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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與賀


  《語絲》在北京被禁之後,一個相識者寄給我一塊剪下的報章,是十一月八日 的北京《民國晚報》的《華燈》欄,內容是這樣的:

  弔喪文孔伯尼

  頃聞友云:「《語絲》已停」,其果然歟?查《語絲》問世,三年於斯,素無 余潤,常經風波。以久特聞,迄未少衰焉。方期益臻堅壯,豈意中道而崩?「閒話」 失慎,「隨感」傷風歟?抑有他故耶?豈明〔2〕老人再不興風作浪,叛徒首領 〔3〕無從發令施威;忠臣孝子,或可少申餘憤;義士仁人,大宜下井投石。「語 絲派」已亡,眾怒少息,「擁旗黨」〔4〕猶在,五色何憂?從此狂瀾平靜,邪說 殲絕。有關風化,良匪淺鮮!則《語絲》之停也,豈不懿歟?所惜者餘孽未盡,禍 根猶存,復萌故態,誠堪預防!

  自宜除惡務盡,何容姑息養奸?興仁義師,招撫並用;設文字獄,賞罰分明。 打倒異端,懲辦禍首;以安民心,而屬眾望。豈惟功垂不朽;易止德及黎庶?抑亦 國旗為榮耶?效《狂飆》〔5〕之往例,草《語絲》之哀辟,當仁不讓,捨我其誰? 朝野君子,乞勿忽之。

  未廢標點,已禁語體之秋,陽曆晦日,杏壇上。

  先前沒有想到,這回卻記得起來了。去年我在廈門島上時,也有一個朋友剪寄 我一片報章,是北京的《每日評論》,日子是「丙寅年十二月二十……」,陽曆的 日子被剪掉了。內容是這一篇:

  挽狂飆燕生〔6〕不料我剛作了《讀狂飆》一文之後,《狂飆》疾終於上海正 寢的訃聞隨著就送到了。本來《狂飆》的不會長命百歲,是我們早已料到的,但它 夭折的這樣快,卻確乎「出人意表之外」。尤其是當這與「思想界的權威者」〔7〕 正在宣戰的時候,而突然得到如此的結果,多心的人也許會猜疑到權威者的反攻戰 略上面,「這話當然不確」,「不過」自由批評家所走不到的光華書局,「思想界 的權威」也許竟能走得到了,於是乎《狂飆》乃停,於是乎《狂飆》乃不得不停。

  但當今之世,權威亦多矣,《狂飆》所得罪者不知是南方之強歟?北方之強歟? 抑……歟?

  思想家究竟不如武人爽快,《狂飆》雖停,而長虹〔8〕終於能安然走到北京, 這個,我們倒要向長虹道賀。

  嗚呼!回想非宗教大同盟〔9〕轟轟烈烈之際,則有五教授慨然署名於擁護思 想自由之宣言,曾幾何時,而自由批評已成為反動者唯一之口號矣。自由乎!自由 乎!其隨線裝書以入於毛廁坑中乎!嘻嘻!咄咄!

  《語絲》本來並非選定了幾個人,加以恭維或攻擊或詛咒之後,便將作者和刊 物的榮枯存滅,都推在這幾個人的身上的出版物。但這回的禁終於燕京北寢的訃聞, 卻「也許」不「會猜疑到權威者的反攻戰略上面」去了罷。誠然,我亦覺得「思想 家究竟不如武人爽快」也!但是,這個,我倒要向燕生和五色國旗道賀。

  十二月四日,於上海正寢。

  BB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語絲》第四卷第三期。

  〔2〕豈明即周作人(1885—1967),浙江紹興人,《語絲》的編者 和主要撰稿人之一,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3〕叛徒首領指魯迅。一九二五 年九月四日《莽原》週刊第二十期載有霉江致魯迅的信,其中有「青年叛徒領導者」 的話,陳西瀅在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報副刊》發表《致志摩》,說魯迅不配 作「青年叛徒的首領」。

  〔4〕「擁旗黨」指國家主義派。他們擁護北洋軍閥,反對革命,曾發起保護 五色旗的「護旗運動」。五色,指五色旗,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二七年中華民國的國 旗,用紅、黃、藍、白、黑五色橫列組成。〔5〕《狂飆》文學週刊,狂飆社的高 長虹等人編輯。一九二六年十月在上海創刊,一九二七年一月出至第十七期停刊。 光華書局出版。

  〔6〕燕生常燕生,山西榆次人,國家主義派分子。曾參加過狂飆社。

  〔7〕「思想界的權威者」一九二五年八月四日北京《民報》分別在《京報》、 《晨報》刊登發刊廣告,內稱「特約中國思想界之權威者魯迅……諸先生隨時為副 刊撰著」。後來有些人就引用這稱號來諷刺魯迅。

  〔8〕長虹高長虹,山西盂縣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他曾經一度和魯迅接近, 不久即對魯迅肆意進行攻擊和誹謗。〔9〕非宗教大同盟指在北京、上海等地成立 的「非基督教學生同盟」。它在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的領導下,於一九二二年三月 十五日在上海《先驅》半月刊上發表宣言、通電和章程,並在群眾中散發傳單,組 織講演會,反對帝國主義在中國進行文化侵略。當時北京大學周作人、沈士遠等五 教授站在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者的立場上,反對「同盟」的意見,發表信教自由的宣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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