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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考:推薦者的立場(施蟄存) ——《莊子》與《文選》之論爭


  萬秋先生:

  我在貴報向青年推薦了兩部舊書,不幸引起了豐之餘先生的訓誨,把我派做 「遺少中的一肢一節」。自從讀了他老人家的《感舊以後》(上)一文後,我就不 想再寫什麼,因為據我想起來,勸新青年看新書自然比勸他們看舊書能夠多獲得一 些群眾。豐之餘先生畢竟是老當益壯,足為青年人的領導者。至於我呢,雖然不敢 自認為遺少,但的確已消失了少年的活力,在這萬象皆秋的環境中,即使豐之餘先 生那樣的新精神,亦已不夠振拔我的中年之感了。所以,我想借貴報一角篇幅,將 我在九月二十九日貴報上發表的推薦給青年的書目改一下:我想把《莊子》與《文 選》改為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編及《偽自由書》。我想,魯迅先生為當代 「文壇老將」,他的著作裡是有著很廣大的活字彙的,而且據豐之餘先生告訴我, 魯迅先生文章裡的確也有一些從《莊子》與《文選》裡出來的字眼,譬如「之乎者 也」之類。

  這樣,我想對於青年人的效果也是一樣的。本來我還想推薦一二部豐之餘先生 的著作,可惜坊間只有豐子愷先生的書,而沒有豐之餘先生的書,說不定他是像魯 迅先生印珂羅版木刻圖一樣的是私人精印本,屬於罕見書之列,我很慚愧我的孤陋 寡聞,未能推薦矣。

  此外,我還想將豐之餘先生介紹給貴報,以後貴報倘若有關於徵求意見之類的 計劃,大可設法寄一份表格給豐之餘先生,我想一定能夠供給一點有價值的意見的。

  不過,如果那徵求是與「遺少的一肢一節」有關係的話,那倒不妨寄給我。

  看見昨天的貴報,知道你預備將這樁公案請貴報的讀者來參加討論。我不知能 不能請求你取銷這個計劃。我常常想,兩個人在報紙上作文字戰,其情形正如弧光 燈下的拳擊手,而報紙編輯正如那趕來趕去的瘦裁判,讀者呢,就是那些在黑暗裡 的無理智的看客。瘦裁判總希望拳擊手一回合又一回合地打下去,直到其中的一個 倒了下來,One,Two,Three……站不起來,於是跑到那喘著氣的勝者 身旁去,舉起他的套大皮手套的膀子,高喊著「Mr.X Win the Ch ampion.」你試想想看,這豈不是太滑稽嗎?現在呢,我不幸而自己做了這 兩個拳擊手中間的一個,但是我不想為了瘦裁判和看客而繼續扮演這滑稽戲了。並 且也希望你不要做那瘦裁判。你不看見今天《自由談》上止水先生的文章中引著那 幾句俗語嗎?「舌頭是扁的,說話是圓的」,難道你以為從讀者的討論中會得有真 是非產生出來呢?

  施蟄存。十月十八日。

  十月十九日,《大晚報》《火炬》。

  《撲空》正誤 豐之餘

  

  前幾天寫《撲空》的時候,手頭沒有書,涉及 《顏氏家訓》之處,僅憑記憶,後來怕有錯誤,設法覓得原書來查了一查,發見對 於顏之推的記述,是我弄錯了。其《教子篇》云:「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 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 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 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然則齊士的辦法,是庚子以後官商士紳的辦法,施蟄存先生卻是合齊士與顏氏 的兩種典型為一體的,也是現在一部分的人們的辦法,可改稱為「北朝式道德」, 也還是社會上的嚴重的問題。

  對於顏氏,本應該十分抱歉的,但他早經死去了,謝罪行否都不相干,現在只 在這裡對於施先生和讀者訂正我的錯誤。

  十月二十五日。

  突圍 施蟄存

   (八)對於豐之餘先生,我的確曾經「打了幾拳」,這也許會成為我畢生的 遺憾。但是豐先生作《撲空》,其實並未「空」,還是撲的我,站在豐先生那一方 面(或者說站在正邪說那方面)的文章卻每天都在「剿」我,而我卻真有「一個人 的受難」之感了。

  但是,從《撲空》一文中我發現了豐先生作文的邏輯,他說「我早經聲明,先 前的文字並非專為他個人而發的」。

  但下文卻有「因為他辯駁的話比我所預料的還空虛」。不專為我而發,但已經 預料我會辯駁,這又該作何解?

  因為被人「指摘」了,我也覺得《莊子》與《文選》這兩本書誠有不妥處,於 是在給《大晚報》編輯的信裡,要求他許我改兩部新文學書,事實確是如此的。我 並不說豐先生是恨我沒有推薦這兩部新文學書而「反對《莊子》與《文選》」的, 而豐先生卻說我存著這樣的心思,這又豈是「有倫次」的話呢?

  豐先生又把話題搭到《顏氏家訓》,又搭到我自己正在讀的兩本書,並為一談, 說推薦《顏氏家訓》是在教青年學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事貴人,而且我還以身作 則,在讀一本洋書;說顏之推是「儒士似的,卻又歸心於佛」,因而我也看一本佛 書;從豐先生的解釋看起來,竟連我自己也失笑了,天下事真會這樣巧!

  我明明記得,《顏氏家訓》中的確有一個故事,說有人教子弟學鮮卑語,學琵 琶,但我還記得底下有一句:「亦不願汝曹為之」,可見顏之推並不勸子弟讀外國 書。今天豐先生有「正誤」了,他把這故事更正了之後,卻說:「施蟄存先生卻是 合齊士與顏氏的兩種典型為一體的。」

  這個,我倒不懂了,難道我另外還介紹過一本該「齊士」的著作給青年人嗎? 如果豐先生這邏輯是根據於「自己讀外國書即勸人學鮮卑語」,那我也沒話可說了。 豐先生似乎是個想為儒家爭正統的人物,不然何以對於顏之推受佛教影響如此之鄙 薄呢?何以對於我自己看一本《釋迦傳》如此之不滿呢?這裡,有兩點可以題出來: (一)《顏氏家訓》一書之價值是否因《歸心篇》而完全可以抹殺?況且顏氏雖然 為佛教張目,但他倒並不鼓吹出世,逃避現實,他也不過列舉佛家與儒家有可以並 行不悖之點,而采佛家報應之說,以補儒家道德教訓之不足,這也可以說等於現在 人引《聖經》或《可蘭經》中的話一樣。(二)我看一本《佛本行經》,其意義也 等於看一本《謨罕默德傳》或《基督傳》,既無皈佛之心,更無勸人學佛之行,而 豐先生的文章卻說是我的「渡世法」,妙哉言乎,我不免取案頭的一本某先生捨金 上梓的《百喻經》而引為同志矣。

  我以前對於豐先生,雖然文字上有點太鬧意氣,但的確還是表示尊敬的,但看 到《撲空》這一篇,他竟罵我為「洋場惡少」了,切齒之聲儼若可聞,我雖「惡」, 卻也不敢再惡到以相當的惡聲相報了。我呢,套一句現成詩:「十年一覺文壇夢, 贏得洋場惡少名」,原是無足重輕,但對於豐先生,我想該是會得後悔的。今天讀 到《〈撲空〉正誤》,則又覺得豐先生所謂「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 傻」,又正好留著給自己「寫照」了。(附註)《大晚報》上那兩個標題並不是我 自己加的,我並無「立場」,也並不願意因我之故而使《莊子》與《文選》這兩部 書爭吵起來。

  右答豐之餘先生。(二十七日)。

  十月三十一行,十一月一日,《自由談》。

  

  

   

  〔1〕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三、二十四日《申報·自由談》。

  〔2〕 《大晚報》 參看本卷第24頁注〔4〕。該報自一九三三年四月起, 增出《火炬》副刊,由崔萬秋主編。

  〔3〕 「逍遙游」 原為《莊子》書中的篇名,這裡是借用。〔4〕 《顏 氏家訓》 北齊顏之推著。顏本為南朝梁人,後投奔鮮卑族政權北齊。隋初,太子 召為學士。他生活的時代,正是經過五胡之亂,鮮卑族居統治地位的時期。

  〔5〕 義和拳 即義和團,清末我國北方農民和手工業者武裝反對帝國主義 的自發的群眾組織。一九○○年(庚子)曾英勇抗擊八國聯車的侵略,後來在帝國 主義和清政府的聯合鎮壓下遭到失敗。〔6〕 施蟄存在《大晚報》徵求答案的表 格「目下所讀之書」欄內,填了一部《文學批評之原理》(英國李卻茲著)和一部 《佛本行經》。

  〔7〕 《歸心篇》 是《顏氏家訓》中的一篇。主旨在說明「內(佛)外 (儒)兩教,本為一體」,而對一些人加於佛教的批評和懷疑作種種解釋,篇末並 舉有因果報應的例子數條。參看本篇「備考」《突圍》。

  〔8〕 豐子愷(1898—1975) 浙江桐鄉人,美術家、散文家。 〔9〕 《孟子》 儒家經典,是記載戰國中期儒家代表人物孟軻的言行的書,由 他的弟子纂輯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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