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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半農題記《何典》後,作

  還是兩三年前,偶然在光緒五年(1879)印的《申報館書目續集》上看見《何 典》〔2〕題要,這樣說:
  「《何典》十回。是書為過路人編定,纏夾二先生評,而太平客人為之序。書 中引用諸人,有曰活鬼者,有曰窮鬼者,有曰活死人者,有曰臭花娘者,有曰畔房 小姐者:閱之已堪噴飯。況閱其所記,無一非三家村俗語;無中生有,忙裡偷閒。 其言,則鬼話也;其人,則鬼名也;其事,則開鬼心,扮鬼臉,釣鬼火,做鬼戲, 搭鬼棚也。語曰,『出於何典』?而今而後,有人以俗語為文者,曰『出於《何典》』 而已矣。」
  疑其頗別緻,於是留心訪求,但不得;常維鈞〔3〕多識舊書肆中人,因托他搜 尋,仍不得。今年半農〔4〕告我已在廠甸〔5〕廟市中無意得之,且將校點付印; 聽了甚喜。此後半農便將校樣陸續寄來,並且說希望我做一篇短序,他知道我是至 多也只能做短序的。然而我還很躊躕,我總覺得沒有這種本領。我以為許多事是做 的人必須有這一門特長的,這才做得好。臂如,標點只能讓汪原放〔6〕,做序只能 推胡適之,出版只能由亞東圖書館;劉半農,李小峰〔7〕,我,皆非其選也。然而 我卻決定要寫幾句。為什麼呢?只因為我終於決定要寫幾句了。
  還未開手,而躬逢戰爭,在炮聲和流言當中,很不寧帖,沒有執筆的心思。夾 著是得知又有文士之徒在什麼報上罵半農了,說《何典》廣告〔8〕怎樣不高尚,不 料大學教授而竟墮落至於斯。這頗使我淒然,因為由此記起了別的事,而且也以為 「不料大學教授而竟墮落至於斯」。從此一見《何典》,便感到苦痛,再也說不出 一句話。
  是的,大學教授要墮落下去。無論高的或矮的,白的或黑的,或灰的。不過有 些是別人謂之墮落,而我謂之困苦。我所謂困苦之一端,便是失了身份。我曾經做 過《論「他媽的!」》早有青年道德家烏煙瘴氣地浩歎過了,還講身份麼?但是也 還有些講身份。我雖然「深惡而痛絕之」於那些戴著面具的紳士,卻究竟不是「學 匪」世家;見了所謂「正人君子」固然決定搖頭,但和歪人奴子相處恐怕也未必融 洽。用了無差別的眼光看,大學教授做一個滑稽的,或者甚而至於誇張的廣告何足 為奇?就是做一個滿嘴「他媽的」的廣告也何足為奇?然而呀,這裡用得著然而了, 我是究竟生在十九世紀的,又做過幾年官,和所謂「孤桐先生」同部,官——上等 人——
  氣驟不易退,所以有時也覺得教授最相宜的也還是上講台。又要然而了,然而 必須有夠活的薪水,兼差倒可以。這主張在教育界大概現在已經有一致贊成之望, 去年在什麼公理會上一致攻擊兼差的公理維持家,今年也頗有一聲不響地去兼差的 了,不過「大報」上決不會登出來,自己自然更未必做廣告。
  半農到德法研究了音韻好幾年,我雖然不懂他所做的法文書,只知道裡面很夾 些中國字和高高低低的曲線,但總而言之,書籍具在,勢必有人懂得。所以他的正 業,我以為也還是將這些曲線教給學生們。可是北京大學快要關門大吉了〔9〕;他 兼差又沒有。那麼,即使我是怎樣的十足上等人,也不能反對他印賣書。既要印賣, 自然想多銷,既想多銷,自然要做廣告,既做廣告,自然要說好。難道有自己印了 書,卻發廣告說這書很無聊,請列位不必看的麼?說我的雜感無一讀之價值的廣告, 那是西瀅(即陳源)做的。——順便在此給自己登一個廣告罷:陳源何以給我登這 樣的反廣告的呢,只要一看我的《華蓋集》就明白。主顧諸公,看呀!快看呀!每 本大洋六角,北新書局發行。
  想起來已經有二十多年了,以革命為事的陶煥卿,窮得不堪,在上海自稱會稽 先生,教人催眠術以餬口。有一天他問我,可有什麼藥能使人一嗅便睡去的呢?我 明知道他怕施術不驗,求助於藥物了。其實呢,在大眾中試驗催眠,本來是不容易 成功的。我又不知道他所尋求的妙藥,愛莫能助。兩三月後,報章上就有投書(也 許是廣告)出現,說會稽先生不懂催眠術,以此欺人。清政府卻比這干鳥人靈敏得 多,所以通緝他的時候,有一聯對句道:「著《中國權力史》,學日本催眠術。」
  《何典》快要出版了,短序也已經迫近交卷的時候。夜雨瀟瀟地下著,提起筆, 忽而又想到用麻繩做腰帶的困苦的陶煥卿,還夾雜些和《何典》不相干的思想。但 序文已經迫近了交卷的時候,只得寫出來,而且還要印上去。我並非將半農比附 「亂黨」,——現在的中華民國雖由革命造成,但許多中華民國國民,都仍以那時 的革命者為亂黨,是明明白白的,——不過說,在此時,使我回憶從前,念及幾個 朋友,並感到自己的依然無力而已。
  但短序總算已經寫成,雖然不像東西,卻究竟結束了一件事。我還將此時的別 的心情寫下,並且發表出去,也作為《何典》的廣告。
  五月二十五日之夜,碰著東壁下,書。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六月七日《語絲》週刊第八十二期。
  〔2〕《何典》 一部運用俗諺寫成的、帶有諷刺而流於油滑的章回體小說,共 十回,清光緒四年(1878)上海申報館出版。編著者「過路人」原名張南莊,清代 上海人;評者「纏夾二先生」原名陳得仁,清代長洲(今江蘇吳縣)人。一九二六 年六月,劉復(半農)將此書標點重印,魯迅曾為作題記(後收入《集外集拾遺》)。
  〔3〕常維鈞 名惠,字維鈞,河北宛平(今北京豐台區)人,北京大學法文系 畢業,曾任北大《歌謠》週刊編輯。
  〔4〕半農 劉復(1891—1934),字半農,江蘇江陰人,歷任北京大學教授、 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院長等職。他曾參加《新青年》的編輯工作,是新文學運動 初期重要作家之一。後留學法國,研究語音學,思想漸趨保守。參看《且介亭雜文 ·憶劉半農君》。著有詩集《揚鞭集》、《半農雜文》等。
  〔5〕廠甸 北京地名,位於和平門外琉璃廠。過去每年夏歷正月初一至十五日 傳統的廟市期間,這裡有許多臨時擺設的舊書攤。
  〔6〕汪原放(1897—1980) 安徽績溪人。「五四」以後,曾標點《水滸傳》 等小說若干種,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每種前大抵都有胡適(適之)所作的序。
  〔7〕李小峰(1897—1971) 江蘇江陰人,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曾參加新潮 社和語絲社,當時是上海北新書局主持者之一。
  〔8〕《何典》廣告 載於《語絲》第七十至七十五期。前三期只刊登「放屁放 屁,真正豈有此理」數語,未提《何典》書名。從七十三期(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 起,廣告開頭才是「吳稚暉先生的老師(《何典》)出版預告」,其中引用了吳稚 暉的一段話:「我止讀他(按指《何典》)開頭兩句……從此便打破了要做陽湖派 古文家的迷夢,說話自由自在得多。不曾屈我做那野蠻文學家,乃我生平之幸。他 那開頭兩句,便是『放屁放屁,真正豈有此理』。用這種精神,才能得言論的真自 由,享言論的真幸福。」
  〔9〕一九二六年春夏間,由於段祺瑞政府長期不發教育經費,國立九所大學都 未能開學。北京大學在三月十五日召開教職員評議會,決定如不發一個月欠薪,生 活無法維持,不能開課(見一九二六年三月十七日《京報》)。後雖勉強開學,但 教員請假者日必數十。不久,教務會議即議決,提前於六月一日舉行學年考試,以 便早日結束。這裡說的「北京大學快要關門大吉」,即指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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