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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我心愛的人兒燃到了這般模樣!——郭沫若:《爐中煤》




  楊啟迪愛著蘇瑩。不過,他現在還只是在心中暗暗愛著。別看他的二十大幾,粗手大腳的,副男子漢氣概,卻是一個很靦腆的人。他熱烈地愛她,但又沒勇氣公開自己心中的秘密。和一般初戀的年輕人一樣,他近日來特別強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見她,更多地和她說話。可一旦見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驢蹄子踢了一般,連對她說話的聲音自己都聽不清楚——而他過去雖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但決不至於笨得連一般的話也說不成!每當這個時候,他就趕忙離開她。生怕他的笨拙給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疑。當然,如果她猜疑他愛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時也瞎猜著想:她最近是不是覺察到了他內心的這些秘密呢?她可是個機靈人!他感動她後來看他的時候,雙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種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呢?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他又想,這也許是他自己的一種錯覺!因為他覺得,他看他的時候和過去一樣是同志式的坦誠,並不見得就有其它什麼「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罷了!

  他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愛情的衝動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秒鐘之內就拒絕了他!這樣也好,他的靈魂也許會安靜下來,和以往一樣,正常吃飯,正常睡覺,正常生活——而這也是一種幸福。

  他的這種癡情,蘇瑩是否覺察,他不得而知,但顯然被祖長江風看出來了。楊啟迪從他的那種怪模樣的微笑中看出了這一點。其實,江風決非現在,而是很早就這樣看他和蘇瑩的關係了……儘管他沒有語言表達出來。在他還沒有對蘇瑩產生這種感情的時候,他根本不把江風的這種微笑當一回事。就是現在,江祖長的這種態度,也只能使他和蘇瑩更親密一些。幾年中,省文衛系統下到黃土高原這個偏遠山村的知識青年小組,有當兵走的,有招工走的,有被推薦上大學的,現在只留下了他們四個人。組長江風沒走,是因為他是地區知青「先進典型」,最近又「納」了「新」,政治上實在是灸手可熱,所以一再發誓在農村「扎根一輩子」,還動不動引申說:「毛主席當年就是在農村把革命鬧成功的。」另外一個男生馬平留著沒走,是因為個人的原因——中學時因偷盜被勞教過,誰家也不敢要。而蘇瑩走不了是因為家庭的原因——父母親是「走資派」。至於他,則是為了別人的原因——幾次都輪上他走了,他又把機會讓給了比他更有難處的同學。此外,他自己對農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學深厚——他從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鄉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兩位老人家選後病歿了,他才來到省城當印刷工人的父母親身邊,因此習慣而且也喜歡農村生活。雖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個他更願意幹的工作,但在農村多呆一年兩年並不就像有些人那樣苦惱。拿馬平的話說,他基本上是個「土包子」。他承認這一點。要不,他這麼大個人了,怎還不敢向一個他所喜歡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愛情呢?留下的他們的四個,經常發生各種各樣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學術上,也有生活上的。蘇瑩在大隊的菜園種菜,他在一隊當飼養員。馬平聲稱「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給四個人做做飯,掙個半勞力工分。至於江風,一年中幾乎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在外面開各種各樣的會議。

  這天,江風從地區開會回來,吃飯時組三個組員佈置:一人寫一篇「歡呼鎮壓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說要貼在公路邊的黑板報上。他說事件已經過了幾個月了,他們知青小組還沒對這件事公開表態呢!他檢查說他的「線路覺悟低」;雖然他個人認識是明確的,但沒發動組裡的人另外三個人做一些工作,現在要「補課」。

  「我不寫。」蘇瑩第一個說。

  「為什麼?」江風問。「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給自己記這號政治帳吧!」江風很不高興。接著,他轉過頭說:「啟迪,你不是愛寫詩?你就給咱來一首詩!」

  蘇瑩瞥了啟迪一眼。其實用不著瞥這一眼,他早就準備好了對答的話。他說:「我還能寫詩?我能寫詩的話,早把詩貼到天安門廣場上了!你瞪什麼呢?人把我鎮壓了!」

  「吃飯!」馬平向來對對這種政治上的爭吵不感興趣,鐵勺在鍋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寫!」有些憤慨的江風轉而對馬平說。

  「我寫?我寫。你拿張報紙來,我給你抄幾段子。」馬平漫不經心地回答。四個人誰也不說什麼了,各吃各的飯。他們就是這樣,說吵就吵,說停就停。因為爭吵的雙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誰也不會說服誰的。




  午飯後,江風硬把馬平拉上到學校寫「專欄文章」去了。

  小院很靜。楊啟迪獨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樹下轉圈圈。陽光灼熱極了。一川道的白楊樹上,知了爭先恐後地聒噪著,弄得他心裡十分煩亂。其實,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煩亂。

  他轉了一圈圈,站下朝邊上那間屋子看了一眼,然後便走了過去。他走著,腳步遲疑地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著什麼危險的東西。

  他終於站在蘇瑩的門前了。右手舉起來,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鐘,才落在門板上。他立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敲門聲還大。

  沒人應聲。可是,門卻開了。

  奇怪!屋裡空無一人。他吃了一驚。門是他推開的嗎?他記得他沒有推門,那麼門是誰是開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裡依次看過去:桌子、板凳、床鋪、爐灶……就是沒人!啊,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見她進了屋再沒出來……

  由於沒看見她,他的心跳恢復了正常的頻率。可是,猛然間又狂跳起來——因為這時候,在扇門找開的門後邊,突然探出了那張他所渴望看見的親切的美麗的臉龐。這臉龐溫漉漉地沾著一些水珠,微笑著,有點調皮地對著他,眼眼似乎在說:你這傻瓜!如果沒人!門會自己開嗎?

  她的突然出現,如同一道強光,刺得他眼花繚亂。他恍惚得根本沒看清她的臉,只朦朧地看見一些晶瑩的水珠在眼前滾動,腦子裡意識到她大概是在門後邊洗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進屋子裡去的,只感動走的姿勢秀不平衡,甚至右腿都有點瘸。

  「你坐。」她一邊背對著他搭毛巾,一邊說。

  「嗯。」「喝水不?」她轉過身看著他問。

  「嗯。」「你看你!到底喝不喝嘛!」

  「啊!嗯……喝哩。不渴!」

  他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雖然沒看她的臉,但感覺到她一直在笑。他更慌了,兩隻手不知所措的放在膝蓋上亂地搓著;不斷地挪動身子,不知怎樣坐才恰當。

  一隻冒氣的水杯送到了他面前。他看了看,抿了一小口:是加了白糖的,很甜。水杯太烤人!簡直像他臉熱烘烘的。接著,全身也開始熱烘烘的了,甚至兩隻腳片子都燙得發脹。

  他趕忙站起來。站起來又不知該做什麼。他來是想和她說話的——也就是來談戀愛的!可是他不知該怎樣說,說什麼。呀!首先第一句話就不知說什麼嘛!

  他感動她也似乎在等待他說什麼,所以也不開口,抿嘴笑著,隨手從床邊拉起一團毛線纏起來。

  他站在那裡,不知是該走還是該留。窘迫中,他趕忙去看牆上的世界地圖。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往下看。心慌意地亞洲看到非洲,又從非洲看到歐洲,再從歐洲看到南北美洲。

  五分鐘過去了,七個洲一百個多國家都看完了,可是頭一句要說還沒有想出來!他於是從亞洲的國家的看起來:中國,絢甸,尼泊爾,印度,巴基斯坦……

  當他從陸地上看到海洋裡的印度尼西亞的時候,終於想起了一句開頭的話。他嘴唇顫了幾個,說:

  「小蘇,這印度尼西亞的島嶼就是多!怪不得,稱千島之國哩!」「什麼?」對方顯然沒聽清楚。

  「千島之……國嘛!」「哎呀,什麼前倒置後倒置的,我聽不清楚你說些什麼!」

  的確,他也知道好沒聽清楚。因為他沒說清楚——鬼才知道他的舌頭在嘴裡胡攪了些什麼!

  他轉身俯伏在桌子上,拿起蘸水筆在一張白紙上寫這幾個字。她放線團過來站在他身邊,看他寫,他立刻慌了,筆在手裡蠻抖,寫完四個字後,在紙上滴下一溜墨水點子,倒真像是圖文並茂的「千島之國」了!

  她看他寫完後,笑得前俯後仰。她從他手裡拿過蘸水筆,在那個「島」的字的下面劃了幾下。

  他趕忙低頭去看她劃什麼。不看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原來,他在慌亂中竟然把「島」字寫成了「鳥」字!

  一股熱血轟地衝上腦袋!他很快把右手托在桌子上,好讓失去平衡的身體不要傾斜下去,嘴裡莫名其妙地說:

  「咱們的豬還沒喂哩!」

  在她對這句話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他又趕忙補充說:

  「我得去餵豬呀!」他像逃避什麼災禍似的拔腿就走。

  「等一等!」他的衣角被扯住了。他轉過身來,看見她從桌子時抽屜裡拿出兩顆西紅柿來,遞到了他面前,並且聽見她說:

  「菜園今兒個第一次賣西柿,我買了幾斤。新品種,你嘗嘗,看甜不甜!」他兩隻手笨拙地攔過兩顆熟透的西紅柿,便飛一般地衝出了屋子。他沒有去餵豬——讓它暫且餓一會吧!他現在顧不得去餵它們了。他出了院門,下了公路,中學堂過小河,一口氣爬上了村村對面的山頭。他大汗淋淳地坐在了山頂一棵老杜梨樹下,把上衣脫下丟在一邊,一手拿著一顆西紅柿,偏過來正過去地看著;用鼻子聞聞;在臉蛋上親暱地擦擦。接著,不知為什麼突然又蹦跳起來,光膀子舉著兩顆西紅柿,繞著杜梨樹熱情奔放在跳將起來(很難說是舞蹈),直到一根裸露的樹根絆了他一跤,才停止了這種瘋狂行動。他嘿嘿笑著從地上爬起來,自己也為自己的行為害羞了,臉通紅,趕忙朝四下裡看看有沒有人。沒人!正是中飯時光,山上勞動的人都回家吃飯去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重新坐在老村梨樹下,瞇起眼,出神地望著三伏天綠色濃重的高原,望著藍天上的浮動的白雲。啊,世界多好!他揩掉沾在西紅柿上的土,想起了蘇瑩剛才對他說的話。他小小翼翼地在這兩顆西紅柿上各交了一小塊,嚼著,品味著,嘴裡嘟嘟囔囔地回答山下那屋子裡的她:

  「真甜啊……」




  儘管楊啟迪一次又一次地鼓足了勇氣,要把自己熱烈的愛情傾吐給蘇瑩,但直到現在還沒有能夠明白地對她說了關於他愛她的一言半語。可是,儘管他現在還沒有能夠明白地獲得她的愛情,但那兩顆西紅柿的甜味卻已經永久地留在了他的心裡。他長這麼大。不少次吃過西紅柿,好像這一次才知道:西紅柿原來是這麼樣的好吃呀!他吃掉了這兩顆西紅柿的皮兒,而把瓤子留了一下來,在小河裡淘洗出籽兒,涼干,用潔白的紙包好,放在自己的箱子裡,他愛詩,忍不住詩興大發地想:如果有一天,愛情的種子終於能夠播進他的心田,他就要把這兩顆西紅柿的籽種播進親愛祖國的土地上——生息在她懷抱裡的兒女們所獲的一切幸福之果,都是靠了好那豐腴的胸脯養育啊!

  純潔的愛情會把人的心靈陶冶得更好;使人更熱愛生活,更熱愛勞動。揚啟迪對自己要求更嚴了。他覺得這種嚴格要求是蘇瑩向自己提出的。他是生產隊的飼養員。每天早晨,當社員們和同學們還在睡覺的時候,他就摸著黑上山給牲口割草去了。在社員們清早剛出工的時候,他的青草就割回來了。看他背著多大一捆草呀!從後面看,只能看見一堆草下面的兩條腿邁著細碎的步子!他在路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休息,總是在村頭的菜園邊上——因為她在這裡勞動。

  每天早上,當他把那小山一樣的草捆從山上背下來,擱在菜園邊那塊大青石上的時候,好局限性正好肩著鋤頭上工來了。她那烏黑的剪髮頭包著雪白的毛巾;一身洗灰的的藍制服,膝蓋上打著補釘。很白很細的臉龐被烈日烤曬得有點發紅,像秋天的蘋果經了第一次霜。一雙眼睛總是像清晨草葉上的露珠兒一般晶瑩閃亮。在大自然中,她就像一棵玉蘭,純潔美麗而又質樸端莊。她來到他面前,看見他滿臉的黑汗,就把自己包頭的白毛巾摸下來遞給他。他嘿嘿地傻笑著,說:「我有。」便掏出自己的那塊骯髒的小手帕。她笑著喊:「呀!你那塊手帕能叫汗水沖到小河裡去!給!」毛巾扔到他的頭上。他躊躇地拿這雪白的毛巾去擦自己黑汗滾淌的臉,一股芬芳的香皂味直衝鼻子。不知為什麼,他覺得西紅柿好像就是這種味道。他擦完汗,看看被汗水弄髒的毛巾,很不好意思地還給她。她從他手裡奪過來,往鋤把上一纏,說:

  「你看你,又是這樣!毛巾拿到地裡就是為揩汗的,又不是給土地爺供奉的!髒了我不會洗?」

  說完這些話後,她就照例從另外一塊手帕裡拿出一些吃的來——有時是白饃,有時是玉米糰子——遞給他,略帶責備地說:「你也不吃一口東西,就上山去了。你呀……」她莞爾一笑邁著輕盈的步子拐進了菜園。

  他看著她的背影沒入黃瓜架後面的時候,才開始吃乾糧。他吃完乾糧,背起那小山一樣的青草捆子,撒開腿向飼養室跑去。這時候,村裡照例升起了一縷縷藍色的炊煙;密集的棗林深處也開始飄散出飯菜的香味。川道上玉米地裡,晃動著一排排包白頭巾的腦袋。剛鋤過的玉米苗兒,更綠,更水靈了。誰在□畔山上翻麥地,一口好嗓音又唱起那令人心跳彈的信天游:藍格瓦瓦天上雲追雲,什麼人留下個想人……

  他在這勞動的交響樂裡,一路上踏著輕快的步子,背著草進了飼養室的院子。接著,他一手墊,一手鍘,很快就把一捆子草鍘碎,拿大杈把鍘碎的草挑進草房裡,然後,就把沒出山的牲口牽到外邊來,給它們刷洗身上的污垢。那個細心勁,不亞於母親給女兒梳頭。

  做完飼養室裡這個時候該做的一切之後,他又提起鐮刀,繩索往肩胛上一搭,急急忙忙上山去弄另一回草——割紫苜蓿。這回他跑得更歡了,因為無論如何要趕午飯前回來——

  等中午出山的牲口一回來,就是飼養室一在中最緊張最繁忙的時候了。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緊張了。白天拚命幹活,晚上要拚命看收。讀政治經濟學,演算高等數學。除過自修英語,又加了一門日語。對於他的這種勁頭,江風和馬平是越來越反感了。有一次吃午飯,二流子馬平竟攻擊他鬼迷民竊——怕是想入黨做官了;逗得江風仰頭大笑。

  他氣得真想過去把馬平無賴狠揍一頓。這時候,正吃飯的蘇瑩卻用筷頭子指著馬平,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馬平你這話恐怕不符合『無產階段革命路線』吧?現在還輪得上這種『只拉車不看路』的人入黨做官嗎?得先看路線哩,車拉不拉倒不要緊!如果路看錯了,不是把車拉著送給資本主義了嗎?」

  馬平嘻嘻笑了兩聲,沒把這番話當一回事,江風的臉卻像針條劇了一般,紅一塊,白一塊,端著飯碗出了爛房門——

  正是這位「當代英雄」,攻擊楊啟迪是「只拉車不看路」的人。

  她為她出了一口惡氣!

  去感激她嗎?沒必要。楊啟迪知道她不需要他的感激。即使江風和馬平這樣攻擊一個她素不相識的人,她也會同樣回獲他們的。每當這種時候,他對她的愛情就被一種深深的尊敬所替代。這反使他更沒勇氣向她吐露心曲了。他怕這會成為一種粗俗——如果真是這樣,就會傷害了他心靈中所塑造的那座美麗的雕像,同時也會毀掉安放這座雕像的他自己的心靈。

  這樣想的時候,他自己就在心中漸漸平息了要急於向她表示愛情的強烈衝動,而把這熱烈的衝動變成了一種深沉的感情。他的這種內心經歷的過程像造山時期地球一樣,噴發出無數熾熱的岩漿,最後激烈的噴發停止,出現了肅穆的高山和莊嚴的大海。他甚至覺得,這種說不出來或者不說出來的愛,要比那說出來的更美好!




  這一天,蘇瑩去城裡給蔬菜公司交菜,帶回來一位陌生的男青年。她給大家介紹說這是她父親朋友的兒子,他們小學裡的同學,現在山西農村插隊,因辦點公事路過這裡,她父親托他順來看看她。來客身材頎長又不失健壯;風度灑脫大方,而又很有內涵。初來乍到,第一眼給人的印象蠻好。

  客人來的當天上午,蘇瑩叫楊啟迪幫她在她旁邊的一個空屋裡搭了一個床鋪。她解釋說她的同學神經衰弱,和別人一塊住,晚上睡不著。楊啟迪在幫她搭床的時候,自己也不知為什麼冒出這樣一句話:「他明天就走嗎?」

  她抬起頭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隨後又笑了,說:

  「不,要住一段時間,他說他對這裡的風土人情很感興趣,想好好體味體味。」「他叫什麼名字?」「噢,我倒忘記給你說了,叫……張民。」不知為什麼,她臉一下子紅了。就是這個張民的到來,猛然間把一切都改變了。過了不久,他就看出來,她和這個人的關係似乎要比一般的同學要深。他們一起既親密又隨便,簡直如兄似妹!兩個人長得都很漂亮。在他看來,這漂亮的特點都有些相近呢!他們的關係太不一般了,也許其他人看不出這一點。他看得出來!熱戀中的年輕人哪個不神經敏感?

  他有時細細觀察,覺得他們之間的關係親密是親密,但似乎又有點微妙:既不像是同學關係,他很難確定就一定是愛情關係了。不是愛情關係?但願不是!是同學關係?可的確又比同學關係深!是親戚?是表兄妹?扯談!這是自己在無聊地安慰自己!人往往希望與自己不利的事實不存在,而最終發現不存在的往往是自己的希望!

  他胡思亂思。他大傷腦筋!

  新來的客人晚上睡得近遲,有時燈一直亮到天明,很奇怪,不知他是睡覺忘了關燈呢,還是在干其它什麼事。

  他看見蘇瑩對她的「同學」(他已在心裡給這兩個字打了引號)關懷備至,每天早上都在煤油爐上煎兩個雞蛋,端進那個神秘的小屋。白天,有時她帶他到菜園裡去幫著幹活。有時他自己扛著橛頭和社員一起上山勞動,和羊倌一起出放羊;並且,頭上還紮起了白毛巾,把自己打扮得和本地的莊稼人一樣!這一天中午,悶熱得要命。楊啟迪和往常一樣去村後一個小河槽裡洗澡——這地方有個齊胸深的小水潭,四周崖巖很高,可以避人,村裡的人夏天都愛在這兒洗澡。

  他老遠看見前面一棵大柳樹下坐著張民,像是在看書;走近時,他才聽見他是讀英文版的安徒生的童話《醜小鴨》。朗讀很流利,比他的水平高。如果他不抬頭,他就不想和他打招呼。他和他自然的有了彆扭。

  他卻抬頭了,並且笑著說:

  「很對不起,小芳在下邊洗澡,她讓我在這兒堵堵人。您先在這兒坐一會,她大概很快就完了。」

  啊!他們的關係已經到這種程度了!他感到頭頂的太陽已經從天下掉下來,落在了他頭上,腦袋都快要熱爆了。

  他只說了一句「我晚上再洗」,就轉過身匆匆往回走。

  他沒有回宿舍。他下了公路,堂過小河,爬上了村對面的山頭,又來到了那棵老杜梨樹下。他坐下來,接著又站起,手使輕地摳著樹皮,失神地望著遠方起伏的山巒。烈日曝曬下的高原,火辣辣的,靜悄悄的。熱氣從大地上蒸騰起來,在陽光閃爍著變幻莫測的色彩。一種空曠和寂寞的感覺控制了他。他扭頭朝村裡望去,村莊沉浸在午睡之中,村道上路過誰家的光屁股小孩,揚起了一溜白煙。他突然看見,蘇瑩和張民肩並肩地從村後的小河邊往回走。她好像在梳頭,並和張民說著什麼。

  他的兩條腿像誰用棍子猛擊了一下,感到綿軟。他順樹幹坐在了地上,雙手摀住臉,指縫裡淌出了幾顆熱辣辣的淚珠。楊啟迪一顆為愛情所燃燒的熱騰騰的心,涼了。他斷定她的愛是屬於這個親來的客人的。他太幼稚了。他現在才冷靜地意識到,他那前一段愛情的狂熱僅僅是單方面的。他忘了一個起碼的常識:愛是兩個人的事!

  他繼而想到,他和張民的風度、氣質都不能相比——他是「土包了」,而張民和蘇瑩一樣,是「大城市型」的。他以前缺乏自知之明,竟然沒有認真考慮這些差別。而他和蘇瑩的差別僅僅只是這些嗎?她父母親都是省廳局級幹部,而他的父母卻是普通工人。雖然她父母親現在「倒了霉」,被當作「走資派」打倒了,但他通過她深深地瞭解她的父母親,他們都是廉潔奉公的好幹部,是打不倒的,他們是好人!但不是「好幹部」就一定能和「好工人」的家庭結親嘛!愛情可以說比政治更雜!他悔恨自己以前沒朝這方面多想,而沒頭沒腦地愛別人,結果自己給自己製造了這個悲劇。

  愛得很深,失去愛後的痛苦也就很深。他的日常生活儘管表面上還和以往一樣,但所有的節拍都不協調了。他割草割破了手指頭;讀外語時,有時會凝固在一個句子上,怎麼也讀不到下文去。他捶打自己的腦袋,抱怨自己太沒出息了!

  使他更為苦惱的是,蘇瑩對他的態度似乎並有什麼改變,還和以往一樣令人溫暖地微笑,幫他餵豬,甚至把他放在枕邊的破衣服拿去縫好,又疊得整整齊齊地放在原來的地方。

  但他不能承受她的這一切了。他有自尊心,並且,從道德的角度去考慮,他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去干擾和破壞別人的幸福!他開始有意迴避她。偶爾不得已見了面,也只是平常地打個招呼。他看到她對他的這種態度是多麼的驚訝。天啊,你驚訝什麼呢?早晨割草回來,他不再在菜園邊休息了,並且盡量使自己的眼睛不朝菜園裡看。他一歇也不歇地把草背回飼養室,然後自己回去拿乾糧吃。有時,他也忘記了回去吃乾糧,就又空著肚子上山去割第二回草。

  這天,他一個人正在飼養室鍘草,突然看見她從院子的豁口處進來了,他趕忙把臉扭到一邊去,假裝沒看見,繼續低頭鍘他的草。包著乾糧的花手帕伸到他面前來了。他不得不停住手,但沒看她,說:「我……吃過了。」「你為什麼這樣呢!」她的聲音有些沙啞,拿乾糧的手也有點抖顫。他抬起頭來,猛地驚呆了。他看見她的臉抽搐著,眼睛裡流轉著晶瑩的淚點。她把乾糧放在他旁邊的石床上,扭轉身很快地走了。

  他呆呆地立了好一會,才打開石床上的花手帕。裡邊有三張白面烙餅(看來不是出自馬平的手)兩個煮熟的雞蛋;一張白紙裡包一撮細白的鹽——這是就雞蛋吃的。

  他面對著這些東西,鼻根一酸:就是他不能從她那裡獲得愛情,可她也是一個多麼好的同志啊!他怪自己這一段對她太冷淡了!他在心裡對她說說:他目前也許只能這樣對待她了;也入場過上一段時間,等他的心完全平靜,他就會和她恢復正常的同志關係的。

  中午,他想把手帕還給她。走到她們前時,聽見屋裡她正和張民說話,就打消了進她屋子的想法,把手帕搭在了她們的前的鐵絲上。他正準備走開,張民從屋子裡出來的倒洗臉水,很親熱地問他:「吃飯了沒?」「吃了。」他回答,並轉臉看了看他。一張熱情洋溢的漂亮的臉;剛洗過的頭髮,在中午的陽光下烏黑髮亮。他手提著臉盆,似乎還想和他說點什麼。為了禮貌的原因,他覺得自己也應該再說點什麼,比如問「你吃了沒有」之類。但不知為什麼身子卻背轉了,腳也開始往回邁動了——他感到這陣兒是身體在指揮思想。他回去躺在床鋪上,久久合不住眼。他不想思考張民,即偏偏要思考這個人。他雖和這個給他帶來巨大痛苦的人沒有直接說過什麼話,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比自己各方面都強!他楊啟迪是一個理智健全的人,他不能因為他給他帶來痛苦就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來認識他。他感到他有各方面的修養,某種程度上很像蘇瑩,甚至比蘇瑩還老練成熟。他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但質樸,沒什麼架子,很容易和普通人打成一片。他來這裡時間並不長,就和全村的大人娃娃都熟悉了,老鄉都管他叫「老張」。而自己比他也差不了幾歲,可楊字前邊還冠個「小」字。

  他忽然很想知道,這個神秘的客人的政治傾向究竟怎樣?他對當前社會發生的種種事情又是什麼態度?自從一月八日敬愛的周總理逝世,四月五日天安門廣場事件發生,祖國面臨著一個多麼嚴重的時刻呀!雖然人民好像暫時沉默了,但地火正在地下運行!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中國現在正處在兩種命運決戰的前夕!到處都有激烈的交戰——就在他們這個小小的集體裡,也是這樣。而張民屬於哪個陣營?在這些年月裡,這一點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這一天下午,灶房裡只留下了張民、江風和他一塊吃晚飯。江風一邊往嘴裡扒飯,一邊非常親熱、非常興奮地對張民嚷嚷:「哈,我今天又重學了《論對資產階級的全面專政》這篇文章,實在深刻!那嚴密的邏輯,好比無縫鋼管。有人想雞蛋裡挑骨頭,我看的搭!」

  這位「當代英雄」只衝著張民發宏論,不屑看他一眼。心比警犬還機靈的江風,早就嗅出了他深深地愛著蘇瑩的心思,現在正是利用張民來奚落他的好機會。

  誰知張民聽他說完,嚥了一口飯,略微思索了一下,說:

  「不過,我覺得,馬克思和列寧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的理論就都是無縫鋼管……」接著,張民非常熟悉地引證出列寧對寧對有關的這些問題的大量論斷,又把張春橋文章中對這些問題的觀點抽出來進行了對比。雖然他沒對張春橋的文章直接發表看法,結果這一結比,倒好像張春橋的文章是專門批評列寧的。

  在江風和張民說話的時候,他雖不看這兩個討論問題的人,但耳朵一直在認真地聽著。他在心裡讚歎和佩服張民竟把江風所說的「無縫鋼管」弄成了一個到處是窟窿眼的「草篩子」。如果眼下這些話是蘇瑩對江風說的,他揚啟迪就不光會在心裡暗暗高興,而肯定會高興得笑出聲來。

  他忍不住瞥了江風一眼,看見也瘦長的臉陰沉下來。

  他剛要把目光從那張臉上移開,只見江風笑了。這次是衝他來的。「啟迪是我們組的政治經濟學專家。小楊,你同意張民同志的這種觀點嗎?」這個卑鄙的東西!這哪裡是在討論問題?明明是準備挑起一場他和張民的心靈的決鬥!而對一個嗜血的人來說,這種決鬥遠比肉體的決鬥更血腥!

  他明白江風此刻的意思——那意思是說:平時,你楊啟迪大概比張民的觀點還要右?!可是今天不見得吧?他奪走了你的愛情,你現在不借題發洩一點什麼嗎?

  江風斷定他會進改張民,而且會十分惡毒,但他錯了。一個正直的人,是不會為了自己的恩怨去誹謗真理的,他還沒有低下到這種程度。還不僅僅止於這些——在一小撮民族敗類踐踏國家的時候,他應該有一種比個人的愛更深更高的愛——這就是對祖國的愛。在這一點上,他和張民又有了共同的愛,正如他們共同愛蘇瑩一樣。那一種共同的愛給他帶來了痛苦,而這種共同的愛卻給他帶來了欣慰。

  他瞅了一眼正在洗碗的張民。從背後看,那副寬肩膀真像他早年病死的哥哥。他繼而想到他和他大哥小時候為吃一塊糖而爭執的情景。他很奇怪此時怎會記起這些已故的人和事。他扭頭看看江風,他還在微笑著看他,似乎在他張嘴射出語言的毒彈,去擊倒那個正在洗碗的人。

  他的子彈射出來了,沒飛向張民,卻直向江風射去:

  「我不是什麼政治經濟學專家,但張春橋的文章還是能讀懂的。是的,有些人的理論是比列寧『高明』,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但這『高明』說不定哪一天會從天下掉下來,掉到世界上你所知道的地方!」

  「你這是拿魯迅罵國民黨的話罵人!」江風尖銳地喊。

  他沒理他,把碗底上的一點殘湯往門外潑出去,自己隨後也出了門,至於張民用怎樣驚喜的眼光看他,而江風的臉又如何灰喪,他都沒看見。

  他把飯碗放在宿舍裡,不知為什麼,情緒非常激動。看來傍晚的書是讀不進去了。他想破例在飯後散散步去。

  他出了院門,下了公路,趟過小河,爬上了村對面的山坡。他沒有到山頂的老杜梨樹下去。他在半山坡上的一塊草地上坐下來,青草的甜味和野花的芳香混合在一起,撲鼻而來,令人陶醉。他折了一枝草莖噙在嘴角,仰靠在草坡上,望著近處的村莊和遠處的山峰。

  太陽在西邊那一列大山中沉落了,紅艷艷的晚霞頓時佈滿了天空。很快,滿天飛霞又都消失了。大地漸漸由透明的桔黃變成了一片混濁的暗灰。

  暮色蒼茫中,歸宿的羊群和蹦跳著歡迎它們到來的吃奶羔子,熱烈而親切地呼應著。孩子們在村道上,熱烈迎接收工回來的父母親。人和牲畜用不同的語言抒發著團聚折喜悅。村子裡瀰漫著一種親切愉快而又十分和諧的氣氛。

  他出神地看著這一切。身體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十分舒服,舒服得令人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存在,而是和整個大地融化在一起了。涼爽的晚風吹散了村子上空浮動的炊煙。棗林墨綠的濃蔭中,高低錯落地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燈火。母親們開始拖音拉調地呼叫愛串門子的娃娃回家睡覺。一陣騷動後,村子裡靜了下來,誰家的狗百無聊賴地叫了幾聲。接著,又有一隻糊塗的公雞亂啼一陣。棗林深處閃爍的燈火漸漸地熄滅了。村莊沉浸在一種神秘的靜謐之中。同時,小河的喧嘩聲高漲起來。月亮升起來了,在幾片白雲中飛快穿過。奶白色的月光,照出了莊稼和樹木的濃綠,照出了新翻過的麥田的米黃顏色。高山峻嶺肅立著,像是一些彎腰弓背的老人在思索著什麼。

  一種對祖國大地以及和這大地息息相連的勞動和生活的愛,由這愛而激起的洶湧澍湃的熱情,在楊啟迪的胸膛裡鼓蕩起來。他想起很多古人和現代人,想想無數沒有在大地上留下姓名的戰士,把自己的頭顱和一腔血獻給了這塊土地。他們之中有的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十幾年頭,沒穿過一件好衣服,沒吃過一頓好飯,沒有過甜蜜的愛情生活,而把所有的愛情都獻給祖國的嗎?他從小就立下那麼堅定的志願,要為祖國獻出自己的一切,無愧地活著,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堅定的志願,要為祖國獻出自己的一切,無愧地活著,在生活的道路上踩下自己堅實的腳印。可是現在,他怎能為了得不到一個人的愛而消沉下去呢?有什麼可苦惱的?為什麼一定要蘇瑩做自己的愛人?原來純潔的同志關係不也很好嗎!沒有任何理由去妒忌張民。妒忌這種玩藝兒是最卑鄙的。振作起來吧,重新熱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趕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來吧!

  他的思緒像長河一樣奔流。儘管思索的問題並不都很連貫,但結論很明確地得出來了。

  他輕快地從草地上跳起來,伸了伸胳膊腿,嘴裡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愛的歌曲《藍藍的天上白雲飄》,一路小跑著下了山坡,過了河,上了公路。

  他沒有回宿舍去。他穿過寂靜的村巷,來到飼養室。

  槽頭上一排牲口紛紛揚起頭,發出各種親暱的灰叫聲,熱烈地歡迎他的到來。他拿起草篩子,很快給它們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摟住那個調皮的小驢駒,用自己熱燙燙的臉頰親暱地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腦袋;然後便拿起鐮刀和繩索,扯開大步,踏著銀燦燦的月光,向對面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脫下來扔到一邊,貓下腰,飛快地割起來。月亮升高了。全村的公雞亮開嗓門,激昂地開始了第一輪大合唱……




  頭天晚上很折騰了一些時候的他,現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來,他還沒有睡這這樣的午覺。

  他做起了惡夢,夢見他在打仗,炸彈爆炸,子彈呼嘯,天崩地裂……他驚醒了,猛地坐起來。窗戶紙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著大暴雨。他跳下床,打開門,風聲,雨聲,雷聲,山洪聲,立即灌進屋子來,震得他耳朵發麻。雨簾遮住了視線,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他想起了那些牲口。這樣大的暴雨,飼養室的頂棚會不會漏水?他從牆上摘下一頂草帽扣在頭上,衝出了門;剛出門,又把草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頂)。

  他撒開腿,閉著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著,小路旁邊通向菜園的水渠裡,灌滿了山上流下來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湧著。他正跑著,突然聽見旁邊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嚇了一大跳,趕忙彎下腰看,原來是蘇瑩——她正在坐在水渠裡,用自己的身體把水渠裡的洪水阻擋到崖坎下去,水流衝擊著她。她兩隻手揪著渠沿上的草叢。她喊:「快到崖下把我的鐵掀拿上來!真該死!我的鐵掀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縱身跳下去。真險,腳片子離掀刃只差幾寸遠!他吐了一下舌頭,趕忙把掀抓起,從前崖釁上爬上水渠,飛一般在渠岸上豁開一道口子,喊:「你起來吧!」

  她跟著水過來了,渾身上下全是泥,泥臉上一雙黑眼睛汪著淚水,說:我來遲了!幾畦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黃湯灌了……你是去飼養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換身乾衣服,小心著涼!」他聽見自己的聲調有點硬。他很快轉身向飼養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衝進飼養室的院子。他從石槽子翻進了棚圈,摸了一把臉,仰頭看頂棚,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趕忙從牛馬中擠出來,順棚角的一棵老椿樹爬上棚頂。密集的雨點在棚頂的青石板上濺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麼堵塞呢?他上來得太匆忙了,什麼東西都沒帶!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脫下來,揉成一團,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還沒塞住。不過,只差一點了。他又把長褲脫下來,塞了進去。仔細看看,這下塞好了。

  暴雨來得猛,收煞得也快。大暴雨很快變成了稀疏的細雨,雷聲滾到了遠方的天邊,只有村子下邊河道裡的山洪怒吼著。他抬頭望望,遠山還在雨霧迷濛之中,近山已經露出了面目:莊稼和樹木青翠碧綠;米黃色的土地變成了一片褐色。對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出的乾土,像黃布上的一塊白疵點。就在這時候,他聽見從河道裡傳來片嘈雜的人聲,夾尖銳的驚叫聲、吶喊聲,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麼事了?

  他趕忙把掀擱進草房,拔腿向河道裡跑去。

  他遠遠地看見河畔上站了許多人,都朝河對岸揚著手,呼喊著什麼。河道裡,山洪供一條咆哮的泥龍向下游奔竄而去,波浪像起伏的丘陵;間或,有一棵連根帶梢的大樹,在波山浪谷中時隱時現。河對面的小山溝裡,山洪也在飛捲著往外奔湧,在溝口的崖岔上騰起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浪中。他來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見,在對岸大河與小可的匯流處,有一塊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著向隻羊和一個人。兩道河的水都在上漲著,眼看就要吞沒了他們。而在他們的上邊,卻是懸崖峭壁!他繼而看見,在三角洲上邊的懸崖上,有一個土台子,上面竟然擠了一群羊!他猜測是那牧羊人把羊人把羊一隻一隻扛上去的。他的猜測沒錯!他看見那人又扛起一隻羊,往土台子上送。河水在繼續上漲著,遠遠看起來,那個小三角洲已經不存在了。「別管羊了!別管羊了!」

  「趕快往上走嘛!哎喲喲……」

  人們在緊張地向對岸呼喊著。但那人繼續往上扛羊。

  楊啟廟和大家一樣緊張地注視著這令人窒息的一幕,對那個把集體財產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緊的人,從心裡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誰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產隊所有攔羊的人都是些老漢,而老漢哪有那麼大的輕把一群羊一個個扛上那個土台子呢?他打問周圍的人,才知道:那是張民!

  原來,張民好奇,想學攔羊,已經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幾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讓他一個人去試試的。

  當他知道這是張民的時候,眼光趕忙在人群中搜尋起蘇瑩來了。看見了!她正站在河邊上,左手緊捏著,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著的頭髮——實際上是把一綹頭髮抓在手中揪著。身子搖搖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進河裡,她旁邊站著老支書。老漢下意識地兩臂張開,便要去抱河對岸那個遇險的人。他身板僵硬,山羊鬍子上掛著雨水珠。

  江風突然來了,黃油布傘下的一張臉顯出很著急的樣子,說:「到處找你們找不見!今兒個下雨不能出工,咱幾個利用這時間,一塊學習『七一』社論……」

  「你看看河對面!」他很氣憤地說。

  江風沒看,說:「我知道。張民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說這話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給那瘦長的臉唾一口,突然聽見蘇瑩「啊」地尖叫了一聲,接著所有的人都驚叫起來。

  他趕忙朝對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喚著。張民已經不見了。

  他的脊背一陣冰涼。但很快又看見,落水的張民正抓著崖上的一棵小榆樹,拚命往土台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來了,接著又沉下去了……顯然他已經精疲力竭,已經沒力氣攀上這個離水面幾尺高的土墿坎了!

  現在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樹還在猛烈地搖晃,告訴人們他的兩隻手還抓著它!河這岸的人有的驚叫,有的無意識地在河岸上狂奔。蘇瑩臉色鰍白,拚命地盯著對岸,表現出撕心裂膽的痛苦!也許用不了幾分鐘,那雙渴望活命的手就會連根拔出那棵小榆樹,而被洪波巨浪捲走!

  他看著這一切,一個念頭在腦子裡閃電一般劃過。他飛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的肌肉緊緊地收縮在一起,飛奔著的兩條腿像騰雲駕霧一般輕盈。他一邊奔跑,一邊用手背揩著臉頰上的熱淚。在這一剎那間,他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激動。他在河上游的一個小灣裡,毫不猶豫地投身於狂濤巨流之中。曾經在中學裡得過兩項游泳冠軍的他,在這頭蓋腦的洪水中,覺得自己像狂風中的一片樹葉一樣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沒有一下子被擊昏,他喝了幾口黃泥糊子,鼻根一陣辣疼,但神志還清醒。他意識到他的狀況後,產生了搏鬥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臉,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中水線上。

  他一下子被拋上浪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淵。在這一拋一擲的間隙中,他好像感覺到身體和水面有一個極短暫的脫離。就在這閃電般的間隙中,他比這間隙更快地調整了自己的身體,使能夠到達目的地。此刻,一切對過去的記憶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像到了一個短句裡:救活他!

  真幸運,他現在已經對面大小河交匯的旋水灣裡了,這樣就好了,他不會再被弄到中水線上去。

  現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著旋水擦過張民身邊的時候,抓住個什麼東西,使自己停下來,然後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三次都失敗了。他已經疲乏到了極點。第四次旋過來時,他就著水勢,猛然間抓住一塊岩石角,停下了。喜悅使他的身子一陣顫慄,竟然把右腿弄得痙攣了。他拚命使自己鎮定下來,用輕在水裡蹬直腿,幾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繃斷了。

  好不容易才恢復了正常,於是他一手抓著巖角,一手扶住那個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氣往上推。他覺得嘴裡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齒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張民終於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卻像一灘稀泥一樣,「撲通」一聲落入水中。

  他在水裡掙扎著,昏昏沉沉,隨波逐流。

  一個偶然的機會,旋水又把他帶到了剛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兩隻手,免強抓住了張民剛才抓過的那棵小榆樹。但他和張民剛才一樣,已經無力攀上那個土墿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帶給了他,卻把死亡的危臉抓在了自己的手裡!

  小河裡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裡的主流猛烈地衝進旋水灣。水的衝出減弱了身體的力量,卻又加重了身體的重量。小榆樹的根終於被那渴望活命的手從泥土裡撥了出來,接著,一個黃土丘似的浪頭撲過來,人和樹一起被那無情的洪水吞沒了……




  楊啟迪沒有死。他在洪水裡漂蕩了幾十里路,在縣城附近被撈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現在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

  他沒受什麼傷。除感到身體有些虛弱外,並沒有什麼其它不好的感覺。他仰靠在雪白的床鋪上,像剛分娩過的產婦那般寧靜。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個人,自己也活著。

  晨光染紅了窗戶紙。不久,一縷燦爛的陽光就從窗玻璃中射進來,他奮然向空中伸開雙臂,做了一個朗誦式的動作。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詩,讚美生命!

  就在這裡,房門開了,一縷陽光擁進來一個人。

  啊,是蘇瑩!烏黑的剪髮,白嫩的臉盤,一般洗得變灰了的藍制服,肩胛上斜掛著那個用舊了的黃書包。他看見她的手無力地扶著門框,淚水在臉上刷刷地淌著。

  「我什麼事也沒有!」他首先對她說。

  「真……的?」她聲音顫抖著問,向床邊走來。

  「張民怎樣?」他問。「不要緊。你受傷沒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臉上掃視著。「沒。你怎知道我在這裡?」

  她把挎包放在床邊,繼續看他的臉,說:

  「昨天晚上,我們順水尋下來,直到天明,才問訊到你被救上來了。早上水還大,老支書和村裡的人過不來,我一個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從吊斗裡送過來的……」

  她說著,淚水又一次從眼睛裡湧出來了。

  他為了安慰她,笑著說:

  「你看我不是很好嗎?龍王爺硬請我到水晶宮去,去還是不去?左思左想,終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溝!」

  他的話把她逗樂了。他又笑說:「你剛進門時,我正準備作詩哩!多時沒寫詩,現在激情來了。」他說到這裡時,她突然「噢」了一聲,急忙在黃挎包裡翻攪起來。她翻出了一個棕色布硬面的筆記本,對他說:

  「這個送給你!本來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發生了那麼可怕的事!」她把筆記本雙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過了本子。

  他翻開本子的硬皮,一行觸目的大字跳進了眼簾:天安門廣場詩抄。他激動地翻著紙頁。他曾看過向著傳抄的天安門詩詞,並且一個人在山溝裡大聲誦讀過。想不到現在意然得到這麼厚厚的一本!「我知道你一定喜歡的……」她望著興奮的他,說。

  他抬起頭,激動地問:「哪來的?」

  她詭秘地一笑,然後緩緩地斜說起始未來。

  ……清明節天安門事件的最後一個晚上,有一個青年從棍棒中逃出來。他在首都的一個研究所工作。在那如火如荼的幾天裡,他抄錄了大量的詩詞。隨後,他想把這些詩詞刻在版上,再偷偷地印出來。他怕萬一這個本子被搜查去,他手裡就再沒有第二份了。但是,他們單位追查得很緊,他不好進行他的工作。於是他給在外省的父母親寫信,讓他們給他打電報說他們病重,要他回家。電報很快就打來了。他請假回到父母那裡,但照樣不好進行這樁工作——因為父母是「走資派」,家裡被看管得很嚴。他於是就來到鄉下插隊的妹妹那裡,刻完了這些詩詞。

  他聽她敘說完這些,身子劇烈地抖動著,問;「這個人現在在什麼地方?」她又詭秘地一笑,說:

  「他昨天險些被水淹死,幸虧你冒生命危險救起了他!」

  他吃驚地從床上跑起來,兩隻手發狂似地抓住了她的兩條胳膊,但立刻又驚慌地放脫了。他喊著問:「這個人就是張民?張民是你哥?」她微笑著,點點頭。他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感到心臟在一剎那間停止了跳動,喉嚨裡像拉風箱一樣喘息著,臉色蒼白得可怕,激動使他幾乎休克。很久,他才喘過氣來,無力地抬起頭,問:

  「那為什麼,要隱瞞……你們的兄妹關係哩?」

  她坐在他的床邊上,手輕輕地摩挲著雪白的床單,說:

  「天安門事件後,我哥——噢,忘了告訴你了,他不叫張民,叫蘇晶——寫了一首讚頌天安門事件的詩,並且給我抄寄了一份。我喜歡極了,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看完後就壓在枕頭底下。那天我準備拿給你看,可是突然不見。我好急呀,上天入地地尋,怎麼也尋不見。幾天後我的城裡給蔬菜公司交菜,碰見縣知青辦主任老劉。他悄悄告訴我,原來詩稿被江風偷去交給縣知青辦了。你看這個臭流氓,意然翻我的床鋪!他並且打聽到詩歌作者蘇晶就是我哥,一再叫縣知青辦查我和我哥的問題呢!老劉說他們把事情壓了,叫我不要聲張,並且要我以後多提防著點江風。我本來想把這事告訴你,怕你火爆性子再鬧出什麼事來,也就沒給你說……你看江風這東西瞎不瞎!最近聽說他那個『跟得緊』的老子把他推薦給一位省革委會副主任當秘書!他老子本人也升成省革委會常委了。十年前,還只是省委組織的部的一般幹事哩!」「卑鄙的東西!」他聽她斜說著,拳頭搗著床鋪,憤怒地咒罵著。蘇瑩的臉上又浮上了那慣有的微笑,望著他,說:「為了防備江風,我和我哥就鬧著玩兒演了這麼一場戲!前一段晚上,我哥熬夜就是刻那些詩詞呢。前天夜裡剛刻完,他就把筆記本當作禮物送給了我。我想你喜歡寫詩,就把這送你……」「你們刻詩為什麼瞞著我呢?張民,不,蘇晶不瞭解我,難道你也不信任我嗎?」他很不高興地打斷了她的話。

  「不,」她解釋說,「我哥一來,我就想告訴你,讓你也幫著刻——你的字寫得好!可我哥不讓,他說怕以後出了事連累你。再說,自我哥來後,你……一直不理人。說!你最近為哈對我……那樣哩?」她嗔怒地望了他一眼,臉通紅。

  他望著她,心中熄滅了多時的愛情之火,猛然間又熊熊地燃燒起來了。他嘴唇子顫抖著,不知該說什麼,笨拙著重新統治了他。她突然抬起頭來,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問:「你真的……愛我嗎?」「什麼?」「你聽靜楚了……」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的兩隻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手裡。他的兩隻手顫抖著,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兩串晶瑩的淚珠在臉頰上歡快地流淌下來……

  1979年4月—5月於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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