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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墮落無恥素雲遭休棄 鑽營有術懷瑜又高昇


  紅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蠅頭小楷是「敬陳靜宜園主人」,信寄自安 慶。信內自稱是陳媽的兒子陳三,他在當地報上看過那篇小說。北京當時是全國文化中心, 北京的週刊,或是大報的文藝副刊,往往全國地方報皆予轉載。

  陳三的信很簡單。但是信內封有交他母親的信則有一千多字長,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 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過的幾個主人,他的自修讀書,投考警察學校,說他現在在安慶 當警察,每月薪餉銀元八元。信內說如果他母親來到姚家,請姚家念給他母親聽。信內還說 他正打算辭去職務,一俟籌足旅費,就北上尋找他母親,北上的旅費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動,立夫覺得寫了那篇小說,能有這樣的結果, 非常高興,立刻給陳三電匯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達,好知道陳媽這個兒長成了什麼樣子。

  環兒說:「看他寫得這筆字,那麼工整。他自己怎麼下工夫自修的呢!現在很不易看見 人寫這種蠅頭小楷的了。」

  自從清朝廢止科舉,寫這種小楷的人幾乎已經絕跡。寫小楷要有無限的耐性,可磨練出 人的耐性,每一筆都要合規中矩,寫時要心氣平和。說也奇怪,寫小楷卻在警界頗為提倡, 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報告寫的文字工整者,則提升很快。

  立夫說:「他一月才掙八塊錢,而且一定還拖欠。政府的職員掙四五十塊錢的,還寫不 了這麼一筆好字。他的文字裡除去文言成語用得稍有小錯兒之外,可以說是簡單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後沒幾天,陳三來到了姚家,大家正忙著辦喪事。帶他進去見到姚先生 時,他向姚先生下跪磕頭,拜謝姚家照顧他母親。姚先生趕緊把他扶起,讓他坐下,但是他 卻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兒黑,個子高,前額大,嘴和下巴顯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 扣子換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為不能買一頂帽子,又不能戴原來警察的帽子,所以來時是 光著頭,頭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筆直,兩個肩膀寬大而強壯。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 親。說話是清清楚楚的漢口口音。姚先生說:「你母親不愧是個偉大的母親。你為什麼始終 沒給她寫封信?」

  陳三勉強抑制住感情說:「我寫過。不知為什麼沒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後,我正在湖 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寫『查無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沒有旅費。我想 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親也許已經去世。」

  姚先生說:「我們想辦法幫著你找她。你就住在這兒好了。」

  陳三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親,也不形之於外。人把他帶到立夫的院子裡,立 夫,莫愁,環兒正等著看他。

  莫愁問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訴我們,好不好?」他說:「少奶奶,這話說來可就長 了。在軍隊裡,我扛幾十斤重的東西。那時候兒我很年輕,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過 病,又好了……腿都腫了,有一個禮拜,沒有飯吃,沒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兒上等死,後來 一個村裡的女人給我飯吃,給我地方兒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後,到漢口去拉洋車。 後來走了一步好運,有人雇我去給私人拉車。幾個月之後,那位好心腸的老爺搬到別的地方 兒去,我又換了幾家主人。後來我決定獨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沒有?」

  他回答說:「沒有。窮人哪有工夫兒成家?」然後他問:「您有沒有我母親的像片 兒?」莫愁說:「沒有。」他顯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兒。莫愁很留心,沒把他母親給他做 的那包衣裳給他看,恐怕他太難過。但是環兒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走到後屋裡去,把 那一包衣裳拿了出來,一直走過去和他說:「這都是你母親給你做的衣裳。」

  環兒的聲音有點顫抖。這位穿著講究的小姐站得離他那麼近,陳三站著怪不好意思,也 一時弄不明白。環兒解開包袱,看了他一下兒就走開了。看見母親給他做的這衣裳(這在小 說兒上已然看到過),陳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孩子,眼淚竟把衣裳哭濕。立 夫和莫愁大受感動。過了一會兒,莫愁才勉強說:「你母親老想打聽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 去。你要好好兒收存這些衣裳。」

  陳三勉強收住眼淚,他說:「我一定永遠不穿。」

  他們聽見隔壁屋裡有哭泣之聲。環兒原來又不見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臉上顯出十分驚 異,但是繼續說些別的事情。立夫說:「你願不願在我們這兒做事?我們會給你假去找你母 親。你總得有個地方兒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願意當用人。」

  陳三說:「我母親在您這兒做過事,只要您讓我在這兒,我做什麼都可以。您讓我做什 麼我都感激。我母親也許會回來的。」

  立夫問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給他個書記的事情做。

  但是陳三自己說願看守花園兒,因為他槍法好,是個神槍手,在警察大隊射擊比賽他得 過獎,雖然姚家不需要這等人,姚先生還是答應了。

  陳三回到老家村子裡,回來說她母親一年以前回去過,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 他沒有什麼事,因為人勤快,他就去問莫愁有什麼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給他書看,有時候 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訴他不要太費事像繡花兒那麼精細。

  陳三一直沒找到他母親。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親做的衣裳穿在身上,連同樣藍色 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買了一個很貴的皮枕頭套,大概有兩尺長,是抽大 煙的人在出外時用來既做枕頭又裝煙槍的。陳三在裡面裝幾件衣裳,夜裡枕在上面睡。在晚 上,他不值班時,發狠用功,熟讀立夫借給他的書,就在夜裡曾經照過他母親縫衣裳的燈下 讀,彷彿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個燈是環兒給他的。現在在進院子的門口一間小屋子裡,他 掛了兩尺長的一副對聯,他自己用工楷寫的,是普通常見的兩句:

    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陳三焚香敬書

  他有時候心裡想一下兒給他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誰,後來發現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 的院子裡遇見她時,她總是和他說話,但是陳三則盡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說,自從立夫發 表了那篇小說之後,環兒顯得比以前沉靜,而且拒絕母親為她進行婚事,實際上她已經二十 二歲,早已到了結婚的年齡。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而神情沮喪。在她沒見到陳媽的這個神 秘的兒子之前,在想像中顯然對他已有好感。現在見到了他,並沒有失望。

  另一方面,陳三對哪一個丫鬟都不輕薄,不調情,他簡直就像一個痛恨女人的男人。莫 愁後來才發現,陳三在漢口時,有一個丫鬟追求他,為躲避她的獻慇勤,只好辭職不幹。

  次年春天,暗香常常愁眉苦臉,喜怒無常。這種變化還有一些別的情形,自然逃不了木 蘭尖銳的眼睛。

  暗香的地位當然不止於一個丫鬟。甚至於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經亞喜歡她;但是素雲現 在實際上已經不能算是經亞的妻子,家裡已經承認了這個新形勢,因為總比經亞到外面去尋 歡取樂好。暗香現在由於接觸漸多,富家的女兒的行動習慣她也學會了。她而今快樂而滿 足,經亞有時候還覺得她夠美的。她現在穿得好,只是在平常日子不敢太講究耳環手鐲,衣 裳也不敢剪裁得像小姐的衣裳那麼好,因為習慣是這樣,丫鬟模仿小姐的衣服,只要夠新式 就好,但不可以至爭奇鬥勝的程度。穿高跟鞋,那時只是貴婦的特權,北方的女僕不可以亂 穿。暗香總是穿一件長袖子的褂子,用以遮住左胳膊上一塊燙傷的紅瘢痕,那是以前一個女 主人用熱烙鐵給燙的。由於木蘭的做法和地位,全家對她或和她說話,幾乎像對姚家的小姐 一樣。但是她仍然是個丫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不是。由於她過去受苦的經驗,最初來此過 溫和舒服的日子,頗覺不安。漸漸習慣於新環境之後,才開始接受人與人之間正常的禮貌和 相互的尊重,不過仍然覺得自己是有點兒過分。對自己社會生活上地位的提高,她十分喜 歡,於是便表現出樂於取悅於人,而自己對什麼事情也諸多滿意。因此上等社會那套人情世 故矯揉造作,她一直學不會。再者,由於過去一向坐慣了末座,而今只要再往上升一個座 位,也就十分快樂了。

  經亞對她的慇勤,特別討她歡喜。自從經亞回家之後,木蘭就問他是否已經找到一個 「山地姑娘」。因為他對素雲越來越冷淡疏遠,也就越來越喜愛蓀亞和木蘭,對他們倆那種 生活思想,也漸漸看出其中的道理而樂於接受了。一天,木蘭暗示暗香做他的妻子很近乎他 的理想。經亞便把這個意思看得十分鄭重,開始對暗香表示幾分情意,覺得暗香的淳樸老實 和太太素雲正好是個鮮明的對比。暗香,按傳統習慣,早就該結婚了。這個問題不但暗香自 己掛在心中,連木蘭也始終當一件事。

  最後,追求得太露形跡了,錦兒開始把暗香叫「山地姑娘」來向她取笑。

  一天,桂姐對木蘭說:「我看經亞對你們暗香很好。」

  木蘭沒加可否,只是問了一句:「媽知道嗎?」桂姐說:「那一天,媽對我說這件事。 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經亞真可憐。當初不應當給他成那門子親。現在連個人照顧他都 沒有。他若認真的話,應當再娶才是。暗香人看來老實忠厚,很容易知足。比在外頭娶一個 咱們不認識的小姐好。』老人家也很通情達理呀。」

  「爸爸怎麼個看法呢?」

  「他還不知道。」

  木蘭說:「素雲怎麼樣?情形並不簡單吧?」

  桂姐說:「俗語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的意思,既然已經開始,就應當有個 結果才是。暗香這個女孩子很好,值得要。別叫別人搶走了,還是咱們自己弄到手吧。我說 這話並不是因為我當初也是丫鬟的緣故。丫鬟不也是人嗎?我對爸爸去說。暗香若是不應當 嫁給少爺,我當初也就不應當嫁給老爺了。並且,經亞又沒有兒子。這條理由也就夠了。爸 爸若是答應,素雲也只好服從。誰叫她不給曾家生個兒子呢?

  不過,這件事不到時候兒不能洩露出去。」

  等暗香由偶然的關係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事情又弄得麻煩了一點兒。暗香是六歲時被人 拐賣的,小孩子時期一直受苦受折磨,她早忘記父母,連自己的姓都忘了。一天,和木蘭到 城南遊藝園兒,她經過了她童年的記憶中的那一條河沿兒,上面橫架著一座小石橋,岸上的 百年老樹,枝柯低垂,陰影映在一個黑紅兩色的門上。暗香叫拉洋車的車伕停下來。她下車 向四周圍打量,頭腦立刻想起童年在此玩耍的那片地方兒。她深信童年時在那小石橋上玩耍 過——她記得那石頭欄杆和石板,記得非常清楚。低垂的樹枝、樹樁子、大門、門台階兒, 楣石上面隆起的瓦的花紋,這一切都那麼熟悉。她心驚肉跳,向木蘭喊:「這是我家。我以 前在這樹下,在這橋上玩兒。一點兒不錯。」

  她們一看門牌兒,姓舒。

  暗香喊起來:「對了,對了!我們家姓舒。現在想起來了!」

  她覺得很想一下子衝進去,但是激動得渾身顫動,不敢進去。她叩門,轉身向木蘭說: 「若不對怎麼辦?」

  一個年輕的僕人打開門,暗香轉身看了看木蘭。

  木蘭問:「請問這一家是姓舒嗎?」

  僕人看了看這兩位少婦,覺得是上流人,回答說:「是姓舒。您有什麼事?您找誰?」

  暗香怯生生的說:「您這兒若是舒家,我想找舒先生。」木蘭說:「我們的情形,你告 訴他好不好?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她的父母。麻煩您進去問問舒先生,他們是不是丟 過一個叫暗香的女兒。」

  門於是關起來。暗香心裡七上八下,覺得等了好久。

  不久,門又打開,出來的是一位彎腰駝背頭髮雪白留有長鬚的老先生,戴著眼鏡。他仔 細看這個成年的小姐,似乎無法認識,暗香也不認識那位老先生。

  老者問:「貴姓?」

  「我的名字叫暗香。您丟過一個叫暗香的女兒沒有?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歲。」

  老人想了一會兒,在感情激動之下說:「你就是我的暗香嗎?」

  他猶疑了一會兒,然後伸出顫顫巍巍的兩隻胳膊把暗香抱住。

  老人說:「我的孩子!」他轉身向家裡人喊,叫他們出來。但這並不必要。一個年輕男 人和一個年輕女人已經飛跑出來,只見老人和那位小姐正在一齊哭。

  老父說:「這是你哥哥。這是你嫂子。」暗香像陌生人一樣向他們行禮問好。

  暗香問:「媽在哪兒?」

  父親說:「你媽……她死了,三年了。」

  木蘭帶著女兒阿滿站在一旁,這時舒家請她進去坐,父親在前帶路,手裡還拉著女兒的 手,好像恐怕再丟了。

  雙方情形互相告知,但是分別太久,說起話來,還是如同陌生人。木蘭已經知道暗香家 裡的情形,不久就站起來告辭,她說:「我要帶著孩子回去了,以後錦兒可以照顧她。」

  暗香問:「我什麼時候回去?」

  木蘭很溫和的告訴她:「你今天慶祝骨肉團聚。有什麼事情,明天回去告訴我。」

  第二天,暗香回去,把她家的情形告訴了木蘭。

  木蘭很急切的問她:「現在你還願幫我們做事嗎?」「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對我那麼 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歡我回去。」

  「你若願意,回去待個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說。阿滿現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顧了。我 也可以看著她。」

  暗香回家去,過了十天又回來,說她還願意伺候少奶奶。母親既然死了,現在那也不算 什麼家。她父親只剩下他哥哥那麼個兒子。父親年老,嫂子雖然能幹,人很壞,她管家,暗 香回去,她很煩惱。

  暗香說:「她對我父親也不好。那天晚上父親說要多做幾個菜,她說臨時來不及。我父 親說至少吃一頓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廚房嘟嘟囔囔的抱怨。父親一邊流淚一邊告訴我,說 兒媳婦不孝順。我哥哥聽說我還沒嫁人,他顯得很不安,後來說我出嫁還得花錢。」

  木蘭問:「你們家日子還好過吧?」

  暗香說:「他們有點兒產業。因為父親年紀太大了,錢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親眼睛不 怎麼好。他們想給他什麼吃,就給他什麼。我們這兒的丫鬟也比他們那兒的主人吃得好。」

  「你父親說把你怎麼樣呢?」

  「他說給我找個好人家兒嫁出去。」

  「你是不是叫你父親給你安排呢?」

  暗香說:「不。」語氣很重。

  「你怕不怕素雲。」

  「有時候兒我想孤身一個人兒,也比睜著大眼跳火坑好。

  不過二少爺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所以暗香還照舊和木蘭在一起。暗香的父親常來看她,她哥哥從未來過,這樣把她擺脫 開,心裡還高興呢。

  兩個月之後,木蘭看出來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體也像有點兒小毛病。她懷疑到出了什 麼事情,於是對她說:「暗香,你怎麼回事?」

  暗香無精打采,歎了口氣。

  「告訴我,是不是經亞?」

  暗香羞得用手摀住臉說:「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絕他。」

  「他說沒說要娶你?」

  暗香點了點頭。

  「他說什麼?」

  「他說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說我若願意,他願娶我。我沒辦法,我怕我 父親把我嫁給別人。」「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塊兒,你就用不著怕素雲了。太太和 桂姐都跟我說過這件事。二少奶奶也沒有生孩子。

  太太贊成,老爺也就贊成了。」

  暗香這才抬起眼睛來,顯得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她懇求說:「少奶奶,我的身子現在 是他的了,這種事情不能只說不算。您一定要幫助我。太太老爺若反對,我這條苦命也就不 要了。」

  木蘭說:「不用怕。我已經和桂姐商量過了。」「我一輩子對您感恩不盡。但是還得求 少奶奶保守秘密。

  不要讓別人知道。即使錦兒也別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說:「一兩個月。」又低下頭。

  木蘭說:「事情得趕緊辦。」

  經亞和暗香的私房韻事,還有經亞和素雲的疏遠,在經亞對他的大舅子牛懷瑜的態度 上,也可以看得出來。經亞返抵北京之後,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經和懷瑜以及懷瑜那個圈子 斷絕了來往,這很使素雲失望。由於大局的突然轉變,懷瑜已經失去官職。袁世凱這位大總 統一死,鶯鶯在袁世凱六姨太太那兒下的工夫,連根爛掉。倘若懷瑜在袁世凱圖謀恢復帝制 公開之時,不遠在山西,他一定會跟那群擁袁稱帝的人一齊垮臺。袁世凱一死,懷瑜不管是 在公開或私下,他都對袁責罵,說他是個野心勃勃的老賊,既不懂得時代精神,又昧於「民 主勢力」。安福系得勢之後,懷瑜和交通總長曹汝霖勾結上,在交通部擔任參事之職。因為 那正是安福系大權在握之時,所以懷瑜同時兼了三、四個差事,每月薪金能領到一千五百元 以上。

  他尚不以此為滿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來,在那種混亂時期,耍槍桿子領大兵 的人才有實權。只有和軍閥秘密勾結,他才能做到一個省長之職,才有權有錢。在統治階級 看來,中國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說有油水。直接統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當差自 然要好得多。在偏遠的省份如熱河能搜刮到幾千萬銀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懷瑜和鶯鶯開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吳將軍身上下工夫。那位將軍迷於鶯鶯的美色。 有人說懷瑜曾經正式把鶯鶯獻給吳將軍,充當將軍的情婦,這也是傳統的政治策略;有人說 鶯鶯仍然是懷瑜的妻子,不管怎麼說,也沒有什麼關係,因為鶯鶯是吳將軍的情婦是公開 的,坐著吳將軍的車一同出去,並且在吳將軍家一住就幾個禮拜。這種醜聞有一種威嚇作 用。素雲在這件事情中也有牽掛,不過地位不太明顯罷了。

  這時候兒,中國正在醞釀一次政治風潮,是導源於一個反對安福系的學生運動。

  安福系的組成分子全是極其活動的政客,貪婪詭詐,肆無忌憚,其個人則頗有才幹,令 人感覺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約兩年執政當中,種種舉動措施,無不令人痛惡欲絕。在中 國現代史上,安福系與貪污無恥,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稱。王克敏做財政總長時和日本西 原藏相達成的西原貸款案,便是一例。後來在民國二十七年,日本在佔領之下的北平成立的 華北政務總署,就是以王克敏為督辦。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設方案,如修鐵路、開礦、 饑饉救濟、疫病防治、購買軍火等名義借來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窮,各機關中小學校,大 學,駐國外的使節,常常欠薪。每一筆借款都是增添新機構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員無數 的兒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們卵翼之下的那群人,而這群人中許多人在別處兼職, 拿乾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運動已經產生了功效。中國青年政治意識的覺醒是一個明顯的標誌,他們對 北京統治階級和那個政府分明採取反抗的態度,因為那個統治階級和他們的政府,還是本著 「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老樣子,對全國沒有威信,對政治的分裂,財政的混亂,提不出 解決的辦法,最壞的是,對中國不抱希望,對自己無信心。

  在民國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學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隊遊行,燒燬了交通總長曹汝霖的 官邸,痛毆了一個親日官員,促成了全國罷工罷市,要求改組內閣,並撤換中國出席凡爾賽 會議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國青年直接參與了政治事件,並影響了國家的命運。

  這個運動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東交還中國,因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攫奪了青 島,由於此「五四」運動的影響,在凡爾賽會議上山東問題遂懸而未決,後來,民國十年, 在華盛頓會議才解決。中國雖然在歐戰期間派有十萬華工到法國,雖然中國是英法的同盟 國,但是英法在一項秘密條約中,卻答應把山東歸於日本的勢力之下,中國是被英法兩國出 賣了。同時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間也訂有同樣的協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 錢好像金蚨自天外飛來,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挾中國駐日公使章宗祥把山東 的勢力讓予日本。為了日本的兩千萬貸款,安福系政府已經同意,中國駐日公使已經在條約 上簽上了「樂於同意」四個字。等這個秘約在凡爾賽會議上洩露出來,中國代表團自然無話 可說。

  這個賣國消息從巴黎由電報打回中國之後,全國對安福系的首腦人物,尤其是曹汝霖、 章宗祥,另一個前駐東京的中國公使陸宗輿,當時他正任中日外匯銀行經理,群情激憤,怒 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佈了消息,說山東已經賣給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經打電報到巴 黎,給凡爾賽會議的中國代表團,命令代表團接受山東的讓予日本。本來就有一個龐大的學 生遊行示威運動在計劃中,原定七日舉行,警察正在逮捕學生領導人物。一個姓錢的女生被 捕,促使領導人物決定改變日期,提前於第二天舉行。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學生自十三個學 院、大學出發,在北京天安門前集合,另外還有別的學校的代表,學生扛著旗幟標語,標語 寫的是:「打倒賣國賊!」「討回山東!」「廢除二十一條!」一個姓謝的學生,走到講台 上去,當眾咬破手指,用血寫在白旗子上:「還我青島!」

  這個示威運動,表面兒上竟成了賣國賊曹、章的出喪大典,因為有一對白旗子,像喪禮 的輓聯一樣,上面寫的是:

    決心媚外,章賊頭顱今有階

    賣國求榮,曹家後代碑無文

  遊行的大隊原先計劃通過使館區東交民巷,但是商請通過,未得允許,群眾受挫折後, 如洪波巨浪,湧向曹汝霖的公館。當時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討論進一步的中日協商問題,章宗 祥當時受召自東京返國,即將升任外交總長。曹家公館警衛森嚴,大門緊閉。有的學生爬牆 進去,警衛人員頗受學生愛國的熱情所感動。後門終於打開,曹汝霖已經逃走,章宗祥則藏 在院子裡一個木桶裡,被學生發現,揪了出來,由他的日式鬍子洩露了身份,遭受了毆打。 群眾沒能找到首惡,失望之餘,打碎了曹家的門窗傢具,縱火燒房。

  當時,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總長。因為教育部沒有錢,又有許多學生問題,所以教育總 長一職是內閣中最不受歡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給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眾散去之後,三 十二個學生被捕。當時謠傳被捕的學生將處死刑,北京大學將予解散。保釋學生的商談失 敗,傅先生和十四個大學學院校長呈請辭職,學生終於釋放。

  事件的發展,證明學生全部勝利。這個運動轉眼風靡全國,各主要城市的商會也激起愛 國的熱情,於是形成了全國罷市。在六月十日,名聲狼藉的曹章陸三人遭政府撤職;在二十 八日,中國派赴巴黎的代表團撤退回國。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後,住入六國飯店,牛懷瑜前去探望。在全國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 和其他人等,決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懷瑜和他們一齊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別有所 圖。素雲和鶯鶯不久之後也跟了去。經亞問他太太素雲為什麼要去,素雲回答說:「你不用 管。」

  素雲離開後,第二天,她的異母同父的妹妹黛雲來看木蘭。黛雲現年十七歲,現在和自 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來很怪,就是她父親牛思道,在六十歲的年紀,竟而遺 棄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錢,不顧他太太的反對,公然和黛雲的母親福娘住在一處, 福娘自然年輕得多。黛雲則是一個極端維新的女孩子,是民國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 那一代腐敗官僚的兒女,有的傚法父母那種榜樣,有的則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協的 斥責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當時青年熱情的激勵,黛雲則痛斥舊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敗, 正像從那種生活的內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幟,具有十分徹底的自信。因為當時把家庭關係看做 「封建」觀念,所以她批評父親、母親、同父異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異母同父的哥哥懷 瑜,無不萬分的坦白。她父親本質上,她認為是純潔天真,但是她承認她家的錢是不義之 財,他父親就是那一大批貪官污吏中的一個,一旦革命到來,是應當槍斃的。她說話聲音 粗,不像高貴婦女的聲音。她留著短髮,穿著白上衣,黑裙子,長得剛過膝蓋,完全是當時 女學生的裝束。木蘭聽她說話,就猶如聽一個使人無法置信的家庭傳奇。黛雲說:「哈!我 哥哥聽說章宗祥被我們學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裡去,把門插起來,頭都不敢往外伸。第二 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飯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鬍子刮下去,化妝改扮之後才敢出去。你知 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鬍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裡,我們還是認得出他來。我 哥哥到家之後,他告訴我嫂嫂他們也許有危險。」

  木蘭問:「哪個嫂嫂?太太,還是姨太太?」

  「當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個我就叫她鶯鶯。因為我也參加了示威運動,我哥哥結結巴 巴的罵我,那個樣子,可惜你沒有看見。他說那些學生什麼都會做得出來。他們應當到六國 飯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動起來,結結巴巴的說話時,那個樣子完全像我父親,大嘴唇一 上一下的動,就像一條魚——我們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飛濺著結結巴巴的 說,我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微微發笑,後來他轉過來對我說:『你們男女學生不好好兒 唸書,對政府毫無敬意!』我說:『對賣國的政府,我們當然沒有敬意。我們若把山東賣給 日本,你們贊成不贊成?』我極力和他辯理。他又跟我說:『你們哪兒懂政治!』我說: 『至少,我們知道賣國總不是對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贊成把山東送給日本人。』他更惱怒起 來,他對我說:『都是你們女學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齊遊行。看著和娼妓一樣,真是無 恥。』我立刻還回去說:『你們當然認為女學生在街上愛國遊行是無恥。可是,我不是天津 妓院裡出來的呀。』可惜你沒看見鶯鶯的臉變了色,而我嫂子瞪著大眼望著我!」

  木蘭問:「你也敢說那種話?」

  「我怕什麼?他不敢把我怎麼樣。我不要他的錢花。我也不想當闊家小姐。我自食其 力。對鶯鶯我完全不在乎。因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蘭問:「鶯鶯和吳將軍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雲回答說:「嘿!他們叫 我們共產黨,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吳將軍才是爛透了呢,因為他們倆共一個妻。北京天津人 人都知道,我用不著保守什麼秘密。他把鶯鶯獻給吳將軍做姘頭。吳將軍不要鶯鶯的時候 兒,他才和鶯鶯在一起。鶯鶯還以此自鳴得意。一天,懷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訴鶯鶯 說有朋友問他這件事。你知道鶯鶯說什麼?她說:『由他們去說。他們是嫉妒。好多名女人 都想得到吳將軍的垂青,可惜還辦不到呢。』一點兒也不錯——你是不相信——吳將軍還邀 他和鶯鶯一齊到吳將軍家去吃飯呢。吃完飯,我哥哥找個借口微微的笑著離開,叫鶯鶯留在 那兒陪著吳將軍打牌,然後一起過夜。去年春天,她在吳將軍家過了七、八天。那是開頭 兒。」

  木蘭問:「你相信素雲也糾纏在裡頭嗎?你可以把真實情形告訴我,你我無話不說。我 必須顧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譽。」黛雲說:「那個我不知道。我知道她們在天津是一塊兒到吳 將軍那兒去的。」

  「你嫂子還在北京住嗎?」

  「是啊,她在這兒。和孩子們看家。倒是沒人管她。」

  木蘭覺得牛家這個小叛徒好有趣,告訴她有空兒常去串門兒。

  那個時代的中國,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還是年輕一代的迷惑?實在不易確 言。一切價值標準都告崩潰。老一代腐敗而無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養。老人對中國,對自 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對將來則抱有無限的熱心。年輕的一代若沒有權利抱有希望和熱 心,誰應當有呢?他們把一切都拋棄之後,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養。他們確實是缺乏 教養,不過有熱血,有良心。

  「五四」運動只是好多學生運動的開始。以後,每逢國家有危難,政府裡,心已經變涼 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觸怒了熱血的青年,就有學生示威運動。老一代總是抱怨年輕人不努 力求學,少一代則抱怨老一代治國無方。老少兩代之間的衝突越發強烈,老一代苛酷的譏 誚,自然而然會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這種情形一直到民國十六年國民黨利用青年愛國熱 情偉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權革命成功為止。

  但是改變木蘭和我們這個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這樣的一個學生運動。

  木蘭必須把鶯鶯的醜聞和立夫莫愁說,這是勢不可免的,而且黛雲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園 兒來探望他們。

  立夫問:「你哥哥為什麼幹這些事情呢?他日子過得蠻好嘛。」

  黛雲說:「他?」這個字用強勢的鄙夷腔調兒說出來,「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萬千萬, 是一輩子不滿足的。穿長袍兒的要依靠著系皮帶的。他現在還想發更大的財,打算憑裙帶關 系當個軍閥的小舅子呢。」

  黛雲說:「你能寫。為什麼不揭發這種妖魔鬼怪的醜事呢?」

  莫愁對立夫說:「你要小心哪。」

  立夫說:「我不怕。全國都恨死這一批人了。」莫愁說:「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現在還 當權呢。他怎麼也算咱們一個親戚。」

  黛雲說:「你太封建。他也是我異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問:「你真正不在乎嗎?」

  「在乎?我會供給你一切的資料。」

  木蘭看著,一言未發。

  莫愁說:「按道理,這些狗官,應當全部揭發他們的黑幕。可是他是咱們的親戚,應當 寬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實姓。還是讓別人去寫吧。」

  立夫說:「這些狗官若不給他們個當頭棒喝,他們是有進無退的。」

  莫愁說:「你是生物學家。為什麼不研究昆蟲,為什麼不用你的顯微鏡?」

  立夫說:「昆蟲?我只知道有兩種蟲子。第一類:是軍閥的小舅子。第二類:是想做軍 閥的小舅子還沒做成的。這些都是我的蟲子——這些寄生蟲快把中國吞吃完了。」木蘭說: 「立夫,你是少見多怪。那種寄生蟲哪兒都有。你知道一個接受法國政府的勳章的『偉人』 吧?他就是憑送給袁世凱一個妾才平步青雲的。」

  立夫說:「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凱喜愛那個妓 女,買到手送給老袁的。這不一樣。他還不算那麼無恥。」

  莫愁一看立夫還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圓場,以妥協結束。

  立夫寫作時打算用一個筆名,只把真名字告訴編輯。懷瑜、鶯鶯,以及吳將軍的名字, 巧予隱密。鶯鶯的名字改為「燕燕」,因為鶯鶯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懷瑜」改成「卞寶」,因為古時卞和發現了一塊巨大的寶玉。

  立夫寫了一篇故事,由陳三謄寫。他模仿舊小說說書人的風格,著意描寫鶯鶯的風騷丑 態。並沒有說明是小說或是真實故事,鶯鶯在此小說裡的特點是很容易辨認得出的。懷瑜的 仁丹鬍子提到了好幾次,也分明說到他是賣國賊曹某的狗腿子。

  這篇小說在北京的報上登出來,有些讀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鶯鶯,有些人一看就立 即認出來。

  鶯鶯把這篇小說拿給吳將軍看,怪得很,吳將軍大笑。鶯鶯說:「這篇小說真討厭!」 吳將軍說:「這篇小說上對你的美麗迷人,可恭維得很呢。」吳將軍覺得小說上把他寫成一 個風流人物,那樣年歲還能和少婦鬧風流韻事,對此頗為沾沾自喜。他說:「我看這篇小說 上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只是一篇小說嘛。有什麼關係。」

  這一揭發,最惱怒的是牛懷瑜。他覺得若公開採取行動,反為不美,因為等於自己承認 是小說中的卞寶了。他給北京一個同僚寫了一封信,讓他調查清楚,並要編輯道歉,至少編 輯聲明那篇小說純屬杜撰,對當代人絕無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這件事一笑置之,並沒 採取什麼行動。那個朋友問編輯作者是誰,編輯因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絕相 告。他說懷瑜若自己一定以為是卞寶,他可以控告譭謗名譽。懷瑜一控告譭謗名譽,一定自 己要顯露身份,反到越描越黑。並且那位編輯有傅增湘先生的後台,傅先生雖然已辭去教育 總長,自然還不乏有勢力的朋友。懷瑜痛心疾首,但是毫無用處,他懷疑黛雲與此事有關。 幾個月之後,懷瑜發現了真正的作者是誰,起誓要報復。

  這時候兒,在北京有很多「通訊社」,成立的目的是專向政府的機構每月領津貼,事情 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的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腦兒人物,都願意和他們保持友 好的關係。每一筆向日本借到的款項,雖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財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訊社 也都得到好處,因為政府這項「油水」得向各機構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貼就領,不 管是什麼來源,甚至從敵對的兩個政治派系。安福系的敵對方面也有一個這種通訊社。一看 見孔立夫的小說,那家通訊社看到一個給曹章集團嚴重打擊的機會。於是印了一篇類似的小 說,就用牛懷瑜和鶯鶯的真名字,但只是「某」將軍。懷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風聞此事,因 為這件醜聞已然成為茶餘酒後的閒談,那位朋友想賄賂那家通訊社,但賄賂被拒。

  第二天,北京很多報上都登出那整篇的故事。在故事裡,懷瑜的妹妹素雲三次提到,都 是名聲極壞的角色。將軍此次真正發了火,在被勸促之下採取了行動。事情鬧大是沒有好處 的,但是必須採取懲罰行動,以滿足他們復仇的願望,並給將軍增加幾分面子。吳將軍不能 直接要求段祺瑞去辦,因為他是奉系的人,並且奉系和直系的軍人當時正聯合反對段祺瑞的 皖系。但是他給北京警察局寫了一封私人性質的信件,要求將那家通訊社查封。吳局長屬於 安福系,他採取了行動。那家通訊社果予查封,但是對那位編輯則沒有害處,因為他立即換 了個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訊社。唯一的結果就是街談巷語多了新材料,鶯鶯的醜聞則全國 皆知了。

  素雲牽入這件醜聞,立即有了影響。黛雲來了,告訴他父親在報上看到這個故事時的情 形。

  「他正看報上那個故事,越往下看臉越白。那時候兒,我正和我媽在一間屋裡坐著,因 為我們剛吃完早飯,我們已經看完那份報,所以已經全知道了。我說:『爸爸,這家報上也 有這個小說。』他不想看,他嗓子裡吼了一聲,把報扔在地下。他說:『看你哥哥和你姐姐 做的事吧!咱們家多麼難為情!這是鶯鶯做的,不是懷瑜,我知道。』他看見我還在微笑, 瞪著我說:『壞東西,你還有什麼好笑的?』我說:『爸爸,我們自己也得反省一點兒。我 哥哥跟著漢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臉面的事。』我爸爸問:『你怎麼知道曹汝霖是漢 奸?』我說:『全國人都說他是漢奸,他當然是漢奸。』我爸爸向我狠狠的看,一句話也沒 說。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氣,我說:『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壞的呀。我若當軍閥的姘頭,您贊 成不贊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對我說:『當然不贊成。為什麼問這個?』我回答說:『我 是跟您開玩笑。您總是說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們的母親』。他說:『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 功勞,與我沒有關係。』他恨懷瑜和素雲的母親。他又接著罵他那老婆子。我媽和我靜靜的 坐著,聽著他罵。當然我媽聽了心中歡喜。」

  這件事影響經亞更深,直接害到曾家的名聲。

  經亞來問蓀亞和木蘭:「誰寫的那篇小說?」

  蓀亞說:「那誰知道?」木蘭默不作聲。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誰,但是沒說什麼。

  經亞說:「我想寫的人是立夫。」

  木蘭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覺得。他一向很恨懷瑜。」

  木蘭說:「即便是他寫的,裡頭也沒有關於二嫂的事啊。」經亞說:「不用怕。從現在 起,我與她毫無關係。我想在報上登一個啟事,斷絕我們夫妻的關係。」他向暗香看了一 眼,暗香低著頭,流露出來勝利的微笑,實在無法掩飾得住。但是蓀亞說:「二哥,這件 事,你必須得到父親的同意才行。我們一直費盡心思瞞著他。不知道他老人家聽到之後會怎 麼樣。

  他病得那麼重。」

  木蘭說:「這個很難。他若知道咱們曾家的名聲都受到了牽連,他會和素雲斷絕關係 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麼厲害,這件事會加速他的末日來臨。我們 若不讓他知道,以後他知道了,他會怪罪咱們瞞著他,因為這和咱們家的名聲有關係。」

  經亞說:「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個婆娘一刀兩斷,她會把我拖累得更要命。 我到辦公室去,怎麼有臉見同事呀?我要和她離婚,然後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討她做 姨太太。」

  暗香聽到這話,走出了屋子去。木蘭想起來,這件婚事不能往後拖得太久。

  木蘭說:「暗香也是人家的女兒,你應當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媽和桂姐商量一下兒。」

  經亞去見母親,說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雲離婚。曾太太知道報上揭露了素雲的丑 事,曾家的名聲很受影響,雖然木蘭關於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懷疑暗香有點兒異樣, 恐怕是出了什麼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聲免於這件醜聞的破壞,她和桂姐決定叫丈夫知道這 件事。

  曾太太這時在床上的時候兒居多。說來也怪,雖然她身體軟弱,卻比曾先生活得壽長。 桂姐先做了個引子,說經亞沒有兒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慮這個問題。

  曾太太和經亞進到屋裡,她說:「我想咱們老二很受苦,也沒個人照顧他,二兒媳婦又 不生育。」

  曾老先生問:「你打算怎麼辦?」

  他太太說:「木蘭有個丫鬟。我們大人也仔細看過,覺得她很合適,臉上沒有怪樣子。 將來會是個賢慧的內助,經亞也願意。」

  經亞不說話,全指望他母親和桂姐替他說。

  父親說:「那麼,好了,就辦了吧。素雲答應沒有?」經亞說:「爸爸,我若娶暗香, 就打算把她當做正式妻子。她並不是丫鬟。她已經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過得也不錯…… 我打算和素雲離婚。」

  父親問:「為什麼?牛家若不答應怎麼辦?」

  「他們一定會答應。」

  「為什麼?你有什麼理由?」

  經亞看了看他母親,他母親於是說:「我們本來不打算跟你說的,你別心煩。根本不要 把素雲看做咱們家的人就好了,那麼對咱們家的名聲也還好聽。」

  父親問:「怎麼回事?」

  「我們打算一直瞞著你,可是沒有用。現在和她早斷絕一天,對咱們家也好,對咱們兒 子也好,現在牛家不會反對,因為事情都上了報了。」

  曾先生的臉變了,鬢角上粗筋暴露。他說:「我原也知道。

  她老跟那個婊子在一塊兒。報上怎麼說的?」

  經亞把報上登的盡量輕描淡寫說了一下兒。父親要看那份報,經亞遞了過去。他帶著水 晶眼鏡細看的時候兒,既因年老軟弱,又因怒氣難消,兩隻手一直顫動。

  他氣喘吁吁的說:「這個牛家婊子!咱們家清白的名聲會叫她弄壞,真算倒了霉!跟她 離婚,不用遲疑!在報上登個廣告就夠了。不用擔心牛家。」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經 亞,你最好說這幾年來,一直跟她沒有任何關係。說一年,兩年,三年吧。說我們跟牛家也 幾年沒有來往了。洗清你的名譽,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譽。不,等一等!這個廣告應當用我的 名字登。拿筆拿紙來。」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親口授那條離婚啟事。然後他又思索了一下兒,又口授了致牛 思道的一封信,大意是自己採取這一步,實出魯莽,但曾家清白家聲,不容玷污,萬祈諒宥 等語。

  怒氣已消,躺在床上喘氣,精疲力竭。

  他又對兒子說:「經亞,我們不慎,這次婚姻讓你受罪。當初想總不會壞到這種地步。 現在給你好好兒辦一次婚事吧。

  把暗香帶來我看看。不能一錯再錯了。」

  雪花原在外間聽著呢,一切都聽見了,一聽見這話,趕緊跑去向暗香道喜,帶她來見老 太爺。

  暗香走進來,後面跟著木蘭和蓀亞。暗香向老太爺請安,曾先生上下打量她時,她低垂 著頭。

  老太爺問:「你會做衣裳做飯哪?」

  暗香回答:「會。老爺。」

  「你會讀書寫字不會?」

  暗香臉紅了,不說話。

  木蘭說:「她念過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會寫。」

  「你能真心伺候我兒子,照顧他穿衣吃飯?」

  暗香羞慚得不能回答這種問題,頭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覺得這種羞愧淑靜,就是她 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臉看了一會兒,簡短說了一句:「我答應了。」

  桂姐說:「趕緊跪下給老太爺道謝。」

  暗香跪在地上,給曾老先生磕了三個頭。

  桂姐又說:「再給太太磕頭。」

  暗香又跪下給經亞的母親磕頭,然後桂姐把她領了出去。

  第二天報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啟事。曾家派了個媒人向暗香的父親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媒人向暗香的父親說,新郎的父親病很重,希望立即舉行婚禮,就在下禮拜。暗香的兄 嫂聽說她就要正式嫁給曾家做兒媳婦了,對她特別親熱,為討她歡心,萬分熱誠,什麼都幫 著做。

  經亞和暗香非常歡喜,第二天一齊來看木蘭和蓀亞,感謝木蘭的幫助。這種幸福使暗香 更增幾分美麗。

  木蘭說:「噢,現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蘭吧。」

  暗香說:「那怎麼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蓀亞說:「不要,像姐妹一樣,大家叫名字。」暗香說:「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 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東德州遇見我時,我願叫您媽。我的生活是連蹦帶跳帶轉彎 兒,就像『九龍瀑布』一樣。變化太快,太出乎預料。」

  木蘭說:「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個主意。現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長袖的衣 裳擋住胳膊上的疤痕了。這能提醒你現在的好運,讓你更快樂。」

  但是暗香仍然繼續穿長袖的褂子。因為她過去受了那麼多罪,經亞對她特別溫柔體貼, 那紅疤痕就是她過去受苦的標記,經亞常去吻。經亞也願把那個疤痕保持做一個寶貴的秘 密,只許他見,只許他摸。

  而暗香也常常把經亞前額的皺紋舒展開。這些皺紋,是經亞在過去數年痛苦的婚姻生活 中形成的。由於愛情的魔力,過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經亞的那些皺紋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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