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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從看月回來後,天氣漸漸冷起來了。在立冬的那一天,落了很大的雪。我站在窗子前面看那如鵝毛般的雪花,洋洋灑灑地往下飄。沒有多少時候,院子裡的禿楊上,已滿綴上銀花;地上也鋪了一層白銀色的球氈,我看到這種可愛的雪,便聯想到滑冰;因從床底下的籐籃裡,拿出一雙久已塵封的冰鞋來。把土撣乾淨,又塗了一層黑油,一切都收拾好了,恰好文瀾也提著冰鞋走進來道:「嚇,真是天下英雄所見略同,你也在收拾冰鞋嗎?很好,今天是我們學校的滑冰場開幕的頭一天,我們去看看!」

  「好,等我換上戎裝才好。」我把新制的西式絨衣穿上,又繫上一條花道嗶嘰呢的裙子。同文瀾一同到學校園後面的冰棚裡去,遠遠已聽見悠揚的批霞娜1的聲音。我們的腳步不知不覺合著樂拍跳起來,及至走到冰棚時,那裡已有不少的年青的同學,在燦爛的電燈光下,如飛燕穿梭般在冰上滑著;我同文瀾也一同下了場,文瀾是今年才學,所以不敢放膽滑去,只扶著木欄杆慢慢地走。我呢,卻像瘋子般一直奔向核心去。同學們中要算那個姓韓的滑得好,她的身體好像風中柳枝般,又活潑又裊娜。——今天她打扮得特別漂亮,上身穿一件水手式的白絨線衣,下身系一條絳紫的嗶嘰裙,頭上戴一頂白絨的水手式的帽子,胸前斜掛著一朵又香又鮮的紅玫瑰。這樣鮮明的色彩,更容易使每個人的眼光都射在她身上了。她滑了許久,臉上微微泛出嬌紅來,大約有些疲倦了,在音樂停時她一躥就躥出冰棚去。其餘的同學也都暫時休息,我同文瀾也換了冰鞋走到自修室裡去。在路上我們談到韓的技巧,但是文瀾覺得沁珠比她滑得更好。因此我們便約好明天下午去邀沁珠來同韓比賽。

  1批霞娜,為piano的譯音,指鋼琴。

  第二天午飯後,文瀾和我把冰鞋收拾好,坐上車子到沁珠的寄宿舍去。走到裡面院子時,已看見她的房門上了鎖,這真使我們掃興,我去問王媽,她說:「張先生到德國醫院去了。」

  「怎麼,她病了嗎?」文瀾問。

  「不,她去看曹先生去了!」王媽說。

  「曹先生生病了,是什麼病?……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說。

  「我也不大明白是什麼病,只聽見張先生的車伕說好像是吐血吧!」王媽說。

  「呵,真糟!」文瀾聽了我的話,她竟莫名其妙地望著我,隔了些時,她才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說:「現在就是我也不清楚,不過照我的直覺,我總替沁珠擔心罷了。」

  「莫非這病有些關係愛情嗎?」聰明的文瀾懷疑地問。

  「多少跑不了愛情關係吧,——唉,可怕的愛情,人類最大的糾紛啊!」

  王媽站在旁邊,似懂非懂地向我們呆看著,直到我們沉默無言時,她才請我們到沁珠的房裡坐,她說:

  「每天張先生頂多去兩個鐘頭就回來的。現在差不多是回來的時候了。」我聽了她這樣說,也想到她房裡去等她,文瀾也同意,於是我們叫王媽把房門打開,一同在她房裡坐著等候。我無意中看見放在桌上有一冊她最近的日記簿,這是怎樣驚奇的發現,我顧不得什麼道德了,伸手拿起來只管看下去:

  十月二十日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愛情呵,它真是我的對頭,它要戰勝我的意志,它要俘虜我的思想!……今天曹簡直當面鼓對面鑼地向我求起婚來;他的熱情,他的多丰姿的語調,幾乎把我戰勝了!他穿得很漂亮,而且態度又是那樣的雍容大雅,當他顫抖地說道:「珠!操縱我生命的天使呵!請看在上帝的面上,用你柔溫的手,來援救這一個失路孤零的迷羊吧!你知道他現在唯一的生機和趣味,都只在你的一句話而判定呢?」嚇,他簡直是淚下如雨呢!我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五臟,這對於我是多可怕的刺激!當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早忘記我自己是在人世,還是在上帝的足下受最後的審判。我只有用力咬住我的嘴唇我不叫任何言語從我的口唇邊悄悄地溜出來。天知道,這是個自從有人類以來最嚴重的一剎那呢!曹他見我不說話,鮮紅的血從口角泛了出來。他為這血所驚嚇,陡然地站了起來,向我注視。而我就在這個時候失了知覺,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我醒來時,只有王媽站在我的面前。我問她,「曹先生呢?」她說去請醫生去了,不久果然聽見皮鞋聲,曹領來一個西裝的中國醫生,他替我診過脈後,打了一針強心針,他對曹說:「這位女士神經很衰弱,所以受不起大刺激的,只要使她不遭任何打擊就好了!」醫生走後,曹很悲慘地走進來,我讓他回去休息,他也並不反對,黯然地去了,唉,多可怕的一幕呵!……

  十月二十二日 曹昨天整日沒有消息,「也許他惱我了?」我正在這樣想著,忽見王媽拿進一封信來,正是曹派人送來的,他說:「我拿一顆血淋淋的心,虔誠貢獻在你的神座下,然而你卻用一瓢冷水,將那熱血的心澆冷。唉!我還要這失了生機的血球般的心做什麼?我願意死,只有死是我唯一的解脫方法!多謝天,它是多麼仁愛呀!昨夜我竟又患了咯血的舊病。——說到這個病真夠悲慘。記得那年我只有十七歲,祖父年紀很高了,他急於要看我成家,恰好那年我中學畢業,要到外面升學,而我的祖父就以成家為我出外的唯一條件,最後我便同一個素不相識的某女士結了婚。入洞房的那一夜,我便咯起血來。——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好,——這雖是個大厄運,然而它可救了我。就在我病好後的四天,我即刻離開故鄉,到外面過飄流的生活,現在已經七八年了。想不到昨夜又咯起血來,這一次的來勢可凶,據說我失的血大約總有一個大飯碗的容量吧,葉和袁把我弄到醫院裡來,其實他們也太多事呢!……」

  唉!當然我是他咯血的主因了。由不得我要負疚!今天跑到醫院去看他,多慘白的面色呵!當我坐近他床邊的椅子上時,我禁不住流下淚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眼看著一個要死般的人躺在那裡,難道還不能暫且犧牲自己的固執救救他嗎?所以當時我對他說:「子卿只要你好好地養病,至於我們的問題盡好商量。」唉!愛情呵,你真是個不可說的神秘的東西!僅僅這一句話,已救了曹的半條命呢。他滿面笑容地流著淚道:「真的嗎?珠你倘使不騙我的話,我的病好是極容易的呵!」

  「當然不騙你!」我說。

  「那麼,好!讓我們拉拉手算數!」我只得將手伸過去,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慢慢移近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道:「請你按鈴,告訴看護,我肚子餓了,讓我吃些東西吧!」我便替他把看護叫來,拿了一杯牛乳,他吃過之後,精神好了許多。那時已近黃昏了,他要我回來休息,當我走出醫院的門時,我是噙著一顆傷心的眼淚呢!

  我把沁珠這一段日記看過之後,我的心跟著緊張起來。我預料沁珠從此又要拿眼淚洗臉了!想到這裡由不得滴下同情淚來。文瀾正問我為什麼哭時。院子裡已聽見沁珠的聲音在喊王媽,文瀾連忙迎了出去:

  「唷,文瀾嗎?你怎麼有工夫到這裡來?……素文沒來嗎?」沁珠說。

  「怎麼沒來?聽說曹病了,我也沒去看他,今天好些嗎?」我這樣接著說。

  「好些了,再調養一個禮拜就可以出院了。你們近來做些什麼事情呢?昨天的一場大雪真好,可惜我沒有興趣去玩!」

  「今年你開始滑冰了嗎?我們學校的冰場昨天行開幕禮,真熱鬧,可惜你沒去;讓小韓出足了風頭!今天本想來邀你去和她比賽,偏巧你又有事!……」

  「這樣吧,今晚你們就在我這裡吃晚飯,飯後我們同到協和冰場去玩一陣;聽說那裡新聘了一位俄國音樂家,彈得一手好琴呢。」

  我們聽了沁珠的建議,都非常高興,晚飯後,便同沁珠匆匆地奔東城去,到了冰場時,只見男男女女來滑冰和助興的人,著實不少,我們去的正是時候,音樂剛剛開場,不但琴彈得好,還和著梵亞琳1呢。我們先到更衣室裡,換好冰鞋,扎束停當,便一同下場去。沁珠的技藝果然是出眾的。她先繞著圍場滑了幾轉。然後側著身子,只用一隻腳在冰上滑過去,忽左忽有忽前忽後,真像一個蝴蝶穿過群芳,蜻蜓點水般又輕盈又裊娜的姿勢;把在場的人都看得呆了。有幾個異性的青年,簡直停在柵欄旁邊不滑了,只兩眼呆呆地、跟著沁珠靈活的身影轉動。文瀾喜得站在當中的圓柱下叫好,其餘的人也跟著喝起彩來。我們這一天晚上玩得真痛快,直到十一點多,冰場的人看看散盡,樂聲也停止了,我們才盡興而回。那時因為已經夜深,我們沒有回學校,一同住在沁珠那裡。

  1梵亞琳,為violin的譯音,指小提琴。

  走進沁珠的房裡,沁珠一面換著衣服,一面歎息道:「滑冰這種玩藝有時真能麻醉靈魂,所以每一年冬天,我都像發狂似地迷在冰場上。在那晶瑩的刀光雪影下,我什麼都遺忘了,但是等到興盡歸來,又是滿心不可說的悵惘,就是今夜吧,又何嘗不一樣呢!」

  沁珠這些話,當然是含有刺激性的,就是文瀾和我也都覺得心裡悵悵的,當夜沒有再談下去,胡亂地睡了。

  第二天一早晨,文瀾因為要趕回去上課到學校去了。我同沁珠吃過午飯,到德國醫院去看曹,當我們走進他的房間時,只見他倚在枕上看報紙呢!我向他問了好,他含笑地讓我坐下,道:「多謝素文女士,我的病已經好了大半;已有三四天不咯血了,只是健康還沒有十分復原。」

  我說:「那不要緊,只要再休養幾天一定就好了。」

  當我們談著的時候,沁珠把小茶几上的花瓶裡的臘梅,換了水,又看了看曹的熱度記錄表,然後她坐在曹床旁的沙發椅上,把帶來不曾織完的絨線衣拿了出來,——這件衣服是她特為曹制的,要趕在曹出院的時候穿。在她低眉含笑織著那千針萬縷的絲絨時,也許她內心是含著甜酸苦辣複雜的味道。不過曹眼光隨著沁珠手上的針一上一下動轉時,他心裡是充滿著得意和歡悅呢!我在旁邊看著他倆無言中的表情,怎能禁止我喊出:「呵,愛情,——愛情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奇跡喲!」我這樣低聲地喊著,恰好沁珠抬起頭來看我:「有什麼發見嗎?素文!」她說。

  「哦,沒有什麼!」曹看見我那掩飾的神情,不禁微微地笑了。這時忽聽見迴廊上皮鞋聲,醫生和看護進來診察。沁珠低聲道:「時候到了,我們走吧!」

  曹向我們點頭道謝,又向沁珠道:「明天什麼時候見呢?」

  「大約還是這個時候吧!」沁珠說。

  我們走出醫院,已是吃晚飯的時候。我約沁珠到東安市場去吃羊肉鍋,我們又喝了幾杯酒,我趁機向沁珠道歉說,我不曾得到她的應允,擅自看了她的日記。

  她說那不要緊,就是我沒有看,她也要把這事情的經過告訴我的……並且她又問我:

  「你覺得我們將來的結果怎樣?」

  我聽了這話,先不說我的意見,只反問她道:「請先說說你自己的預料。」

  「這個嗎?我覺得很糟!」她黯然地說。

  「但是……」我接不下去了,她見我的話只說了半截便停住了很難受,她說:「我們是太知己的朋友,用不著顧忌什麼呵!但是怎樣呢?」

  我被她逼問得沒辦法,只得質直地說道:「但是你為什麼又給他一些不能兌現的希望呢!」

  「唉!那正是沒有辦法的事呢,也正如同上帝不罪醫生的說謊一樣。你想在他病得那種狼狽的時候,而我又明明知道這個病由是從我而起的,怎好坐視不救?至於到底兌現不兌現,那是以後的事,也許他的心情轉變了,也難說。」

  「不過我總替你的將來擔心罷了!」我說:「倘使他要是一個有真情的男人,他是非達到目的不可,那時你又將怎麼辦?到頭來,不是你犧牲成見,便是他犧牲了性命!」

  「那也再看吧,好在人類世界的事,有許多是推測不來的,我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那夜我們的談話到這裡為止,吃過晚飯後就分頭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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