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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可以賣麼? 作者:廬隱


  荷姑她是我的鄰居張誠的女兒,她從十五歲上,就在城裡那所大棉紗工廠裡,作一個紡紗的女工,現在已經四年了。

  當夏天熹微的晨光,籠罩著萬物的時候,那鏗鏘悠揚的工廠開門的鐘聲,常常喚醒這城裡居民的曉夢,告訴工人們做工的時間到了。那時我推開臨街的玻璃窗,向外張望,必定看見荷姑拿著一個小盒子,裡邊裝著幾塊燒餅,或是還有兩片滷肉,——這就是工廠裡的午飯,從這裡匆匆地走過,我常喜歡看著她,她也時常注視我,所以我們總算是一個相識的朋友呢!

  初時我和她遇見的時候,只不過彼此對望著,僅在這兩雙視線裡,打個照會。後來日子長了,我們也更熟悉了,不像從前那種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見的時候,彼此都含著溫和地微笑,表示我們無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開窗戶,向下看去,荷姑推開柴門,匆匆地向這邊來了,她來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滿臉露著很愁悶和懷疑的神氣,仰著頭,含著乞求的眼神顫巍巍地道:「你願意幫助我吧?」說完俯下頭去,靜等我的回答,我雖不知道她要我幫助她做什麼,但是我的確很願意盡我的力量幫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憐的狀態,我竟顧不得思索,急忙地應道:「能夠!能夠!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願意幫助你!」

  「呵!謝上帝!你肯幫助我了!」荷姑極誠懇地這麼說著,眼睛裡露出欣悅的光彩來,那兩頰溫和的笑痕,在我的靈魂裡,又增了一層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遠不易忘記呢!過了些時,她又對我說:「今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我們再會吧!現在我還須到工廠裡去。」我也說道:「再會吧!」她便回轉身子,匆匆地向工廠的那條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連影子都看不見了!但是我還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種可憐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種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壯氣;我覺得世界上可憐的人實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種委屈沉痛的可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她現在要求我幫助她,我的能力大約總有勝過她的,這是上帝給我為善的機會,實在是很難得而可貴的機會!我應當怎樣地利用呵!

  我決定幫助她了!那麼我所幫助她的,必要使她滿足,所以我現在應該預備了。她若果和我借錢,我一定盡我所有的幫助她;她若是有一種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給她,也要和母親商量把我下月應得的費用,一齊給她,一定使她滿足她所需要的。人們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錢,實在是不幸的運命呢!但是能濟人之急,才是人類互助的精神,可貴的德行!我有絕大的自尊心,不願意做個自私自利的動物,我不住地這麼想,我豪俠的壯氣,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來,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錢,好好地遞給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難和愁慮的苦!

  我自從荷姑走後,我心裡沒有一刻寧帖,那一股勇於為善的壯氣,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時時流露在我的行動裡,說話的聲音特別沉著,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彷彿是古時候的虯髯客和紅拂那一流的人,「氣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過得特別慢,往日那太陽射在棉紗廠的煙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總有十幾次,從這窗外看過去,日影總沒到那裡,現在還差一寸呢!

  「呵!那煙筒的尖上,現在不是射著太陽,放出閃爍的光來嗎?荷姑就要來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歡得自言自語起來。

  遠遠地一隊工人,從工廠裡絡繹著出來了;他們有的向南邊的大街上去;有的到東邊那廣場裡去,頃刻間便都散盡了。但是荷姑還不見出來,我急切地盼望著,又過了些時,那工廠的大鐵門,才又「呀」的一聲開了,荷姑忙忙地往我們這條胡同裡來,她臉上滿了汗珠,好似雨點般滴下來,兩頰紅得真像胭脂,頭筋一根根從皮膚裡隱隱地印出來,表示那工廠裡惡濁的空氣,和疲勞的壓迫。

  她漸漸地走近了,我們的視線彼此接觸上了。她微微地笑著走到我的書房裡來,我等不得和她說什麼話,我便跑到我的臥室裡,把那早已預備好的一包錢,送到荷姑面前,很高興地向她說:「你拿回去吧!若果還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幫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視著,後來她忽歎了一口氣,冷笑道:「世界上應該還有比錢更為需要的東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沒有想到,荷姑為什麼竟有這種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後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類的金錢,也可以說是萬惡的金錢給她,竟致刺激得她感傷。唉!這真是一種極大的羞恥!我的眼睛不敢抬起來了!羞和急的情緒,激成無數的淚水,從我深邃的心裡流出來!

  我們彼此各自傷心寂靜著,好久好久,荷姑才拭乾她的眼淚和我說道:「我現在要告訴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說是我四年以來的歷史,這個就是我要求你幫助的。」我就點頭應許她,以下的話,便是她所告訴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實在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現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時候我在中學預科裡唸書,無論誰不能想像我會有今天這種沉悶呢!」

  荷姑說到這裡,不禁歎息流下淚來,我看著她那種淒苦憔悴的神氣,怎能不陪著她落下許多同情淚呢?等了許久,荷姑才又繼續說:——

  「日子過得極快,好似閃電一般,這個冰雪森嚴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時我離中學預科畢業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親的舊病,因春天到了,便又發作起來,不能到店裡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難,我不能不丟棄這張將要到手的畢業文憑,回到家裡侍奉父親的病!當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這還算不得什麼,因為慈愛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給我許多安慰。不過沒有幾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薦到那所絕大的棉紗廠裡作女工,一個月也有十幾塊錢的進項。於是我便不能不離開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虧這時我父親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還不至於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廠臨近的那條街上,早就聽見軋軋隆降的聲音,這種聲音,實含著殘忍和使人厭憎的意思,足以給人一種極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烏黑的煤煙和污膩的油氣,更加使人頭目昏脹!

  我第一天進這工廠的門,看見四面黯淡的神氣,實在忍耐不住,但是這些新奇的境地,和龐大的機器,確能使我的思想輪子,不住地轉動,細察這些機器的裝置和應用,實在不能說沒有一點興趣呢!過了幾天,我被編入紡紗的那一隊裡。那個紡車的裝置和轉動,我開始學習,也很要用我的腦力,去領會和記憶,所以那時候,我仍不失為一個有活潑思想的人,常常從那油光的大銅片上,映出我兩頰微笑的窩痕。

  那一年春天,很隨便地過去了!所有鮮紅的桃花托上,那時不是托著桃花,是托著嫩綠帶毛的小桃子,榆樹的殘花落了一地,那葉子卻長得非常茂盛,遮蔽著那的人肌膚的太陽,竟是一個天然的涼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鵑、黃鶯兒,也都躲到別處去了,這一切新鮮夏天的景致,本來很容易給人們一種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廠裡的人,實在得不到這種機會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時間到工廠裡去,沒有別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見你俯在窗子上,微笑著招呼,那便是我一天裡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沒變更過一次的軋軋隆隆的機器聲,充滿了我的兩耳和心靈,和永遠用一定規矩去轉動那紡車,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實在使我厭煩,有時我看見別的工人打鐵,我便有一個極熱烈的願望,就是要想把那鐵錘放在我的手中,拿起來試打兩下,使那金黃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這沉黑的工廠,變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著劉良站在那鐵爐旁邊,摸擦那把鐵錘子,火星四散,不覺看怔了,竟忘記使紡車轉動,忽聽見一種嚴厲的聲音道:「唉!」我嚇了一跳,抬頭只見管紡紗組的工頭板著鐵青的面孔,惡狠狠地向我道:「這個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責任,除此以外,你不應該更想什麼;因為工廠裡用錢雇你們來,不是叫你運用思想,只是運用你的手足,和機器一樣,謀得最大的利益,實在是你們的本分!」

  唉!這些話我當時實在不能完全明白,不過我從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麼,漸漸成了習慣,除了謀利和得工資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麼了!便是離開工廠以後,耳朵還是充滿著紡車軋軋的聲音,和機器隆隆的聲音;腦子裡也只有紡車怎樣動轉的影子,和努力紡紗的念頭,別的一切東西,我都覺得彷彿很隔膜的。

  這樣過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覺得我實在是一副很好的機器,和那紡車似乎沒有很大的分別。因為我紡紗不過是手自然的活動,有秩序的旋轉,除此更沒有別的意義。至於我轉動的熟習,可以說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裡的一天——八月十號——是工廠開廠的紀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裡覺得十分煩悶,便約了和我同組的一個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們出了城,耳旁頓覺得清靜了!天空也是一望無涯的蒼碧,不著些微的雲霧,只有一陣陣的西風吹著那梧桐葉子,發出一種清脆的音樂來,和那激石潺潺的水聲,互相應和。我們來到河邊,寂靜地站在那裡,水裡映出兩個人影,驚散了無數的游魚,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們後來揀到一塊白潤的石頭上坐下了,悄悄地看著水裡的樹影,上下不住地搖蕩,一個烏鴉斜刺裡飛過去了。無限幽深的美,充滿了我們此刻的靈魂裡,細微的思潮,好似游絲般不住地蕩漾,許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廠裡的機器聲壓沒了,現在彷彿大夢初醒,逐漸地浮上心頭。

  忽一陣尖利的秋風,吹過那殘荷的清香來,五年前一個深刻的印象,從我靈魂深處,漸漸地湧現上來,好似電影片一般的明顯:在一個鄉野的地方,天上的涼雲,好似流水般急馳過去,斜陽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著荷葉上水珠,晶晶發亮,一個活潑的女學生,圍繞著那荷花池,唱著歌兒,這個快樂的旅行,實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現在的我,絕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親愛的學伴,更想到放在學校標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裡的感動,我真不知道怎樣可以形容出來,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說到這裡,喉嚨忽嚥住了,眼眶裡滿含著痛淚,望著碧藍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幫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實這實在是她的妄想呵!我這時滿心疑雲乃越積越厚,忍不住地問荷姑道:「你要我幫助的到底是什麼呢?」

  荷姑被我一問才又往下說她的故事:

  「那時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著,後來我的同伴忽和我說:『我想我自從進了工廠以後,我便不是我了!唉!我們的靈魂可以賣嗎?』呵!這是何等痛心的疑問!我只覺得一陣心酸,愁苦的情緒,亂了我的心,我上句話也回答不出來!停了半天只是自己問著自己道:『靈魂可以賣嗎?』除此我不能更說別的了!」

  我們為了這個痛心和疑問,都呆呆地瞪視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發一言,忽然從蘆葦叢中,跑出四五個活潑的水鴨來,在水裡自如地游泳著,捕捉那肥美的水蟲充飢,水鴨的自由,便使我們生出一種嫉恨的思想——失了靈魂的工人,還不如水鴨呢!——而這一群惱人的水鴨,也似明白我們的失意,對著我們,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地叫著,這個我們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離開這境地,回到那塵煙充滿的城裡去。

  第二天工廠照舊開工,我還是很早地到了工廠裡,坐在紡車的旁邊,用手不住搖轉著,而我目光和思想,卻注視在全廠的工人身上,見他們手足的轉動,永遠是從左向右,他們所站的地方,也永遠沒有改動分毫,他們工作的熟練,實在是自然極了!當早晨工廠動工鐘響的時候,工人便都像機器開了鎖,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廠停工鐘響了,他們也像機器上了鎖,不再轉動了!他們的面色,是黧黑裡隱著青黃,眼光都是木強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績,他們也不見得有什麼愉快,只有那發工資的一天,大家臉上是露著淒慘的微笑!

  我漸漸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話實在是不錯,這工廠裡的工人,實在不止是單賣他們的勞力,他們沒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機會,——靈魂應享的權利,他們不是賣了他們的靈魂嗎?

  但是我永遠不敢相信,我的想頭是對的,因為靈魂的可貴,實在是無價之寶,這有限的工資便可以買去?或者工人便甘心賣出嗎?……『靈魂可以賣嗎?』這個絕大的難題,誰能用忠誠平正的心,給我們一個圓滿的回答呢?

  荷姑說完這段故事,只是低著頭,用手摸弄著她的衣襟,臉上露著十分沉痛的樣子。我心裡只覺得七上八下地亂跳,更不能說出半句話來,過了些時荷姑才又說道:「我所求你幫助我的,就是請你告訴我,靈魂可以賣嗎?」

  我被她這一問,實在不敢回答,因為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實在自悔孟浪,為什麼不問明白,便應許幫助她呢?現在弄得欲罷不能!我急得眼淚濕透了衣襟,但還是一句話沒有,荷姑見我這種為難的情形,不禁歎道:「金錢雖是可以幫助無告的窮人,但是失了靈魂的人的苦惱,實在更甚於沒有金錢的百倍呢!人們只知道用金錢周濟人,而不肯代人贖回比金錢更要緊的靈魂!」

  她現在不再說什麼了!我更不能說什麼了!只有懺悔和羞愧的情緒,激成一種小聲浪,責備我道:「幫助人呵!用你的勇氣回答她呵!靈魂可以賣嗎?」

             (原載1921年11月10日《小說月報》第12卷第1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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