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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伕子,挖戰壕,築工事:從趙鎮長大廳上傳出來的這三句話,當王保長和商會巨頭 謝林甫還在趙鎮長盛情招待之下低斟淺酌的當兒,就已經在街頭巷尾產生了無數的奇形怪狀 的兒子孫子灰孫子。人們捧著一顆沉重的心爬上了各自的眠床,而在睡夢中,他們發洩了他 們的忿怒、咒罵和號咷。

  第二天清早,鎮上的五六家茶館,生意特別好。除了經常的茶客,還有些想聽聽消息的 人們,自以為得了重要消息不宣佈心裡就不痛快的人們,都不約而同,選中了這五六家非正 式的市民會場。

  大街中段,名為「羽園」的老牌茶館內,有人在「發表」驚人的「消息」,——其實這 只可稱為「猜想」或「議論」,但在絕無真實消息的時候,尤其在這小鎮上,「猜想」常常 被升格為「消息」,甚至連「議論」也會被它的發表者化裝為「消息」而歆動聽聞。現在 「羽園」雅座上的這位英雄又是鎮上的「聞人」之一,綽號「油煎猢猻」,因而從他嘴巴裡 說出來的,不管它是「猜想」或「議論」,都值得重視。

  「油煎猢猻」斷定這小鎮將化為戰場。他得到「可靠消息」,日本皇帝用了「軍師」 「近衛文」的錦囊妙計,算定八月中秋進上海,九月重陽進南京,那時候,兩條鐵路一帶大 城小鎮都難免刀兵之災。「日本鬼子先派飛機來炸」,睜大了銅鈴似的眼睛,「油煎猢猻」 掃顧著周圍的聽眾,提高了嗓子,十足的聲容並茂。「炸你一個昏頭昏腦,隨後便是鐵甲 車,隆隆隆,排山倒海!那鐵甲車,上海到本鎮,半點鐘就到了。兵對兵,將對將,鐵甲車 也得用鐵甲車來擋!幾百兵,挖幾條壕溝,那不是羊肉沒吃惹身騷麼?」

  茶客們都聽得毛骨悚然。有一個年紀輕輕的商人卻偏偏問道:「鐵甲車既然那樣厲害, 為什麼上海打了這許多天了,轉來轉去,還是在什麼蘊藻濱、八字橋呢?」

  「油煎猢猻」趕快轉眼找這膽敢表示異議的傢伙,可是人多,怎麼找得到?他只好鼻子 裡哼一聲,對眾人說道:「剛才就告訴你們,日本的軍師算定了,八月中秋進上海,時辰一 到,自然就來了!」

  忽然又有一個圓潤悅耳的聲音,差不多就在「油煎猢猻」腦後,投來了這樣幾句:

  「說的都是夢話!昨晚上他的魂飛到了日本東京,看見了什麼軍師,聽到了什麼八月中 秋,九月重陽!」

  「油煎猢猻」立刻變了臉色。這是誰呀,膽敢在大庭廣眾之間這樣頂撞他。茶客們也都 愕然相顧,膽小的趕快偷偷溜走。「油煎猢猻」獰起了銅鈴眼,急轉臉去看,在他身後,隔 一根柱子,一張小小茶桌,對面坐著兩位年輕人,其中一位方臉長眉,丰采飄逸,一雙活靈 的眼睛閃閃有神,挑釁似的望著「油煎猢猻」,明明是在說:「是我罵了你,怎樣?」

  「油煎猢猻」的臉色又變了,獰起的銅鈴眼也順下而且縮小了。他認識這位二十來歲的 年輕人就是本鎮商會巨頭謝林甫的二少爺謝吉生,在鎮上的「少爺班」中,出名是不好惹 的,又是活動分子。另一位和謝吉生一起的,「油煎猢猻」只知道他是趙鎮長的少爺,卻不 知道他的名字。

  「哎,小孩子不懂事。」這樣自言自語聊以解嘲,「油煎猢猻」轉過臉來,望著一條正 在茶客們腿間亂鑽亂拱的花白狗,猛然喝道:「畜生!鑽什麼!有你出頭的日子還遠得一點 呢!」

  那邊桌上,趙克久勃然變了臉色,伸手把桌子拍了一下,馬上就要發作。可是謝吉生卻 對他使個眼色,同時抬頭向著眾茶客們笑嘻嘻大聲說道:

  「可不是,日本鬼子算定了要到八月中秋來,漢奸走狗出頭的日子當真還早了一點啊!」

  「油煎猢猻」的臉色第三次又變了,這一次變得鐵青,然而眼尖的人卻也看出鐵青之下 有些尷尬。一場「好看」似乎不可避免了。幸而這關頭,一個獨佔著一副座頭的中年漢子拉 長了調子也發起議論來了。

  「荒年傳亂話,各人都有一套消息。我看呢,日本鬼子不會來這小地方。軍隊來住幾 天,挖戰壕,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好比跑江湖變戲法的,到一個碼頭,儘管是過路,也要 鬧鬧場子,像煞有介事。……」

  他笑了笑,轉臉向四面看了一眼,又接著說:

  「鎮上挖壕溝也不是第一次啊!大家總還記得,去年夏天,也來過幾十個兵,噱頭可不 小,火車站那邊挖了三四條壕溝,鎮上雪白的風火牆都塗上窯煤,還有,沿河還搭了竹棚, 把河面遮掉一半,都叫種上南瓜和絲瓜。幹什麼呢?說是隊伍坐了小船在瓜棚下邊過,日本 飛機就看不到哪!哈哈,明天也許又想起南瓜和絲瓜來了,竹棚搭一下還容易,南瓜和絲瓜 可不是一兩天長得起來的!」

  茶客們也都哈哈笑了。「油煎猢猻」和謝吉生之間的緊張局面不知不覺也就鬆懈下去了。

  但是,由於三百伕子和築工事所引起的緊張的人心,以及各式各樣離奇的謠言,卻在上 午十點鐘以後方始慢慢平靜。大街小巷,人們爭相傳佈一個真正的消息:商會在開會了。人 們又機密地睒著眼,悄悄地告訴他所認為最親近的朋友:「什麼築工事!這就是他們的工事 啊!」說著就把食指和拇指圍成一個圓圈,在對方眼前晃了晃。

  「當真麼?」對方張大了嘴巴問。

  「怎麼不真!萬昌油鹽雜貨號傳出來的。」

  對方於是連連點頭:「哦,哦,這就十分裡有九分!」

  十二點光景,人心幾乎大定。鎮上最活動的年輕婆娘們也從趙鎮長家裡探明了事件的內 幕。當然這是徐氏少奶背著婆婆的面,一邊抱著小英餵奶,一邊有一句沒一句透露出來的。 樸齋太太卻不是那麼直爽,她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鎮長家裡可沒有聚寶盆!」

  商會內部卻又不像街上那樣平靜。參加討論這件大事的人物約有十多位,等他們到齊, 就花了一小時。商會設在關帝廟,和鎮公所在一處。兩張八仙桌拼成的「議事席」,臨時鋪 了塊白布。這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定下來的儀式,如果不把兩張八仙桌拼起來再蓋上一塊白 布,那會議就不夠正式。一向做慣了主席的謝林甫這一次卻再三謙遜,結果公推了趙鎮長, 這又花掉十多分鐘。開會如儀,立刻爆發了爭執,中心點是攤派方式。十多位人物在那鋪著 白布的所謂「議事席」前坐了七八分鐘,辯論一番,便離座散開,三三兩兩作一堆咬著耳 雜;約莫過十分鐘,他們再坐到「議事席」上了,又爭論不決,又散坐分組交頭接耳;這樣 反覆幾次,終於是王保長的主張得到了全體一致的擁護:休會吃飯,午後再討論。

  兩張八仙桌又分開了,變成了餐桌。。東道主是鎮公所,酒菜當然不便菲薄。兩張八仙 桌拼起來的時候不能解決的難題,現在分開了,而且沒有白布蒙著的時候,卻終於得到瞭解 決。大家同意:款項由商會墊付,鎮公所負責償還,攤派問題取消。

  謝林甫回到家裡補睡了中覺。這其間,平靜了的人心忽又發生波動。大約有兩排兵居然 在火車站附近挖開了丈把長、三尺深的兩道壕溝,挖起來的泥土又堆在壕邊,也有尺把高。 當這消息到了謝林甫耳朵的時候,他想道:「難道上級真有命令要他們築工事麼?」他的心 也開始有點保不住平靜了。

  夕陽西斜的時候,空中有隆隆的聲音。人們看見了比蜻蜓還小的飛機,穿過薄薄的缸爿 雲,弄不清楚是幾架,也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可是「油煎猢猻」的徒弟禿五卻一 口咬定是敵機,——他說他聽了那聲音就認出來了。他在滿街亂嚷。

  這一個晚上,疑懼的黑影也侵入了鎮上的幾個深院大宅。趙樸齋家裡也有一場小小的口 舌,五個人有四種不同的主張;

  結果是徐氏少奶含著一泡眼淚很早就去睡了。

  在這樣惶惑的空氣中,人們又過了一天。這一天內,國民小學和土地廟兩處毫無動靜。 車站附近新挖的兩道壕溝也跟那一歲多的幾道舊的一樣,不再引人注意。鎮上有兩個警察 (他們是從車站上的分所裡派來的),這一天忽然換了簇新的單制服。下午也有飛機的聲音 自西而東掠過天空,據說確是敵機,但只是掠過而已,人們只把它當作談話資料。前天被趕 到街頭來的難民,一大部分離開這小鎮,繼續他們的流亡,小部分有病的也暫時安插在歇業 已久的一家米店的棧房。

  只有隊伍剛到的時候被作為漢奸抓了去的那個人卻依然在押。

  一切幾乎回復了常態,沉悶重壓之下的人心也幾乎麻木了,但是突然又來了新鮮的刺激。

  快要上燈的時候,面目清瘦的一個年輕人,帶著兩位也是不過二十來歲的,意外地出現 在趙府的大廳上。一道公事塞在趙樸齋手裡,那三位不速之客便在大廳上東張西望,指手劃 腳,唧唧噥噥說著人家不大明白的話。

  趙樸齋看了公事,眉頭便皺了起來;又看那年輕人,軍裝,斜皮帶,儼然也是軍官模樣。

  「當然沒有問題罷?」那年輕人問。

  趙樸齋遲疑了一會兒,這才吞吞吐吐說:「舍下實在簡慢,不大方便。」卻又轉口問 道:「三位中間哪兩位呢?閣下在不在內?」

  「我是錢科長,」那年輕人自己介紹,又指著他的同伴說,「要來府上打擾的,是這兩 位女同志。」

  趙樸齋仔細打量那兩位,果然是女的。同樣穿了軍裝,兩隻胸袋就鼓得很高,軍帽下還 露出一綹頭髮。

  「哦,哦,」趙樸齋鬆一口氣說,「遵命,照辦!」

  這一件新奇的事情很快又傳遍了全鎮。趙克久和克芬在謝吉生那裡聽到了,便趕回家 來,兩位女同志已經被安頓在廳樓上的一間後房。小小兩個鋪蓋卷佔了那架又高又寬還是克 久他們的祖母用過的舊式木床。徐氏少奶指揮著女僕這樣那樣的在那裡幫忙。

  這間後房,原是堆放陳舊的破爛東西的。現在雖然打掃出那張大木床,以及床前狹長的 一條,可也只夠兩三人促膝而坐。趙克久和克芬看見她們正忙著收拾,只在門口張了一張, 也就走了。這兩兄妹自從那晚上到國民小學碰了個大釘子以後,看見了穿軍裝的,就覺得有 點隔膜。

  但是徐氏少奶卻很熱心。照樸齋太太的意思,這樣「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兩個,應 當安頓在空蕩蕩的大廳上;無奈那兩個偏偏不願意。樸齋太太宣言,她不管了,於是徐氏少 奶想出了這間後房。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她對於這兩個「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人物,發 生了興趣。她覺得這兩位年輕的姑娘,神秘而又平凡,世故而又天真。當然,還有使她興奮 的另一原因:自從十八歲她來趙家做媳婦,五六個年頭,今天是第一次被放在主婦的地位露 了臉了。她的才能,第一次得到施展的機會。時間已經不早了,她還捨不得離開那後房。兩 位客人起居上的瑣屑事務,她都替她們想得很周到。她告訴她們:開了那大木床右邊的窗, 就叫得應睡在下房的女僕。她又小聲笑著說:

  「我們的阿花會欺侮陌生人。兩位小姐明天早上要個洗臉水什麼的,可不要自己下樓 去;阿花就睡在樓梯腳,它乘你不防,會汪的一聲,嚇你一跳。兩位小姐要什麼,只管使喚 那老媽子。可不要客氣啊!」

  「哦,謝謝你,」長挑身材,鵝蛋臉兒,年紀較大的一位客人說,也小聲地笑著。「可 是你也不要客氣。你叫我小陶就得了。她是小陸。」

  小陸正在整理她的零碎東西,冒冒失失問道:「阿花是誰?

  是不是那小丫頭?」

  靠在徐氏少奶身上的小良哈哈笑了。徐氏少奶趕快接口道:「阿花是我們家裡的一條 狗。」

  小陶也笑了,望著小良,又問道:「這位小弟弟是你的——」

  「我的大孩子。」徐氏少奶輕聲回答。

  「哦!」小陶似乎感到意外。小陸丟下手裡的東西,跑到徐氏少奶跟前,孩子氣地拉她 的手,又相她的面孔,一股勁兒搖著頭道:「我不相信!看你的樣子,才不過十八九歲。你 多麼小巧玲瓏,頂多二十公斤!」

  徐氏少奶紅了臉,露出兩行雪白的牙齒,訕訕地笑了笑;卻又歎口氣低聲說:「還說我 嫩相麼,見不得人了!」她慢慢站了起來,向兩位告辭,挽著小良的手,走到門邊,扭著腰 回頭又對小陶和小陸說道:「夜裡有什麼,敲兩下這板壁就得了,我的房就在前邊。」

  回到自己房裡,看一下睡得很甜蜜的小英,又打發小良也睡了,徐氏少奶換上一套短 衣,獨坐在妝台前,手支著頭,出神了好半天。她想寫信給丈夫,告訴他:鎮上人心不 安,……聽說已經有人收拾細軟,準備逃難,……可是家裡各人意見不同,……現在是拖一 天算一天。她心裡的話太多了,簡直無從下筆。她忽然又想到住在蘇州的遠房的哥哥,這是 她娘家唯一的親人。「可惜太遠了,來也不便,」徐氏少奶想想,也覺得沒有希望,「就是 來了,和他也商量不出辦法來。」她轉臉看著床上的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沉重地歎口氣,便 也用「聽天由命」來安慰自己。

  然而也許今天她意外地太興奮了,躺在床上以後,久久方能入睡。

  第二天上午,趙府的大廳上鬧哄哄地人來人往,頓時把這總有半世紀之久沒動過樣子的 大廳改變了面目。落地長窗都開得直挺挺的。兩三張方桌靠窗排成一長列,朝外放了幾把椅 子。錢科長親自領導著一位科員和兩名勤務兵,再加上小陶和小陸,完成了這樣的佈置。錢 科長辦事很認真,他一會兒指揮勤務兵把紅綠洋紙裁成小小的長條,一會兒又發見筆墨不 夠,大聲地呼喝。原來他們要做一點「民眾工作」了!按照預定計劃,要寫一百張標語,同 樣兩份的壁報,還要發動鎮上的居民對隊伍致敬,來一番慰勞。慰勞當然最好是物品,但是 「計劃」中也包括「非物質」的一次「歡迎慰勞大會」。趙府的大廳便這樣成為錢科長以下 的政工人員臨時辦公處。

  趙克久和克芬也被「動員」來幫忙。錢科長親自拿起一枝斗筆,吃飽了墨汁,便霍霍地 寫下四條標語,交給大家照抄。這四條標語是:

    軍事第一

    戰時如平時

    服從政府命令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趙克芬被指派和小陸一起,抄寫壁報。錢科長又從口袋裡摸出三篇文章的底稿,吩咐了 幾句,就帶著那科員和一個勤務兵,急急忙忙地走了。

  四道標語,每道得照抄二十五份。趙克久寫到第二十三次的「戰時如平時」,停了筆, 看著小陶問道:

  「光是這四條,不太少麼?」

  小陶筆不停揮,小聲答道:「上頭髮下來只這四條。」

  「我們自己添一條不行麼?」

  「恐怕不行。」

  「簡直是絕對不行的!」那邊揮筆疾書的小陸插嘴說。

  趙克芬已經寫好了半張壁報,但錢科長交下來的文章已經用去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篇可 巧又很短,寥寥三四百字,無論如何填不滿那半張紙。克芬主張重寫,但是小陸很有經驗地 說道:「重寫就耽誤了時間。看有多少空白,把那四條標語一補,不就得了?」

  大廳外,院子裡的樹影子漸轉漸直,爬在高枝的兩三隻秋蟬此唱彼和,送來了婉轉淒涼 的歌聲。大廳內,標語和壁報的工作也完成了最後的一筆。

  趙克久愉快地伸個懶腰,兩手插在褲袋裡,抖擻著精神,念那張壁報。三篇文章當然都 很冠冕堂皇,而且明白曉暢,——三篇文章合起來也有二千字光景,可是精彩所在,三句話 就可以包括:政府一切都有辦法,一切都有政府負責,人民應盡其一切服從命令。乾脆得 很,可也空洞得很,然而趙克久頭腦也是慣於粗枝大葉的,他沒有理由不滿意。「羽園茶館 裡,應該貼一張,」趙克久貢獻了意見,「走罷,我幫忙你們去貼標語,有力出力!」

  他們四個分拿著標語和壁報,勤務兵一手提著漿糊桶,一手拿著棕刷子,跟在後面。他 們從那條直街的東頭工作到西頭,吸引了大批的小孩子,也吸引了若干關心戰事的市民,但 同時更吸引了大批的蒼蠅。標語貼出去不過幾分鐘,蒼蠅們便呼朋引友而來,爬在那紅紙或 綠紙的周圍,吮吸著滲出在紙邊的漿汁。

  又到了那國民小學的附近了。照原定計劃,壁報之一是要貼在一個巷口,斜對那兩個哨 兵的。還剩四張標語,也就一併「就地解決」。功德圓滿,小陶、小陸、勤務兵就和趙氏兄 妹分了手。那三位走向國民小學找錢科長報告任務完畢,趙氏兄妹往回走,一路欣賞那些鑲 上了蒼蠅的黑邊的紅綠紙標語。

  羽園門前,擁擠著一堆人。「嗨,壁報起了作用了!」趙克久這樣想,心裡很高興。他 拉著克芬也擠進那人堆,打算聽聽人們對於壁報的議論。壁報是高高地貼在牆上的,這下邊 人頭攢動,說話的聲音可不多,人們的眼光也不是射在壁報上,人們的眼光都射住了也是貼 在牆上似的垂頭喪氣的一個鄉下人。

  「啊!這是孫排長!」克芬在她哥哥耳邊小聲說。

  趙克久也看見了:鄉下人前面,側身相對而立的,一個是孫排長,另一個卻是「油煎猢 猻」。孫排長旁邊還有兩個兵。「可不是!」得意洋洋的「油煎猢猻」冷冷地說。「拿不出 見證來,就是誣告。做漢奸,給抓住了,哼,倒又誣告好人,這是罪上加罪!而且一定有人 指使!」他把腦袋伸到孫排長的耳朵旁邊,又加了一句,「我看這傢伙一定還是個共產黨!」

  孫排長的濃眉動了一下,圓眼睛溜過去看看那鄉下人,又溜回來看看那「油煎猢猻」, 闊嘴巴閉得緊緊地,不置可否。

  那鄉下人,背貼在牆上,不聲不響,也毫無表情。

  「怎麼一回事?」趙克久忍不住輕輕問了一聲。

  孫排長轉過臉來,一對圓眼睛在克久和克芬身上溜了一個圈子,還認得這是鎮長的少爺 和小姐,便答道:「一個有漢奸行為,當場被弟兄們抓住;一個有指使那個犯罪的嫌疑,可 沒有見證。」

  「哦,什麼漢奸行為?」趙克久又問。

  「油煎猢猻」聽得孫排長說有「指使的嫌疑」,便怒氣沖沖叫道:「怎麼?你相信他的 屁話?」

  孫排長不理「油煎猢猻」,卻回答趙克久道:「昨天不是有敵機過境麼?弟兄們發見河 那邊墳堆上有一塊大白布。這不是給敵機指示目標是什麼?今天我們查出來,白布是他放 的,」孫排長返手指著那鄉下人,「他亦不賴。可是他說,他怕敵機炸了他的祖墳,有人指 點他,放一塊白布,敵機就不會下蛋,他相信了,他上了當!」

  孫排長說這番話的時候,「油煎猢猻」在一旁連聲冷笑;等到孫排長的話說完了,「油 煎猢猻」仰起臉放聲大笑,而且像演說一般對在場看熱鬧的眾人說道:

  「各位聽聽,什麼保護祖墳,有這樣的傻瓜麼?再說,我在鎮裡,他在鄉下,河水犯不 到井水,怎麼一口咬定了是我指使,那不是白日見鬼麼?」

  「蒼蠅不抱沒縫的蛋,」孫排長不耐煩地說,「我是奉命辦理。有你的事也罷,沒你的 事也罷,多少要請你到連部去一趟。廢話少說,走罷!」

  圍繞著的人們紛紛往後退,讓出一條路來。孫排長還對趙克久兄妹舉手致敬,就帶著 「油煎猢猻」和那個鄉下人走了。這當兒,人叢裡卻沸沸騰騰發出了各種的議論,有的說那 鄉下人太笨,但大多數人卻看到「油煎猢猻」也被拉走而感到痛快。

  趙克久也是感到痛快的一個。克芬卻擔心那鄉下人最後還是要吃虧。他們兩個談談說 說,早到了萬昌號,找著謝吉生,告訴他要開「慰勞大會」,請他幫忙;謝吉生一口便答應 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錢科長所發動的「民眾工作」像是火車站附近石子路上的獨輪小車, 格楞格楞地在進行了。鎮公所和商會所在地的關帝廟內,趙樸齋和謝林甫、王保長,以及鎮 上其他夠資格的人物,足有兩打之多,又坐在那兩張八仙桌拼起來而鋪著白布的「會議席」 周圍。趙樸齋宣佈開會宗旨:慰勞抗戰將士具體辦法。他小心地把錢科長口授的一套話一字 不漏地背誦出來,十分賣力,不折不扣流了汗。

  另一方面,在趙鎮長的大廳上,「慰勞大會」的籌備會由錢科長親自主持,也熱烈地開 始了。這裡籌備的,主要是「精神慰勞」,屬於「出力」這一類。錢科長表示:政訓處工作 人員本就不多,而來到這鎮上的,連他「本人」在內,也不過四五位,因此慰勞會的節目, 勢必借重當地的熱心積極分子。這一來,趙克久和謝吉生的責任便異常重大了,發言也就踴 躍。然而,形式也不免隨便些。徐氏少奶和小良也出現在這「莊嚴」的場合,作為旁聽,而 且徐氏少奶懷裡還抱著個小英。

  關帝廟內的會議照例是一陣鬆懈一陣緊張的。現在他們也進入了討論的階段了。他們所 討論的,主要是「物質慰勞」,用一位參加者的直捷了當的說法,就是要大家挖腰包;因而 數目的多少頗費斟酌。所有出席的兩打人物爭著訴苦歎窮,把會場空氣弄得十分淒慘。號稱 足智多謀的謝林甫既得想法為自己減輕負擔,又得籌劃如何顧全「同人」的利益,把最大部 分(或幾乎全部)的負擔都轉嫁到不夠資格來關帝廟與聞這件大事的本鎮居民;他不大開 口,可是他的腦筋卻沒有一秒鐘停止了轉動。他也流了汗了。

  趙府大廳上這時卻也發生了數目字的問題,然而這裡的情緒還是輕鬆而快樂。他們在討 論「慰勞會」該有多少遊藝節目。原則上當然愈多愈好,誰也沒有異議。趙克久是個大刀闊 斧的脾氣,主張至少是十個節目;克芬愛熱鬧,擁護了她哥哥的主張。辦事比較實際的謝吉 生卻反對道:

  「你也算算,有沒有人擔任呀?你們兄妹倆擔任多少?」

  關於「遊藝」,趙克久確是什麼也不會,除了足球;然而「慰勞會」中即使可以有足球 表演,一個趙克久也太不夠。不過他是不肯認輸的,而且他也有他的「估計」。他說:

  「兩位女同志,每人來兩個;剩下的六個,國民小學的教員和學生可以包辦了去。」

  「不行,不行,」小陸馬上聲明,「我和小陶合起來只能擔任一個罷哩!」

  「國民小學的實力,」謝吉生又不慌不忙說,「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五個女教員,三 個是城裡人,早已回家去了。剩下的兩位,湊半個節目也是勉強的。那半個節目呢?當然是 男教員們的責任。除了出名的駝公不算,男教員也實得兩位。」

  「可是也還有學生。」趙克久依然堅持他的主張。

  「可是所謂節目者,總不好意思太敷衍。如果一個小學生上台唱一支歌也算一個節目, 那不用說十個,一百個也容易!」

  現在趙克久只好不作聲了。使他失敗的倒不是謝吉生的咄咄逼人的詞鋒,而是他自己實 在一點也不明瞭國民小學的內情。高坐在主席地位的錢科長正想行使「最後決定的特權」, 忽然那旁觀的徐氏少奶忍不住開口了:

  「芬妹可以來兩個啊。一個是唱,又一個是舞。」「怎麼,怎麼?」克芬發窘地四顧, 「我可不會跳什麼舞!哦,大嫂,我倒忘記了你!」克芬笑著,一轉身就把徐氏少奶硬拉到 會議桌的前面,「誰不知道你是天賜莊唱詩班裡的頭兒尖兒!」

  錢科長和兩個女同志的眼光都轉到徐氏少奶身上。謝吉生也望著她點頭微笑。謝吉生也 是在蘇州的教會學校念過書的,他知道克芬那句話不是開玩笑。「可以答應罷?」他看著徐 氏少奶輕聲說。

  徐氏少奶雖然猛不防被克芬捉住了,卻並不慌張。她笑了答,落落大方地回答道:「五 六年不唱了,怎麼行呢?忘記得精打光了!」

  錢科長覺得應當宣告討論終止,把這「技術問題」趕快結束;他胸有成竹地決定了遊藝 項目是八個,大家都應當「盡其一切」,想法來湊足這個數目。

  關帝廟內的一群,現在也從苦悶轉而為快樂,大家有說有笑。他們不但一致決定了頗為 得體的一個數目,並且也把籌集的方法弄得相當冠冕堂皇。趙樸齋的綢長衫背上濕透了一大 塊。謝林甫把一方手帕吸足了汗水,依然滿頭滿臉佈滿了珍珠,其餘各位,大家也都流了汗 了。然而這汗全不是白流的,各位的錢袋因此保持了原狀——至少是近乎原狀。

  這時候,國民小學內也不寂寞。剛從上海公畢回來的周副官正和劉梁兩位連長談論他晉 見團長的結果。離他們談話的房間不過十多步,在那本來是校役室的小房內,上了「油煎猢 猻」一個大當的那個鄉下佬,正在苦苦地哀求孫排長。

  周副官眉飛色舞談著上海的吃喝和玩耍。這位生長在西南山鄉的傢伙,倒也不是十足的 土老兒,他在漢口住過,這一次又到了南京、無錫、蘇州,然而他的眼力畢竟不錯,他斷定 了上海是中國第一。

  「光是那一點氣魄,就叫你心裡舒服,」周副官忽然莊嚴起來了,「慰勞品堆積如山, 那不用說;麵包、餅乾、罐頭、毛巾,什麼都有。有一天,也不知是哪家報館的記者訪問師 部,師長隨便說了一句前線缺少腳踏車,那記者回去在報上把這句話一登,好呀,立刻有許 多人搶著把腳踏車送來,堆滿了一院子!」

  「咳,咳,這就叫做民氣!」中等身材方臉的劉連長說,顯然他是受了感動了。

  「打仗要這樣才痛快!」梁連長也慨歎地說,眼睛看著周副官臉上那些沉甸甸下垂的浮 肉,心裡卻想到:副官們當然更喜歡上海這樣的地方了,油水大。他一面這樣想,一面就開 玩笑似的大聲叫道:「周副官,你又胖了幾公斤了!上海真是名不虛傳,好地方!」

  「哪裡,哪裡!」周副官並沒聽出這話裡含著譏誚的意義,卻滿口謙虛起來。「喂,梁 連長,上海的好處就在什麼都有!現在為的是打仗,一般老百姓的娛樂場所都停了業,有許 多大遊戲場還改做難民收容所,可是,半秘密的玩玩的地方有的是呀!真開心,真……」他 忘情地噴出了格格的狂笑,話也說不下去了,一條口涎掛在他那肥胖的嘴角,足有三寸長。

  劉連長皺了眉頭,似乎看不慣這樣的怪相。

  「喂,真有很漂亮的呢!」周副官勉強抑住了笑聲,睒著眼,鬼頭鬼腦,壓低了嗓子, 又接著說。「喂,劉連長,您要是見了,恐怕也顧不得夫人的恩愛了!比那次無錫縣長請客 的時候叫來的那兩個漂亮到萬倍呢!」

  「這胖子又說瘋話了!」梁連長笑著拍一下大腿,就站起來,回頭看著周副官,又放聲 大笑。

  「報告!」

  從門口來的這一聲,把三位都嚇了一跳。

  孫排長站在門檻外,挺胸立正,臉上有點尷尬相。梁連長不耐煩地問道:「什麼事?」

  「報告連長,上午抓來的那個鄉下人,漢奸嫌疑犯,請示怎樣處置。他說他可以找保。」

  「哎!又是漢奸!」周副官搖頭歎氣說,「解到軍法處就得了。」

  「那倒不如就地槍斃了他!」劉連長冷冷地說。

  梁連長朝他的同伴看了一眼,便想起剛才王保長來保釋「油煎猢猻」的時候,劉連長是 不主張釋放的;劉連長那時曾經說:「要放,兩個人一齊放。」就因為兩位連長的意見不大 一致,所以「油煎猢猻」雖然終於釋放了,而那個鄉下人也並沒解到軍法處,還在等候發落。

  「押起來再辦!」

  梁連長朝門外的孫排長下了這樣的命令,就又轉臉笑了笑,似乎是表示他的公正,對劉 連長和周副官說:「明明知道那鄉下佬是糊塗蟲,上了人家的當,可是他有真贓實據。那就 只好關他幾天再說了。」

  劉連長轉換了話題,問周副官道:「團長怎麼說?我們這兩個連在這裡待命待到哪一天 啊?」

  周副官做了個鬼臉,用了濃重的鼻音回答:「團長也在待命啊!不過他是待在上海,那 可跟我們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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