。」

  「誰哭呢,你冤了人,還不准人分辯,還笑人。」

  「只有那心虛的人才愛洗刷,一個人心裡正經是不怕冤的。」

  「我咬你的舌子,看你還會說話不。」

  五明說到的事是必得做的,做到不做到,自然還是權在阿黑。但這時阿黑,為了安慰 這被委屈快要哭的五明小子,就放鬆了點防範,把舌子讓五明咬了。

  他又咬她的唇,咬她的耳,咬她的鼻尖,幾乎凡是突出的可著口的他都得輕輕咬一下。 表示這小子有可以生吃得下阿黑的勇敢。

  「五明,我說你真是狗,又貪,又饞,又可憐,又討厭。」

  「我是狗!」五明把眼睛輪著,做呆子像。又撂撂舌頭,咽嚥口水,接著說,「姐, 你上次罵我是狗,到後就真做了狗了,這次可——」「打你的嘴!」阿黑就伸手打,一點 不客氣,這是阿黑的特權。

  打是當真被打了,但是涎臉的五明,還是涎臉不改其度。

  一個男人被女人的手掌摑臉,這痛苦是另外一種趣味,不能引為被教書先生的打為同 類的。這時被打的五明,且把那一 只充板子的手掌當餅了,他用舌子舔那手,似乎手有糖。

  五明這小子,在阿黑一隻手板上,覺得真有些枇杷一樣的味道,因此誠誠實實的說道: 「姐,你是枇杷,又香又甜,味道真好!」

  「你講怪話我又要打。」

  「為什麼就這樣凶?別人是誠心說的話。」

  「我聽過你說一百次了。」

  「我說一百次都不覺得多,你聽就聽厭了嗎!」

  「你的話象喫茶莓,第二次吃來就無味。」

  「但是枇杷我吃一輩子也有味。」

  「鬼,口放乾淨點。」

  「這難道髒了你什麼?我說吃,誰教你生來比糖還甜呢?」

  阿黑知道駁嘴的事是沒有結果的,縱把五明說倒,這小子還會哭,作女人來屈服人, 所以就不同他爭論了。她笑著,望到五明笑,覺得五明一對眼睛真是也可以算為吃東西的 器具。五明是餓了,是從一些小吃上,提到大的慾望,要在這洞裡擺桌子請客了,她裝成 不理會到的樣子,扎自己的花環玩。

  五明見到阿黑無話說,自己也就不再嘮叨了,他望阿黑。

  望阿黑,不只望阿黑的臉,其餘如象肩,腰,胸脯,肚臍,腿,都望到。五明的為人, 真是不規矩,他想到的是阿黑一絲不掛在他身邊,他好來放肆。但是人到底是年青人,在 隨時都用著大人身份的阿黑行動上,他怕是冒犯了阿黑,兩人絕交,所以心雖橫蠻行為卻 馴善得很,在阿黑許可以前,他總不會大膽說要。

  他似乎如今是站在一碗好菜面前,明知可口,卻不敢伸手蘸它放到口邊。對著好菜發 癡是小孩通常的現象,於是五 明沉默了。

  兩人不作聲,就聽雨。雨在這時已過了。響的聲音只是巖上的點滴。這已成殘雨,若 五明是讀書人,就會把雨的話當雅謔。

  過一陣,把花環作好,當成大手鐲套到腕上的阿黑,忽然向五明問道:「鬼!裴家三 巧長得好!」

  五明把話答錯了,卻答應說「好」。

  阿黑說:「是的羅,這女人腿子長,腰小,許多人都歡喜。」

  「我可不歡喜,」雖這樣答應,還是無心機,前一會兒的事這小子已忘記了。

  「你不歡喜為什麼說她好?」

  「難道說好就是歡喜她嗎?」

  「可是這時你一定又在想她。」這話是阿黑故意難五明的。

  「又在,為什麼說又?方才冤人,這時又來,你才是『又』!」

  阿黑何嘗不知道是冤了五明。但方法如此用,則在耳邊可以又聽出五明若幹好話了。 聽好話受用,女人一百中有九 十九個願意聽,只要這話男子方面出於誠心。從一些阿諛中, 她可以看出俘虜的忠心,他可以抓定自己的靈魂。阿黑雖然是鄉下人,這事恐怕鄉下人也 懂,是本能的了。逼到問他說是在想誰,明知是答話不離兩人以外,且因此,就可以「坐 席」是阿黑意思。阿黑這一月以來,她需要五明,實在比五 明需要她還多了。但在另一方 面,為了顧到五明身體,所以不敢十分放縱。

  她見到五明急了,就說那算她錯,賠個禮。

  說賠禮,是把五明抱了,把舌放到五明口中去。

  五明笑了。小子在失敗勝利兩方面,全都能得到這類賞號的,吃虧倒是兩人有說有笑 時候。小子不久就得意忘形了,睡倒在阿黑身上,不肯站起,阿黑也無法。壞脾氣實在是 阿黑養成的。

  阿黑這時是坐在干稻草作就的墊子上,半月中阿黑把草當床已經有五次六次了。這柔 軟床上,還撒得有各樣的野花,裝飾得比許多洞房還適用,五明這小子若是詩人,不知要 寫幾輩子詩。他把頭放到阿黑腿上,阿黑坐著,他卻翻天睡。作皇帝的人,若把每天坐朝 的事算在一起,幸福這東西又還是可以用秤稱量得出,試稱量一下,那未必有這時節的五 明幸福!

  五明斜了眼去看阿黑,且閉了一隻右眼。頑皮的孩子,更頑皮的地方是手頂不講規矩。

  「鬼,你還不夠嗎?」這話是對五明一隻手說的,這手正旅行到阿黑姑娘的胸前,徘 徊留連不動身。

  「這怎能說夠?永久是,一輩子是夢裡睡裡還不夠。」說了這隻手就用了力按了按。

  「你真纏死人了。」

  「我又不是妖精。別人都說你們女人是妖精,纏人人就生病!」

  「鬼,那麼你怎不生病?」

  「你才說我纏死你,我是鬼,鬼也生病嗎!」

  阿黑咬著自己的嘴唇不笑,用手極力掐五明的耳尖,五 明就做鬼叫。然而五明望到這 一列白牙齒,像一排小小的玉色寶貝,把舌子伸出,做鬼樣子起來了。

  「菩薩呀,救我的命。」

  阿黑裝不懂。

  「你不救我我要瘋了。」

  「那我們鄉里人成天可以逗瘋子開心!」

  「不管瘋不瘋,我要,……」

  「你忘記吃傷了要肚子痛的事了。」

  「這時也肚子痛!」說了他便呻吟,裝得儼然。其實這治療的方法在阿黑方面看來, 也認為必需,只是五明這小子,太不懂事了,只顧到自己,要時嚷著要,夠了就放下筷子, 未免可惡,所以阿黑仍不理。

  「救救人,做好事羅!」

  「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好事。」

  「你不知道?你要我死我也願意。」

  「你死了與我什麼相干?」

  「你歡喜呀,你才說我瘋了鄉里人就可以成天逗瘋子開心!」

  「你這鬼,會當真有一天變瘋子嗎?」

  「你看吧,別個把你從我手中搶去時,我非瘋不可。」

  「嗨,鬼,說假話。」

  「賭咒!若是假,當天……」

  「別呆吧……我只說你現在決不會瘋。」

  五明想到自己說的話,算是說錯了。因為既然說阿黑被人搶去才瘋,那這時人既在身 邊,可見瘋也瘋不成了。既不瘋,就急了阿黑,先說的話顯然是孩子們的呆話了。

  但他知道阿黑脾氣,要作什麼,總得苦苦哀求才行。本來一個男子對付女子,下蠻得 來的功效是比請求為方便,可是五明氣力小,打也打不贏阿黑,除了哀告還是無法。在懇 求中有時知道用手幫忙,則阿黑較為容易投降。這個,有時五明記得,有時又忘記,所以 五明總覺得摸阿黑脾氣比摸阿黑身上別的有形有跡的東西為難。

  記不到用手,也並不是完全記不到,只是有個時候阿黑顏容來得嚴重些,五明的手就 不大敢撒野了。

  五明見阿黑不高興,心就想,想到纏人的話,唱了一支歌。他輕輕唱給阿黑聽,歌是 原有的往年人唱的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裡種豆莢;

  豆莢纏壞包谷樹,

  嬌妹纏壞後生家。

  阿黑笑,自己承認是豆莢了,但不承認包谷是纏得壞的東西。可是被纏的包谷,結果 總是半死,阿黑也覺得,所以不能常常盡五明的興,這也就是好理由!五明雖知唱歌卻不 原諒阿黑的好意,年紀小一點的情人可真不容易對付的。唱完了歌的五明,見阿黑不來纏 他,卻反而把阿黑纏緊了。

  阿黑說,「看啊,包谷也纏豆莢!」

  「橫順是要纏,包谷為什麼不能纏豆莢?」

  強詞奪理的五明,口是只適宜作別的事情,在說話那方面缺少天才,在另外一事上卻 不失其為勇士,所以阿黑笑雖是笑,也不管,隨即在阿黑臉上作呆事,用口各處吮遍了。 阿黑於是把編就的花圈戴到五明頭上去。

  若果照五明說法,阿黑是一坨糖,則阿黑也應當融了。

  阿黑是終於要融的,不久一會兒就融化了。不是為天上的日頭,不是為別的。是為了 五明的呆。

  為什麼在兩次雨裡給人兩種心情,這是天曉得的事。五 明顛子真顛了。顛了的五明, 這時坐在罈子上笑,他想起阿黑融了化了的情形,想起自己與阿黑融成一塊一片的情形, 覺得這時是又應當到後坡洞上去了。(在那裡,阿黑或者正等候他。)他不顧雨是如何大, 身縮成一團,藏到斗笠下,出了油坊到後坡洞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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