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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雛


  我那個做軍官的六弟上年到上海時,帶來了一個小小勤務兵,見面之下就同我十分談 得來,因為我從他口上打聽出了多少事情,全是我想明白終無法可以明白的。六弟到南京 去接洽事情時,就把他暫時丟在我的住處,這小兵使我十分中意。我到外邊去玩玩時,也 常常帶他一起去,人家不知道的,都以為這就是我的弟弟,有些人還說他很像我的樣子。 我不拘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見到的人總覺得這小兵不壞。其實這小孩真是體面得出眾的。 一副微黑的長長的臉孔,一條直直的鼻子,一對秀氣中含威風的眉毛,兩個大而靈活的眼 睛,都生得非常合式,比我六弟品貌還出色。

  這小兵乖巧得很,氣派又極偉大,他還認識一些字,能夠看《三國演義》。我的六弟 到南京把事辦完要回湖南軍隊裡去銷差時,我就帶開玩笑似的說:「軍官,咱們倆商量一 下,打個交道,把你這個年輕人留下給我,我來培養他,他會成就一些事業。你瞧他那樣 子,是還值得好好兒來料理一下的!」

  六弟先不大明白我的意思,就說我不應當用一個副兵,因為多一個人就多一種累贅。 並且他知道我脾氣不大好,今天歡喜的自然很有趣味,明天遇到不高興時,送這小子回湘 可不容易。

  他不知道我意思是要留他的副兵在上海讀書的,所以說我不應當多一個累贅。

  我說:「我不配用一個副兵,是不是?我不是要他穿軍服,我又不是軍官,用不著這 排場!我要他穿的是學校的制服,使他讀點書。」我還說及「倘若機會使這小子傍到一個 好學堂,我敢斷定他將來的成就比我們弟兄高明。我以為我所估計的絕不會有什麼差錯, 因為這小兵決不會永遠做小兵的。可是我又見過許多人,機會只許他當一個兵,他就一輩 子當兵,也無法翻身。如今我意思就在另外給這小兵一種不同機會,使他在一個好運氣裡, 得到他適當的發展。我認為我是這小兵的溫室。」

  我的六弟聽到了我這種書生意見,覺得十分好笑,大聲的笑著。

  「那你簡直在毀他!」他很認真的樣子說。「你以為那是培養他,其中還有你一番好 意值得感謝。你以為他讀十年書就可以成一個名人,這真是做夢!你一定問過他了,他當 然答應你說這是很好的。這個人不止是外表可以使你滿意,他的另外一方面做人處,也自 然可以逗你歡喜。可是你試當真把他關到一個什麼學校裡去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一個作了 三年勤務兵在我們那個野蠻地方長大的人,是不是還可以讀書了。

  你這時告訴他讀書是一件好事,同時你又引他去見那些大學教授以及那些名人,你口 上即不說這是讀書的結果,他仍然知道這些人因為讀了點書才那麼舒服尊貴的。我聽到他 告我,你把他帶到那些紳士的家中去,坐在軟椅上,大家很親熱和氣的談著話,又到學校 去,看看那些大學生,走路昂昂作態,彷彿家養的公雞,穿的衣服又有各種樣子,他乍一 看自然也很羨慕,但是他正像你看軍人一樣。就只看到表面。你不是常常還說想去當兵嗎? 好,你何妨再去試試。我介紹你到一 個隊伍裡去試試,看看我們的生活,是不是如你所想 象的美,以及旁人所說及的壞。你歡喜談到,你去詳細生活一陣好了。

  等你到了那裡拖一月兩月,你才明白我們現在的隊伍,是些什麼生活。平常人用自己 物質愛憎與自己道德觀念作標準,批評到與他們生活完全不同的軍人,沒有一個人說得對。 你是退伍的人,可是十年來什麼也變了,如今再去看看,你就不會再寫那種從容放蕩的軍 人生活回憶了。戰爭使人類的靈魂野蠻粗糙,你能說這句話卻並不懂它的真實意思。」

  我原來同我六弟說的,是把他的小兵留下來讀書的事,誰知平時說話不多的他,就有 了那麼多空話可說。他的話中意思,有笑我是十足書生的神氣。我因為那時正很有一點自 信,以為環境可以變更任何人性,且有點覺得六弟的話近於武斷了。我問他當了兵的人就 不適宜於進一個學校去的理由,是些什麼事,有些什麼例子。

  六弟說:「二哥,我知道你話裡意思有你自己。你正在想用你自己作辯護,以為一個 兵士並不較之一個學生為更無希望。因為你是一個兵士。你莫多心,我不是想取笑你,你 不是很有些地方覺得出眾嗎?也不只是你自己覺得如此,你自己或許還明白你不會做一個 好軍人,也不會成一個好藝術家。

  (你自己還承認過不能做一個好公民,你原是很有自知之明!)人家不知道你時,人 家卻異口同聲稱讚過你!你在這情形下雖沒有什麼得意。可是你卻有了一種不甚正確的見 解,以為一個兵士同一個平常人有同樣的靈魂這一件事情。我要糾正這個,你這是完全錯 誤了的。平常人除了讀過幾本書學得一 些禮貌和虛偽世故外,什麼也不會明白,他當然不 會理解這類事情。但是你不應當那麼糊塗。這完全是兩種世界兩種階級,把他牽強混合起 來,並不是一個公平的道理!你只會做夢,打算一篇文章如何下手,卻不能估計一件事情。」

  「你不要說我什麼,我不承認的。」我自然得分辯,不能為一個軍官說輸。「我過去 同你說到過了,我在你們生活裡,不按到一個地方好好兒的習慣,好好兒的當一個下級軍 官,慢慢的再圖上進,已經算是落伍了的軍人。再到後來,逃到另外一個方向上來,又仍 然不能服從規矩和目下的社會習俗謀妥協,現在成了個不文不武的人,自然還是落伍。我 自己失敗,我明白是我的性格所形成,我有一個詩人的氣質,卻是一個軍人的派頭,所以 到軍隊人家嫌我懦弱,好胡思亂想,想那些遠處,打算那些空事情,分析那些同我在一處 的人的性情,同他們身份不合。到讀書人裡頭,人家又嫌我粗率,做事馬胡,行為簡單得 怕人,與他們身份仍然不合。在兩方面都得不到好處,因此毫無長進,對生活且覺得毫無 意義。這是因為我的體質方面的弱點,那當然是毫無辦法的。至於這小副兵,我倒不相信 他依然像我這樣子悲劇性。」

  「你不希望他像你,你以為他可以像誰?還有,就是他當然也不會像你。他若當真同 你一樣,是一個只會做夢不求實際只會想像不要生活的人,他這時跟了我回去,機會只許 他當兵,他將來還自然會做一個詩人。因為一個人的氣質雖由於環境造成,他還是將因為 另外一種氣質反抗他的環境,可以另外走出一條道路。若是他自己不覺到要讀書,正如其 他人一樣,許多人從大學校出來,還是做不出什麼事業來。」

  「我不同你說這種道理,我只覺得與其把這小子當兵,不如拿來讀書。他是家中捨棄 了的人,把他留在這裡,送到我們熟人辦的那個××中學校去,又不花錢,又不費事,這 事何樂不為。」

  我的六弟好像就無話可說了,問我××中學要幾年畢業。

  我說,還不是同別的中學一個樣子,六年就可以畢業嗎?六 弟又笑了,搖著那個有軍 人風的腦袋。

  「六年畢業,你們看來很短,是不是?因為你說你寫小說至少也要寫十年才有希望, 你們看日子都是這樣隨便,這一 點就證明你不是軍人。若是軍人,他將只能說六個月的。 六 年的時間,你不過使這小子從一個平常中學卒業,出了學校找一個小事做,還得熟人來 介紹,到書鋪去當校對,資格還發生問題。可是在我們那邊,你知道六年的時間,會使世 界變成什麼樣子?一個學生在六年內還只有到大學的資格,一 個兵士在六年內卻可以升到 營連長。兩件事比較起來,相差得可太遠了。生長在上海,家裡父兄靠了外國商人供養, 做一點小小事情,慢慢的向上爬去,十年八年因為業務上謹慎,得到了外國資本家的信託, 把生活舉起,機會一來就可以發財,兒子在大學畢業,就又到洋行去做事,這是上海洋奴 的人生觀。另外不作外國商人的奴隸,不作官,寧願用自己所學去教書,自然也還有人。 但是你若沒有依傍,到什麼地方去找書教?你一個中學校出身的人,除了小學還可以教什 麼書?本地小學教員比兵士收入不會超過一倍,一個稍有作為的兵士,對於生活改變的機 會,卻比一個小學教員多十倍;若是這兩件事平平的放在一處,你意思選擇什麼?」

  我說:「你意思以為六年內你的副兵可以做一個軍官,是不是?」

  「我意思只以為他不宜讀書。因為你還不宜於同讀書人在一處謀生活,他自然更不適 當了。」

  我還想對於這件事有所爭論,六弟卻明白我的意思,他就搶著說:「你若認為你是對 的,我盡你試驗一下,盡事實來使你得到一個真理。」

  本來聽了他說的一些話,我把這小子改造的趣味已經減去一半了,但這時好像故意要 同這一位軍官鬥氣似的,我說「把他交給我再說。我要他從國內最好的一個大學畢業,才 算是我的主張成功。」

  六弟笑著:「你要這樣麻煩你自己,我也不好意思堅持了。」

  我們算是把事情商量定局了,六弟三天即將回返湖南,等他走後我就預備為這未來的 學士,找朋友補習數學和一切必需課程,我自己還預備每天花一點鐘來教他國文,花一點 鐘替他改正卷子。那時是十月,兩月後我算定他就可以到××中學去讀書了。我覺得我在 這小兵身上,當真會做出一分事業來,因為這一塊原料是使人不能否認可以治成一件值價 的東西的。

  我另外又單獨的和這個小兵談及,問他是不是願意不回 去,就留在這裡讀書,他歡喜 的樣子是我描摹不來的。他告我不願意做將軍,願意做一個有知識的平民。他還就題發揮 了一些意見,我認為意見雖不高明,氣概卻極難得。到後我把我們的談話同六弟說及,六 弟總是覺得好笑。我以為這是六弟軍人頑固自信的脾氣,所以不願意同他分辯什麼。

  過了三天,三天中這小副兵真像我的最好的兄弟,我真不大相信有那麼聰穎懂事的人。 他那種識大體處,不拘為什麼人看到時,我相信都得找幾句話來加以讚美,才會覺得不辜 負這小子。

  我不管六弟樣子怎麼冷落,卻不去看他那顏色,只顧為我的小友打算一切。我六弟給 過了我一百塊錢,我那時在另外一個地方,又正得到幾十塊錢稿費,一時沒有用去,我就 帶了他到街上去,為他看應用東西。我們又到另一處去看中了一張小床,在別的店舖又看 中其他許多東西。他說他不歡喜穿長衣,那個太累贅了一點,我就為他定了一套短短黑呢 中山服,制了一件粗毛呢大衣。他說小孩子穿方頭皮鞋合式一點,我就為他定制了一雙方 頭皮鞋。我們各處看了半天,估計一切制備齊全,所有錢已用去一半,我還好像不夠的樣 子,倒是他說不應當那麼用錢,我們兩個人才轉回住處。我預備把他收拾得像一個王子, 因為他值得那麼注意。我預備此後要使他天才同年齡一齊發展,心裡想到了這小子二十歲 時,一 定就成為世界上一個理想中的完人。他一定會音樂和圖畫,不擅長的也一定極其理 解。他一定對於文學有極深的趣味,對於科學又有極完全的知識。他一定堅毅誠實,又一 定健康高尚。他不拘做什麼事都不怕失敗,在女人方面,他的成功也必然如其他生活一樣。 他的品貌與他的德行相稱,使同他接近的人都覺得十分愛敬。……不要笑我,我原是一個 極善於在一個小事情上做夢的人,那個頭頂牛奶心想二十年後成家立業的人是我所心折的 一個知己,我小時聽到這樣一個故事,聽人說到他的牛奶潑在地上時,大半天還是為他惆 悵。如今我的夢,自然已經早為另一件事破滅了。可是當時我自己是忘記了我的奢侈誇大 想像的,我在那個小兵身上做了二十年夢,我還把二十年後的夢境也放肆的經驗到了。我 想到這小子由於我的力量,成就了一個世界上最完全最可愛的男子,還因為我的幫助,得 到一 個恰恰與他身份相稱的女子作伴,我在這一對男女身邊,由於他人的幸福,居然能夠 極其從容的活到這世界上。那時我應當已經有了五十多歲,我感到生活的完全,因為那是 我的一件事業,一種成功。

  到後只差一天六弟就要回轉湖南銷差去了,我們三人到一個照相館裡去拍了一個照相。 把相照過後,我們三人就到××戲院去看戲,那時時候還不到,故就轉到××園裡去玩。

  在園裡樹林子中落葉上走著,走到一株白楊樹邊,就問我的小朋友,爬不爬得上去, 他說爬得上去。走了一會,又到一 株合抱大楓樹邊,問這個爬不爬得上去,他又說爬得上 去。一 面走就一面這樣說話,他的回答全很使我滿意。六弟卻獨在前面走著,我明白他覺 得我們的談話是很好笑的。到後聽到槍聲,知道那邊正有人打靶,六弟很高興的走過去, 我們也跟了過去,遠遠的看那些人伏在一堵土堆後面,向那大土堆的白色目標射擊。我問 他是不是放過槍,這小子只向著六弟笑,不敢回答。

  我說,「不許說謊,是不是親自打過?」

  「打過一次。」

  「打過什麼?」

  這小子又向著六弟微笑,不能回答。

  六弟就說:「不好意思說了嗎?二哥,你看起他那樣子老實溫和,才真是小土匪!為 他的事我們到××差一點兒出了命案。這樣小小的人,一拳也經不起,到××去還要同別 的人打架,把我手槍偷出去,預備同人家拚命。若不是氣運,差一點就把一個岳雲學生肚 子打通了。到漢口時我檢查槍,問他為什麼少了一顆子彈,他才告我在長沙同一個人打架 用了的。我問他為什麼敢拿槍去打人,他說人家罵了他醜話,又打不過別人,所以想一槍 打死那個人。」

  六弟覺得無味的事,我卻覺得更有趣味,我揪著那小子的短頭髮,使他臉望著我,不 好躲避,我就說,「你真是英雄,有膽量。我想問你,那個人比你大多少?怎麼就會想打 死他?」

  「他大我三歲,是岳雲中學的學生,我同參謀在長沙住在××,六月裡我成天同一個 軍事班的學生去湘河洗澡,在河裡洗澡,他因為泅水比我慢了一點,和他的同學,用長沙 話罵我屁股比別人的白,我空手打不過他,所以我想打死了他。」

  「那以後怎麼又不打死他?」

  「打了一槍不中,子彈啃了膛,我怕他們捉我,所以就走脫了。」

  六弟說:「這種性情只好去當土匪,三年就可以做大王。

  再過一陣就會被人捉去示眾。」

  我說:「我不承認你這話。他的膽量使他可以做大王,也就可以使他做別的偉大事業。 你小時也是這樣的。同人到外邊去打架胡鬧,被人用鐵拳星打破了頭,流滿了一臉的血, 說是不許哭,你就不哭。你所以現在做軍官,也不失為一個好軍人。若是像我那麼不中用, 小時候被人欺侮了,不能報仇,就坐在草地上去想,怎麼樣就學會了劍仙使劍的方法,飛 劍去殺那個仇人,或者想自己如何做了官,派家將揪著仇人到衙門來打他一千板屁股,出 出這一口氣。單是這樣空想,有什麼用處?一個人越善於空想,也就越近於無用,我就是 一 個最好的榜樣。」

  六弟說:「那你的脾氣也不是不好的脾氣,你就是因為這種天賦的弱點,成就了你另 外一份天賦的長處。若是成天都想摸了手槍出去打人,你還有什麼創作可寫。」

  「但是你也知道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

  「好,我漢口那把手槍就送給你,要他為你收著,做你的保鏢吧。從此有什麼被人欺 侮的事,都要這個小英雄去替你報仇好了。」

  六弟說得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向小兵說,「假若有一把手槍,將來我討厭什麼人時, 要你為我去打死他們,敢不敢去動手?」他望了我笑著,略略有點害羞,毅然的說,「敢。」 我很相信他的話,他那態度是誠懇天真,使人不能不相信的。

  我自然是用不著這樣一個鏢客喔!因為始終我就沒有一 個仇人值得去打一槍。有些人 見我十分沉靜,不大談長道短,間或在別的事上造我一點謠言,正如走到街上被不相識的 狗叫了一陣的樣子,原因是我不大理會他們,若是稍稍給他們一點好處,也就不至於吃驚 受嚇了。又有些自己以為讀了很多書的人,他不明白我,看我不起,那也是平常的事。至 於女人都不歡喜我,其實就是我把逗女人高興的地方都太疏忽了一點,若我覺得是一種仇 恨,那報仇的方法,倒還得另外打算,更用不著鏢客的手槍了。

  不過我身邊有了那麼一個勇敢如小獅子的夥伴,我一定從此也要強幹一點,這是我頂 得意的。我的氣質即或不能許我行為強梁,我的想像卻一定因為身邊的小伴,可以野蠻放 肆一點。他的氣概給了我一種氣力,這氣力是永遠還能存在而不容易消滅的。

  那天我們看的電影是《神童傳》,說一個孤兒如何奮鬥成就一生事業。

  第二天,六弟就動身回湖南去了。因六弟坐飛機去,我們送他到飛機常六弟見我那種 高興的神氣,不好意思說什麼掃興的話批評到小兵,他當到小兵告我,若是覺得不能帶他 過日子時,就送到南京師部辦事處去,因為那邊常有人回 湖南,他就仍然可以回去。六弟 那副堅決冷靜的樣子,使我感到十分不平,我就說:「我等到你後來看他的成就,希望你 不要再用你的軍官身份看待他!」

  「那自然是好的。你自信能成就他,恐怕的是他不能由你的造就。你就留下他過幾個 月看看罷。」

  我糾正他的前面一句話,大聲的說:「過幾年。」

  六弟忙說,「好,過幾年。一件事你能過幾年不變,我自然也高興極了。」

  時間已到,六弟坐到飛機客座裡去,不一會這飛機就開走了,我們待飛機完全不見時 方回家來。回來時我總記到六 弟那種與我意見截然相反的神氣,覺得非常不平,以為六弟 真是一個軍人,看事情都簡單得怕人,自信成見極深,有些地方真似乎頑固得很。我因為 六弟說的話放在心上,便覺得更想耐煩來整頓我這個小兵,我也就想用事實來打破六弟的 成見,我以為三年後暑假帶這小兵回鄉時,將讓一切人為我處理這小孩子的成績驚訝不已。

  六弟走後我們預定的新生活便開始了,看看小兵的樣子,許多地方聰明處還超過了我 的估計,讀書寫字都極其高興。過了四天,數學教員也找到了,教數學的還是一個大學教 授!這大教授一到我處,見到這小兵正在讀書,他就十分滿意,他說,「這小朋友我很愛 他,真是一個笑話。」我說:「那就妙極了,他正在預備考××中學,你大教授權且來盡 義務充一個小學教員,教他乘法除法同分數罷。」這大教授當時毫不遲疑就答應了。

  許多朋友都知道我家中有一個小天才的事情了,凡是來到我住處玩的,總到亭子間小 朋友處去談談。同了他玩過一 點鐘的,無一人不覺得他可愛,無一人不覺得這小子將來成 就會超過自己。我的朋友音樂家××,就主張這小朋友學提琴,他願意每天從公共租界極 北跑來教他。我的朋友詩人××,又覺得這小孩應當成一個詩人。還有一個工程學教授宋 先生,他的意見卻勸我送小孩子到一個極嚴格的中學校去,將來卒業若升入北洋大學時, 則他願意幫助他三年學費。還有一個律師,一個很風趣的人,他說「為了你將來所有作品 版稅問題,你得讓他成一個有名的律師,才有生活保障。」

  大家都願意這小朋友成為自己的同志,且因這個緣故,他們各個還向我解釋過許多理 由。為什麼我的熟人都那麼歡喜這小兵,當時我還不大明白,現在才清楚,那全是這小兵 有一個迷人的外表。這小兵,確實是太體面一點了。我的自信,我的夢,也就全是為那個 外表所騙而成的!

  這小兵進步是很快的,一切都似乎比我預料得還順利一 點,我看到我的計劃,在別人 方面的成功,感到十分快樂。為了要出其不意使六弟大吃一驚,目前卻不將消息告給六弟。 為這小兵讀書的原因,本來生活不大遵守秩序的我,也漸漸找出秩序來了。我對於生活本 來沒有趣味,為了他的進步,我像做父親的人在佳子弟面前,也覺得生活還值得努力了。

  每天我在我房中做事情,他也在他那間小房中做事情,到吃飯時就一同往隔壁一個外 國婦人開的俄菜館吃牛肉湯同牛排。清早上有時到××花園去玩,有時就在馬路沿走走。 晚上飯後應當休息一會兒時節,不是我為他學西北綏遠包頭的故事,就是學東北的故事。 有時由他說,則他可以告我近年來隨同六弟到各處剿匪的事情,他用一種誠實動人的湘西 人土話,說到六弟的膽量。說到六弟的馬。說到在什麼河邊灘上用盒子槍打匪,他如何伏 在一堆石子後面,如何船上失了火,如何滿河的紅光。又說到在什麼洞裡,搜索殘匪,用 煙子熏洞,結果得到每隻有三斤多重的白老鼠一共有十七隻,這鼠皮近來還留在參謀家裡。 又說到名字叫作「三五八」的一 個苗匪大王,如何勇敢重交情,不隨意搶劫本鄉人。凡事 由於這小兵說來,攙入他自己的觀念,彷彿在這些故事的重述上,見到一個小小的靈魂, 放著一種奇異的光,我在這類情形中,照例總是沉默到一種幽杳的思考裡,什麼話也沒有 可說。因這小朋友觀念、感想、興味的對照,我才覺得我已經像一個老人,再不能同他一 個樣子了。這小兵的人格,使我在反省中十分憂鬱,我在他這種年齡上時,卻除了逃學胡 鬧或和了一些小流氓蹲在土地上擲骰子賭博以外,什麼也不知道注意的。到後我便和他取 了同樣的步驟,在軍隊裡做小兵,極荒唐的接近了人生。但我的放蕩的積習,使我在作書 記時,只有一件單汗衣,因為自己一洗以後即刻落下了行雨,到下樓吃飯時還沒有干,不 好意思赤膊到樓下去同副官們吃飯,我就餓過一頓飯。如今這小兵,卻儼然用不著人照料 也能夠站起來成一個人,因這小兵的人格,想起我的過去,以及為過去積習影響到的現在, 我不免感覺到十分難過。

  日子從容的過去,一會兒就有了一個月,小兵同我住在一處,一切都習慣了,有時我 沒有出門,要他到什麼地方去看看信,也居然做得很好。有時數學教員不能來,他就自己 到先生那裡去。時間一久,有些性質在我先時看來,認為是太粗鹵了一點的,到後也都沒 有了。

  有一天,我得到我的六弟由長沙來的一個信,信上說著:……二哥,你的計劃成功了 沒有?你的興味還如先前那樣濃厚沒有?照我的猜想,你一定是早已覺得失敗了。我同你 說到過的,「幾個月」你會覺得厭煩,你卻說「幾年」也不厭煩,我知道你這是一句激出 的話,你從我的冷靜裡,看出我不相信你能始終其事,你樣子是非常生氣的。可是你到這 時一定意見稍稍不同了。我說這個時,我知道你為了驕傲,為了故意否認我的見解,你將 仍然能夠很耐煩的管教我們的小兵,你一定不願意你做的事失敗。但是,明明白白這對你 卻是很苦的,如今已經快到兩個月了,你實在已經夠受了,當初小孩子的劣點以及不適宜 於讀書的根性,倘若當初是因為他那迷人的美使你原諒疏忽,到如今,他一定使你漸漸的 討厭了。

  ……我希望你不要太麻煩自己。你莫同我爭執,莫因擁護你那做詩人的見解,在失敗 以後還不願意認賬。我知道你的脾氣,因為我們為這件事討論過一陣,所以你這時還不願 意把小兵送回來,也不告我關於你們的近狀。

  可是我明白,你是要在這小子身上創造一種人格,你以為由於你的照料,由於你的教 育,可以使他成一個好人。

  但是這是一種誇大的夢,永遠無從實現的。你可以影響一些人,使一些人信仰你,服 從你,這個我並不否認的。

  但你並不能使那個小兵成好人。你同他在一處,在他是不相宜的,在你也極不相宜。 我這時說這個話時也許仍然還早了一點,可是我比你懂那個小兵,他跟了我兩年,我知道 他是什麼材料。他最好還是回來,明年我當送他到軍官預備學校去,這小子頂好的氣運, 就是在軍隊中受一種最嚴格的訓練,他才有用處,才有希望。

  ……你不要以為我說的話近於武斷,我其實毫無偏見。現在有個同事王營長到南京來, 他一定還得到上海來看看你,你莫反對我這誠實的提議,還是把小兵交給那個王同事帶回 去。兩個月來我知道你為他用了很多的錢,這是小事,最使我難過的,還是你在這個小兵 身上,關於精神方面損失得很多,將來出了什麼事,一定更有給你煩惱處。

  ……你覺得自信並不因這一次事情的失敗而減去,我同你說一句笑話,你還是想法子 結婚。自己的小孩,或者可以由自己意思改造,或者等我明年結婚後,有了小孩,半歲左 右就送給你,由你來教養培植。我很相信你對小孩教育的認真,一定可以使小孩子健康和 聰敏,但一個有了民族積習稍長一點的孩子,同你在一塊,會發生許多糾紛!

  …………

  六弟的信還是那麼軍人氣度,總以為我是失敗了,而在鬥氣情形下勉強同他的小兵過 日子的。尤其他說到那個「民族」積習,使我很覺得不平。我很不舒服,所以還想若果姓 王的過兩天來找尋我時,我將不會見他。

  過了三天,我同小兵出外到一個朋友家中去,看從法國寄回來的雕刻照片,返身時, 二房東說有一個軍官找我,坐了一會留下一個字條就走了。看那個字條,才知道來的就是 姓王的。先是六弟只說同事王營長,如今才知道六弟這個同事,卻是我十多年前的同學。 我同他在本鄉軍士技術班做學生時,兩個人成天皆從家中各打了一根竹子,預備到學校去 練習撐篙跳,我們兩個人年紀都極小,每天穿灰衣著草鞋扛了兩根竹子在街上亂撞,出城 時,守城兵總開玩笑叫我們做小猴子,故意攔阻說是小孩子不許扛竹子進出,恐怕戳壞他 人的眼睛。這王軍官非常狡猾,就故意把竹子橫到城門邊,大聲的嚷著說是守城兵搶了他 的撐篙跳的桿兒。想不到這人如今居然做營長了。

  為了我還想去看看我這個同學,追問他撐篙跳進步了多少,還想問他,是不是還用得 著一根腰帶捆著身上,到沙裡去翻觔斗。一面我還想帶了小兵給他看看,等他回去見到六 弟時,使六弟無話可說,故當天晚上,我們在大中華飯店就見面了。

  見到後一談,我們提到那竹子的事情,王軍官說:「二爺,你那個本領如今倒精細許 多了,你瞧你把一丈長的竹子,縮短到五寸,成天拿了它在紙上畫,真虧你!」

  我說:「你那一根呢?」

  他說,「我的嗎?也縮短了,可是縮短成兩尺長的一枝笛子。我近來倒很會吹笛子。」

  我明白他說的意思,因為這人臉上瘦瘦白白的,我已猜到他是吃大煙了。我笑著裝作 不甚明白的神氣,「吹笛子倒不壞,我們小時都只想偷道士的笛子吹,可是到手了也仍然 發不成聲音來。」

  軍官以為我愚□,領會不到他所指的笛子是什麼東西,就極其好笑。「不要說笛子罷, 吹上了癮真是討厭的事!」

  我說,「你難道會吃煙了嗎?」

  「這算奇怪的事嗎?這有什麼會不會?這個比我們倆在沙坑前跳三尺六容易多了。不 過這些事倒是讓人一著較好,所以我還在可有可無之間,好像唱戲的客串,算不得腳色。」

  「那麼,我們那一班學撐篙跳的同學,都把那竹子截短了。」

  「自然也有用不著這一手的,不過習慣實在不大好,許多拿筆的也命『槍』,無從編 遣。」

  說到這裡我們記起了那個小兵了,他正站在窗邊望街,王軍官說:「小鬼頭,你樣子 真全變了,你參謀怕你在上海搗亂,累了二先生,要你跟我回去,你是想做博士,還想做 軍官?」

  小兵說,「我不回去。」

  「你跟了二先生這麼一點日子,就學斯文得沒有用處了。

  你引我的三多到外面玩玩去。你一定懂得到『白相』了。你就引他到大馬路白相去, 不要生事,你找個小館子,要三多請你喝一杯酒,他才得了許多錢。他想買靴子,你引他 買去,可不要買象巡捕穿的。」

  小兵聽到王軍官說的笑話,且說要他引帶副兵三多到外面去玩,望著我只是笑,不好 作什麼回答。

  王軍官又說:「你不願同三多玩,是不是?你二先生現在到大學堂教書,還高興同我 玩,你以為你就是學生,不能同我副兵在一起白相了嗎?」

  小兵見王軍官好像生了氣,故意拿話窘著他,不會如何分辯,臉上顯得緋紅。王軍官 便一手把他揪過去,「小鬼頭,你穿得這樣體面,人又這樣標緻,同我回去,我為你做媒 討個標緻老婆,不要讀書了罷。」

  小兵益覺得不好意思,又想笑又有點怕,望著我想我幫幫他的忙,且聽我如何吩咐, 他就照樣做去。

  我見到我這個老同學爽利單純,不好意思不讓他陪勤務兵出去玩,我就說:「你熟習 不熟習買靴子的地方?」

  他望了我半天,大約又明白我不許他出去,又記到我告過他不許說謊,所以到後才說: 「我知道。」

  王軍官說:「既然知道,就陪三多去。你們是老朋友,同在一堆,你不要以為他的軍 服就辱沒了你的身份。你騙不了我,你的樣子倒像學生,你的心可不是學生。你莫以為我 的勤務兵像貌蠢笨,三多是有將軍的分的。你們就去罷,我同你二先生還要在這裡談談話, 回頭三多請你喝酒,我就要二 先生請我喝酒。……」王軍官接著就喊,「三多,三多。」 那副兵當我們來時到房中拿過煙茶後,出去似乎就正站立在門外邊,細聽我們的談話,這 時聽到營長一叫,即刻就進來了。

  這副兵真像一個將軍,年紀似乎還不到十六歲,全身就結實得如成人,身體雖壯實卻 又非常矮短,穿的軍服實在小了一點,皮帶一束,因此全身繃得緊緊的如一木桶,衣服同 身體便彷彿永遠在那裡作戰。在一種緊張情形中支持,隨時隨處身上的肉都會溢出來,衣 服也會因彈性而飛去。這副兵樣子雖癡,性情卻十分好,他把話都聽過了,一進來就笑嘻 嘻的望著小兵。

  王軍官一見到自己勤務兵的癡樣子,做出十分難受的神情,「三大人,我希望你相信 我的忠告,少吃喝一點,少睡一 點!你到外面去瞧瞧,你的肉快要炸開了。我要你去爬到 那個洋秤上去過一下磅,看這半個月來又長了多少,你磅過沒有?人家有福氣的人肥得像 豬,一定是先做官再發體,你的將軍還沒有得到,在你的職務上就預先發起胖來,將來怎 麼辦?」

  那勤務兵因為在我面前被王軍官開著玩笑,彷彿一個十 幾歲處女一樣,十分靦腆害羞, 說道,「我不知為什麼總要胖。」

  「沈參謀告你每天喝酸醋一碗,你試驗過沒有?」

  那勤務兵說不出話來,低下頭去,很有些地方象《西遊記》上的豬八戒,在癡呆中見 出嫵媚。我忍不住要笑了,就拈了一支煙來,他見到時趕忙來刮自來火。我問他,是什麼 鄉下的,今年有了多大歲數?他告我他是高筧的人,搬到城裡住,今年還只十五歲。我又 問他為什麼那麼胖,他十分害羞的告我說,是因為家中賣牛肉同酒,小小兒吃肉就發了膘。

  王軍官告三多可以跟著小兵去玩,我不好意思不讓他們去,到後兩人就出去了。

  我同這個老同學談了許多很有趣味的話,到後我就說:「營長,你剛才說的你的未來 將軍請我的未來學士喝酒,我就來做東,只看你歡喜吃什麼口味。」

  王軍官說,「什麼都歡喜,只是莫要我拿刀刀叉叉吃盤中的飯,那種罪我受不了。」

  第二天我們早約定了要到王軍官處去的,因為一去我怕我的「學士」又將為他的「將 軍」拖去,故告訴他,今天不要出去,就在家中讀書。等一會兒一個杜先生同一個孫先生 或許還要來。(這些朋友是以到我處看看小兵為快樂的。)我又告他,若是杜教授來了, 他可以接待客人到他小房間裡去,同客人玩玩。把話囑咐過後,我就到大中華飯店找尋王 軍官去了。晚上我們又一同到一個電影院去消磨了兩個鐘頭,那時已經快要十二點鐘了, 我很擔心一個人留在住處的小兵,或者還等候著我沒有睡覺,所以就同王軍官分了手,約 好明天我送他上車過南京。回來時,我奇怪得很,怎麼不見了小兵。

  我先以為或者是什麼朋友把他帶走看戲去了,問二房東有什麼朋友來找我,二房東恰 恰日裡也沒有在家,回來時也極晏。

  我又問到二房東家的傭人,才知道下午有一個小大塊頭兵士來邀他出去,他們說的本 鄉話,她聽不懂。出門時還是三點鐘以前。我算定這兵士就是王軍官處那個勤務兵三多, 來邀他玩,他不好推辭,以為這一對年輕人一定是到什麼「大世界」熱鬧場所去玩,所以 把回家的時間也忘卻了。當時我就很生氣,深悔昨天不應該帶他到那裡去,今天又不該不 帶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著,預備他回來時為他開門,一直等過了十二點還毫無消息。我以為不 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闖了亂子,不敢回來,住到那將軍住處去了。這些事我認為 全是那個王軍官的副兵勾引的,所以非常討厭那個小胖子。我想此後可再不同這軍官來往 了,再玩一天我的學士就會學壞,使我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將付之泡影。

  到十二點後他不回來,我有點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間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麼字 條,看了一下,卻發現了他那個箱子位置有點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軍衣都不 見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麼事了,非常生氣,跑回到我自己房中來,檢察我的箱子同 寫字檯的抽屜,什麼東西都沒有動過,一切秩序井然如舊,顯然他是獨自私逃走去的。我 恐怕王軍官那邊還鬧了亂子,拐失了什麼東西,趕忙又到大中華飯店去,到時正見王軍官 生氣罵茶房,見我來了才不作聲,還以為我是來陪他過夜的,就說:「來的好極了,我那 將軍這時還不回來,莫非被野雞捉去了!」

  我說:「恐怕他逃了,你趕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東西失落沒有。」

  「那裡有這事,他不會逃的。」

  「我來告你,我的學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將軍似乎下午三 點鐘時候,就到我住處邀他, 兩人一塊兒走了!」

  王軍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發現日前為太太兌換的金飾同鈔票,全在那裡,還 有那枝手槍,也擱在那裡,不曾有人動過。他一面搜檢其他一個為朋友們代買物件所置的 皮箱,一面同我說:「這小土匪,我看不出他會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沒有什麼東 西失掉,王軍官鬆了一大口氣,向我搖著頭說:「不會逃走,不會逃走,一定是兩人看戲 散場太晚,恐怕責備不敢回來了。一定是被野雞拉去了。上海野雞這樣多,我這營長到鄉 下的威風,來到這生地方被她們一拉也得頭昏,何況我那個寶貝。我真為他們擔心。」

  我搖頭否認這種設想,「恐怕不是這樣,我那個學士,他把軍服也帶走了。」

  王軍官先還笑著,因為他見到自己重要東西沒有失掉,所以總以為這兩個人是被妓女 扣留到那裡過夜的,所以還露著羨慕的神氣,笑說他的「將軍」倒有福氣。他聽到我說是 小兵軍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話,大聲的辱罵著「雜種」,同時就打著哈哈大笑。他向 我笑著說:「你六弟說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帶回去,只有他才管得住這小土匪,不至 於多事,話有道理。我還沒有和你好好的來商量,事情就發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個將軍 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範,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裡,也包得有一顆野心。他們 知道逃走也去不遠,將來終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煩,所以不敢偷什麼東西。……」 說到這裡,這軍官突然又覺得這事一定另外還有蹊蹺了,因為既然是逃走,一個錢不拐去, 他們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若說別處地方有好事情干,那麼兩個寶貝又沒有槍械,徒手奔走去會做出什麼好事情?

  他說:「這個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個將軍,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比他原來的 生活還好!你瞧他那樣子,是不是到別的地方去就可以補上一個大兵的名額?他除了河南 人耍把戲,可以派他站到帳幕邊裝傻子收票以外,沒有一個去處是他合式的地方!真是奇 怪的世界,這種傻瓜還要跳槽!」

  我說:「我也想過了,我那一位也不應當就這樣走去的。

  我問你,你那將軍他是不是歡喜唱戲?他若歡喜唱戲,那一 定是被人騙走了。由他們 看來,自然是做一個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險。」

  王軍官搖著頭連說:「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我說:「既不是去學戲,那真是古怪事情。我們應當趕即寫幾個航空信到各方面去, 南京辦事處,漢口辦事處,長沙,宜昌,一定只有這幾個地方可跑,我們一定可以訪得出 他們的消息。明天早上我們兩人還可到車站上去看看,到輪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罷,你不知道這些土匪的根基是這樣的,你對他再好也無益處。不要理他們 算了。這些小土匪,有許多天生是要在各種古怪境遇裡長大成人的,有些魚也是在逆水裡 渾水裡才能長大。我們莫理他,還是好好睡覺罷。」

  我這個老同學倒真是一個軍人胸襟,這件事發生後,罵了一陣,說了一陣,到後不久 依然就躺在沙發上呼呼睡著了。

  我是因為告他不能同誰共床,被他勒到一個人在床上睡的。想到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 而為我那個小兵估計到這事不幸的未來,又想到或者這小東西會為人謀殺或餓死,到無人 知道的什麼隱僻地方,心中輪轉著轆轤,聽著王軍官的鼾聲,響四點鐘了我才稍稍的合了 一下眼。

  第二天八點,我們就到車站上去,到各個車上去尋找,看到兩路快慢車的開去後,又 趕忙走到黃浦江邊,向每一隻本日開行的輪船上去探詢。我們又買了好幾份報紙,以為或 者可以得到一點線索,結果自然什麼也沒有得到。

  當天晚上十一點鐘,那個王軍官一個人上車過南京去了,我還送他到車上去。開車後, 我出了車站,一個人極其無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個跳舞場去看看,是不是還可以見到個 把熟人。因為我這時回去,一定又睡不著。我實在不願意到我那住處去,我想明天就要另 外搬一個家。我心上這時難受得很,似乎一個男子失戀以後的情形,心中空虛,無所依傍。 從老靶子路一個人慢慢兒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會,見一輛電車從北駛來,心中打算不 如就搭個車回去,說不定到了家裡,那個小兵還在打盹等候著我回來!可是車已上了,這 一 路車過海寧路口時,虹口大旅社的街燈光明燭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臨時又覺得不如 在這旅館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車。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間小小房間,茶房看見我是單 身,以為我或者是來到這裡需要一個暗娼作陪的,就來同我搭話,到後見我告他不要什麼, 只囑咐他重新上一壺開水就用不著再來時,他看到我抑鬱不歡,或許猜我是來此打算自殺 的人。

  我因為上一晚沒有睡好,白天又各處奔走累了一天,當時倒下去就睡著了。

  第二天大清早我回到住處,計劃搬家的事,那個聽差為我開門時,卻告我小朋友已經 回來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心中說不分明的歡喜,一衝就到三樓房中去,沒有見到他。又 走過亭子間去,也仍然沒有見到。又走到浴間去找尋,也沒有人。那個聽差跟在我身後上 來,預備為我升爐子,他也好像十分詫異,說:「又走了嗎?」

  我還以為他或因為害羞躲在床下,還向床下看過一次。我急急促促的問他:「這是怎 麼回事,他什麼時候到這兒來?」

  聽差說:「昨天晚上來的,我還以為他在這裡睡。」

  我說:「他沒說什麼話嗎?」

  聽差說:「他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沒說別的了嗎?」

  「他說他餓了,飯還不曾吃,到後吃了一點東西,還是我為他買的。」

  「一個人嗎?」

  「一個人。」

  「樣子有什麼不同嗎?」

  聽差好像不明白我問他這句話的意義,就笑著說:「同平常一樣長得好看,東家都說 他像一個大少爺。」

  我心裡亂極了,把聽差哄出房門,訇的把門一關,就用手抱著頭倒在床上睡了。這事 情越來越使我覺得奇怪,我為這迷離不可摸捉的問題,把思想弄成紛亂一團。我真想哭了。

  我真想毆打我自己,我又來深深的悔恨自己,為什麼昨天晚上沒有回來!我又悔恨昨 天我們為了找尋這小兵,各處都到過了,為什麼不回到自己住處來看看!

  使我十分奇怪的,是這小東西為什麼拿了衣服逃走又居然回來?若說不是逃走,那這 時又到哪裡去了呢?難道是這時又跑到大中華去找我們,等一會兒還回來嗎?難道是見我 不回來,所以又逃走了嗎?難道是被那個「將軍」所騙,所以逃回來,這時又被逼到逃走 了嗎?

  事情使我極其糊塗,我忽然想到他第二次回來一定有一 種隱衷,一定很願意見見我, 所以等著我,到後大約是因為我不回來,這小兵心裡害怕,所以又走去了。我想到各處找 尋一下,看看是不是留得有什麼信件,以及別的線索,把我房中各處皆找到了,全沒有發 現什麼。到後又到他所住的房裡去,把他那些書本通通看過,把他房中一切都搜索到了, 還是找不出一點證據。

  因為昨天我以為這小兵逃走,一定是同王軍官那個勤務兵在一處,故找尋時絕不疑心 他到我那幾個熟人方面去。此時想起他只是一個人回來,我心裡又活動了一點,以為或者 是他見我不回來,所以大清早走到我那些朋友處找我去了。我不能留在住處等候他,所以 就留下了一個字條,並且囑咐樓下聽差,倘若是小兵回來時,叫他莫再出去,我不久就會 回 來的。我於是從第一個朋友家找到第二個朋友家,每到一處當我說到他失蹤時,他們都 以為我是在說笑話,又見到我匆匆忙忙的問了就走,相信這是一個事實時,就又攔阻了我, 必得我把情形說明,才許我脫身。我見到各處都沒有他的消息,又見到朋友們對這事的關 心,還沒有各處走到,已就心灰意懶明白找尋也是空事了。先前一點點希望,看看又完全 失敗,走到教小兵數學的教授家去,他的太太還正預備給小朋友一 枝自來水筆,要××教 授今天下半天送到我住處去,我告他小兵已逃走了,這兩夫婦當時驚詫失望的神氣,我真 永遠忘不了。

  各處絕望後,我回家時還想或者他會在火爐邊等我,或者他會睡在我的床上,見我回 來時就醒了。聽差為我開門的樣子,我就知道最後的希望也完了。我慢慢的走到樓上去, 身體非常疲倦,也懶得要聽差燒火,就想去睡睡,把被拉開,一 個信封掉出來了。我像得 到了救命的繩子一樣,抓著那個信封,把它用力撕去一角,上面只寫著這樣一點點話: 「二先生,我讓這個信給你回來睡覺時見到。我同三多惹了禍,打死了一個人,三多被人 打死在自來水管上。我走了。

  你莫管我,請你暫時莫同參謀說。你保佑我罷。」

  為了我想明白這將軍究竟因什麼事被人打死在自來水管子上,自來水管又在什麼地方, 被他們打死的另外一個又是什麼人,因此那一個冬天,我成天注意到那些本埠新聞的死亡 消息,凡是什麼地方發現了一個無名屍首時,我總遠遠的跑去打聽。但是還仍然毫無結果。 只有一次聽到一個巡警被人打死的消息,算起日子來又完全不對。我還花了些錢,登過一 個啟事,告訴那個小兵說,不願意回來,也可以回湖南去,我想來這啟事是不是看得到, 還不可知,若見到了,他或者還是不會回湖南去的。

  這就是我常常同那些不大相熟愛講故事的人說笑話時,說我有一個故事,真像一個傳 奇,卻不願意寫出這原因!有些人傳說我有一個稀奇的戀愛,也就是指這件事而言的。有 了這件事以後,我就再也不同我的六弟通信討論問題了。我真是一個什麼小事都不能理解 的人,對於性格分析認識,由於你們好意誇獎我的,我都不願意接受。因為我連一個十三 四歲的小孩子,還為他那外表所迷惑,不能瞭解,怎麼還好說懂這樣那樣。至於一個野蠻 的靈魂,裝在一個美麗盒子裡,在我故鄉是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我還不大知道;我所知 道的,是那些山同水,使地方草木蟲蛇皆非常厲害。我的性格算是最無用的一種型,可是 同你們大都市裡長大的讀書人比較起來,你們已經就覺得我太粗糙了。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五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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