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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滬寧克復的那一邊


  在廣州,我覺得紀念和慶祝的盛典似乎特別多。這是當革命的進行和勝利中, 一定要有的現象。滬寧的克復,在看見電報的那天,我已經一個人私自高興過兩回 了。這「別人出力我高興」的報應之一,是搜索枯腸,硬做文章的苦差使。其實, 我於做這等事,是不大合宜的,因為動起筆來,總是離題有千里之遠。即如現在, 何嘗不想寫得切題一些呢,然而還是胡思亂想,像樣點的好意思總像斷線風箏似的 收不回來。忽然想到昨天在黃埔〔2〕看見的幾個來投學生軍的青年,才知道在前 線上拚命的原來是這樣的人;自己在講堂上胡說了幾句〔3〕便騙得聽眾拍手,真 是應該羞愧。忽而想到十六年前也曾克復過南京,還給捐軀的戰士立了一塊碑,民 國二年後,便被張勳毀掉了,〔4〕今年頃又可以重立。忽而又想到香港《循環日 報》〔5〕上所載李守常〔6〕在北京被捕的消息,他的圓圓的臉和中國式的下垂 的黑鬍子便浮在眼前,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

  黑暗的區域裡,反革命者的工作也正在默默地進行,雖然留在後方的是呻吟, 但也有一部分人們高興。後方的呻吟與高興固然大不相同,然而無裨於事是一樣的。 最後的勝利,不在高興的人們的多少,而在永遠進擊的人們的多少,記得一種期刊 〔7〕上,曾經引有列寧的話:「第一要事是,不要因勝利而使腦筋昏亂,自高自 滿;第二要事是,要鞏固我們的勝利,使他長久是屬於我們的;第三要事是,準備 消滅敵人,因為現在敵人只是被征服了,而距消滅的程度還遠得很。」

  俄國究竟是革命的世家,列寧究竟是革命的老手,不是深知道歷來革命成敗的 原因,自己又積有許多經驗,是說不出來的。先前,中國革命者的屢屢挫折,我以 為就因為忽略了這一點。小有勝利,便陶醉在凱歌中,肌肉鬆懈,忘卻進擊了,於 是敵人便又乘隙而起。

  前年,我作了一篇短文〔8〕,主張「落水狗」還是非打不可,就有老實人以 為苛酷,太欠大度和寬容;況且我以此施之人,人又以報諸我,報施將永無了結的 時候。但是,外國我不知,在中國,歷來的勝利者,有誰不苛酷的呢。取近例,則 如清初的幾個皇帝,民國二年後的袁世凱〔9〕,對於異己者何嘗不趕盡殺絕。只 是他嘴上卻說著什麼大度和寬容,還有什麼慈悲和仁厚;也並不像列寧似的簡單明 了,列寧究竟是俄國人,怎麼想便怎麼說,比我們中國人直爽得多了。但便是中國, 在事實上,到現在為止,凡有大度,寬容,慈悲,仁厚等等美名,也大抵是名實並 用者失敗,只用其名者成功的。然而竟瞞過了一群大傻子,還會相信他。

  慶祝和革命沒有什麼相干,至多不過是一種點綴。慶祝,謳歌,陶醉著革命的 人們多,好自然是好的,但有時也會使革命精神轉成浮滑。革命的勢力一擴大,革 命的人們一定會多起來。統一以後,我恐怕研究系〔10〕也要講革命。去年年底, 《現代評論》,不就變了論調了麼?〔11〕和「三一八慘案」〔12〕時候的議 論一比照,我真疑心他們都得了一種仙丹,忽然脫胎換骨。我對於佛教先有一種偏 見,以為堅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 以稱為居士,算作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13〕,流播也更廣遠,然而這教卻 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為浮滑,或者竟等於零了。革命也如此的,堅苦的進擊者向 前進行,遺下廣大的已經革命的地方,使我們可以放心歌呼,也顯出革命者的色彩, 其實是和革命毫不相干。這樣的人們一多,革命的精神反而會從浮滑,稀薄,以至 於消亡,再下去是復舊。

  廣東是革命的策源地,因此也先成為革命的後方,因此也先有上面所說的危機。

  當盛大的慶典的這一天,我敢以這些雜亂無章的話獻給在廣州的革命民眾,我 深望不至於因這幾句出軌的話而掃興,因為將來可以補救的日子還很多。倘使因此 掃興了,那就是革命精神已經浮滑的證據。

  四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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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五月五日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出路》 第十一號。

  滬寧克復,指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二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成功和三月二 十四日北伐軍攻克南京。

  〔2〕黃埔指孫中山在國民黨改組後所創立的黃埔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校址在 廣州黃埔。一九二四年六月正式開學。在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蔣介石反革命政變 以前,它是國共合作的學校。周恩來、葉劍英、惲代英、蕭楚女等許多共產黨人都 在該校擔任過負責的工作。〔3〕指一九二七年四月八日所作的題為《革命時代的 文學》的講演,後收入《而已集》。

  〔4〕張勳(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江 南提督、欽差江防大臣。辛亥革命時,他曾在南京負隅頑抗;一九一七年七月又曾 扶持清廢帝溥儀復辟。一九一一年十二月,革命軍攻克南京,臨時政府曾在莫愁湖 畔建立「粵軍陣亡將士紀念碑」,刻有孫中山「建國成仁」的題字。一九一三年九 月張勳攻佔南京後此碑被毀。

  〔5〕《循環日報》一八七四年一月五日創刊於香港的中文報紙,王韜主辦。

  〔6〕李守常(1889—1927)名大釗,字守常,河北樂亭人,馬克思 列寧主義在中國最早的傳播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一九二七年四月六日在北 京被奉系軍閥張作霖逮捕,二十八日遇害。魯迅在北京期間,曾與他共同參加《新 青年》的編輯工作。〔7〕指《少年先鋒》,旬刊,李求實(偉森)主編,中國共 產主義青年團廣東區委會的機關刊物。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創刊於廣州。一九二七 年四月中旬停刊,共出十九期。魯迅到廣州不久,廣東地區黨組織即派畢磊等與他 聯繫,並贈此刊多期。《少年先鋒》第八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以《勝利 之後》為題,摘登了斯大林《論列寧》中的一段話,其中引有列寧在俄國社會民主 工黨第五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按這段話今譯為:「第一件事就是不要陶醉於勝利, 不要驕傲;第二件事就是要鞏固自己的勝利;第三件事就是要徹底消滅敵人,因為 敵人只是被打敗了,但是還遠沒有被徹底消滅。」(見《斯大林全集》第六卷,人 民出版社一九七一年九月版,第五十二頁)〔8〕指《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後收入《墳》。〔9〕袁世凱(1859—1916)字慰亭,河南項城人,北洋 軍閥首領。辛亥革命後,他篡取中華民國大總統職位,殺害革命黨人,密謀復辟帝 制。

  〔10〕研究系黎元洪任北洋軍閥政府總統、段祺瑞任國務總理的時期,原進 步黨首領梁啟超、湯化龍等組織「憲法研究會」,依附段祺瑞,並勾結西南軍閥, 進行政治投機活動,這個政客集團被稱為「研究系」。

  〔11〕《現代評論》綜合性週刊,胡適、陳源、王世傑、徐志摩等人所辦的 同人雜誌。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創刊於北京,一九二七年移至上海出版。一九二八年 十二月出至第九卷第二○九期停刊。該刊原依附北洋政府,誣蔑人民群眾的革命運 動,在北伐戰爭不斷取得勝利時,它改變了原來的論調。如第五卷第一○七期(一 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發表的《時事短評》以讚賞的口氣評述「黨軍」佔領武 漢後沒收軍閥財產的行動,說:「中國軍閥的聚斂行為,向來是不受制裁的:這回 的打擊,要算第一遭。」又說,「素來不自由的工人們,忽然取得了完全的結社自 由與罷工自由,……勞工界之需要團體組織與團體行動究亦不容否認。……所以我 們對於武漢工潮的前途,實亦用不著悲觀。」

  〔12〕「三一八慘案」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群眾集會抗議日本 帝國主義侵犯中國主權,赴段祺瑞執政府請願,遭到段祺瑞衛隊的鎮壓,死傷二百 餘人。事後,《現代評論》第三卷第六十八期(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七日)發表陳 西瀅《閒話》,指責所謂「暴徒首領」「故意引人去死地」,為段祺瑞開脫罪責。 〔13〕小乘和大乘,是佛教的兩大派別。小乘教派主張「自我解脫」,要求苦行 修煉,在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早期佛教的精神。大乘教派主張「救度一切眾生」,強 調盡人皆能成佛,一切修行以利他為主,戒律比較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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