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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珠自從和伍絕交後,她的態度陡然變了,整日活潑生動的舉止現在成了悲涼沉默,每日除上課外,便是獨自潛伏在那古廟的小屋中。我雖時常去看她,但也醫不了她失望的傷心。所以弄得我都不敢去了,有時約了秀貞和淑芳去看她,我們故意哄她說笑,她總是眼圈紅著,和我們癡笑,那種說不出的傷感,往往使得我們也只好陪她落淚。在這個時期中,她常常半夜起來寫信給我,……我今天只帶了一封比較最哀艷的來給你看看,其餘的那些我預備將來替她編輯成一個小冊子,就算我紀念她的意思。

  素文一面述說,一面從一個深紅色的皮夾子裡掏出一封緋紅色的信封來;抽出裡面的信來遞給我,我忙展開看道:

  

  昨天夜半,我獨自一個人坐在房裡,一陣輕風吹開了我的房門,光華燦爛的皎月,正懸在天空,好像一個玉盤,星點密佈,如同圍棋上的黑白子!四境死一般的靜寂,只隱約聽見遠處的犬吠聲,有時賣玉面餑餑的小販的叫賣聲,隨著風的迴盪打進我的耳膜裡來,這時我的心有些震悸,我走近門旁,正想伸手掩上門時,忽然聽見悲雁愴厲的叫了兩聲,從那無雲的天空,飛向南方去了。唉!我為了這個聲音,怔在門旁,我想到孤雁夜半奔著它茫漠的程途,是怎樣單寒可憐!然而還有我這樣一個乖運的少女為它歎息!至於我呢,——寄寓在這種荒涼的古廟裡,誰來慰我冷寂?夜夜只有牆陰蟋蟀,淒切的悲鳴,也許它們是吊我的潦倒,唉!素文!今夜我直到更夫打過四更才去睡的。但是明天呢,只要太陽照臨人間時,我又須荷上負擔,向人間努力掙扎去了,唉!我真不懂,草草人事,究竟何物足以維繫那無量眾生呢!

            沁珠書於夜半

  我將信看完,依舊交還素文。不禁問道:「難道沁珠和伍的一段無結果的戀愛,便要了沁珠的命嗎?」

  素文道:「原因雖不是這麼簡單,但我相信,伍的確傷害了沁珠少女的心。……把一個生機潑辣的她,變成灰色絕望的可憐蟲了。」

  素文說到這裡,依舊接續那未完的故事;說下去道:

  沁珠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封這一類的信寄給我。有時我也寫信去勸解她,安慰她。但是她總是怏怏不樂。有一天學校放假,我便邀了秀貞去找她,勉強拉她出去看電影。那天演的是有名的托爾斯泰的《復活》。在休息的時間裡,我們前排有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走過來招呼沁珠。據沁珠說,他姓曹,是她的同鄉,前幾個月在開同鄉會時曾見過一面。不久電影散了,我們就想回去。而那位曹君堅意要邀我們一同到東安市場吃飯。我們見推辭不掉便同他去了,到了森隆飯館揀了一間雅座坐下,他很客氣地招待我們。在吃飯的時候,我們很快樂地談論到今天的影片,他發了許多驚人的議論,在他鋒利的辭鋒下,我發現沁珠對他有了很好的印象。她不像平日那樣缺乏精神,只是非常暢快地和曹君談論。到了吃完飯時,他曾問過沁珠的住址,以後我們才分手。我陪沁珠回她的寓所,在路上沁珠曾問我對於曹的印象如何?我說:「好像還是一個很有才幹和抱負的青年!」她聽了這話,非常驚喜地握住我的手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素文!因為你的心正和我一樣。我覺得他英爽之中,含著溫柔,既不像那些粗暴的武夫,也不像浮華的紈褲兒,是不是?」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什麼。當夜我回學校去,曾有一種的預感,系繞過我的意識界。我覺得一個月以來,困於失望中的沁珠,就要被解放了。此後她的生命,不但不灰色,恐怕更要像火炎般的耀眼呢。

  兩個星期後,我在一個朋友的宴會上,就聽見關於沁珠和曹往來的輿論。事實的經過是這樣,他們之中有一個姓袁的,他也認得沁珠,便問我道:

  「沁珠女士近來的生活怎樣?……聽說她和北大的學生曹君往來很密切呢?」

  我知道一定還有下文,便不肯多說什麼,只含糊地答道:「對了,他是她的同鄉。但是密司特袁怎麼知道這件事?」

  「哦,我有一天和朋友在北海划船,碰見他們在五龍亭喫茶。我就對那個朋友說道:『你認識那個女郎麼?』他說:『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我敢斷定這兩個人的交情不淺,因為我常常碰見他們在一處……』所以我才知道他們交往密切。」

  我們沒有再談下去,因為已經到吃飯的時候。吃完晚飯,我就決心去找沁珠,打算和她談談。哪曉得到了那裡,她的房門鎖著,她不在家,我就找王媽打聽她到什麼地方去了,王媽說:「張先生這些日子喜歡多了,天天下課回來以後,總有一個姓曹的年青先生來邀她出去玩。今天兩點鐘,他們又一同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可是我不清楚他們是往哪兒去的。」

  我掃興地出了寄宿舍,又坐著原來的車子回去,我正打算寫封信給她,忽見我的案頭放著一封來信,正是沁珠的筆跡,打開看道:

  

  素文:

  你大約要為我陡然的變更而驚訝了吧!我告訴你,親愛的朋友,現在我已經戰勝苦悶之魔了。從前的一切,譬如一場噩夢。雖然在我的生命史上曾刻上一道很深的印痕。但我要把它深深藏起來,不再使那個回憶浮上的我的心頭。——尤其在表面上我要辛辣的生活,我喜歡像茶花女,——馬格哩脫那樣處置她的生命,我也更心服「少奶奶的扇子」上那個滿經風霜的金女士,依然能扎掙著過那種表面輕浮而內裡深沉的生活。親愛的朋友!說實話吧,伍他曾給我以人生的大教訓,我懂得怎樣處置我自己了。所以現在我很快樂。並且認識了幾個新朋友,曹是你見過的。他最近幾乎天天來看我,有時也同出去玩耍。也許有很多的人誤會我們已發生愛情,關於這一點,我不想否認或承認,總之,縱使有愛情,也僅僅是愛情而已。唉,多麼滑稽呵!大約你必要責備我胡鬧,但是好朋友!你想我不如此,怎能醫治我這已受傷的靈魂呢?有工夫到我這裡來,還有許多有趣的故事告訴你。

                     你的沁珠。

  唉!這是怎樣一封刺激我的信呵。我把這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兩三遍。心裡紊亂到極點,連我自己也不懂做人應當持什麼樣的態度。我沒有回她的信,打算第二天去看她,見了面再說吧!當夜我真為這個問題困攪了。竟至於失眠。第二天早晨我聽見起身鐘打過了,便想起來。但是我抬起身來,就覺得頭腦悶漲,眼前直冒金星,用手摸摸額角,火般的灼熱,我知道病了。「哎喲」的呻了一聲,依然躺下,同房的齊大姐,——她平常是一個很熱心的人,看見我病了,連忙去找學監。——那位大個子學監來看過之後,就派人請了校醫來,診斷的結果是受了感冒,囑我好好靜養兩天就好了。那麼我自然不能去看沁珠。下午秀貞來看我,曾請她打電話給沁珠,告訴我病了。當晚沁珠跑來看我,她坐在我的床旁的一張椅子上,我便問她近來怎麼樣,她微微地笑道:

  「過得很有意思,每天下了課,不是北海去划船,就是看電影,糊里糊塗,連自己也不知道耍些什麼把戲,不過很熱鬧,也不壞!」

  我也笑道:「不壞就好,不過不要無故害人!你固然是玩玩,別人就不一定也這麼想吧!」

  沁珠聽了這話,並不回答我,只怔怔向窗外的藍天呆望著,我又說道:「你說有許多有趣的故事要告訴我究竟是什麼呢?」沁珠轉過臉來。看了我一下道:「最近我收到好幾封美麗的情書,和種種的畫片,我把它們都貼在一個本子上,每一種下面我題了對於那個人的感想和認識的經過。預備將來老了的時候,那些人自然也都有了結果,再拿出來看看,不是很有趣的嗎?」

  我說:「這些人真是閒得沒事幹,只要看見一個女人,不管人家有意無意,他們便老著臉皮寫起情書來。真也好笑,究竟都是些什麼人呢?哪一個寫得最好。」

  「等你明天好了,到我那裡自己去看吧!我也分不出什麼高下來,不過照思想來說,曹要比他們澈底點。」

  我們一直談到八點鐘沁珠才回去,此後我又睡了一天,病才全好。——這兩天氣候非常合適,不冷不熱,當我在院子裡散步時,偶爾嗅到一陣菊花香,我信步出了院子,走進學校園去,果見那裡新栽了幾十株秋菊,已開了不少。我在花畦前徘徊了約有十分鐘的時候,我發現南牆下有三株純白色的大菊花,花瓣異常肥碩,我想倘使採下一朵,用雞蛋麵粉白糖調勻炸成菊花餅,味道一定很美。想到這裡,就坐車去找沁珠。她今天沒有出去,我進門時,看見她屋子裡擺滿了菊花的盆栽,其中有一盆白色的,已經盛開了。我便提議採下那一朵將要開殘的作菊花餅吃,沁珠交代了王媽,我便開始看她那些情書和畫片,忽然門外有男子穿著皮鞋走路的聲音,沁珠連忙把那一本貼著情書的簿子收了起來,就聽見外面有人問道:

  「密司張在家嗎?」

  「哪一位,請進來吧!」

  房門開了,一個穿著淡灰色西服和扎腿馬褲的青年含笑地走了進來。我一看正是那位曹君。他見了我說道:「素文女士好久不見了,近來好吧?」

  「多謝!密司特曹,我很好,您怎樣呢?」我說。

  「也對付吧!」

  我們這樣傻煞一回事地周旋著,沁珠已忍不住笑出聲來,她很隨便地讓曹坐下說道:

  「你們哪裡學來的這一套,我最怕這種裝著玩的問候,你們以後免了吧!」我們被她說得也笑了起來。這一次的聚會,沁珠非常快樂,她那種多風姿的舉動,和爽利的談鋒,真使我覺得震驚,她簡直不是從前那一個天真單純的沁珠了。據我的預料,曹將來一定要吃些苦頭。因為我看出他對沁珠的熱烈,而沁珠只是用一種辛辣的態度任意發揮。六點多鐘曹告辭走了,我便和沁珠談到這個問題,我說:

  「我總懷疑,一個人如你那種態度處世是對的。你想吧,人無論如何,總有人的常情,在這許多的青年裡,難道就沒有一個使你動心的嗎?你這樣耍把戲般地耍弄著他們,我恐怕有一天你將要落在你親手為別人安排的陷阱裡哩!」

  「唉!素文!你是我最知己的朋友,你當能原諒我不得已的苦衷,我實話告訴你,我今年二十二歲了!這個生命的時間雖然不長,但也不一定很短,而我只愛過一個人,我所有純潔的少女的真情都已經交付給那個人了,無奈那個人,他有妻有子,他不能承受我的愛。我本應當把這些情感照舊收回,但是天知道,那是無益的。我自從受過那次的打擊以後,我簡直無法恢復我的心情。所以前些時候,我竟灰心得幾乎死去。不過我的心情是複雜的,雖然這樣,但同時我是歡喜熱烈的生活……」沁珠說著這話的時候,眼睛裡是充滿了眼淚。我也覺得這個時期的青年男女很難找到平坦的道路,多半走的是新與舊互相衝突的叉道,自然免不了種種的苦悶和愁慘。沁珠的話我竟無法反駁她,我只緊緊握住她的手!表示我對她十三分的同情。——當夜我們在黯然中分手,我回到學校裡,正碰見文瀾獨自倚窗看月,我覺得心裡非常鬱悶,便邀她到後面操場去散步,今夜月色被一層薄雲所遮,忽明忽暗,更加著冷風吹過梧桐葉叢,發出一陣殺殺的悲聲,我禁不住流下淚來。文瀾莫名其妙地望著我,但是最後她也只歎息一聲,仍悄悄地陪著我在黯淡的光影下徘徊著。直到校役打過熄燈鈴,我們才回到寄宿舍裡去。

  我從沁珠那裡回來後,一直對於沁珠的前途擔著心,但我也不知道怎樣改正她的思想才好。最大的原因我也無形中贊成她那樣處置生命的態度,一個女孩兒,誰沒有尊嚴和自傲的心呢?我深知道沁珠在未與伍認識以前,她只是一個多情而馴良的少女。但經伍給她絕大的損傷後,她由憤恨中發現了她那少女尊嚴和自傲。陡然變了她處世的態度。這能說不是很自然的趨勢嗎?……

  我為了沁珠的問題,想得頭腦悶漲,這最近幾天簡直懨懨地打不起精神,遂也不去找沁珠多談。這樣地過了一個星期。在一天的早晨,正是中秋節,學校裡照例放一天假,我想睡到十二點再起來,——雖然我從八點鐘打過以後,總是睜著眼想心事,然而仍捨不得離開那溫軟的被絮。我正當魂夢惝恍的時候,只覺得有一隻溫柔的手放在我的額上,我連忙睜開眼一看,原來正是沁珠。唉!她今天真是使我驚異的美麗,——額前垂著微卷的燙髮,身上穿著水綠色的秋羅旗袍,腳上穿著白鞋白襪。低眉含笑地看著我說道:「怎麼,素文,九點五十分了,你還睡著呵!快些起來。曹在外面等著你,到郊外賽驢去呢。」她一面說,一面替我把掛在帳鉤上的衣服拿了下來,不由我多說,把我由被裡拖了起來。——今天果然是好天氣,太陽金晃晃地照著紅樓的一角,發出耀眼的彩輝,柳條靜靜地低垂著,只有幾隻雲雀在那樹頂跳躍,在這種晴朗的天氣中,到郊外賽驢的確很合宜。不知不覺也鼓起我的遊興來。連忙穿上衣服,同沁珠一齊來到櫛沐室,梳洗後換上一件白綢的長袍,喝了一口豆腐漿,就忙忙到前面客廳裡去。那時客廳裡坐滿了成雙捉對的青年男女,有的喁喁密語,有的相視默默,呵,這簡直是情人遇合的場所,充滿了歡愉和惆悵的空氣!而曹獨自一個呆坐在角落裡,似乎正在觀察這些愛人們的態度和心理。當我們走進去時,細碎的腳步聲才把他從迷離中驚醒。他連忙含笑站了起來,和我招呼。沁珠向他瞟了一眼道:「我們就走吧!」曹點頭應諾,同時把他身邊的一個小提籃拿在手裡,我們便一同出了學校,門口已停著三頭小驢。我們三人各帶過一頭來,走了幾步,在學校的轉彎地方,有一塊騎馬石,我們就在那裡上了驢。才過一條小胡同,便是城根,我們沿著城根慢慢地往前去。越走越清淨,精神也越愉快。沁珠不住回頭看著曹微笑,曹的兩眼更是不離她的身左右。我跟在後頭,不覺心裡暗暗盤算,這兩個人眼見一天比一天趨近戀愛的區域了。雖是沁珠倔強地說她不會再落第二次的情網,但她能反抗自然的趨勢嗎?愛神的牙箭穿過他倆的心,她能從那箭鏃下逃亡嗎?……這些思想使我忘記了現實。恰巧那小驢往前一傾,幾乎把我跌了下來:在這不意的驚嚇中,我不覺「哎呀」的喊了出來。他倆連忙圍攏來:「怎麼樣?素文!」沁珠這樣地問我。曹連忙走下驢來道:「是不是這頭驢子不穩,素文女士還是騎我這頭吧!」他倆這種不得要領的猜問著,我只有搖頭,但又禁不住好笑,忍了好久,才告訴他倆:「我適才因為想事情不曾當心,險些掉下驢來。其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情。」他倆聽了才一笑,又重新上了驢。我們在西直門外的大馬路上放開驢蹄得得地跑上前去,彷彿古騎士馳騁疆場的氣概。沁珠並指著那小驢道:「這是我的紅鬃鬣馬咧!」我們都不覺笑了起來。不久就望見西山了。我們在山腳的碧雲寺前下了驢,已經是十一點半了。我們把驢子交給驢夫。走到香雲旅社去吃午飯。這地方很清幽,院子裡正滿開著菊花和桂花,清香撲鼻,我們就在那廊子底下的大餐桌前坐下了。沁珠今天似乎非常高興,她提議喝紅玫瑰。曹也贊同,我當然不反對。不過有些擔心,不知道沁珠究竟是存著什麼思想,不要再同往日般,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幸喜那紅玫瑰酒只是三寸多高的一個小瓶,這才使我放了心。我們一面吃著茶,一面嚥著玫瑰酒,一面說笑。吃到後來,沁珠的兩頰微微抹上一層晚霞的媚色,我呢,心也似乎有些亂跳。曹的酒量比我們都好,只有他沒有醉意。午飯後我們本打算就騎驢回去,但沁珠有些嬌慵,我們便從旅館裡出來,坐洋車到玉泉山,那裡遊人很少,我們坐在一個涼亭裡休息。沁珠的酒意還未退淨,她閉著眼倚在那涼亭的柱子上,微微地喘息著,曹兩眼不住對她望著,但不時也偷眼看著我,這自然是給我一種暗示。我便裝著去看花圃裡的秋海棠,讓他倆一個親近的機會,不過我太好奇,雖然離開他倆兩丈遠,而我還很留心地靜聽他倆的談話:

  「珠!現在覺得怎樣?……唉!都是我不小心,讓你喝得太多了!」

  「不,我不覺得什麼,只是有些倦!……」

  「那麼你的臉色怎麼似乎有些愁慘!」

  「唉!愁慘就是我的運命!」她含著淚站了起來,說道:「素文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那邊花圃旁邊站著的不是嗎?」

  「素文!」沁珠高聲地叫道:「是時候了,我們該回去了。」

  我聽了沁珠的話,才從花圃那邊跑過來。我們一同離開玉泉山,坐車回城,到西城根時我便和他倆分路,獨自到學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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