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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早上九點鐘,外灘一帶,狂風怒吼。夜來黃浦漲潮的時候,水仗風勢,竟爬上 了碼頭。此刻雖已退了,黃浦裡的浪頭卻還有聲有勢。愛多亞路口高聳雲霄的氣象 台上,高高地掛起了幾個黑球。

  這是年年夏季要光顧上海好幾次的風暴本年度內第一回的襲擊!

  從西面開來到南京路口的一路電車正衝著那對頭風掙扎;它那全身的窗子就像 害怕了似的撲撲地跳個不住。終於電車在華懋飯店門口那站頭上停住了,當先下來 一位年青時髦女子,就像被那大風捲去了似的直撲過馬路,跳上了華懋飯店門前的 石階級,卻在這時候,一個漂亮西裝的青年男子,臂彎掛了枝手杖,匆匆地從門裡 跑出來。大風刮起那女子的開叉極高的旗袍下幅,就捲住了那手杖,嗤的一聲,旗 袍的輕綃上裂了一道縫兒。

  「豬玀!」那女子輕聲罵,扭著腰回頭一看,卻又立即笑了一笑,她認識那男 子。那是經紀人韓孟翔。女子便是韓孟翔同事陸匡時的寡媳劉玉英,一位西洋美人 型的少婦!

  「這麼早呀!熱被窩裡鑽出來就吹風,不是玩的!」

  韓孟翔帶笑地睒著眼睛說,把身子讓到那半圓形石階的旁邊去。劉玉英跟進一 步,裝出怒容來瞪了韓孟翔一眼,忽又笑了笑,輕聲說道:

  「不要胡調!喂,孟翔,我記不准老趙在這裡的房間到底是幾號。」

  風捲起劉玉英的旗袍下幅又纏在韓孟翔的腿上了。風又吹轉劉玉英那一頭長髮, 覆到她的眉眼上。

  韓孟翔似乎哼了一聲,伸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巴拿馬草帽。過一會兒,他松過 一口氣來似的說:

  「好大的風呀!——這是漲風!玉英,你不在這回的『漲風』裡買進一兩萬麼?」

  「我沒有錢,——可是,你快點告訴我,幾號?」

  「你當真要找他麼?號數倒是四號——」

  又一陣更猛烈的風劈面捲來,韓孟翔趕快背過臉去,他那句話就此沒有完。劉 玉英輕聲地說了一句「謝謝你」,把頭髮往後一掠,擺著腰肢,就跑進那華懋去了。 韓孟翔轉過臉去望著劉玉英的後影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對面的街角,就站在那邊 看《字林西報》的廣告牌。

  「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1這是那廣告牌上排在第一行的驚 人標題。韓孟翔不介意似的聳聳肩膀,回頭再望那華懋的大門,恰好看見劉玉英又 出來了,滿臉的不高興,站在那石階上向四面張望。她似乎也看見了韓孟翔了,驀 地一列電車駛來,遮斷了他們倆。等到那電車過去,劉玉英也跑到了韓孟翔跟前, 跳著腳說:

  1「Reds threaten Hankow,reported!」英語。「據報告,紅軍威脅漢口!」 ——作者原注。

  「你好!韓孟翔!」

  「誰叫你那麼性急,不等人家說完了就跑?」

  韓孟翔狡猾地笑著回答,把手杖一揮,就沿著那水門汀向南走,卻故意放慢了 腳步。劉玉英現在不性急了,跟在韓孟翔後邊走了幾步,就趕上去並著肩兒走,卻 不開口。她料來韓孟翔一定知道老趙的新地方,她打算用點手段從這刁滑小伙子的 心裡挖出真話來。風委實是太猛,潮而且冷,劉玉英的衣服太單薄,她慢慢地向韓 孟翔身邊挨緊來;風吹弄她的長頭髮,毛茸茸地刺著韓孟翔的耳根,那頭髮裡有一 股膩香。

  「難道他沒有到大華麼?」

  將近江海關前的時候,韓孟翔側著頭說,他的左腿和劉玉英的右腿碰了一下。

  「等到天亮也沒見個影子——」

  劉玉英搖著頭回答,可是兜頭一陣風來,她嚥住了氣,再也說不下去了。她一 扭腰,轉身背著風,讓風把她的旗袍下幅吹得高高地,露出一雙赤裸裸的白腿。她 咬著嘴唇笑了笑,眼波瞧著韓孟翔,恨恨地說:

  「殺千刀的大風!」

  「可是我對你說這是『漲風』!老趙頂喜歡的漲風!」

  「噯,那麼,你告訴我,昨晚上老趙住在哪裡?我不會忘記你的好處!」

  「嘻,嘻!玉英,我告訴你:回頭我打聽到了,我們約一個地方——」

  「啐!——」

  「哦,哦,那算是我多說了,你是老門檻,我們心照不宣,是不是!」

  「那麼快點說喲!」

  劉玉英眼珠一轉,很妖媚地笑了。韓孟翔遲疑地望著天空。一片一片的白雲很 快地飛過。他忽然把胸脯一挺,似乎想定了主意,到劉玉英耳邊輕輕說了一句,立 刻劉玉英的臉色變了,她的眼睛閃閃地像是燒著什麼東西。她露出她的白牙齒乾笑, 那整齊的牙齒好像會咬人。韓孟翔忍不住打一個寒噤,他真沒料到這個皮膚像奶油 一般白嫩的女人生氣的時候有那麼可怕!但是劉玉英的臉色立即又轉為微紅,抿著 嘴對韓孟翔笑。又一陣風猛烈打來,似乎站不穩,劉玉英身體一側,挽住了韓孟翔 的臂膊,就勢說道:

  「謝謝你。可是我還想找他。」

  「勸你省點精神罷!不要急,等他要你的時候來找你!我知道老趙脾氣壞,他 不願意人家的時候簡直不理你!只有一個徐曼麗是例外,老趙不敢不理她!」

  韓孟翔說的很誠懇,一面就挽著劉玉英順步向前走。

  風刮得更兇猛了。呼呼的吼聲蓋倒了一切的都市的騷音。滿天是灰白的雲頭, 快馬似的飛奔,飛奔!風又一刻一刻的更加潮濕而且冷。可是劉玉英卻還覺得吹上 身來不夠涼爽,她的思想也比天空那些雲頭還跑得快。將到三馬路口的時候,她突 然站住了,從韓孟翔的臂彎中脫出她的右手來,她退一步,很嫵媚地對韓孟翔笑了 一笑,又飛一個吻,轉身就跳上了一輛人力車。韓孟翔站住了望著她發怔。

  「回頭我打電話給你!」

  風吹來了劉玉英這一句,和朗朗的笑聲。

  半小時後,劉玉英已經在霞飛路的一所五層「大廈」裡進行她的冒險工作。她 把寫著「徐曼麗」三個字的紙片遞給一個「僕歐」,就跟到那房門外,心裡把想好 了的三個對付老趙的計策再溫習一遍。

  門開了。劉玉英笑吟吟地閃了進去,驀地就一怔;和趙伯韜在一處的,原來不 是什麼女人,而是老頭子尚仲禮!她立刻覺得預定的三個計策都不很合式了。趙伯 韜的臉上也陡然變色,跳起來厲聲喊道:

  「是你麼?誰叫你來的?」

  「是徐曼麗叫我來的喲!」

  劉玉英倉卒間就只想出了這麼一句。她覺得今天的冒險要失敗。可是她也並沒 忘記女人家的「武器」,她活潑潑地笑著,招呼過了尚老頭子,就在靠窗的一張椅 子裡坐著。風從窗洞裡來,猛打著她的頭,她也不覺得;她留心看看趙伯韜的表情, 她鎮定了心神,籌劃新的策略。

  「鬼話!徐曼麗就是通仙,也不能馬上就知道我在這裡!

  一定是韓孟翔這小子著了你的騙!」

  趙伯韜聳聳肩膀冷笑著,一口就喝破了劉玉英的秘密。劉玉英把不住心跳了; 可是她也立刻料到老趙這幾天來跟徐曼麗一定沒有見過面,她這謊一時不會弄穿。 而且她又有說謊的天才,她根據了韓孟翔所說老趙和徐曼麗的關係,以及自己平時 聽來的徐曼麗種種故事,立刻在心裡編起了一套謊話。

  她不笑了,也擺出生氣的樣子來。

  「真是『狗咬呂洞賓』!來是我自己來的,可是你這地方,就從徐曼麗的嘴巴 裡聽來的呀。昨晚上在大華裡,我等你不來,悶得很,就跑進那跳舞廳去看看。我 認識徐曼麗。可是她不認識我。她和一個男人嘰嘰咕咕講了半天的話。我帶便一聽, ——別人家一定不懂他們講的是誰,我卻是一聽就明白。她,她——」

  劉玉英頓了一頓,決不定怎樣說才妥當。剛好這時一陣風吹翻她的頭髮,直蓋 沒了她的眼睛;借這機會,她就站起來關上那扇窗,勉強把自己的支吾掩飾了過去。

  「她說我住在這裡麼?」

  趙伯韜不耐煩地問了。

  「噯,她告訴那男子,你住在這裡,你有點新花樣——」

  「嘿嘿!你認識那男子麼?怎樣的一個?」

  趙伯韜打斷了劉玉英的話,眼睛瞪得挺大。從那眼光中,劉玉英看出老趙不但 要曉得那男子是誰,並且還在猜度那一定是誰。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她第二次把 不住心跳了。她蹙著眉尖,扭了扭頸子,忽然笑了起來說:

  「呀,一定是你的熟人!不見得怎樣高大,臉蛋兒也說不上好看,——我好像 見過的。」

  趙伯韜的臉色突然變了。他對尚老頭子使了個眼色。尚老頭子拈著鬍子微笑。

  劉玉英卻覺得渾身忽然燥熱。她站起來又開了身邊那對窗,就當窗而立。一陣 風撲面吹來,還帶進了一張小小的樹葉。馬路旁那些樹都像醉了似的在那裡搖擺, 風在這裡也還很有威勢!

  「一定是吳老三!徐曼麗攪上了他,真討厭!」

  趙伯韜眼看著尚仲禮輕聲說,很焦灼地在沙發臂上拍了一掌。「吳老三?」劉 玉英也知道是誰了。那是她當真見過的。並且她又記起公公陸匡時近來有一次講起 過吳老三的什麼黨派,而韓孟翔也漏出過一句:老趙跟老吳翻了臉。她心裡一樂, 幾乎笑出聲來。她這臨時謅起來的謊居然合式,她心裡更加有把握了。她決定把她 這彌天大謊再推進一些。她有說謊的膽量!

  「我早就料到有這一著,所以我上次勸你耐心籠絡曼麗。」

  尚仲禮也輕聲說,慢慢地捋著鬍子,又打量了劉玉英一眼。趙伯韜轉過臉來, 又冷冷地問道:

  「他們還說什麼呢?」

  「有些話我聽去不大懂,也就忘記了,光景是談論交易所裡的市面。不過我又 聽得了一個『槍』字,——噯,就好像是說某人該吃手槍,我還看見那男子虎起了 臉兒做手勢——」

  劉玉英把想好的謊話先說了一部分,心裡很得意;卻不料趙伯韜忽然仰臉大笑 起來,尚仲禮也瞇細了老眼望著劉玉英搖頭。這是不相信麼?劉玉英心又一跳。趙 伯韜笑聲住了,就是一臉的嚴肅,霍地站起來,在劉玉英肩頭猛拍一記,大聲說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們不要聽了!那邊有一個人,你是認識的,你去陪她一會 兒罷!」

  說著,趙伯韜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門,就抓住了劉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進去, 又把門關上。

  這是一間精雅的臥室,有一對落地長窗,窗外是月台。一張大床佔著房間的中 央,一頭朝窗,一頭朝著牆壁。床上躺著一個女人,臉向內,只穿了一身白綢的睡 衣。劉玉英看著,站在那裡發怔。從老趙突然大笑起,直到強迫她進這房間,一連 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凶,她急切間可真辨解不來!她側耳細聽外房他們兩個。 一點聲響都沒有!她在那門上的鑰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頭子捋著鬍子,老趙抽 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長窗有一扇開著,風像發瘧疾似的緊一陣松一陣吹來。床上 那女人的寬大的睡衣,時時被吹鼓起來,像一張半透明的軟殼;那新燙的一頭長髮 也在枕邊飄拂。然而那女人依舊睡得很熟,劉玉英定了定神,躡著腳尖走到床頭去 一看時,幾乎失聲驚喊起來。那不是別人,卻是好朋友馮眉卿!原來是這十六七歲 的小姑娘害她劉玉英在大華空守了一夜!雖則劉玉英往常是這麼想的:只要照舊撈 得到錢,老趙有一萬個姘頭,也和她劉玉英不相干。可是現在她心裡總不免酸溜溜, 很想把馮眉卿叫醒來,問她是什麼道理;——恰在這時候,馮眉卿醒了。她揉著眼 睛,翻了個身,懶懶地把她的一雙腿豎起來。她讓她的睡衣滑落到腰部,毫無羞恥 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劉玉英暗笑著,一閃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馮眉卿開一個玩 笑,也算是小小的報復,可是忽然有幾句話飄進了她的耳朵,是趙伯韜的聲音:

  「你這話很對!他們講的什麼槍,一定是指那批軍火。丟那媽!那一天很不巧, 徐曼麗賴在我那裡還沒走,那茄門人就來了。是我一時疏忽,沒有想到徐曼麗懂得 幾句英國話。

  ……」

  「本來女人是禍水。你也忒愛玩了,眼前又有兩個!」

  這是尚老頭子的聲音。劉玉英聽了,就在心裡罵他「老不死!殺千刀!」接著 她就聽得趙伯韜大笑。

  「光景那茄門人也靠不住。許是他兩面討巧。收了我們五萬元運動費,卻又去 吳蓀甫他們那裡放口風。」

  「丟那媽!可是,仲老,那五萬元倒不怕;我們有法子挖回來。我們的信用頂 要緊!這一件事如果失敗,將來旁的事就不能夠叫人家相信了!我們總得想辦法不 讓那批軍火落到他們手裡!」

  「仍舊找原經手人辦交涉,怎樣?……」

  忽然那靠近月台的法國梧桐樹簌簌地一陣響,就擾亂了那邊兩位的談話聲浪。 這半晌來頗見緩和的風陡地又轉勁了。劉玉英剛好是臉朝東,那劈面風吹的她睜不 開眼睛。砰!月台上那扇落地長窗自己關上。劉玉英吃了一驚。立即那長窗又自己 引開了,劉玉英看見馮眉卿翹起了頭,睜大著驚異的眼睛。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 下就又分開,馮眉卿的臉紅了,劉玉英卻微笑地咬著嘴唇。

  「你怎麼也來了呢?玉英!」

  馮眉卿不好意思地說著,就爬下床來,抖一抖身上的睡衣。她跑到月台上來了。 風戲弄她的寬大的睡衣,一會兒吹胖了,一會兒又倒捲起來,露出她的肥白屁股。 劉玉英吃吃地笑著說:

  「眉!下邊馬路上有人看你!」

  「大塊頭呢?——噯,討厭的風!天要下雨。玉英,你到過我家裡沒有?你怎 麼來的?」

  馮眉卿一手掖住了她那睡衣,夾七夾八地亂說,眼光只往劉玉英臉上溜。這眼 光是複雜的:憎厭,驚疑,羞愧,醋意,什麼都有。但是劉玉英什麼都不介意。她 一心只在偷聽那邊兩個人的談話。剛才她無意中拾來的那幾句,引起了她的好奇, 並且使她猛省到為什麼老趙不敢不睬徐曼麗。

  「真是討厭的風!」

  劉玉英皺著眉尖,似乎對自己說,並沒回答馮眉卿那一連串的問句;她尖起了 耳朵再聽,然而只能捉到模糊的幾個字,拚湊不成意義。風攪亂了一切聲響,風也 許把那邊兩位的談話吹到了別處去!劉玉英失望地歎一口氣。

  「玉英,你跟誰生氣呀?我可沒有得罪你——」

  馮眉卿再也耐不住了,臉色發青,眼光像會把人釘死。這是劉玉英料不到的, 火辣辣一團熱氣也就從她心裡冒起來,衝到了耳根。但是一轉念,她就自己捺住性 子,溫柔地挽住了馮眉卿的手,笑了笑說道:

  「嘖,嘖!才幾天不見,你已經換了一個人了,氣派也大得多了!你跟從前不 同了,誰也瞧得出來。今天我是來跟你賀喜的,怎麼敢生氣呀!」

  馮眉卿聽到最後兩句,臉上就飛起了一片紅;她忽然一跳,用力掙脫了手,半 句話也沒有,轉身跑進房裡,就撲在床上了。劉玉英快意地微笑著,正也想進房裡 去,猛可地趙伯韜的聲音又來了,很響很急,充滿著樂觀和自信的強烈調子:

  「瞧著罷,吳蓀甫拉的場面愈大,困難就愈多!中國人辦工業沒有外國人幫助 都是虎頭蛇尾。他又要做公債——哼!這一個月裡,他先是『空頭』,後來一看長 沙沒有事,就變做『多頭』,現在他手裡大概有六七百萬。可是我猜想,下月期貨 他一定很拋出了些。他是算到山西軍出動,津浦線大戰,極早要在下月十號前後。 哈,哈!吳蓀甫會打算,就可惜還有我趙伯韜要故意同他開玩笑,等他爬到半路就 扯住他的腿!」

  於是沉默了一會兒。以後就是急促的一問一答,兩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處,聽不 清語句。劉玉英怔怔地站著出神,不很明白老趙怎樣去「扯」吳蓀甫的「腿」;並 且對於這些話,她也不感興趣,她只盼望再聽些關於徐曼麗的什麼把戲。那邊床上 的馮眉卿卻用毒眼望著劉玉英,把手帕角放在嘴裡咬著出氣。劉玉英笑了,故意負 氣似的一轉身,背向著眉卿。這時卻又聽得尚仲禮的聲音:

  「那麼你一定要跟他們拚了……你打算拋出多少呢?」

  「這可說不定。看漲上了,我就拋出去,一直逼到吳老三坍台,益中公司倒閉! 再有一層,仲禮,早就聽說津浦路北段戰略上要放棄,不過是遲早問題;今天是十 七,到本月交割還有十天光景,如果到了那時當真我們贏不了,吳老三要佔便宜, 我們還可以把上月底的老法子反轉來用一次,可不是?——」

  接著就是一陣笑聲,而且這笑聲愈來愈響愈近,忽然趙伯韜的腦袋在那邊窗口 探了出來,卻幸而是看著下邊馬路。劉玉英全身一震,閃電似的縮進房裡去,又一 跳便在馮眉卿身邊坐定,手按住了胸脯。

  馮眉卿恨恨地把兩腿一伸,就在床上翻身滾開了尺多遠,似乎劉玉英身上有刺。

  「看你這一股孩子氣!呀,到底為什麼呢?我們好姊妹,肚裡有一句,嘴上就 說一句!」

  劉玉英定了神微笑地說,眼瞅著馮眉卿的背影,心裡卻顛倒反覆地想著剛才偷 聽來的那些話語。她自然知道馮眉卿的嗔怒是什麼緣故,可是她完全沒有閒心情來 吃這種無名之醋。她因為自己的「冒險」有了意外的成功,正在一心一意盤算著怎 樣也做個「徐曼麗第二」,而且想比徐曼麗更加巧妙地拿老趙完全「吃住」。她一 面這麼想著,一面伸手去扳轉了馮眉卿的身體來,嘴裡又說道:

  「妹妹,你得相信我!眉!我今天來,一不是尋你生氣,二不是找老趙說話。 我是順路進來看看你。我的脾氣你總應該知道:自從他故世,我就什麼都灰心;現 在我是活一天就尋一天的快樂;我不同人家爭什麼!我們好姊妹,我一心只想幫襯 你,怎麼你倒疑心我來拆你的壁腳呢?」

  「那麼,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大塊頭叫你來的?」

  「不是!我另外有點事情。」

  劉玉英笑著隨口回答,心裡卻在盤算還是就此走呢,還是看機會再在老趙面前 扯幾句謊。

  「大塊頭在外邊房裡麼?」

  馮眉卿也笑了一笑,看住了劉玉英的面孔,等候回答,那眼光是稚氣得叫人發 笑。

  「有一個客人在那裡。——難道你不曉得麼?」

  劉玉英把臉靠在馮眉卿的肩頭輕聲說,心裡的問題還在決斷不下。馮眉卿搖了 搖頭,沒說什麼,懶洋洋地抿著嘴笑。她一腔的醋意既已消散,漸漸地又感得頭重 身軟。夜來她實在過度了一點兒。

  暫時的沉默。只有風在窗外呼呼地長嘯。

  「眉!我就走了。大塊頭有客人!明天我請你去看電影。」

  劉玉英說著,就開了門跳出去。她的主意打定了!可是很意外,只有尚老頭子 一個人銜著雪茄坐在那裡出神。兩個人對看了一眼,尚仲禮愛理不理似的摸著鬍子 笑。劉玉英立刻又改變了主意。她瞅了尚仲禮一眼,反手指一下那臥室的門,吃吃 地艷笑著就出去了。

  她到了馬路上時,就跑進一家店舖借打電話喚汽車。她要去找韓孟翔,「先把 這小伙子吃住。」風仍在發狂地怒吼,汽車衝著風走;她,劉玉英,坐在車裡,她 的思想卻比汽車比風都快些;她咬著嘴唇微笑地想道:「老趙,老趙,要是你不答 應我的條款,好,我們拉倒!你這點小小的秘密,光景吳蓀甫肯出價錢來買的!誰 出大價錢,我就賣給誰!」

  劉玉英是一個聰明的女子。十七歲前讀過幾年書,中國文字比她的朋友馮眉卿 高明些。對於交易所證券市場的經絡,那她更是「淵源有自」。她的父親在十多年 前的「交易所風潮」中破產自殺;她的哥哥也是「投機家」,半生跑著「發橫財」 和「負債潛逃」的走馬燈,直到去年「做金子」大失敗,侵吞了巨款吃官司,至今 還關在西牢裡;她的公公陸匡時,她已故的丈夫,都是開口「標金」,閉口「公債」 的。最近她自己也是把交易所當作白天的「家」,時常用「押寶」的精神買進一萬, 或是賣出五千;——在這上頭,她倒是很心平的,她鑒於父親哥哥甚至丈夫的覆轍, 她很穩健,做一萬公債能夠賺進五六十元,她也就滿意。

  她是一個女人,她知道女人生財之道,和男子不同;男子利用身外的本錢,而 女子則利用身上的本錢。因此她雖則做公債的時候很心平,可是對於老趙這關係卻 有奢望。一個月前她忽然從韓孟翔的線索認識了老趙的時候,她就認定這也是一種 「投機」。在這「投機」上,她預備撈進一票整的!

  現在正是她「收穫」的時期到了。她全身的神經纖維都在顫抖,她腦子裡疊起 了無數的計畫,無數的進行步驟。當她到了交易所時,她又這麼預許給自己:「我 這筆貨,也可以零碎拆賣的,可不是!一個月來,做公債的人哪一個不在那裡鑽洞 覓縫探聽老趙的手法呢!」聰明的她已經把偷聽來的材料加以分析整理,她的結論 是:什麼「軍火」,什麼茄門人,那是除了吳蓀甫而外沒有人要聽的;至於公債, 那是老趙不但要做「空」,並且還有什麼老法子一定不至於吃虧。她不很明白什麼 是老法子,可是她十二分相信老趙很有些說得出做得到的鬼把戲。

  交易所裡比小菜場還要嘈雜些。幾層的人,窒息的汗臭。劉玉英擠不上去。她 從人頭縫裡望見了韓孟翔那光亮的黑頭髮,可是太遠了,不能打招呼。台上拍板的, 和拿著電話筒的,全漲紅了臉,揚著手,張開嘴巴大叫;可是他們的聲音一點也聽 不清。七八十號經紀人的一百多助手以及數不清的投機者,造成了雷一樣的數目字 的囂聲,不論誰的耳朵都失了作用。

  台上旋出「編遣本月期」的牌子來了!於是更響更持久的數目字的「雷」,更 興奮的「臉的海」,更像衝鋒似的擠上前去,擠到左,擠到右。劉玉英連原有的地 位都保不住了。只好退到「市場」門口。她松過一口氣後再進攻,好容易才殺開一 條路,在「市場」進出口中間那掛著經紀人牌號和「本所通告」的那堵板壁前的一 排木長椅裡佔了個座位。這裡就好比「後方病院」似的,只有從戰線上敗退下來的 人們才坐在這裡喘氣。這裡是連台上那拍板人的頭面都看不見的,只能遠遠地望到 他那一隻伸起了的手。

  劉玉英一看自己身上的月白紗衣已經汗透,胸前現出了乳頭的兩點紅暈,她忍 不住微笑了。她想來這裡是發狂般的「市場」,而那邊,「市場」牽線人的趙伯韜 或吳蓀甫卻靜靜兒坐在沙發裡抽雪茄,那是多麼「滑稽」;而她自己呢,現在握著 兩個牽線人的大秘密在手心;眼前那些人都在暗裡,只她在明裡,那又多麼「滑稽」!

  她斜扭著腰,抿著嘴笑了。和她同坐在那裡的人們都沒注意到她這奇貨!他們 漲紅了臉,瞪出了紅絲滿佈的眼睛,喳喳地互相爭論。他們的額角上爆出了蚯蚓那 麼粗的青筋。偶或有獨自低著頭不聲不響的,那一定是失敗者:他那死澄澄的眼睛 前正在那裡搬演著賣田賣地賴債逃走等等慘怖的幻景。

  前面椅子裡有兩個小鬍子,交頭接耳地談的很入神。劉玉英望過去,認識那月 牙須的男子就是馮眉卿的父親雲卿。這老頭兒沉下他那張青中帶黑的臉孔,由著他 那同伴唧唧噥噥地說,總不開口。忽然一個四十多歲圓臉兒的男子從前面那投機者 的陣雲中擠出來,跌跌撞撞擠進了這「後方病院」區域,搶到那馮雲卿跟前,拉直 了嗓子喊道:

  「雲卿,雲卿!漲上了!一角,一角半,二角!步步漲!

  你怎麼說?就這會兒扒進一萬罷?」

  「哈,哈,哈!扒進!可是我仍舊主張拋出兩三萬去!」

  馮雲卿的同伴搶先說,就站了起來,打算擠出去,——再上那「前線」去。劉 玉英看這男子不過三十多歲,有一口時髦的牙刷須,也是常見的熟面孔。這時馮雲 卿還在沉吟未決,圓臉的男子又擠回去仰起了臉看那川流不息地掛出來的「牌子」。 這裡,那牙刷須的男子又催促著馮雲卿道:「怎麼樣?拋出兩萬去罷!連漲了三天 了,一定得回跌!」

  「咳,咳!你盡說要回跌,慎庵盡說還要漲!我打算看一天風頭再定!」

  馮雲卿漲紅了臉急口地說。可是那位圓臉男子又歪扭著嘴巴擠進來了,大聲叫 道:

  「回跌了!回跌了!回到開盤的價錢了!」

  立刻那牙刷須的男子恨恨地哼了一聲,站起來發狂似的擠上前去了。馮雲卿瞪 著眼睛做不得聲。圓臉的男子擠到馮雲卿身邊,喘著氣說道:

  「這公債有點兒怪!雲卿,我看是『多』『空』兩面的大戶在那裡鬥!」

  「可不是!所以我主張再看一天風頭。不過,慎庵,剛才壯飛一路埋怨我本月 四號邊沒有膽子拋空,現在又掯住了不肯脫手;他說都是我誤了事,那——其實, 我們三個人打公司,我只能服從多數。要是你和壯飛意見一致,我是沒得什麼說的!」

  「哪裡,哪裡!現在這價格成了盤旋,我們看一天也行!」

  叫做慎庵的男子皺著眉頭回答,就坐在馮雲卿旁邊那空位裡。

  看明瞭這一切,聽清了這一切的劉玉英,卻忍不住又微笑了。她看一看自己的 手掌心,似乎這三人三條心而又是「合做」的一夥兒的命運就擺在她的手掌心。不, 豈但這三位!為了那編遣公債而流汗苦戰的滿場人們的命運也都在她手掌心!她霍 地站了起來,旁若無人似的擠到馮雲卿他們身邊,晶琅琅地叫道:

  「馮老伯!久違了,做得順手麼?」

  「呀!劉小姐!——哦,想起來了,劉小姐看見阿眉麼?

  她是前天——」

  「噢,那個回頭我告訴你;今天交易所真是邪氣,老伯不要錯過了發財機會!」

  劉玉英嬌媚地笑著說,順便又飛了一個眼風到何慎庵的臉上去。忽然前面「陣 雲」的中心發一聲喊——那不是數目字構成的一聲喊,而且那是超過了那滿場震耳 喧囂的一聲喊,立刻「前線」上許多人像潮水似的往後湧退,而這擠得緊緊的「後 方病院」裡便也有許多人跳起來想擠上前去,有的就站在椅子上。馮雲卿他們嚇得 面如土色。

  「欄杆擠塌了!沒有事,不要慌!是擠塌了欄杆呢!」

  樓上那「掛牌子」的地方,有人探出半個身體把兩手放在嘴邊當作傳聲筒這麼 大聲吆喝。

  「嘖,嘖!真是不要命,賽過打仗!」

  劉玉英說著,鬆了一口氣,用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胸脯;她那已經有六成干的紗 衣這時一身急汗就又濕透。立刻那驚擾也過去了,「市場」繼續在掙扎,在盤旋; 人們用最後的力量來爭「收盤」的勝利。何慎庵回過臉來看著劉玉英笑道:

  「劉小姐,面熟得很,也是常來的罷?你是看漲呢看跌?

  我是看漲的!」

  「也有人看跌呢!可是,馮老伯,你做了多少?可得意麼?」

  「不多,不多!三個人拼做廿來萬,眼前是不進不出,要看這十天內做的怎樣 了!」

  「阿是做多?」

  「可不是!雲翁算來,這六個月裡做『空』的,全沒好處;我也是這個意思。 上月裡十五號前後那麼厲害的跌風,大家都以為總是一瀉千里的了,誰知道月底又 跳回來——劉小姐,你聽說那趙伯韜的事麼?他沒有一回不做准的!這一回,外場 說他仍是多頭!」

  何慎庵說到後面那幾句時,聲音很低,並且伸長了脖子,竟把嘴唇湊到劉玉英 耳邊;這也許是為的那幾句話確須秘密,但也許為的劉玉英那一身的俏媚有吸引力。 劉玉英卻都不在心上,她斜著眼睛笑了一笑,忽然想起她的「零碎拆賣」的計劃來 了。眼前有這機會,何妨一試,而況馮雲卿也還相熟。

  這樣想著,劉玉英乘勢便先逗一句道:

  「噯,是那麼一回事呢!不過,我也聽說一些來——」

  「呵,劉小姐,你說阿眉呢?」

  馮雲卿很冒失地打斷了劉玉英的話,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忽然有些紅了。劉玉英 看得很明白。她立即得了一個主意,把馮雲卿的衣角一拉,就湊在他耳朵邊輕聲說 道:

  「老伯不知道麼?妹子有點小花樣呢!我在老趙那邊見她來。老趙這個月好像 又要發這麼幾十萬橫財!我知道他,他,——噯,可是老伯近來做『多』麼?那個 ——」

  忽然頓住了,劉玉英轉過臉來看著馮雲卿微笑。她只能挑逗到這地步,實在也 是再明白沒有的了,可是馮雲卿紅著臉竟不作聲。他那眼光裡也沒有任何「說話」。 他是在聽說眉卿確在老趙那裡這話的時候,就心裡亂得不堪;他的希望,他的未盡 磨滅的羞恥心,還有他的患得患失的根性,都在這一剎那間爆發;劉玉英下面的話, 他簡直是聽而不聞!

  「老伯是明白的,我玉英向來不掉槍花,我也不要多,小小的彩頭就行了!」

  劉玉英再在馮雲卿耳朵邊說,索性丟開那吞吞吐吐的繞圈子的句法了。這回馮 雲卿聽得很明白,然而因為跟上文不接氣,他竟不懂得劉玉英的意思,他睜大了眼 睛發楞。他們的談話,就此中斷。

  這時「市場」裡也起了變化。那種營業上的喧聲,——那是由五千,一萬,五 萬,十萬,二十萬,以及一角,一角五,一元等等幾乎全是數目字所造成的雷一樣 的聲音,突然變為了戲場上所有的那種夾著哄笑和歎息的鬧烘烘的人聲了!「前線」 的人們也紛紛退下來,有的竟自出「市場」去了。

  編遣公債終於在跳起半元的收盤價格下拍過去了!

  台上那揭示板旋出了「七年長期公債本月期」來。這是老公債,這以下,都是 北洋政府手裡發行的老公債開拍;這些都不是「投機」的中心目標,也不是交易所 主要的營業。沒有先前那樣作戰似的「數目字的雷」了,場裡的人散去了一小半。 就在這時候,那牙刷須的李壯飛一臉汗污興沖沖地跑回來了。他看了何慎庵一眼, 又拍著馮雲卿的肩膀,大聲喊道:

  「收盤跳起了半元!不管你們怎麼算,我是拋出了一萬去了!」

  「那——可惜,可惜!壯飛,你呀!」

  何慎庵跳起來叫著,就好像割了他一塊肉。馮雲卿不作聲,依然瞪著眼睛在那 裡發楞。

  「什麼可惜!慎庵,我姓李的硬來硬去,要是再漲上,我貼出來;要是回跌了 呢?你貼出來麼?」

  「好呵!可是拿明天的收盤做標準呢?還是拿交割前那一盤?」

  何慎庵跟李壯飛一句緊一句地吵起來了,馮雲卿依然心事很重地楞著眼。他有 他的划算。他決定要問過女兒到底有沒有探得老趙的秘密,然後再定辦法。那時候, 除了眼前這二十萬外,他還打算瞞著他的兩位夥計獨自兒幹一下。

  劉玉英在旁邊看著何李兩位覺得好笑。

  「壯飛!你相信外邊那些快報麼?那是謠言!你隨身帶著住旅館的科長科員不 是也在那裡辦快報麼?請問他們那些電報哪一條不是肚子裡造出來的!你怎麼就看 定了要跌?」

  「不和你多辯論,將來看事實;究竟怎麼算法?」

  李壯飛那口氣有些軟了。何慎庵乘勢就想再逼進一步,可是那邊有一個人擠過 來插嘴叫道:

  「你們是新舊知縣官開堂會審麼?」

  這人正是韓孟翔,正是劉玉英此來的目的物;韓孟翔也許遠遠地瞧見了劉玉英 這才來的。

  台上拍到「九六公債」了。這項差不多已成廢紙的東西,居然也還有人做買賣, 然而是比前更形清淡。

  「呀!玉英!你怎麼在這裡了?找過了大塊頭麼?你這!——」

  韓孟翔又轉臉對劉玉英說,搖搖擺擺地擠到了玉英身邊。劉玉英立刻對他飛了 個眼風,又偷偷地把嘴唇朝馮雲卿他們努了一下。韓孟翔微笑。劉玉英也就懶懶地 走到前面去了。

  「這一盤裡成交多少,你有點數目麼?」

  李壯飛靠到韓孟翔身邊輕聲問。於是這兩個人踅到右邊兩三步遠的地方,就站 在那裡低聲談話。這裡馮雲卿跟何慎庵也交頭接耳了好半天。忽然那邊李壯飛高聲 笑了起來,匆匆地撇開韓孟翔,一直走到前面拍板台下,和另一個人又頭碰頭在一 處了。

  現在交易所的早市已經結束。市場內就只剩十來個人,經紀人和顧客都有,三 三兩兩地在那裡閒談。茶房打掃地下的香煙頭,灑了許多水。那兩排經紀人房間裡 不時響著叮令的電話。有人拿著小本子和鉛筆,仰起了臉抄錄「牌子」上的票價升 沉錄。這些黑地白粉字的「牌子」站得整整齊齊,掛滿了樓上那一帶口字式的欄杆。 一切都平靜,都鬆弛了;然而人們的內心依舊很緊張。就像惡鬥以後的短時間的沉 默,人們都在準備下一場的苦戰!

  麼?」

  突然李壯飛跑了來對馮雲卿他們低聲說,他那臉上得意的紅光現在變成了懊惱 的灰白。

  馮雲卿和何慎庵對看了一眼,卻不回答。過一會兒,三個人中間便爆發了短時 間的細聲的然而猛烈的爭執。李壯飛負氣似的先走了。接著何慎庵和馮雲卿一先一 後也離了那「市場」。在交易所的大門口,馮雲卿又見劉玉英和韓孟翔站在那裡說 話。於是女兒眉卿的倩影猛的又在馮雲卿心頭一閃。這是他的「希望之光」,他在 彷徨迷亂中唯一的「燈塔」!他忍不住微笑了。

  劉玉英看著馮雲卿的背影,鄙夷地扁扁嘴。

  馮雲卿迎著大風回家去。他坐在黃包車上不敢睜眼睛。風是比早上更兇猛了。 一路上的樹木又吶喊助威。馮雲卿坐在車上就彷彿還在交易所內聽「數目字的雷」。 快到家的時候,他的心就異樣地安靜不下去,他自己問自己,要是阿眉這孩子弄不 清楚,可怎麼辦呢?要是她聽錯了話,可怎麼辦呢?這是身家性命交關的事兒!

  但到了家時,馮雲卿到底心定了。他信託自己的女兒,他又信託自己前天晚上 求祖宗保佑時的那一片誠心。

  他進門後第一句話就是「大小姐回來了沒有?」問這句話前,他又在心裡拈一 個鬮:要是已經回來,那他的運氣就十有八九。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的女兒也 是剛剛回來,而且在房裡睡覺。當下馮雲卿的灰白臉上就滿佈喜氣,他連疲倦也忘 了,連肚子餓也忘了,匆匆地跑上樓去。

  女兒的房門是關著的,馮雲卿猛可地又遲疑了;他決不定是應該敲門進去呢, 還是等過一會兒讓女兒自己出來。當然他巴望早一刻聽到那金子一般的寶貴消息, 以便從容佈置;然而他又怕的剛回來的女兒關起了房門,也許是女孩兒家有什麼遮 掩的事情要做,譬如說換一換襯衣褲,洗一洗下身,——那麼,他在這不乾不淨的 當兒闖進去,豈不是沖犯了喜神,好運也要變成壞運!

  正這麼遲疑不決站在那裡,忽然迎面來了姨太太老九,手裡捧著一個很飽滿的 皮夾,是要出門的樣子。

  「啊!你來得正好,我要問你一句話!」

  姨太太老九尖聲叫著,扯住了馮雲卿的耳朵,就扯進房裡去了。

  一疊賬單放在馮雲卿的手裡了;那是半個月前的東西,有米賬,煤賬,裁縫賬, 汽車賬,長豐水果店和老大房糖食店的賬;另外又有兩張新的,一是電力公司的電 費收據,一是上月份的房票。馮雲卿瞪著眼睛,把這些店賬都一一翻過,心裡打著 算盤,卻原來有四百塊光景。

  「老九,米店,煤店,汽車行,不是同他們說過到八月半總算麼?」

  「哼!你有臉對我說!——我可沒臉對他們說呀!老實告訴你:我統統付清了! 一共四百三十一塊幾角,你今天就還我——我也是姊妹淘裡借來的!」

  「哎,哎!老九,再過幾天好麼?今天我身邊要是有一百塊,我就是老忘八!」

  馮雲卿陪著笑臉說,就把那些票據收起來。

  「沒有現錢也不要緊。你只把那元豐錢莊一萬銀子的存折給我,也就算了。押 一押!」

  「那不行,噯,老九。那可不行呢!再說,只有四百多塊,怎麼就要一萬銀子 的存折做抵押——」

  「啐;只有四百塊!你昏了麼?五阿姊那邊的五千塊,難道不是我經手的?你 還說只有四百多!那是客氣錢,人家借出來時為的相信我,連押頭都不要;馬上就 要一個月到期,難道你好意思拖欠麼?」

  姨太太剔起了兩道細長的假眉毛,愈說愈生氣,愈可怕了。

  馮雲卿只是涎著臉笑。提起那五千元,他心裡也有幾分明白;什麼五阿姊那邊 借來,全是假的,光景就是姨太太老九自己的私蓄。可是他無論如何不敢把這話叫 亮。

  姨太太又罵了幾句,忽然想起時候不早,也就走了。

  馮雲卿好像逢了大赦,跳起來伸一個懶腰,又想了一想,就踱到女兒房外來。 房門是虛掩著。馮雲卿先提起喉嚨咳了一聲,然後推門進去。眉卿坐在窗邊的梳妝 台前,對了鏡子在那裡出神。她轉過臉來,見是父親,格勒一聲笑,就立刻伏在那 梳妝台上,藏過了臉。

  風在窗外呼嘯。風又吹那窗前的竹簾子,拍拍地打著窗。

  馮雲卿站在女兒身邊,看著她的一頭黑髮,看著她的雪白後頸,看著她的半扭 著的細腰,又看著她的斜伸在梳妝台腳邊的一對渾圓的腿;末了,他滿意似的松一 口氣,就輕聲問道:

  「阿眉!那件事你打聽明白了麼?」

  「什麼!」

  眉卿突然抬起頭來說,好像吃驚似的全身一跳;不,她實在當真吃驚了,為的 直到此時經父親那麼一問,她方才想起父親屢次叮囑過要她看機會打聽的那件事, 卻一向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哎!阿眉,就是那公債喲!他到底是做的『多頭』呢,還是『空頭』?——」

  「哦!那個!不過,爸爸,你的話我有點不明白。」

  眉卿看著她父親的臉,遲疑地說;她那小心裡卻異常忙亂:她是直說還沒打聽 過呢,還是隨隨便便敷衍搪塞一下,或者竟捏出幾句話來騙一騙。她決定了用隨便 搪塞的辦法。

  「我的話?我的哪些話你不明白?」

  「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麼『多頭』呀,『空頭』呀,我是老聽得人家說,可是我 不大明白。」

  「哈,哈,那麼你打聽到了。傻孩子!『多頭』就是買進公債,『空頭』就是 賣出。」

  「那麼他一定是『多頭』了!」

  眉卿忽然衝口說了這麼一句,就吃吃地笑了。她自己並不覺得這句話是撒謊: 老趙不是很有錢麼?有錢的人一定買進,沒有錢的人這才要賣出去呀!在眉卿的小 姑娘心裡看來,老趙而弄到賣什麼,那就不成其為老趙,不成其為女人所喜歡的老 趙了!

  「呵,呵,當真麼?他是『多頭』麼?」

  馮雲卿惟恐聽錯了似的再問一句,同時他那青黑的老臉上已經滿是笑意了,他 的心卜卜地跳。

  「當真!」

  眉卿想了一想說,忍不住又吃吃地笑;她又害羞似的捧著臉伏在那梳妝台上了。

  這時窗外一陣風突然捲起了那竹簾子,拍的一聲,直撩上了屋簷去了。接著就 是呼呼的更猛烈的風叫,窗子都琅琅地震響。

  馮雲卿稍稍一怔,但他立即以為這是喜訊;彷彿是有這麼兩句:「竹簾上屋面, 主人要發財!」他決定了要傾家一擲,要做「多頭」;他決定動用元豐錢莊上那 「神聖的」一萬銀子,眉卿的「墊箱錢」;他從女兒房裡跑出來,立刻又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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