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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懋庸作《打雜集》序


  我覺得中國有時是極愛平等的國度。有什麼稍稍顯得特出,就有人拿了長刀來 削平它。以人而論,孫桂雲〔2〕是賽跑的好手,一過上海,不知怎的就萎靡不振, 待到到得日本,不能跑了;阮玲玉算是比較的有成績的明星,但「人言可畏」,到 底非一口氣吃下三瓶安眠藥片不可。自然,也有例外,是捧了起來。但這捧了起來, 卻不過為了接著摔得粉碎。大約還有人記得「美人魚」〔3〕罷,簡直捧得令觀者 發生肉麻之感,連看見姓名也會覺得有些滑稽。契訶夫說過:「被昏蛋所稱讚,不 如戰死在他手裡。」〔4〕真是傷心而且悟道之言。但中國又是極愛中庸的國度, 所以極端的昏蛋是沒有的,他不和你來戰,所以決不會爽爽快快的戰死,如果受不 住,只好自己吃安眠藥片。

  在所謂文壇上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兩樣:翻譯較多的時候,就有人來削翻譯,說 它害了創作;近一兩年,作短文的較多了,就又有人來削「雜文」〔5〕,說這是 作者的墮落的表現,因為既非詩歌小說,又非戲劇,所以不入文藝之林,他還一片 婆心,勸人學學托爾斯泰,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去。這一流論客,在 禮儀上,別人當然不該說他是「昏蛋」的。批評家嗎?他謙虛得很,自己不承認。 攻擊雜文的文字雖然也只能說是雜文,但他又決不是雜文作家,因為他不相信自己 也相率而墮落。如果恭維他為詩歌小說戲劇之類的偉大的創作者,那麼,恭維者之 為「昏蛋」也無疑了。歸根結底,不是東西而已。不是東西之談也要算是「人言」, 這就使弱者覺得倒是安眠藥片較為可愛的緣故。不過這並非戰死。問是有人要問的: 給誰害死的呢?種種議論的結果,兇手有三位:曰,萬惡的社會;曰,本人自己; 曰,安眠藥片。完了。

  我們試去查一通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的確,總不能發 見一種叫作Tsa-wen的東西。這真要使有志於成為偉大的文學家的青年,見 雜文而心灰意懶:原來這並不是爬進高尚的文學樓台去的梯子。托爾斯泰將要動筆 時,是否查了美國的「文學概論」或中國什麼大學的講義之後,明白了小說是文學 的正宗,這才決心來做《戰爭與和平》似的偉大的創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 中國的這幾年的雜文作者,他的作文,卻沒有一個想到「文學概論」的規定,或者 希圖文學史上的位置的,他以為非這樣寫不可,他就這樣寫,因為他只知道這樣的 寫起來,於大家有益。農夫耕田,泥匠打牆,他只為了米麥可吃,房屋可住,自己 也因此有益之事,得一點不虧心的餬口之資,歷史上有沒有「鄉下人列傳」或「泥 水匠列傳」,他向來就並沒有想到。如果他只想著成什麼所謂氣候,他就先進大學, 再出外洋,三做教授或大官,四變居士或隱逸去了。歷史上很尊隱逸,《居士傳》 〔6〕不是還有專書嗎,多少上算呀,噫!

  但是,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台去的。小說和戲曲,中國 向來是看作邪宗的,但一經西洋的「文學概論」引為正宗,我們也就奉之為寶貝, 《紅樓夢》《西廂記》〔7〕之類,在文學史上竟和《詩經》《離騷》並列了。雜 文中之一體的隨筆,因為有人說它近於英國的Essay〔8〕,有些人也就頓首 再拜,不敢輕薄。寓言和演說,好像是卑微的東西,但伊索和契開羅〔9〕,不是 坐在希臘羅馬文學史上嗎?雜文發展起來,倘不趕緊削,大約也未必沒有擾亂文苑 的危險。以古例今,很可能的,真不是一個好消息。但這一段話,我是和不是東西 之流開開玩笑的,要使他爬耳搔腮,熱剌剌的覺得他的世界有些灰色。前進的雜文 作者,倒決不計算著這些。

  其實,近一兩年來,雜文集的出版,數量並不及詩歌,更其趕不上小說,慨歎 於雜文的氾濫,還是一種胡說八道。只是作雜文的人比先前多幾個,卻是真的,雖 然多幾個,在四萬萬人口裡面,算得什麼,卻就要誰來疾首蹙額?中國也真有一班 人在恐怕中國有一點生氣;用比喻說:此之謂「虎倀」。

  這本集子的作者先前有一本《不驚人集》〔10〕,我只見過一篇自序;書呢, 不知道那裡去了。這一回我希望一定能夠出版,也給中國的著作界豐富一點。我不 管這本書能否入於文藝之林,但我要背出一首詩來比一比:「夫子何為者?棲棲一 代中。地猶鄹氏邑,宅接魯王宮。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猶與夢 時同。」這是《唐詩三百首》〔11〕裡的第一首,是「文學概論」詩歌門裡的所 謂「詩」。但和我們不相干,那裡能夠及得這些雜文的和現在切貼,而且生動,潑 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能移人情,對不起得很,就不免要攪亂你們的文苑, 至少,是將不是東西之流的唾向雜文的許多唾沫,一腳就踏得無蹤無影了,只剩下 一張滿是油汗兼雪花膏的嘴臉。

  這嘴臉當然還可以嘮叨,說那一首「夫子何為者」並非好詩,並且時代也過去 了。但是,文學正宗的招牌呢?「文藝的永久性」呢?

  我是愛讀雜文的一個人,而且知道愛讀雜文還不只我一個,因為它「言之有物」。 我還更樂觀於雜文的開展,日見其斑斕。第一是使中國的著作界熱鬧,活潑;第二 是使不是東西之流縮頭;第三是使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在相形之下,立 刻顯出不死不活相。我所以極高興為這本集子作序,並且借此發表意見,願我們的 雜文作家,勿為虎倀所迷,以為「人言可畏」,用最末的稿費買安眠藥片去。

  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魯迅記於上海之卓面書齋。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五月五日《芒種》半月刊第六期,後印入 《打雜集》。

  徐懋庸(1910—1977),浙江上虞人,作家,「左聯」成員。曾編輯 《新語林》半月刊和《芒種》半月刊。《打雜集》收雜文四十八篇,附錄別人的文 字六篇,一九三五年六月生活書店出版。〔2〕孫桂雲當時的女短跑運動員。

  〔3〕「美人魚」當時女游泳運動員楊秀瓊的綽號。有一段時期報紙上連日刊 登關於她的消息,其中有國民黨政府行政院秘書長褚民誼為她拉韁和揮扇等記事。

  〔4〕這句話見於契訶夫遺著《隨筆》。

  〔5〕削「雜文」這裡是指林希雋,他在《雜文和雜文家》(發表於一九三四 年九月《現代》第五卷第五期)一文中說:雜文的「意義是極端狹窄的。如果碰著 文學之社會的效果之全般問題,則決不能與小說戲曲並日而語的。」又說:「無論 雜文家之群如何地為雜文辯護,主觀的地把雜文的價碼抬得如何高,可是這墮落的 事實是不容掩諱的。」最後還說:「俄國為什麼能夠有《和平與戰爭》這類偉大的 作品的產生?……而我們的作家呢,豈就永遠寫寫雜文而引為莫大的滿足麼?」

  〔6〕《居士傳》清代彭際清著,五十六卷。全書共有傳記五十六篇,列名者 三百人,系采輯史傳、各家文集及佛家雜說而成。〔7〕《西廂記》雜劇,元代王 實甫著。

  〔8〕Essay英語:隨筆、小品文、短論等。〔9〕伊索參看本卷第11 0頁注〔51〕。契開羅(MTCicero,前106—前43),通譯西塞羅。 古羅馬政治家及演說家。《伊索寓言》和《西塞羅文錄》,我國均有譯本出版。

  〔10〕《不驚人集》徐懋庸的雜文集,當時未能出版,後於一九三七年七月 由上海千秋出版社印行。它的自序以《〈不驚人集〉前記》為題,曾發表於一九三 四年六月二十日《人間世》半月刊第六期。〔11〕《唐詩三百首》八卷,清代蘅 塘退士(孫洙)編。「夫子何為者」一詩是卷五「五言律詩」的第一首,題為《經 魯祭孔子而歎之》,唐玄宗(李隆基)作。第四句中的「接」字一作「即」;末句 中的「猶」字一作「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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