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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樹頭 作者:廬隱


  春天到了,人人都興高采烈盼望看櫻花,尤其是一個初到日本留學的青年,他們更是渴慕著名聞世界的蓬萊櫻花,那紅艷如天際火雲,燦爛如黃昏晚霞的色澤真足使人迷戀呢。

  在一個黃昏裡,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著書包,懶洋洋地走回寓所,正在門口脫鞋的時候,只見那位房東西川老太婆接了出來行了一叩首的敬禮後便說道:「陳樣(日本對人之尊稱)回來了,樓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陳樣應了一聲,便匆匆跑上樓去,果見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東方雜誌》呢,聽見陳樣的腳步聲便回過頭叫道:

  「老陳!今天回來得怎麼這樣晚呀?」

  「老張,你幾時來的?我今天因為和一個朋友打了兩盤球,所以回來遲些。有什麼事?我們有好久不見了。」

  那位老張是個矮胖子,說話有點土腔,他用勁地說道:

  「沒有……什麼大事,……只是……現在天氣很,——好!櫻花有的都開了,昨天一個日本朋友——提起來,你大概也認得——就是長澤一郎,他家裡有兩棵大櫻花已開得很好……他請我們明天一早到他家裡去看花,你去不?」

  「哦,這麼一回事呀!那當然奉陪。」

  老張跟著又嘻嘻笑道:「他家還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這個東西,真太不正經了。」老陳說。

  「怎麼太不正經呀!」老張滿臉正色地說。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開什麼玩笑,不怕長澤一郎惱你!」老陳又說。

  老張露著輕薄的神色笑道:

  「日本的女兒,生來就是替男人開……心的呀!在他們德川時代,哪一個將軍不是把酒與女人看成兩件消遣品呢?你不要發癡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樹貞節坊,那真是太開玩笑了!」

  老陳一面蹙眉一面搖頭道:「咳!這是怎麼說,老張簡直愈變愈下流了……正經他說吧,明天我們怎麼樣去法?」

  老張瞇著眼想了想道:「明早七點鐘我來找你同去好了。」

  「好吧!」老陳道:「你今天在這裡吃晚飯吧!」

  「不!」老張站起來說:「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不打攪你了,明天會吧?」

  「明天會!」老陳把老張送到門口回來,吃了晚飯,看了幾頁書,又寫了兩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點鐘時,老張果然跑來了。他們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長澤一郎家裡去,走到門口已看見兩棵大櫻花樹,高出牆頭,那上面花蕊異常稠密,現在只開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經很動人了。他們敲了兩下門,長澤一郎已迎了出來,請他們在一間六鋪席的客堂裡坐下。不久,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托著一個花漆的茶盤,裡面放著三盞新茶,中間還有一把細磁的小巧茶壺放在他們圍坐著的那張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地說了一聲「諸位請用茶。」那聲音嬌柔極了,不禁使老陳抬起頭來,只見那女孩頭上盤著鬆鬆的墜馬髻,一張長圓形的臉上,安置著一個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樑兩旁一雙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細長的眼睛,兩片如花瓣的唇含著馴良的微笑——老陳心裡暗暗地想道:這個女孩倒不錯,只因初次見面不好意思有什麼表示。但是老張卻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呵!這位貴孃的相貌真漂亮!」

  長澤一郎道:「多謝張樣誇獎,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歲,年紀還小呢,她還有一個阿姊比她大四歲……」長澤一郎得意揚揚地誇說她的妹子,同時又看了陳樣一眼,向老張笑了笑。老張便向他擠眉弄眼的暗傳消息。

  長澤一郎敬過茶後便站起來道:「我們可以到外面去看櫻花吧!」

  他們三個一同到了長澤一郎的小花園裡,那是一個頗小而佈置得有趣的花園;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還有幾塊假山石。長澤一郎同老張走到假山後面去了。這裡只剩下老陳。他站在櫻花樹下,仰著頭向上看時,只聽見一陣推開玻璃窗的聲音,跟著樓窗旁露出一個十八九歲少女的艷影。她身上穿著一件淡綠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間繫了一根藕荷色的帶子,背上背著一個繡花包袱,那面龐兒和適才看見的那個小女孩有些相像,但是比她更艷麗些。有一枝櫻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纖細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開的櫻花,放在鼻旁嗅了嗅,同時低頭向老陳嫣然一笑。這真使老陳受寵若驚,連忙低下頭裝作沒理會般。但是覺得那一剎那的印象竟一時抹不掉,不由自主地又抬起頭來,而那個捻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別轉頭去吃吃地笑,這些做作更使老陳靈魂兒飛上半天去了,不過老陳是一個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愛人結婚,——這一個誘惑其勢來得太凶,使老陳不敢兜攬,趕緊懸崖勒馬,離開這個危險的處所,去找老張他們。

  走到假山後,正見他們兩人坐在一張長凳上,見他來了,長澤一郎連忙站起來讓坐,一面含笑說道:「陳樣看過櫻花了嗎?覺得怎麼樣?」

  老陳應道:「果然很美麗,尤其遠看更好,不過沒有梅花香味濃厚。」

  「是的,櫻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麗,再過幾天我們可以到上野公園去看,那裡櫻花非常多,要是都開了,倒很有看頭呢。」長澤一郎非常熱烈地說著。

  「那麼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們再來相約吧。我們打攪了一早晨,現在可要告別了。」

  「陳樣事情很忙吧!那麼我們再會吧!」

  「再會!」老張老陳說著就離開了長澤一郎家裡。在路上的時候,老張嬉皮笑臉地向老陳說道:

  「名花美人兩爭艷,到底是哪一個更動心些呢?」老陳被他這一奚落不覺紅了臉道:「你滿嘴裡胡說些什麼?」

  「得了!別裝腔吧!適才我們走出門的時候,還看見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過詞沒有——若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真算是為你們寫真了。」

  老陳急得連頸都紅了道:「你真是無中生有,越說越離奇,我現在還要到圖書館去,沒工夫和你鬥口,改日閒了,再同你慢慢地算賬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談談呢,那麼這就分手——好好的當心你的桃花運!」老張狡獪地笑著往另一條路上去了。老陳就到圖書館裡看了兩點多鐘的書,在外面吃過午飯後才回到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興拆開讀後,便急急的寫回信,寫到正中,忽然間停住筆,早晨那一齣劇景又浮上在心頭,但是最後他只歸罪於老張的愛開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麼。這麼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來,把其餘的半封信續完,又看了些時候的書,就把這天混過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來到學校去,走到半路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學校去的那條路是要經過長澤一郎的門口的,當他走到長澤一郎家的圍牆時,那兩棵櫻花樹枝在溫暖的春風裡微微向他點頭,似乎在說「早安呵,先生!」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這時候,那樓窗上又露出一張熟識的女郎笑靨來,那女郎向他微微點著頭,同時伸手折了一枝盛開的櫻花含笑地扔了下來,正掉在老陳的腳旁,老陳躊躇了一下,便撿了起來說了一聲「謝謝,」又急急地走了。隱隱還聽見女郎關玻璃窗的聲音,老陳一路走一路捉摸,這果真是偶然嗎?但是怎麼這樣巧,有意嗎?太唐突人了。不過老張曾說過日本女人是特別馴良是特別沒有身份的,也許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吧,無意也吧,縱使「小」姑居處本無郎,而「使君自有婦」……或者是我神經過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過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後換條路走好了。

  過了三四天,老張又來找他,一進門便嚷道:

  「老陳!你真是紅鸞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張,你真沒來由,我哪裡又有什麼紅鸞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經結過婚嗎?」

  「自然!你結婚的時候還請我喝過喜酒,我無論如何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可是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做個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難道你不會告訴他我已經結過婚了嗎?」老陳焦急地說。

  「唉!我怎麼沒說過啊,不過人家說你們中國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結過婚,再結一個又有什麼要緊。只要分開兩處住,不是也很好的嗎?」老張說了這一番話,老陳更有些不耐煩了,便道:「老張,你這個人的思想竟是越來越落伍,這個三妻四妾的風氣還應當保持到我們這種時代來嗎?難道你還主張不要愛情的婚姻嗎?你知道愛情是要有專一的美德的啊!」

  「老陳,你慢慢的,先別急得臉紅筋暴,做媒只管做,允不允還在你。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事一定是碰釘子的,不過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話——日本女人是太沒個性,沒身份的,你總以為我刻薄,就拿你這回事說吧,長澤一郎為什麼要請你看櫻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見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動情的,所以他讓他妹妹向你賣盡風情,要使這婚事易於成功……」

  「哦!原來如此啊!怪道呢!……」

  「你現在明白了吧!」老張插言道:「日本人家裡只要有女兒,他便逢人就宣傳這個女兒怎樣漂亮,怎樣賢慧,好像買賣人宣傳他的貨品一樣,惟恐銷不出去。尤其是他們覺得嫁給中國留學生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因為留學生家裡多半有錢,而且將來回國後很容易得到相當的地位,並且中國女人也比較自由舒服。有了這些優點,他情願把女兒給中國人做妾,而不願為本國人的妻。所以留學生不和日本女人發生關係的可以說是很難得,而他們對於女人的貞操又根本沒有這個觀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並且和她們發生關係之後,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點責任不負地走開,而那個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人。其實呢,講到貞操本應男女兩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像我們中國人,專責備女人的貞操而男子眠花宿柳養情婦都不足為怪,倘使哪個女孩失去處女的貞潔便終身要為人所輕視,再休想抬頭,這種殘酷的不平等的習慣當然應當打破。不過像日本女人那樣毫沒有處女神聖的情感和尊嚴,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來做媒的,誰知道打開話匣子便不知說到哪裡去了。怎麼樣,你是絕對否認的,是不是?」

  「當然否認!那還成問題嗎?」

  「那麼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讓我給他一個回話,免得人家盼望著。」

  「對了!你快些去吧!」

  老張走後,老陳獨自睡在地席上看著玻璃窗上靜默的陽光,不禁把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劇從頭到尾想了一遍,心頭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權的學說儘管像海潮般湧了起來,其實只是為人類的歷史裝些好看的幌子,誰曾受到實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還只幽囚在十八層的地獄裡呵!難怪社會永遠呈露著畸形的病態了!……

             (原載1931年《婦女雜誌》第1卷第5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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