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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冬景 (又名《在昆明的時候》)


  新居移上了高處,名叫北門坡,從小曬台上可望見北門門樓上用虞世南體寫的 「望京樓」的匾額。上面常有武裝同志向下望,過路人馬多,可減去不少寂寞。住 屋前面是個大敞坪,敞坪一角有雜樹一林。尤加利樹瘦而長,翠色帶銀的葉子,在 微風中蕩搖,如一面一面絲綢旗幟,被某種力量裹成一束,想展開,無形中受著某 種束縛,無從展開。一拍手,就常常可見圓頭長尾的松鼠,在樹枝間驚竄跳躍。這 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當成一個球,在空中拋來拋去,儼然在這種拋擲中,能夠得到 一種快樂,一種從行為中證實生命存在的快樂。且間或稍微休息一下,四處顧望, 看看它這種行為能不能夠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或許會發現,原來一切生物都各有 它的心事。那個在曬台上拍手的人,眼光已離開尤加利樹,向天空凝眸了。天空一 片明藍,別無他物。這也就是生物中之一種,「人」,多數人中一種人對於生命存 在的意義,他的想像或情感,目前正在不可見的一種樹枝間攀援跳躍,同樣略帶一 點驚惶,一點不安,在時間上轉移,由彼到此,始終不息。他是三月前由沅陵獨自 坐了二十四天的公路汽車,來到昆明的。

  敞坪中婦人孩子雖多,對這件事卻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從不曾有誰將頭 抬起來看看。昆明地方到處是松鼠。許多人對於這小小生物的知識,不過是把它捉 來賣給「上海人」,值「中央票子」兩毛錢到一塊錢罷了。站在曬台上的那個人, 就正是被本地人稱為「上海人」,花用中央票子,來昆明租房子住家工作過日子的。 住到這裡來近於湊巧,因為湊巧反而不會令人覺得稀奇了。婦人多受雇於附近一個 小小織襪廠,終日在敞坪中搖紡車紡棉紗。孩子們無所事事,便在敞坪中追逐吵鬧, 拾撿碎瓦小石子打狗玩。敞坪四面是路,時常有無家狗在樹林中垃圾堆邊尋東覓西, 鼻子貼地各處聞嗅,一見孩子們蹲下,知道情形不妙,就極敏捷的向坪角一端逃跑。 有時只露出一個頭來,兩眼很溫和的對孩子們看著,意思像是要說:「你玩你的, 我玩我的,不成嗎?」有時也成。那就是一個賣牛羊肉的,扛了個木架子,帶著官 秤,方形的斧頭,雪亮的牛耳尖刀,來到敞坪中,擱下架子找尋主顧時。婦女們多 放下工作,來到肉架邊討價還錢。孩子們的興趣轉移了方向,幾隻野狗便公然到敞 坪中來。先是坐在敞坪一角便於逃跑的地方,遠遠的看熱鬧。其次是在一種試探形 式中,慢慢的走近人叢中來。直到忘形挨近了肉架邊,被那羊屠戶見著,揚起長把 手斧,大吼一聲「畜生,走開!」方肯略略走開,站在人圈子外邊,用一種非常誠 懇非常熱情的態度,略微偏著頸,欣賞肉架上的前腿後腿,以及後腿末端那條帶毛 小羊尾巴,和搭在架旁那些花油。意思像是覺得不拘什麼地方都很好,都無話可說, 因此它不說話。它在等待,無望無助的等待。照例婦人們在集群中向羊屠戶連嚷帶 笑,加上各種「神明在上,報應分明」的誓語,這一個證明實在賠了本,那一個證 明買了它家用的秤並不大,好好歹歹作成了交易,過了秤,數了錢,得錢的走路, 得肉的進屋裡去,把肉掛在懸空鉤子上。孩子們也隨同進到屋裡去時,這些狗方趁 空走近,把鼻子貼在先前一會擱肉架的地面聞嗅聞嗅。或得到點骨肉碎渣,一口咬 住,就忙匆匆向敞坪空處跑去,或向尤加利樹下跑去。樹上正有松鼠剝果子吃,果 子掉落地上。「上海人」走過來拾起嗅嗅,有「萬金油」氣味,微辛而芳馥。

  早上六點鐘,陽光在尤加利樹高處枝葉間敷上一層銀灰光澤。空氣寒冷而清爽。 敞坪中很靜,無一個人,無一隻狗。

  幾個竹製紡車瘦骨伶精的擱在一間小板屋旁邊。站在曬台上望著這些簡陋古老 工具,感覺「生命」形式的多方。敞坪中雖空空的,卻有些聲音彷彿從敞坪中來, 在他耳邊響著。

  「骨頭太多了,不要這個腿上大骨頭。」

  「嫂子,沒有骨頭怎麼走路?」

  「曲□有不有骨頭?」

  「你吃曲□?」

  「哎喲,菩薩。」

  「菩薩是泥的木的,不是骨頭做成的。」

  「你毀佛罵佛,死後入三十三層地獄,磨石碾你,大火燒你,餓鬼咬你。」

  「活下來做屠戶,殺羊殺豬,給你們善男信女吃,做賠本生意,死後我會坐在 蓮花上,直往上飛,飛到西天一個池塘裡洗個大澡,把一身罪過一身羊臊血腥氣洗 得乾乾淨淨!」

  「西天是你們屠戶去的?做夢!」

  「好,我不去讓你們去。我們做屠戶的都不去了,怕你們到那地方肉吃不成! 你們都不吃肉,吃長齋,將來西天住不下,急壞了佛爺,還會罵我們做屠戶的不會 做生意。一輩子做賠本生意,不光落得人的罵名,還落個佛的罵名。肉你不要我拿 走。」

  「你拿走好!肉臭了看你餵狗吃。」

  「臭了我就餵狗吃,不很臭,我把人吃。紅燜好了請人吃,還另加三碗包谷燒 酒,怕不有人叫我做伯伯、舅舅、干老子。

  許我每天念《蓮花經》一千遍,等我死後坐朵方桌大金蓮花到西天去!」

  「送你到地獄裡去,投胎變一隻蛤蟆,日夜呱呱呱呱叫。」

  「我不上西天,不入地獄。忠賢區區長告我說,姓曾的,你不用賣肉了吧,你 住忠賢區第八保,昨天抽壯丁抽中了你,不用說什麼,到湖南打仗去。你個子長, 穿上軍服排隊走在最前頭,多威武!我說好,什麼時候要我去,我就去。我怕無常 鬼,日本鬼子我不怕。派定了我,要我姓曾的去,我一定去。」

  「××××××××」

  「我去打仗,保衛武漢三鎮。我會打槍,我親哥子是機關鎗隊長!他肩章上有 三顆星,三道銀邊!我一去就要當班長,打個勝仗,我就升排長。打到北平去,趕 一群綿羊回雲南來做生意,真正做一趟賠本生意!」

  接著便又是這個羊屠戶和幾個婦人各種賭咒的話語。坪中一切寂靜。遠處什麼 地方有軍隊集合、 下操場的喇叭聲音, 在潤濕空氣中振蕩。靜中有動。他心想: 「武漢已陷落三個月了。」

  屋上首一個人家白粉牆剛剛刷好,第二天,就不知被誰某一個克盡厥職的公務 員看上了,印上十二個方字。費很多想像把意思弄清楚了。只中間一句話不大明白, 「培養衛生」。

  好像是錯了兩個字。這是小事。然而小事若弄得使人糊塗,不好辦理,大處自 然更難說了。

  帶著小小銅項鈴的瘦馬,馱著糞桶過去了。

  一個猴子似瘦臉嘴人物,從某個人家小小黑門邊探出頭來,喊「娃娃,娃娃」, 娃娃不回聲。他自言自語說道:「你哪裡去了?吃屎去了?」娃娃年紀已經八歲, 上了學校,可是學校因疏散下了鄉,無學校可上,只好終日在敞坪煤堆上玩。

  「煤是哪裡來的?」「地下挖來的。」「作什麼用?」「可以燒火。」

  娃娃知道的同一些專門家知道的相差並不很遠。那個上海人心想:「你這孩子, 將來若可以升學,無妨入礦冶系。因為你已經知道煤炭的出處和用途。好些人就因 那麼一點知識,被人稱為專家,活得很有意義!」

  娃娃的父親,在兒子未來發展上,卻老做夢,以為長大了應當作設治局長,督 辦。照本地規矩,當這些差事很容易發財。發了財,買下對門某家那棟房子。上海 人越來越多,租房子肯出大價錢,押租又多。放三分利,利上加利,三年一個轉。 想像因之豐富異常。

  做這種天真無邪好夢的人恐怕正多著。這恰好是一個地方安定與繁榮的基矗提 起這個會令人覺得痛苦是不是?不提也好。

  因為你若愛上了一片藍天,一片土地,和一群忠厚老實人,你一定將不由自主 的嚷:「這不成!這不成!天不辜負你們這群人,你們不應當自棄,不應當!得好 好的來想辦法!你們應當得到的還要多,能夠得到的還要多!」

  於是必有人問:「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在罵誰?教訓誰?想煽動誰?用意 何在?」

  問的你莫名其妙,不特對於他的意思不明白,便是你自己本來意思,也會弄糊 塗的。話不接頭,兩無是處。你愛「人類」,他怕「變動」。你「熱心」,他「多 心」。

  「美」字筆畫並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愛」字雖人人認識,可是真 懂得它的意義的人卻很少。

  一九三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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