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文壇上的戰術,有幾手是恢復了五六年前的太陽社式〔2〕,年紀大又成
為一種罪狀了,叫作「倚老賣老」〔3〕。
其實呢,罪是並不在「老」,而在於「賣」的,假使他在叉麻醬,念彌陀,一
字不寫,就決不會惹青年作家的口誅筆伐。如果這推測並不錯,文壇上可又要增添
各樣的罪人了,因為現在的作家,有幾位總不免在他的「作品」之外,附送一點特
產的贈品。有的賣富,說賣稿的文人的作品,都是要不得的;有人指出了他的詩思
不過在太太的奩資中,就有幫閒的來說這人是因為得不到這樣的太太,恰如狐狸的
吃不到葡萄,所以只好說葡萄酸〔4〕。有的賣窮,或賣病,說他的作品是挨餓三
天,吐血十口,這才做出來的,所以與眾不同。有的賣窮和富,說這刊物是因為受
了文閥文僚的排擠,自掏腰包,忍痛印出來的,所以又與眾不同〔5〕。有的賣孝,
說自己做這樣的文章,是因為怕父親將來吃苦的緣故〔6〕,那可更了不得,價值
簡直和李密的《陳情表》〔7〕不相上下了。有的就是銜煙斗,穿洋服,唉聲歎氣,
顧影自憐,老是記著自己的韶年玉貌的少年哥兒,這裡和「賣老」相對,姑且叫他
「賣俏」罷。不過中國的社會上,「賣老」的真也特別多。女人會穿針,有什麼希
奇呢,一到一百多歲,就可以開大會,穿給大家看〔8〕,順便還捐錢了。說中國
人「起碼要學狗」,倘是小學生的作文,是會遭先生的板子的,但大了幾十年,新
聞上就大登特登,還用方體字標題道:「皤然一老蒞故都,吳稚暉語妙天下」〔9〕;
勸人解囊賑災的文章,並不少見,而文中自述年紀曰:「餘年九十六歲矣」者,卻
只有馬相伯〔10〕先生。但普通都不謂之「賣」,另有極好的稱呼,叫作「有價
值」。
「老作家」的「老」字,就是一宗罪案,這法律在文壇上已經好幾年了,不過
或者指為落伍,或者說是把持,……總沒有指出明白的壞處。這回才由上海的青年
作家揭發了要點,是在「賣」他的「老」。
那就不足慮了,很容易掃蕩。中國各業,多老牌子,文壇卻並不然,創作了幾
年,就或者做官,或者改業,或者教書,或者捲逃,或者經商,或者造反,或者送
命……不見了。「老」在那裡的原已寥寥無幾,真有些像耆英會裡的一百多歲的老
太婆,居然會活到現在,連「民之父母」也覺得希奇古怪。而且她還會穿針,就尤
其希奇古怪,使街頭巷尾弄得鬧嚷嚷。然而呀了,這其實是為了奉旨旌表的緣故,
如果一個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登台穿起針來,看的人也決不會少的。誰有「賣老」
的嗎?一遇到少的俏的就倒。
不過中國的文壇雖然幼稚,昏暗,卻還沒有這麼簡單;讀者雖說被「養成一種
『看熱鬧』的情趣」〔11〕,但有辨別力的也不少,而且還在多起來。所以專門
「賣老」,是不行的,因為文壇究竟不是養老堂,又所以專門「賣俏」,也不行的,
因為文壇究竟也不是妓院。
二賣俱非,由非見是,混沌之輩,以為兩傷。
九月十二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學》月刊第五卷第四號「文學論壇」
欄,署名隼。
〔2〕太陽社文學團體,一九二七年下半年在上海成立,主要成員有蔣光慈、
錢杏村、孟超等,提倡革命文學。在關於革命文學的論爭中,該社和創造社都曾奚
落過魯迅年老。
〔3〕「倚老賣老」《星火》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八月)刊有署名巴山
(楊村人)的《文壇三家》一文,就《文壇三戶》含沙射影地攻擊魯迅:「這一種
版稅作家,名利雙收,倚老賣老。」〔4〕指邵洵美。他在自辦的《十日談》旬刊
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發表文章,攻擊有些人「總是因為沒有飯吃,或
是有了飯吃不飽」,所以作文賣稿的。他自己卻靠岳家官僚資本家盛宣懷的錢開書
店,辦刊物。魯迅在《登龍術拾遺》中曾諷刺他「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賠嫁錢,
作文學資本」,不久,《中央日報》上就刊出署名「聖閒」的《「女婿」的蔓延》
一文,攻擊魯迅說:「狐狸吃不到葡萄,說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於是
對於一切有富岳家的人發生了妒忌」。參看《准風月談·後記》。
〔5〕指楊村人、杜衡等辦的《星火》月刊。該刊創刊號所載《〈星火〉前致
詞》中說,當時「文壇已經被壟斷」,「在目前這充滿了黑暗的文壇上,形成了軍
閥割據似的局面的文壇上,並不是每一個誠懇的為文藝而努力的青年都能得到他的
應得的立足地。」因此他們要辦一個「完全是自己的刊物」,「為籌劃開始幾期的
印刷費,我們的幾十個同人從最迫切的生活費用上三塊五塊的省下鈔來,逐月積蓄,
一直積蓄了幾近半年之久,才算夠上了我們的預算,於是才大膽的把創刊號付印了。」
〔6〕這裡是指楊村人。他在《讀書雜誌》第三卷第一期(一九三三年一月)
發表的《離開政黨生活的戰壕》中說:「回過頭來看我自己,父老家貧弟幼,漂泊
半生,一事無成,革命何時才成功,我的家人現在在作餓殍不能過日,將來革命就
是成功,以湘鄂西蘇區的情形來推測,我的家人也不免作餓殍作叫化子的。還是:
留得青山在,且顧自家人吧了!病中,千思萬想,終於由理智來判定,我脫離中國
共產黨了。」參看《准風月談·青年與老子》。
〔7〕李密(224—287)字令伯,晉初犍為武陽(今四川彭山)人。
《晉書·李密傳》載:「泰始初詔征為太子洗馬;密以祖母年高,無人奉養,遂不
應命,乃上疏……。」這一篇奏疏,在《文選》中題為《陳情事表》,在《古文觀
止》中題為《陳情表》,其中有「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
等語。
〔8〕一九三四年二月十五日,國民黨政府廣州市長劉紀文為紀念新建市署落
成,舉行耆英會;到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二百餘人,其中有據說一百零六歲的張蘇氏,
尚能穿針,她表演穿針的照片,曾刊在三月十九日《申報·圖畫特刊》第二號。
〔9〕吳稚暉參看本卷第108頁注〔42〕。一九三五年九月二十四日《時
事新報》「北平特訊」報道他在北平發表的談話:「中國人想要裝老虎或獅子,固
然不易,但起碼也應該學一個狗。因為一隻狗你要殺死它的時候,至少你也要有相
當的犧牲才行。」〔10〕馬相伯(1840—1939)江蘇丹徒人,清代舉人,
教育家。曾在上海創辦震旦學院、復旦公學。民國時曾任北京大學校長。〔11〕
「養成一種『看熱鬧』的情趣」這是炯之(沈從文)《談談上海的刊物》一文中的
話。參看本書《七論「文人相輕」——兩傷》中的引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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