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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貼即扯」


  了一切古今人,只留下自己的沒意思。〔2〕要是古今中外真的有過這等事, 這才叫作希奇,但實際上並沒有,將來大約也不會有。豈但一切古今人,連一個人 也沒有罵倒過。凡是倒掉的,決不是因為罵,卻只為揭穿了假面。揭穿假面,就是 指出了實際來,這不能混謂之罵。

  然而世間往往混為一談。就以現在最流行的袁中郎〔3〕為例罷,既然肩出來 當作招牌,看客就不免議論這招牌,怎樣撕破了衣裳,怎樣畫歪了臉孔。這其實和 中郎本身是無關的,所指的是他的自以為徒子徒孫們的手筆。然而徒子徒孫們就以 為罵了他的中郎爺,憤慨和狼狽之狀可掬,覺得現在的世界是比五四時代更狂妄了。 但是,現在的袁中郎臉孔究竟畫得怎樣呢?時代很近,文證具存,除了變成一個小 品文的老師,「方巾氣」〔4〕的死敵而外,還有些什麼?和袁中郎同時活在中國 的,無錫有一個顧憲成〔5〕,他的著作,開口「聖人」,閉口「吾儒」,真是滿 紙「方巾氣」。而且疾惡如仇,對小人決不假借。他說:「吾聞之:凡論人,當觀 其趨向之大體。趨向苟正,即小節出入,不失為君子;趨向苟差,即小節可觀,終 歸於小人。又聞:為國家者,莫要於扶陽抑陰,君子即不幸有詿誤,當保護愛惜成 就之;小人即小過乎,當早排絕,無令為後患。……」(《自反錄》)推而廣之, 也就是倘要論袁中郎,當看他趨向之大體,趨向苟正,不妨恕其偶講空話,作小品 文,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在。正如李白〔6〕會做詩,就可以不責其喝酒, 如果只會喝酒,便以半個李白,或李白的徒子徒孫自命,那可是應該趕緊將他「排 絕」的。

  中郎還有更重要的一方面麼?有的。萬曆三十七年,顧憲成辭官,時中郎「主 陝西鄉試,發策,有『過劣巢由』之語。監臨者問『意雲何?』袁曰:『今吳中大 賢亦不出,將令世道何所倚賴,故發此感爾。』」(《顧端文公年譜》〔7〕下) 中郎正是一個關心世道,佩服「方巾氣」人物的人,贊《金瓶梅》〔8〕,作小品 文,並不是他的全部。

  中郎之不能被罵倒,正如他之不能被畫歪。但因此也就不能作他的蛀蟲們的永 久的巢穴了。

  一月二十六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 署名公汗。

  過去城市中有些人家在臨街的牆壁上,寫著「招貼即扯」、「不許招貼」等字 樣,以防止別人在上面粘貼廣告。

  〔2〕林語堂在《論語》第五十七期(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發表《做文與 做人》一文,其中說:「你罵吳稚暉蔡元培胡適之老朽,你自己也得打算有吳稚暉 蔡元培胡適之的地位,能不能這樣操持。你罵袁中郎消沉,你也得自己照照鏡子, 做個京官,能不能像袁中郎之廉潔自守,興利除弊。不然天下的人被你罵完了,只 剩你一個人,那豈不是很悲觀的現象?」

  〔3〕袁中郎參看本卷第176頁注〔21〕。〔4〕「方巾氣」又稱「頭巾 氣」,意思就是道學氣。方巾是明代學者士人日常所戴的帽子,明代王圻《三才圖 會·衣服》卷一載:「方巾:此即古所謂角巾也……相傳國初服此,取四方平定之 意。」林語堂在《方巾氣研究》一文(連載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三十日、 五月三日《申報·自由談》)中說:「方巾氣道學氣是幽默之魔敵。」〔5〕顧憲 成(1550—1612)字叔時,無錫(今屬江蘇)人。明萬曆進士,官至吏部 郎中,曾因「忤旨」被革職;萬曆三十六年(1608)始起為南京光祿寺少卿, 力辭不就。他在萬曆三十二年重修無錫的東林書院,與高攀龍等同在東林書院講學, 是明末東林黨的重要人物,死後謚端文。著有《涇皋藏稿》、《小心齋劙記》、 《自反錄》等。〔6〕李白(701—762)字太白,祖籍隴西成紀(今甘肅秦 安),後遷居綿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詩人。著有《李太白集》。〔7〕 《顧端文公年譜》四卷,由顧憲成之子與沐、孫樞、曾孫貞觀相繼編定,成書於清 康熙三十三年(1694)。〔8〕《金瓶梅》長篇小說,明代蘭陵笑笑生撰,一 百回。它廣泛反映了封建社會末期的世態和生活,其中有不少淫穢的描寫。明代沈 德符《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載:「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 滸傳》為外典,予恨未得見。丙午(1606)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秩否?』 曰『第睹數卷,甚奇快!』」按袁中郎在《觴政》之十「掌故」中分酒經酒譜、子 史詩文、詞曲傳奇為內典、外典、逸典,並說「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為 逸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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