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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殺


  大家都說環小姐近來愈加幽靜了,簡直有點兒近於怪僻。

  整天躲在她的小臥室內,除是吃飯時間,決不輕易出來。而即使是吃飯時間的偶一露 臉,也只有嘴唇邊常在的寂寞的笑影表示她並沒生氣,說話是照例很少的;甚至在一天中最 熱鬧的晚飯席上,也並不見得稍稍活潑。她的溫柔的眼波,常是注在自己的飯碗裡,有時表 哥的一句詼諧話會引起她抿著嘴唇的一笑,並且很天真的向他看了一眼,然而,話語還是沒 有的。有時她被逗引得不得不開口了,那也是和老財迷用錢一般,十分吝嗇,只要一個字足 夠表示意思時,她決不肯多用到兩個。表哥時常打趣她,說這樣的話語是「電報體」;姑母 卻稱讚她能夠不像時下新女子那樣的噪聒。但不論是打趣,是讚許,環小姐所聊以代替回答 的,依舊是滿腔心事似的微微一笑而已。

  女僕們常常把環小姐躲在房裡做些什麼事作為閒譚的資料。聽見了這樣的議論時,姑母 總是呵斥道:「不要多嘴!環小姐是在房裡看書寫字呢!」於是這位老姑母便要回想到已故 的兄弟,她的老眼前就要浮現出被書籍糾纏到臉黃肌瘦的好兄弟的影子;於是她就要移動龍 鐘的身體,走到環小姐房裡,看看她的心疼的侄女兒是不是當真在那裡太勞神的看書寫字。 而當她看見環小姐很春困似的從床上起來迎接她,並且看見枕邊也沒有什麼花花綠綠封面的 書籍,這位老太太便很放心了,往往沒有坐到十分鐘,又搖搖擺擺走了出來。「讓她靜靜兒 的歇一會罷。」老姑母常常是這麼自言自語著離開了環小姐。

  有兩個孩子揪住了裙角的表嫂,也時常抽空到環小姐房裡來一次。她照例很疲乏似的將 自己擲在環小姐常坐的籐椅裡,噓了一口氣,便帶笑的說:「真真吃勿消。啊喲,厭氣得 來。」這是她的開場白。於是便接著報賬式的家務的敘述:阿大,阿二,要做夏衣;昨天剛 送過了王府上老太太的壽禮,明天又是李家大小姐的「好日子」;說不定後天就會碰著四姑 老爺的癱子父親的喪事——醫生早已斷定他難過明天的黃昏。「黃郎中惟有吃定病人啥時候 死,是頂頂准!」表嫂一面說,一面照例翻弄那亂堆在桌面的幾本書。環小姐總是靜默的聽 著,直到表嫂又噓一口氣,作她的刻板文章似的結論:「故所以我格書包末,一塔括子還仔 先生勒。」有時表嫂背誦她的家務剛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或是聽得孩子們的哭聲, 那就要改變了她的結論的形式:「有仔家務,看書末,直頭看弗進。」此時環小姐往往看著 表嫂的俏媚的背影,輕輕的說:「不看也好。看了徒亂人意罷哩!」

  除了姑母和表嫂,更常到環小姐房裡的,是女僕阿金。她每天要進來掃地,請吃飯;她 應該比別人更明瞭環小姐的「深閨」生活。所以每逢女僕們在廚房裡議論到環小姐的時候, 阿金的意見是很有權威的。然而不幸,阿金也說不出所以然;她只能消極的否認老太太所謂 「環小姐是在看書寫字」;她沒有一次,至少在最近半個月內,看見環小姐拿過書本子拈過 筆。雖然早上去掃地的時候,間或發見一些小紙片,撕成了細長條,亂丟在書桌腳邊,彷彿 是寫過字的,但是阿金也曾破工夫把這些紙條拼湊起來,才知道並非字,卻是些不成名目的 圖畫,其中有幾個頗像人面。

  在無結果的議論以後,阿金總是搖著頭說:「環小姐實在是怪小姐!」

  也許表哥的猜測最近似:有一天,偶然和夫人談起了環小姐,他曾經說:「看那樣子, 有點兒近於所謂煩悶。」不過,為什麼煩悶呢?那是不但表嫂全屬茫然,表哥也覺得很難下 一轉語了。環小姐誠然是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然而姑母那樣的疼愛她,表哥是從小一處長 大的伴侶,表嫂又是十二分的賢明,姑母的家就是環小姐的家亦既有二十年之久,何至現在 忽然感到異樣呢?所以環小姐而果真有煩悶,表哥和表嫂是有理由可以斷定絕對不是起於身 世飄零的感觸。

  「大概是想著俚自家格終身大事。」表嫂在她丈夫面前又曾提示過這樣的意思。然而仔 細一想,還是不對。姑母和表哥都允許環小姐的婚姻可以自由;姑母早已把妝奩預備得十分 周到,只要環小姐有意中人,立刻結婚也是不難的。而況環小姐自己並非是不出閨門的舊式 小姐,和男女朋友同去遊湖一類的交際,原來是常有的,僅僅是最近半個月來她自己願意禁 閉在臥室內,拒絕了一切遊玩的邀請。

  所以環小姐的忽然冷寂是難解的,但也因為是難解,並且誰也不能負這責任,便只有好 事的女僕們作為閒譚的資料,主人方面的空氣是始終無所謂緊張。

  白晝去了,又是黃昏。環小姐坐在電燈光下,左手托住了頭,讓自己浮泛在雜念中。四 壁是睡眠一樣的靜,襯出對面傳來的表哥嫂房裡的笑語聲。環小姐有點憎恨這些太快樂的笑 聲,然而未始不想聽聽這太快樂的內容。雜念卻不肯從命,極無賴的糾纏著。幾個很清脆的 字,似乎是表嫂的口吻,已經撞在環小姐腦膜上,但又忽然消失了。她的意識界充滿了許多 別的說不明白的物事,絕對排斥外來的新印象。而在這些紛亂的說不明白的事物中,又有一 件什麼東西在那裡奮力掙扎,像是硬要出頭。終於透露出來了,乃是一句很面熟的話: 「環,我們望這裡走。」

  窗外吹來一陣涼風,掃去了環小姐身上的躁熱,便怳惚已在飛來峰下的石洞裡。依舊是 那一句「環,我們望這裡走」在耳邊響,很細,然而很分明。從手腕上起來一點輕微的麻癢 又擴散到她胸前,她禁不住心跳了。驀地有一個少年男子在她眼前了,捏著她的手腕,懇求 似的看著她。心更跳得快,臉上也熱烘烘了,她覺得有一條強壯的臂膊圍到她腰間。她猛然 喊出一聲「喔唷」!這異樣的聲浪剛震動她的耳膜,便什麼都沒有了,依然在她的小臥室 內,依然獨坐在電燈光下。

  手腕上仍舊麻癢,而且加劇;一個花腳蚊子,肚子已經通紅,十分費力似的從環小姐的 嫩皮膚裡拔出了它的長嘴巴,就很大方的飛走了。環小姐目送這蚊子,直到它消失在暗陬 中。她忽然感得這小小的飛蟲彷彿就是適才幻覺中的男子,半個月前的某一日曾經激動她的 處女的靈魂,然而很大方的走了以後,也就不知去向,撇下她在孤寂怨艾中。環小姐低低的 歎了口氣,換右手來支著頭。表哥嫂房裡的笑語聲早已低下去,低下去,現在只有一片冷淡 的寂靜。從遠處來的若斷若續的義忿似的蛙聲又很像是替她訴不平。

  環小姐惘然站在窗前了。那邊鳳舞台左近,在霧氣一般的薄光的籠罩下,透出隱隱的喧 聲。這一邊,是環湖的山峰了,黑森森地站著,像是守夜的巨人。還有,疏疏落落閃耀不定 的,是湖濱的許多別墅的燈火。人間是美麗的,生活是愉快的,然而,環小姐痛心地想,這 都於她無份。她已是破碎不全的人,她再不能恬適地享用寶貴的青春,美麗的世間對於她反 成了毒辣的嘲諷。她只能自己關閉在房裡,一遍一遍的溫理心靈上的重眚。

  這秘密的負擔,時時刻刻壓迫她,使她不得不逃入孤獨。每逢許多人在一處談笑,忽然 所有的舌頭都停止了時,環小姐便覺得自己成為眾目的焦點,並且那些尚帶有笑痕的嘴角又 似乎都在說:「我們全知道你的事!」平時最親熱的朋友也變了樣子。他們和環小姐說話的 時候,總喜歡笑;而這笑,環小姐都明白的辨得出不是好意的。他們又常談論相識者或不相 識者的戀愛事情,環小姐也看出來都是指桑罵槐的譏諷自己。她像一匹膽怯的兔子,只能躲 在窩裡了。她讀小說消磨如年的長日,然而小說的作者又似乎都知道她的秘密,拿她作為模 特兒。幸而姑母和表哥嫂好像還沒知道她的事,不然……

  環小姐轉過身來,忍不住滴下兩點眼淚。世間太美麗,而她的命運太殘酷;一想到這快 樂的人生於她無份,她更覺得人生是值得留戀了。失足的事誠然早已過去,便是造成這終身 遺恨的剎那間的歡娛,也成為過去;但永不能過去的,是別人的惡意的臉和嘴。她將在嘲諷 與冷漠中摸索她的生活的旅程!想到這裡,環小姐的眼淚更接連的滾出來。她倒退幾步,撲 在床裡,緊緊的抱著枕頭,幾乎放聲哭起來了。她的被悲哀揉碎了的心,努力掙扎似的突突 地跳,像是一疊聲叫著:「自殺!自殺!自殺!」

  她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有了這個不得已的念頭,但每逢傷心,這可詛咒的兩個字 已經是一定要在她心上打一個來回。並且不知道又在什麼時候已經替她定下了走這條末路的 日期:那便是姑母他們也知道了她的秘密的一天。她下意識的承認這是當然的歸宿,惟一的 解決;但想起了自己奄化以後,世界還是這麼美麗,還是有這麼多的愉快的人兒在安然享 受,並且還有這麼多的人兒,甚至也有她平日所鄙夷的人兒,在那裡議論她的短長,嘲笑, 唾罵,憐憫——即使是憐憫也覺得不堪忍受:那她又以為自殺還是不夠,不夠!她但願世界 立刻毀滅,但願孽火把她自己,一切人,一切物,一切悲的樂的記憶,全都燒了個無蹤無跡。

  她忿然跳起來,睜大了哭紅的眼睛,向房裡狼顧。她的本就平凡的臉現在倒因嗔怒而新 生一種撩人的風姿。她很快的走到書桌前,開了左邊的抽屜,從一個精緻的小匣子裡取出一 支鑰匙,再開了右邊的抽屜,這裡有一束一束的舊信,幾張照片,和一隻長方形赭色袋鼠皮 女子用的文件夾。她揭開文件夾,把微微發抖的手指伸進去,從很隱秘的一格裡掏出一張照 片來,嗤的一聲,便撕碎了,於是像用完了一身的力氣,她長呻一聲,就落在坐椅裡,頹喪 的低垂了頭。眼淚又慢慢的迸出來,落在她的手背。似乎吃了一驚,她抬起頭來,惘然看著 電燈。現在她的眉梢忽又飽含了懊悵的氣分了,她追悔剛才的舉動太粗暴,太沒有理由。

  「何必怪著他呢!」

  這麼反省著,她拾起那張撕破的照片,很溫柔的拼合起來,鋪在膝頭,像一個母親撫愛 她的被錯責了的小寶貝。她又忍不住和照片裡的人親一個吻。她愛他,她將永久愛他!有什 麼理由恨他呢?飛來峰下石洞中的經驗,雖然是她現在的痛苦的根原,然而將永遠是她青春 歷史中最寶貴的一頁呢!以後在旅館內的幾次狂歡,也把她的青春期點綴得很有異彩了。她 臉上一陣烘熱,覺得有一種麻軟的甜味從心頭散佈到全身。

  她惘然想:

  「總之,是不能單怪他的。自己那時不也是很動情麼?但是,人是那樣的人,地是那樣 的地,誰敢說一定不跌進去?況且石壁洞上的佛像可以作證,那時自己並沒過分荒唐,還沒 被肉感的誘惑沖激到不知所以;那時雖則做夢似的任憑他撫摸親嘴,然而他的最後一步的要 求是被毅然拒卻了的。第二天還要到他旅館裡,自然是大大的不該,可是天曉得,鬼趕在我 背後,怎麼也熬不住不去!」

  她想出當時的心情來了。兩個力在牽扯她。一個是說不明白的,然而難抵抗的,在催促 她去;別一個是很分明的道德觀念,則阻止她。渾身的血液都擁護前者去了,而在她腦子的 一角卻有個冷冷的東西為後者助威。但是終於到旅館裡,因為有一句話把道德觀念說服了: 昨天既已把神聖的肉體全部開放給他的手和口,所以今天的吝惜是沒有意義。

  就為的有這一念,她陷進得愈深,到底吮盡了歡喜果面的糖衣,嘗著了中心的苦味了。 當她第三次到旅館的時候,他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他們中間的romance就 此告終,而她一個人的悲劇從此開頭。

  環小姐低聲歎了口氣,把破照片又放進文件夾,走到窗前,癡望天空。稀薄的幾朵白雲 間浮出一輪滿月,似乎飛快的在跑,卻又始終似乎在老地位。神秘地睒著眼的許多星,像是 一群孩子在那裡鬧哄哄的交譚。涼風成片的吹來,又宛然是蒼天的雜感。環小姐惘然看著, 思想更亂而且更忙了:自己的行為,果然是太魯莽了麼?糊里糊塗跌進了泥淖,完全是自己 的不好麼?她所愛的人真是個要不得的騙子麼?他就是偷得了處女的清白,卻還要撒下一篇 大謊來叫人死心蹋地想念著,那樣極頂的壞人麼?他的行動都是預定的詭計麼?他留下的那 封信也是宿構,而且說不定已經騙過許多人麼?那樣懇摯纏綿的文字竟會是虛偽的謊話麼? 那樣俊偉可愛的人兒竟會是騙子麼?難道自己這樣的不中用,連騙子都認不出來麼?難道自 己當真陷於所謂性煩悶,做夢似的就把自己的一生毀了麼?

  「不是的!」她堅決的在心裡叫,「全都不是的哪!比自己輕率得多的女伴也沒有碰到 這樣的事呢。他不是壞人,他的走是不得已,他捨棄一己的快樂,要為人類而犧牲,他是磊 落的大丈夫。雖然像他那樣負有重任的人是不應當很草率的就和人戀愛,然而他不是說過的 麼?他也是血肉做的人,他也有熱情,他也不能抵抗肉的誘惑。」環小姐想起確是自己引誘 他來擁抱,便很害羞似的把兩手遮掩了面孔。她又深悔那時為什麼不立刻去找著他,跟他到 火裡水裡,到天涯海角。於是一個新的希望忽然撥動了她的心;如果他能回來呢?有一個為 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奮鬥的男人做愛人,該可以自傲了罷。

  「可是照他信裡所說,他未必有活著回來的希望了。他的使命是永遠的奮鬥,不到死, 不能離開他的崗位;因此他說他只好一個人去,不願他所愛的女子陪著去作無謂的犧牲。」

  黑影又遮上了她的心。但是既已確認自己的處女清白並不是胡濫給一個不值得愛戀的男 子,她便覺得心靈上的重負是除去了;她自笑從前為什麼竟見不及此,卻像犯了罪似的終天 苦悶。她很應該很不愧作地對人家公開她的秘密:她戀愛一個男子,她把全身心都給了他, 但是為了更神聖的事業,他很勇敢的離開她了。這豈不是最光明最崇高的事!

  她還可以在這美麗世界的愉快人兒中間心安理得的笑幾聲。

  在自慰的粉紅色霞彩中,在黑夜的神秘的擁抱中,環小姐做了許多快意的夢:她夢見大 家肅然恭聽她講自己的初戀,稱讚她的愛人是真正的革命青年;她又夢見愛人回來,胸前掛 滿了榮耀的寶星。

  神秘的夜去了,又是現實的白晝。耀眼的陽光和嘈雜的人聲,都使得環小姐又出奇的心 怯;昨夜入睡時的勇氣是逃走了,信仰是動搖了。她依舊在各人臉上看出侮蔑與譏諷。她又 不得不自己禁閉在房裡了。

  她看新聞紙解悶,可是本埠瑣聞欄裡就滿載著男子的薄倖,每一個四方的鉛字也像是在 那裡板起臉罵她。扔下了報紙,她拿起一本舊小說;舊小說所表現的,又無非是「癡情女子 負心郎」,恰好替她寫照。再換新小說來看,那就更嘔氣了;她看見自己是被剝得赤裸裸地 作了悲劇的主角,看見自己成為運命所播弄的掌中物,猶如落在頑童手中的小飛蟲。

  她丟了書本子,躺在床上,努力要不想。她呆呆地望著天空的灰色雲,猜擬它們的形 態:這就像姑母的面孔,那是一匹白馬,而從後方遠遠的奔馳來的,不很像一列火車麼? 「是的,當然是火車,」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這一方一方的,不是車窗是什麼?而且,而 且,窗洞裡透出人頭來了!」像是毛邊紙上的一滴水,那人頭的輪廓漸漸放大,放大,並且 像是准對著環小姐奔過來,愈加近,愈加大,愈加大,愈加近;待到環小姐認明白正是她的 愛人的時候,突然和漏了光的照相片似的模糊了,消失了。

  環小姐的眼皮慢慢重起來,只留有一條細縫看著看著,終於完全閉合了。但是她還在 想:也許他正在火車上,也許他今天又到來了,也許我出門去就忽然遇見他,也許他正在從 前約會的地方耐心地等著,也許……環小姐輕飄飄的翻了個身,便已經出了臥房,並且不被 什麼人看見就一直到了從前約會過幾次的花木掩映的湖濱了。湖水像銀的小鏡子,有一個人 坐在石欄上。正是他哪!環小姐撲在他肩上,急促的說:

  「啊,你回來了!」

  「回來了。」

  「自然是回來和我結婚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我們快結婚了;我要對每一個人說,你 不是薄倖的男子,你不是騙子。」

  「不是騙子,但也不是你的丈夫。」

  「可是我們已經——」

  「已經發生關係?然而最好是忘記得乾乾淨淨。不是你的丈夫,只是你一度的情人。你 依然年青,你依然可以使一個愛你的人得到快樂,多量的快樂,比我們經驗過的要多上好幾 倍的快樂!」

  她不能回答,只抱住了他的頭頸,低聲的哭。

  「你應該享受生活的快樂。雖然有過一個情人,你仍舊可以從另一個男子那裡得到你所 需要的快樂。假定我已經死了——」

  「現在你並沒死。」

  「我現在就要死!」

  他說著便扭轉身體向湖裡跳。環小姐驚叫著抱住他;果然抱住了,但只是她自己床上的 一個枕頭。冷汗已經濕透了她的羅衫,一陣風來,吹的她發抖。

  環小姐驚惶地回顧,惟恐有人來偷窺了她的夢中秘密。沒有什麼人。但是像隔了一層板 的一個聲音正喊著「我知了,我知了!」她的心臟往下一沉,便作痛的劇跳。該不至於就是 表嫂罷?也不像尖嘴刻薄的金小姐。更不是……環小姐苦痛地機械地推想著。突然那聲音又 來了,她這才認出原來是和風送來遠處的蟬噪。

  她坐在窗前回憶那可愛而又可恨的夢境。她以為這不是好兆。但想到夢裡的他的幾句話 原來就是留別信裡所已有的,便又覺得這個妖夢其實是不足怪。「他這意見,當真是合理的 麼?」環小姐較為安詳的推敲著。「當真可以不算什麼一回事麼?我已經不是故我,已經喪 失了我之所以為我的最寶貴的資格,已經是破碎的白璧,難道這都可以不算一回事,都可以 忘記得乾乾淨淨麼?然而我還是我,並沒缺少了什麼。我的確還能夠給愛我者以一切的快 樂,無量的快樂。只要能夠完全忘記,那是多麼好!便算是自己不能忘記,只要永不給別人 知道,那又是多麼好!他的信裡允許我絕對秘密,他說他就要走進墳墓去,在他一方面,這 秘密是永久葬在墳墓裡了,在我這方面,永久埋藏在心的深處。這就準定是不會有第三人知 道麼?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

  於是環小姐眼前又飄浮著粉紅色的希望,幻想的空中樓閣一層一層疊起來,她將——並 且一定可以,深藏著青春期的第一次狂歡的秘密在遺忘的角落裡,坦然享受這美麗世界的一 切愉快。可恨的是這美麗的世界卻又同時屬於許多第三者。

  「但願沒有半個人知道!只是當真有把握麼?」

  她不敢說一定有。許多的第三者,——無聊的第三者,惡意的第三者,永遠忙著窺探別 人的秘密,永遠準備著冷笑別人的第三者,都一齊湧現在環小姐眼前了。她深恨這些第三 者!她把兩手握著臉,咬緊了牙關。她深信自己有充分的權利在這快樂的世界過活,人家沒 有半分的理由可以使她不活,但是他們的鬼蜮的力量卻使她不能快樂的活;可恨的第三者 呀,她祈求大疫把他們一齊掃滅!

  詛咒,忿恨,失望,幫助著環小姐把可畏的太現實的白晝消磨了去。

  晚飯的時候,表嫂忽然說要去看新到的《馬振華哀史》的電影了。她看著環小姐,似乎 徵求同意;她又惟恐別人不懂似的講起馬女士自殺的原因來。環小姐覺得每一個字就是一枝 針,刺痛她的心。她偷看姑母和表哥的臉色,見得他們還是和平常一樣,這才略覺胸口輕鬆 了些。她竭力裝出不介意的神氣,微微的笑著。可是表哥的聲音又像鉛塊似的投在她的悸動 的神經上:

  「像這樣的事,其實不值得編做影戲。社會裡天天演著馬振華式的悲劇。沒有人知道便 當作沒有這麼一回事,受騙的女子便也不肯自殺了。」

  表哥驀然發了這樣的議論。環小姐猛覺得眼前一片黑;坐著的椅子也作怪的變軟了,像 一堆棉花,將她陷下去,陷下去,一直的陷下去。幸而表哥的譚話隨即滑進了另一方向,並 且,環小姐自覺得始終沒有一個眼風在她臉上掠過,不然,她一定暈倒了。

  「既然嫂嫂喜歡去看,我就陪你去罷。」

  環小姐努力迸出這幾個字來。桌面突然寂靜了。大家覺得出乎意外:環小姐今天居然有 興致。表嫂的嘴上拋出一個感謝的微笑。環小姐也輕輕的一笑,心裡慶幸自己的策略居然奏 了微效。至少是這個門裡的人並沒懷疑她!

  在影戲院裡也碰到幾個熟人。環小姐細讀她們的面孔,分析她們的話語;她們都還坦 白,沒有譏諷的眼光,惡意的微笑。「看來她們並沒知道我的事,」環小姐看著電影中的幽 會,心裡想。她確定自己的愛人是絕對能守秘密的,她也想不出僅僅兩次的密會有什麼痕跡 落在別人眼裡。那和馬振華女士的經驗有全不同呢!「過去的兩星期,真是神經過敏。這反 叫人詫異,反叫人起疑罷?應該向人解釋。」她就找機會說了好幾次:她是怕熱天的,到了 夏季,常常要「病暑」。

  她漸漸覺得一切第三者並非絕對的可憎,生活的路上還是充滿著光明。然而她也當真的 漸漸「病」了。自然是「病暑」。整天價昏昏的想睡,時常發乾嘔,時常想吃這樣那樣,可 是剛一上口便又覺得不是從前那個味兒。

  這反常的怪現象延長到一星期時,環小姐發現了個新秘密:每月規定要來一回的事是衍 期了。「真是——麼?」環小姐想著心悸。剛造成的一點希望立刻全部消散了。

  那怎樣辦好呢?這不歡迎的小生命!這是沒有法子守秘密到底的。現在是連神秘溫柔的 月夜也不能給環小姐幾分美麗的幻覺了。白晝和黑夜趕逐似的飛快過去,環小姐覺得她是一 步近一步的走向墳墓向敗滅。而又是獨自的寂寞的走去,沒有安慰,沒有同情,甚至連痛恨 也沒有。如果還有人痛恨她,總比虛空的冷漠好些罷;她很想有一個母親,即使是最嚴厲的 母親,她也將伏在母親的懷中哭一會,也將直訴自己的苦難,然後去死。可是沒有。母親去 世的時候,她尚在襁褓;母親的音容笑貌,早已一點都記不起。在這世上,她沒有半個親 人。姑母是她的保護者,表哥只是表哥。她想起表嫂沒有來的時候,表哥還不是僅僅的表 哥,但現在早已成為正式的表哥,不多不少只是一個表哥。

  夜來了時,她坐在窗前,癡癡的望著蒼空的繁星。憂愁在她心裡煎熬,她的思想飛得遠 遠的,遠遠的,徘徊在群星的中間。她看見南天升起一道紅光,她又看見紅光裡有她的愛人 的面容,她又聽得他說:「想不到再度的結合就留下了這麼一個紀念。從前我要你忘卻,現 在我請你就培養大我們這紀念!」她知道這是他的靈魂深處的呼籲,大千世界都聽得他這呼 吁,群星也點頭贊同著。

  她陡然勇敢了,一條出路橫在她面前了。她將要對世界宣佈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決心; 她將大無畏的站在社會面前,抱定了她的第一次愛的果實。

  但是毀容的下弦月狡猾地對她睒著眼,冷冷的笑,幽幽地說道:「空想!太好的空想! 你這就能得到冷酷社會的容許麼?而況你又永遠辭別了人生的快樂。但如果有一個人來替你 頂名義,那就不同了。社會上需要虛偽的名義。你的最聰明的辦法是趕快找一個人來掩護你 的過失。」

  環小姐又躊躇起來。有兩條出路這就為難了。永遠是各有利弊的兩條路,叫人難以決 斷。星和月是這般的各執一詞聚訟著,只給了她更不可耐的煩躁。她果然忘記了笑,卻也忘 記了哭。這太大的問題,太強的震撼,把她弄成了麻木。

  而況她又一天一天的消瘦。似乎那「秘密」已經再不能忍耐著不露臉了。對於這 「瘦」,姑母也起了焦慮;她搖擺著龍鐘的身體到環小姐房裡坐了半小時,反覆的絮煩的說:

  「環兒,你近來瘦了,你有病,告訴我姑媽,有什麼病?想什麼,要什麼?都告訴我, 我叫他們弄來。環兒,你心上不快?嫂嫂有什麼話?阿金不周到?都告訴姑媽罷。我娘家就 剩你一個了,你再有什麼三長四短,我到陰間怎樣見他們來!」

  姑母的老眼也有些潮潤了。環小姐忍住了眼淚,只寂寞的假笑著,輕輕的搖頭。她很想 說:「姑媽呀!你老人家是疼愛我的,因為你對著地下的死者負責;可是你還疼我麼,如果 你知道我是已經有了你所痛恨的醜事?」然而她睜大了憂悒的眼睛,看著姑母的衰老的長 臉,含糊地說些「沒有病哪」,「只不過天熱了不舒服」,「心上沒有什麼不快」一類的 話。她不肯——也沒有足夠的勇氣,來宣佈她的苦悶的秘密。

  她知道姑母的愛惜她是為了母族的死者,表哥是為了姑母,表嫂是為了表哥;他們都是 為了別一種原因,而不是為了她本身。真真為了她而愛她的,只有一個人,而這個人的去得 遠遠,造成她現在的痛苦。如果這是命運麼?如果她是命定著不得好死麼?她願意在這個人 面前死。然而他已經去得很遠很遠不知去向了。如果再有一個別的什麼人也能為了她而愛她 ——只要再有這麼一個人呵,她也願意死,願意在他面前傾吐自己苦悶的秘密,願意死在他 的忿怒的拳下。

  迷亂地苦痛地想著,環小姐禁不住眼淚落下來。她看著姑母的龍鐘的背影,心頭猶如絞 著一般。

  表嫂也來很巧妙的詢問環小姐有什麼「不樂意」,也說她瘦了;並且說,有什麼不周到 的地方,請她原諒,請她直說,不要見外。環小姐全身抖戰著;她覺得這些隔膜的撫慰比熱 罵還難受,她又感到自己的反常的態度確已引起這一家門內的猜測和不安;覺得偵察的眼睛 是埋伏在她的四周了。現在是即使關閉在自己的房裡也不能得到片刻的自在。房外的每一聲 小語,每一個足音,都使她驚悸得直跳起來。

  「那跫跫然來的,不是死神的腳音麼?你就這麼死了?你,剛在青春的盛年,剛只喝著 一滴快樂的酒,就在寂寞中默默地死?」

  環小姐悲忿到幾乎發癇了。她不願死;只要還可以逃避,她決不願死。但現在似乎死是 唯一的逃避處所了。挺身出來宣佈自己的秘密,把冷笑唾罵都付之一笑,如何?環小姐再三 想來,沒有這麼多的勇氣;自殺所需要的勇氣還只是一時,而這卻是長期。找另一個男子來 做掩護麼?那也是未必竟有把握。況且這一類的事是性急不來的,萬一誤近了壞人,豈不是 更糟?

  她無端妒恨著她的女朋友了。她們每個人身後總跟著兩三個男性。她們不怕左右周旋的 麻煩,許就是先見到有一日要用來作掩護罷?「所以我是只有自殺的一條路了,」環小姐絕 望的想,「我就是心腸太直,太好;現在這世界上,沒有好人立足的餘地!」

  寶叔塔後一個小星閃著寒光。夜是越來越靜,充滿著死的氣息。環小姐下了決心,拿一 條絲帶來掛在床柱上,同時簌簌地落著眼淚。腦筋像通了電似的敏活起來,把她短促的二十 三年的生活一齊都搬了出來。她記起十七歲那年的新潮流怎樣激動了她的靈魂,怎樣渴望著 新的光明,怎樣夢想著將來的幸福,怎樣慶幸自己的尚未訂婚,怎樣暗示給姑母和表哥她自 己的婚姻要聽她自由,怎樣的半驚半喜地接近了男性,然而結果如此!她抖著手指把絲帶挽 成一個環,心臟要裂開來似的發出淒絕的詛咒:哄騙呀,哄騙呀!一切都是哄騙人的,解 放,自由,光明!還不如無知無識,任憑他們作主嫁了人,至少沒有現在的苦悶,不會有現 在的結局!至少不失為表嫂那樣一個安心滿意活著的人!

  她站在床沿,全身發抖,眼睛裡充滿了血。她再不能想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她的脹痛到 要爆裂的頭腦裡疾轉:宣佈那一些騙人的解放自由光明的罪惡!死就是宣佈!她不讓自己猶 豫似的將頭頸疾鑽入絲帶的環內,身體向外一側,兩腳便離了床沿。

  同時,一個模糊得很的觀念忽又在她腦裡一動:應該還有出路,如果大膽地盡跟著潮流 走,如果能夠應合這急速轉變的社會的步驟。可是絲帶已經抽緊了,她的眼珠開始凸出來, 舌頭吐出拖長,臉上轉成了青白色。

  凸出的一對眼睛向前瞪視,似乎還想證明那能夠和這動亂轉變的人生合拍的,究竟是什 麼東西! 1928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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