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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四月十九


  我用我良心掌自己的嘴。又特意把妻相片取出來安置在桌上,以便懺悔自己數日來 行為的錯誤。但是這準得什麼賬?

  菊子來下棋,輸了又搬兵,把她找來幫忙。輪到我輸了,這是一定的。我在有意無 意中間都走一些不利於己的子路,好盡她高興。

  「不,你這是故意輸給她,對我你就特別狠,」菊子說,說了又看把我殺敗的那人。

  她只笑笑。

  「我一同她下,子路就不由得我不亂。不拘什麼全給打敗了。」

  「一到了我面前就是糞棋了,」她說了,更大笑。

  菊子有意嘲謔的樣子,「不知道是什麼事,這總有個緣故的。」

  「有什麼緣故?你說!」

  「我不說,這一些人算我棋頂不高明,算你(指她)頂高明,就是了。」菊子或者 看出我們情形了。

  棋不必下了,菊子同她坐在床上梳頭髮。

  女人就只頭髮就能使一個男子銷魂的。唉,對到這些頭髮我想些什麼?我把一些同 頭髮全無關係的事全記起來了。這些頭髮,在某一本經上,似乎說過能夠繫住大象的, 這時繫了我的心,引我墮到谷裡去。

  「只有女人頭髮是最美的東西。」菊子是剪了發的,顯然這話與菊子無分。

  她聽了,故作鄙夷樣子扁著嘴,這一來更俏。

  菊子又要同我下。有她在此,我也認輸吧。誰知輸得菊子說我是故意,隨便動,不 應當。

  「要我怎麼辦?我就認輸,那不行麼?」

  「那不行,」菊子說。

  「那我就小心小心來賠到菊子小姐下這盤!」

  她負手在旁邊看,菊子有毛病,每一著棋總得悔上三次以上才算數。她像厭煩了, 走到窗下去。

  「二少爺,這是誰的相片兒?」

  「姨太那麼客客氣氣稱你做二少爺呢。」菊子說了動一個車,落在我的炮頭上。

  「不准悔。」我說,「一走就不准悔!」

  「不。決不了。」

  「決不就將!」

  菊子把棋一推,說是算輸了。

  「贏了要發氣,輸了也發氣,小姐奶奶們真不容易招架!」

  「怎麼無端又把我扯上?難道我也發過你的——」「你——」我說,且伸指頭。隔 得遠,然而她的臉是漲紅了。

  似乎《紅樓夢》上寶玉就有一段下棋事,然而這有什麼關係呢?我不是寶玉,菊子 倒像史湘雲。這簡直是笑話。看菊子模樣,未必不是有點兒發酸。她還拿著相片看,菊 子走過去。

  「這是你的什麼人?」她搭搭訕訕拿了妻的相片問。

  菊子就代答,「是二嫂,他的——(指我,我卻同菊作鬼臉)太太。」

  「喔,這人多美呀。」

  「二哥,我說二嫂她像一個人。」菊子意思所在我明白。

  她拿了妻的相片端詳著,不即放,又看看菊子,「菊小姐,這像你!」

  「像我,才不像我!我說像你,一點不差。」菊子簡直壞得不得了,又故意問我, 「二哥,你說姨奶不有點像二嫂麼?」

  「你二嫂哪裡有她美?」

  「你們全是鬼!」說了,就走。

  只剩菊子同我在房中。菊子想到什麼就好笑。

  菊子說:「二哥,我看她是在——」

  「莫亂說瞎話。」

  「我才不說瞎話!你以為我看不出麼?她是在愛(這字說得特別輕)一個人,我敢 同誰打賭。不信我就去詐她。」

  「誰?」

  「還故意問!你不明白嗎?你要故意如此,我就去告琫小姐。琫小姐就會為你們嚷 出來。這事你能瞞我嗎?」

  菊子說了就要走,我卻把她抓住了。

  「不要走,你應當幫我的忙才算是好人!」

  「我是專幫別人的忙……」

  「你又酸。我一見你說出許多話,我就深怕你會使她不愉快。何苦?在別的事上, 我能幫你忙時我也幫你的忙吧。」

  「我有什麼要你幫忙?我又不——」

  「你不,你同七弟事,我一本冊在心中。你以為我不知……」菊子不願意聽完,就 跑了。

  房中剩下我一個人。妻的相片平置在桌上,撿起仍然藏到箱子去。妻沒有能幫助我 抵抗外來愛情的攻襲,反而更叫我朝壞的方面走去。

  菊子真是一個不得了的聰明人,不期望她就能看出我們中間的關係!然而菊子同時 有菊子私事,我也全知道。大家會意各行各的事,或者,不會有誰來妨礙誰吧。

  又來了,悄悄的,幽靈似的,先是出現一隻手,一個頭,……「菊子呢?」不即進, 先問。

  我答應,還是問菊子,不進來。這全是藉故。也許她就明明見到菊子出了我的房, 這來是有另外一種意思在。

  「進來吧。」我也不說在,也不說不在。

  就進來了。怯怯的,異樣的,慢步走進來,使我氣略促。

  我望她,她也望我,是用某一次吃飯桌上那種望法。她很聰明的裝成大模大樣走到 桌邊來,用手扶著坐椅背。我們之間是有一張椅子作長城。有保障,她顏色便漸漸轉和 了。

  「請坐呀!」

  「我來找菊小姐的。」

  我只笑。這明明是瞎說。「找菊子?有什麼事?」

  所謂「無語斜睇使人魂銷」者,她是靈動的有生命的為這句話加了一次詳細的解釋。 我臨時想出我這兩臂這一剎的義務所在,在一種粗鹵的略使她吃驚的驟然動作中,她便 成了我臂裡的人。不用說,我這時懂得我的嘴唇應當做的事。

  「你這是怎樣啦?」

  我不答,就用我的嘴唇恣肆的反覆的動作為我解釋這應答的話。

  「人來了。」她將手來抵制我的頭。

  「不,誰都不怕!」

  我怕誰?這又不是一件壞事情。在別人臂彎中抱著睡了五年六年了,只是這一時, 難道就是罪過麼?我相信,若果這時菊子或者七弟來,我還仍然是這樣,手是不必松。 我做的事算是罪過麼?我年青,她也青年,一同來親嘴,慶祝我們生命的存在,互相來 戀愛,誰能干涉?

  一個人,終於是哭了。我明白,這絕不是因了她的不樂意而哭。這眼淚,便是適間 熱烈的親嘴的報酬。

  她因怕人來,立時又止了,大的眼淚沿頰上流,我應永遠在我扮演這一幕劇充配角 成功的回憶上來微笑!我見了別人為我流的淚,我用我的嘴去吮乾了。

  「你害了我了。」

  「不,我愛你,同時也就成全了你!我使你知道愛是怎樣一回事,我使你從我身上 發見一些年青的真情,我因了你才這樣大膽。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不是不愛你。我真怕。他們一知道——」「我將全部承認這是我的行 為,於你無分。」

  「我只怕菊子。」

  「她麼?她知道也不要什麼緊!以後我還要讓她知道。」

  不說了,這次是我被人將嘴唇用一件柔軟東西貼著了。我用我所有力量這樣辦,在 她頰上我做了些比同妻還熱的接觸。

  「你愛我?」

  「是,永遠。」

  「我早就愛你了。」

  「……」

  琦琦老遠喊著姨嬸來,我們恢復了椅子的距離。

  用眼淚來賠償我行為中的過失。此時已漸夜了,房中一個人。我能記起那桌邊椅子 的位置,若在嘲我似的,椅角在灰色薄暮中返著微弱光。

  「我究竟是做了一些什麼事情?是夢還是……」我還很懷疑。

  我在淚光中復獨自低笑。我做了一件雖然是壞但無所為用其追悔的事情,我在一些 吻中把我的愛更其堅銳的刻在一個年青婦人的印象上面了。我在妻的監視外,新的背叛 成了不忠實的男子了。我來同我自己的感情開一次玩笑。我瘋了。

  不能玩,更不能睡。為妻寫信,但信中我騙了妻,說是在此日惟念她,擔心她的生 活,做事也很懶。

  「我早就愛你了」這話還在耳邊。「早就,」唉,這樣的人,還有一個女人早就在 心中暗地裡愛著,我不知道為這一句話,我還應用多少眼淚來賠償!

  我愛了一個人了,是的,我愛了一個做人姨太太的婦人了,——而她也愛我。

  我在這本子上寫些什麼?真不必。一個微笑,一度斜睇,一句柔的低的顫動的話語, 我寫一年寫十萬字也無從描寫到恰如其分。我自己的心裡的複雜的、既非憂愁又非快樂 的感情,我用什麼文字可以好好保留到這一本記事冊子上來?我不是寫《少年維特的煩 惱》的歌德,我沒有這種天才。我又不是……謝謝天!由你手下分派到這世界中女人身 上的美質,我今天得用我這作工的手摩撫一道了,我用我潔淨的嘴吻過了。

  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在你面前,憑了你,做一點更其神虔聖潔的事務罷。我為 感謝與祈求來跪在床邊,重新又流了一些淚。

  我不再躲了。我盡我的力,極力向前走。我要直入那人的心,看看一個被金錢粗暴 壓癟了的靈魂。我要看這有病的靈魂在我愛情溫暖下逐漸恢復她的活潑同健康。我的行 為是救一個人,使她知道應做與所能做的事,她有權利給人以幸福,而自己,也有權享 受別人給她的幸福,這不是飾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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