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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曹今天回來了,他方才打電話邀我們到他住的公寓去,你現在就陪我走一趟吧!」當我從課堂出來,遇見沁珠正在外面迴廊等我,她對我這樣說了。

  「我可以陪你去,只是還有一點鐘《十三經》我想聽講……」

  「算了,曹急得很呢,你就犧牲這一課怎麼樣?」

  我看見她那樣心急,不好不答應她,到註冊課請了假,同她僱車去看曹。

  曹住在東城,車子走了半點多鐘才到,方走到門口,正遇見曹送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出來,他見了我們,非常高興地笑著請我們裡面坐。我故意走到前面去,讓沁珠同他跟在後面,但是沁珠似乎已看出我的用心來,她連忙追了上來。推開門,我們一同到了屋裡。

  「密斯特曹今天什麼時候到的?」我問。

  「上午十點鐘。」他說。

  「怎麼樣,路上還安靜嗎?」

  「是的,很安靜!」

  我們寒暄後,我就從他書架上抽出一本最近出版的《東方雜誌》來看,好讓他倆暢快地談話,但是沁珠依然是沉默著。

  「你似乎瘦了些,……這一向都好嗎?」曹問沁珠。

  「很好,你呢?」

  「你看我怎麼樣?」

  「我覺得你的精神比從前好些。」

  「這是實在的,我自己也覺得是好些。……我給你的一封長信收到了嗎?」

  「前天就收到了。……不過我心裡很抱愧,我竟成了你們家庭的罪人了!」

  「唉!你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自己逼我如此呵!……我覺得我們應當永久保持冰雪友誼,我不願意因為一個不幸的沁珠而破壞了你們的家庭……唉!我是萬不能承受你這顆不應給我而偏給我的心!」

  沁珠這時的態度真是出人意外的冷淡,曹本來一腔的高興,陡然被她澆了這一瓢冷水,面色立時罩上一層失望痛苦的陰影,他無言地怔在窗旁,兩眼默注著地上的磚塊,這使我不能不放下手裡的雜誌,但是我又有什麼辦法?沁珠的脾氣我是知道,在她認為解脫的時候,無論誰都挽回不來,並且你若勸她,她便更固執到底,這使得我不敢多話,只有看著失望的曹低聲歎氣。

  這時屋子裡真像死般的沉寂,後來曹在極度靜默以後忽然像是覺悟到什麼,他若無其事般地振作起來,他同我們談天氣,談廣州的水果,這一來屋子的空氣全變了,沁珠似驚似悔地看著他這種出人意外的變態,而他呢只裝作不理會。七點鐘的時候,他邀我們到東安市場去吃飯。

  在雨花台的一間小屋子裡,我們三個人痛快地喝著花彫,但曹還像不過癮,他喊鋪伙拿了一壺白干來,沁珠把壺搶了過來:

  「唉!你忘了你的病嗎?醫生不是說酒喝不得嗎?」

  「醫生他不懂得,我喝了這酒心裡就快活了。」曹慘笑著說。

  沁珠面色變成灰白,兩眼含淚的看著曹,後來狂呼道:

  「唉!要喝大家痛快地喝吧,……生命又算得什麼!」她把白干滿滿地斟了一杯,一仰頭全灌下去了,曹起初只怔怔向她望著,直到她把一杯白干吞下去,他才站了起來,走到沁珠面前說道:

  「珠!原諒我,我知道我又使你傷心了,……請你不要難過,我一定聽你的話不喝酒好了。」

  沁珠兩淚漣漣地流著,雙手冰冷,我看了這種情形,知道她的感觸太深,如果再延長下去,不知還要發生什麼可怕的變化,因此我一面安慰曹,一面哄沁珠回寄宿舍去。曹極力壓下他的悲痛,他假作高興把沁珠送回去,夜深時我們才一同離開寄宿舍,當我們在門口將要分手的一剎那,我看見曹兩眼洋溢著淚光。

  第二天的下午我去看沁珠。她似乎有些病,沒到學校去上課,我知道她病的原因,不忍再去刺激她。所以把昨天的事一字不提,只哄她到外面散散心。總算我的設計成功,我們在北海裡玩得很起勁。她努力地划船,在身體不停地受著刺激時,她居然忘了精神上的苦痛。

  三天了,我不去看沁珠。因為我正忙著開同鄉會的事務,下午我正在櫛沐室洗臉,預備出門時,接到沁珠的電話。她說:「我到底又惹下了災殃,曹病了。——吐血,據說很厲害。今天他已搬到德國醫院去了。上午我去看過他,神色太憔悴了,唉!怎麼辦?……」我聽了這話,只怔在電話機旁,真的,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後來我想還是到她那裡再想辦法吧!

  掛上電話機,我就急急忙忙雇了車到寄宿舍去,才進門,沁珠已迎在門口,她的神色很張皇。我明白她的心正絞著複雜的情緒。

  我到她那裡已經五點鐘了,她說:「我簡直一刻都安定不了。你陪我再到德國醫院看看曹去吧!」我當然不能拒絕她,雖明知去了只增加彼此的苦惱,但不去也依然是苦惱,也許在他們見面後轉變了局面也說不定。

  我們走過醫院的迴廊,推開那扇白漆的房門,曹憔悴無神的面靨已射進我的眼裡來,他見了我們微微地點了點頭,用著顫抖而微細的聲音向沁珠說:「多謝你們來看我!」

  「你現在覺得怎樣?」我問他。

  「很好!」他忽然喘起來,一陣緊咳之後又噴出幾口血來,我同沁珠都嚇得向後退。沁珠緊緊地握著我的臂膊,她在發抖,她在抽搐地幽泣。後來她竟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伏在曹的胸前流淚。而曹深陷的眼中也湧出淚來,他緊嚙著下唇,握住沁珠的手抖顫,久久他才說:「珠!什麼時候你的淚才流完呢?」沁珠聽了這話更加哭得抬不起頭來,曹掉過頭去似乎不忍看她,只把頭部藏在白色的軟枕上,後來我怕曹病體受不住這樣的刺激,便向沁珠說:

  「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們回去,明天再來吧!」

  「對了,你們請回去吧!我很好,」曹也這樣催我們走。

  沁珠拭著眼淚同我出了德國醫院的鐵欄門,她惘惘地站在夜影中只是啜泣,我拉著她在東交民巷的馬路上來回的散步。

  「唉!我將怎麼辦?」沁珠哽咽著說。

  「我早警告過你,這情形是要趨於嚴重的,而你卻那樣看得若無其事般……現在是不是應了我的話,……據我想,你還是犧牲了成見吧!」

  「唉!……」沁珠低歎著道:「那麼我明天就應當去講和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已肯允許他的請求。」

  「是的……只有這個辦法呀!」

  「你今晚回去好好地休息一夜,明早你就去把這個消息報給曹,……他的病大約可以好了一半,至少他的心病是完全好了!」

  「唉,世界上竟有這樣神秘的事情?」

  「不錯,愛情只是個神秘的把戲!」

  我們在平坦的馬路上徘徊了很久,娟媚的月光,臨照在樹上身上,使我們覺得夜涼難耐,只好回去。

  第三天下午我到醫院去看曹,走進門時,我看見他靠在床上看書,精神比前兩天大不同。我知道他一定已經從沁珠那裡得到了最後的勝利,我說:

  「密司特曹,我向你賀喜!」

  「是的,你真應賀我將要恢復的健康……還有……」

  「我知道還有……我虔誠為你們祝福,願你們偉大的愛完成在你們未來的新生活裡!」

  曹聽了這一篇頌辭,他欠起身,兩手當胸的向我鞠躬道謝。正在這時候,房門開了,只見是沁珠手裡拿著一束白玫瑰,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

  「怎麼樣……醫生看過說什麼沒有?」同時她又回過頭來向我說道:「你從學校裡來嗎?」

  「醫生說我很有進步,再養息一兩個星期就可以復原了。」曹含笑說。

  「那麼好,我為你們預備一份賀禮,等你出院那一天我再請你們一同去看電影……」

  「多謝你!」曹十分高興,當說這話時,他的眼光不住向沁珠投射,沁珠低了頭,含羞地弄著手錶上的撥針。這一天我們三人都十分興高彩烈地玩了一下午,……我為他們懸掛的一顆心現在才重新放在腔子裡了。

  從那一次醫院裡別了曹和沁珠後,我又去看過曹兩次,他確是好了。已有出院的日期,這個更使我放心,我知道他們現在已經很接近了,所以不願意再去攪亂他們,這些時候我只常同文瀾到中央公園去打地球;一天下午,我打完地球回學校,心神很爽快,打算到圖書館找一兩本好小說看看。到了圖書館恰巧管理員已經走了,我只得把掛在壁上的日報,拿下一份來看,無意中在文藝欄裡,看到一篇叫作《棄書》的作品,那是男女兩方唱和的情書,這自然是富有引誘性的,我便從頭讀下去,呵!奇怪這筆調很像沁珠和伍念秋的,我再細讀裡面的事實,更是他們無疑。真怪,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沁珠去發表這種東西,我懷疑得很,連忙去打電話給沁珠喊她立刻到學校來。

  半點鐘後,沁珠來了。她的面色很潤澤,光彩,我知道她這時心裡絕無雲翳,我把報上的情書遞給她看,我暗地裡留意她的面容,只見她淡紅的雙頰漸漸失去顏色,白色的牙齒緊咬著口唇,眼眶裡充滿了眼淚,她的目光由報上慢慢移到窗外的天上,久久她只是默著。

  「誰把你們的信拿來發表!」我禁不住問沁珠。

  「誰?……唉!除了伍念秋,還有誰!」

  「這個人真太豈有此理,他自己既不能接受你的愛,現在為什麼要這樣做,……顯而易見他是在吃你們的醋,這小子我非質問他不可。」我說完等不得徵求沁珠的同意,我便打電話去,找伍念秋,邀他到中央公園水榭談話。沁珠似乎還有些躊躇,經我再三催促後,她才同我到公園去。

  伍念秋已在水榭等我們,見面時他的態度很鎮靜,彷彿心裡沒有一些愧作,「這傢伙真夠辣的」我低聲對自己說。他請我們坐下,慇勤地招待我們喝茶吃糖果,並且說道:

  「想不到我們今天又在這裡聚會!」

  「密司特伍近來很努力寫文章吧?……」我說。

  「哪裡的話……我差不多有一年不寫稿子了。」

  「那又何必客氣呢,密司特伍……今天我才在報上讀到大作呀!」

  「哦,你說的是《棄書》嗎?……」

  「是呀,……但我不明白伍先生怎麼高興把這種東西來發表,」我說時真有些憤慨。沁珠默默不言地望著我們,我知道她心裡正有不同的兩念交戰著,伍當然比我更看得明白些,所以他被我質問後,不但毫無慌張的樣子,而且故意做出多情的、悲涼的面孔,歎息道:

  「其實呢,我無時無刻不祝禱沁珠前途的幸福,我聽見她和密司特曹將要訂婚的消息,真是非常高興的,不過……唉,只有天知道,我這顆曲折的心,我愛沁珠已經根深蒂固,雖然因為事實的阻礙,到如今我們還只是一個朋友,而沁珠的印象是深深的佔據了我整個的心,所以她一天不結婚,她在我心裡一天,她若結了婚呢,我的心便立刻空虛了!因此我得到他們的好消息時,我本應當歡喜,而我呵!唉,回念前情,感懷萬端,只得把從前的書信拿來看了又看,最後使我決定在報上發表,做我們友情埋葬的紀念,這真是情不由己,並沒有別的含義……」

  「這是怎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動物,他自己有妻有子,很可以撒開手,卻偏偏惺惺作態,想要再攫取一個無瑕少女的心呵,多殘忍呀!……」我這樣想著,真恨不得怒罵他。然而沁珠伏在桌上嗚咽地痛哭,可憐的沁珠,她真搗碎了我的心。伍呢,他在屋子裡來往地打蘑旋。看情形我們的質問是完全失敗了,我恐怕沁珠受了這個打擊,對於曹的事又要發生變化,因連忙催她回去了。

  唉,這是將要使人怎樣慌亂的消息呵,可憐搬出醫院不到十天的曹昨夜又得了重病,血管破裂噴吐滿滿一臉盆的血,唉,這是培養著人們一顆心的血,現在絞出這許多,……我想著真不禁全身打戰,當我站在他的病床前時,我真好像被浸在冰水裡。

  沁珠臉色灰白,瞪注著那一盆鮮紅的血,她抖戰著,渾身流著冷汗,她似乎已受到良心的譏責,她不顧一切地跪在他病榻前說道:

  「朋友!你假如僅僅是承受我這顆心時,現在我當著神明虔誠地貢獻給你,我願你永久用鮮血滋養它;灌溉它:朋友!你真的愛我時,我知道你定能完成我的主義,從此後我為了愛獨身,你也為了愛獨身。」

  他抬起疲軟的頭用力地說:「珠!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瞭解你,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我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到你的憐憫和同情,我只讓你知道,世界上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這就夠了!……」

  沁珠聽了這話更哭得哽咽難言,我站在旁邊,也只有陪這一對被命運宰割的人兒流淚。後來曹伸出那枯白瘦弱的手指著屜子道:「珠!真的我忘記告訴你了,那些信件,你把它們帶回去吧,省得你再來檢收。」

  沁珠仍然只有哭。唉,這屋子裡的空氣太悲慘了。我真想離開那裡,但又不忍心拋下這一對可憐人。

  幸好,沁珠學校裡來請她去開緊急會議。沁珠走後,我又極力地安慰了曹,但他的神色總有些不對,我沒有辦法,只有默默為他禱祝。

  第二天曹就搬到協和醫院去,經過醫生的診察,只說是因他受的刺激太深,只要好好地將息,不至有性命之憂,我們都放了心。

  這兩天正遇著沁珠學校裡有些風潮,沁珠忙著應付,竟有兩天不曾去看曹,我也因為感冒沒有單獨去看他,心想他的病既然沒有大危險,休養休養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也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裡。

  又過了一天,我正在上課,校役進來向我低聲說:「有人在找你。」

  我莫名其妙地離開了講堂,他又說道:

  「有一位袁先生來找你,我告訴他你在上課,他說有要緊的事情,非立刻見你不可。」

  我的心不期然地有些怦怦地跳起來,急忙走到會客室裡,只見袁先生站在那裡,氣色敗壞地說道:「這真想不到曹已經完了!」

  「什麼?」我的耳朵似乎被一聲霹雷轟擊著,幾乎失去了知覺,但在我神志略定時,我意識到袁所帶來的消息,「你是說曹……已經死了嗎?」

  「是的,昨天晚上死的!」

  「怎麼死的?」我似乎不相信他的病可以使他這樣快地死去。果然不出我所料,袁說:

  「連醫生也不明白他究竟吃了什麼東西死的,唉!太悲慘了!」

  「沁珠知道了沒有?」我問。

  「還不曾去通知她,……唉,這樣的消息,怎好使她驟然聽到,所以我來,找你想個辦法。」

  「我也深明白這件事情有點棘手。這樣吧,我到學校去找沁珠,讓她到你家裡,慢慢再告訴她,你姐姐們在跟前,比較有個幫手。」

  「好,那我先回去,你立刻就去找她吧!」

  我們一同出學校分路進行,我坐著車子跑到沁珠的學校裡,這一顆鎮不住的心更跳得厲害。當我推開教員預備室的門時,看見沁珠正在替學生改課卷,她抬頭看見我進來,很驚奇地望著我說:「你怎麼有工夫到這裡來。」同時她面上露著驚慌和猜疑的表情。

  「你同我到小袁那裡去,他姐姐找你。」

  「什麼事情。」她急切地問我。

  「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這時學校已經是吃飯的時候,廚子開進飯來,她還讓我吃飯。我恨極了,催促她快走,真奇怪,我不明白她那時怎麼反倒那樣鎮靜起來。她被我催得急,似乎有些預料到那將要知道的惡消息——正是一個大痛苦的實現。我們的車子走到西長安街時,她回過頭來問我:「你對我說實話,是不是曹死了?」我知道她緊張的心逼她問出這一句最不敢問而不得不問的話來,她是多麼希望我給她一個否定的回答,但是我怎忍說「不是」,讓她再織些無益的希望的網以增重她後來陡然得到的打擊呢,但我也不忍就說「是的」。我只好把頭埋藏在圍巾裡,裝作不曾聽見。這時北風正迎面吹來,夾著一陣陣的黃沙,我看她直挺挺地斜在車子上,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幸喜再走幾步就到小袁的家裡了,我急忙下車把她扶下車,正要去敲門時,小袁同他的姐姐已迎了出來,袁姐見了沁珠連忙把哭紅的眼揩了又揩,她牽住她的手叫了一聲「珠妹」,沁珠聽了這個聲音,更料到曹是死了,她淒切地喊了一聲「姐姐」,便暈倒了。這一來把我們全嚇得慌了手腳,連忙把她放到床上,圍著喊叫了半天,她才慢慢醒來,睜開眼向屋裡的人怔望了一陣。意識漸漸恢復了,「唉,長空!」她叫了一聲便放聲痛哭,我們都腸斷心碎地陪著她哀泣,後來又來了幾個曹的朋友,他們就是下午就要去醫院看曹入殮,五六點鐘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裡去,現在就應當動身前去,我們聽了這話,勸沁珠洗過臉,一同到協和醫院去。走進醫院的接待室時,沁珠像是失了神。她不哭,只瞪視著預王府的雕樑花棟發呆,後來把曹的衣服全穿好了,我們才來招呼她進去,她只點點頭,無聲地跟著我們走,忽然她站住對我說:

  「你先帶我到他住的房子裡看一看。」

  我知道這是阻擋不來,只好同她去,她走進屋子,向那張空病榻望了望,便到放東西的小桌面前去,她打開抽屜,看見裡面放著兩束信——是她平日寫給曹的,上面用一根大紅的領帶束著,另外還有一封曹寫給她而還不曾付郵的信,她忙抽出來看,只見上面寫著:

  

  珠,我已決定再不麻煩你了。你的生命原是燦爛的,我祝福你從此好好努力你的前途,珍重你的玉體,我現在無怨無恨,我的心是永遠不再興波浪的海,別了,珠妹

                  長空

  在這封信外還有一張四寸照片,照片的後面題著兩句道:「我的生命如火花的光明,如彗星之迅速。」沁珠看見這兩件遺物,她一言不發地奔到曹死時睡過的床上放聲痛哭,她全身抽搐著,我真不忍看下去,極力地勸解她,叫她鎮靜點,還要去看曹的屍體,她勉強壓下悲哀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跟我出去,臨出門時,她又回頭去望著那屋子流淚,當然這塊地方是她碎心埋情的所在,她要仔細地看過。

  這時曹已經殮好,但還不曾下棺。我們走到停放屍首的冰室裡,推開門一股冷氣撲到臉上來,我們都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一塊白色的木板上,放著曹已僵冷的屍體。沁珠一見便要撲上去,我急忙把她拉住,低聲求她鎮靜,她點點頭,站住在屍體的面前。曹的面孔如枯蠟一樣的慘白,有眼閉著,左眼還微睜,似乎在看他臨死而不曾見面的情人。沁珠撫著屍體,默默地祈禱著,她注視他的全身衣著,最後她看見曹手上帶著一隻白如枯骨般的象牙戒指,正同從前送給她自己的那一對,一色一樣,她不禁撫弄著這已僵冷的手和那戒指,其他的朋友們都悄悄地站在後面。宇宙這時是顯露著死的神秘。

  將要蓋棺時,我們把沁珠勸了出來,但她聽見釘那棺蓋上的釘子的響聲,她像發了狂似地要奔進去,袁姐和我把她抱住,她又暈厥過去。經過醫生打針才慢慢醒來。棺材要送到廟裡去時,我們本不想叫沁珠去,但她一定堅持要去,我們只好依她。這時已是黃昏時候,我們才到了廟裡,我伴著沁珠在一間幽暗的僧房裡休息,她不住地啜泣,聽見外面人夫安置棺材的動作和聲音時,她全身戰慄著,兩手如冰般的冷。過了一些時候,小袁和袁姐進來叫我們到靈前致祭。這時夕陽正照著淡黃的神幔,四境都包圍在冷淒悲涼的空氣中。

  走到一間小屋子的門口,曹的棺材停放在裡面,靈前放著一張方桌,掛著一幅白布藍花的桌裙,燃了兩枝白燭,一個銅香爐中點了三根香,煙霧繚繞,她走近靈前,撫著棺蓋號啕痛哭,這一座古廟裡佈滿了愁慘的雲霧。

  黑暗的幕漸漸地垂下來,我們喚沁珠道:「天晚了,該回去了!」

  「是的,我知道,天晚了,該回去了,」沁珠失神落魄地重複了一遍,又放聲痛哭起來。我們把她扶上汽車,她又閉了氣,面色蒼白著,手足僵硬,除了心頭還有些暖氣外簡直是一個屍體呢。

  汽車開到袁姐家裡把她抬到床上,已經夜裡了,我們忙著去請醫生,但第一個醫生看過,用急救法救治,不見效;又另請醫生,前後換了六個醫生都是束手無策。後來還是同住的楊老太婆用了一種土方法——用粗紙燃著,澆上濃醋,放在鼻端熏了許久,她才漸漸醒來,那時已深夜三點多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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