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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薔薇 ——然而還是無花的

  因為《語絲》〔2〕在形式上要改成中本了,我也不想再用老題目,所以破格地 奮發,要寫出「新的薔薇」來。
  ——這回可要開花了?
  ——嗡嗡,——不見得罷。
  我早有點知道:我是大概以自己為主的。所談的道理是「我以為」的道理,所 記的情狀是我所見的情狀。聽說一月以前,杏花和碧桃都開過了。我沒有見,我就 不以為有杏花和碧桃。
  ——然而那些東西是存在的。——學者們怕要說。
  ——好!那麼,由它去罷。——這是我敬謹回稟學者們的話。
  有些講「公理」的,說我的雜感沒有一看的價值。那是一定的。其實,他來看 我的雜感,先就自己失了魂了,——
  假如也有魂。我的話倘會合於講「公理」者的胃口,我不也成了「公理維持會」 會員了麼?我不也成了他,和其餘的一切會員了麼?我的話不就等於他們的話了麼? 許多人和許多話不就等於一個人和一番話了麼?
  公理是只有一個的。然而聽說這早被他們拿去了,所以我已經一無所有。
  這回「北京城內的外國旗」,大約特別地多罷,竟使學者為之憤慨:「……至 於東交民巷界線以外,無論中國人外國人,那就不能借插用外國國旗,以為保護生 命財產的護符。」〔3〕這是的確的。「保護生命財產的護符」,我們自有「法律」 在。
  如果還不放心呢,那麼,就用一種更穩妥的旗子:紅卍字旗〔4〕。介乎中外之 間,超於「無恥」和有恥之外,——確是好旗子!
  從清末以來,「莫談國事」的條子帖在酒樓飯館裡,至今還沒有跟著辮子取消。 所以,有些時候,難煞了執筆的人。
  但這時卻可以看見一種有趣的東西,是:希望別人以文字得禍的人所做的文字。
  聰明人的談吐也日見其聰明了。說三月十八日被害的學生是值得同情的,因為 她本不願去而受了教職員的慫恿。〔5〕說「那些直接或間接用蘇俄的金錢的人」是 情有可原的,因為「他們自己可以挨餓,老婆子女卻不能不吃飯呵!」〔6〕推開了 甲而陷沒了乙,原諒了情而坐實了罪;尤其是他們的行動和主張,都見得一錢不值 了。
  然而聽說趙子昂的畫馬,卻又是鏡中照出來的自己的形相哩。
  因為「老婆子女卻不能不吃飯」,於是自然要發生「節育問題」了。但是先前 山格夫人〔7〕來華的時候,「有些志士」〔8〕卻又大發牢騷,說她要使中國人滅 種。
  獨身主義現今尚為許多人所反對,節育也行不通。為赤貧的紳士計,目前最好 的方法,我以為莫如弄一個有錢的女人做老婆。
  我索性完全傳授了這個秘訣罷:口頭上,可必須說是為了「愛」。
  「蘇俄的金錢」十萬元,這回竟弄得教育部和教育界發生糾葛了,因為大家都 要一點。〔9〕這也許還是因為「老婆子女」之故罷。但這批盧布和那批盧布卻不一 樣的。這是歸還的庚子賠款;是拳匪「扶清滅洋」,各國聯軍入京的余澤。〔10〕 那年代很容易記:十九世紀末,一九○○年。二十六年之後,我們卻「間接」用了 拳匪的金錢來給「老婆子女」吃飯;如果大師兄〔11〕有靈,必將爽然若失者歟。
  還有,各國用到中國來做「文化事業」的,也是這一筆款……。
  五月二十三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五月三十一日《語絲》週刊第八十一期。
  〔2〕《語絲》 文藝性週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在北京 創刊;一九二七年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後移至上海續刊;一九三○年三月出 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魯迅是主要撰稿者和支持者之一,並於該刊在上海出版 後一度擔任編輯。參看《三閒集·我和〈語絲〉的始終》。這裡的「改成中本」, 指《語絲》從八十一期起由十六開本改為二十開本。
  〔3〕《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七十四期(一九二六年五月八日)時事短評欄有 《北京城內的外國旗》一文,作者署名「召」(燕樹棠),其中說到一九二六年春 夏間國民軍與奉軍作戰和段祺瑞執政府崩潰期間,北京「東交民巷界線以外」有人 掛外國旗的事。文中空談「條約法律」,把依附帝國主義的軍閥政客和普通民眾不 加區別地一概斥之為「托借外國國旗的勢力」,說這是「無恥的社會心理」的表現。
  〔4〕紅卍字旗 當時軍閥王芝祥等用佛教慈善團體的名義所組織的世界紅卍字 會的會旗。
  〔5〕陳西瀅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六十八期關於三一八慘案的《閒話》中, 誣蔑死難的女師大學生楊德群說:「楊女士湖南人,……
  平常很勤奮,開會運動種種,總不大參與。三月十八日她的學校出了一張佈告, 停課一日,叫學生們都去與會。楊女士還是不大願意去,半路又回轉。一個教職員 勉強她去,她不得已去了。衛隊一放槍,楊女士也跟了大眾就跑,忽見友人某女士 受傷,不能行動,她回身去救護她,也中彈死。」但事實上,當日女師大並未「叫 學生們都去與會」,而是學生自治會向教務處請准停課一日。《現代評論》第三卷 第七十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登有女師大學生雷榆、李慧等五人給陳西瀅的辯 誣信,說明楊德群平時「實際參與種種愛國運動及其他婦女運動」,當日與同學們 一同出校,「沿途散發傳單,意氣很激昂」,揭穿了陳西瀅造謠惑眾的險惡用心。
  〔6〕「直接或間接用蘇俄的金錢」等,是陳西瀅誣蔑當時文化教育界進步人士 的話。他在《現代評論》第三卷第七十四期發表的討論「節育問題」的《閒話》中 說:「家累日重,需要日多,才智之士,也沒法可想,何況一般普通人,因此,依 附軍閥和依附洋人便成了許多人唯一的路徑。就是有些志士,也常常未能免俗。…… 他們自己可以挨餓,老婆子女卻不能不吃飯呵!就是那些直接或間接用蘇俄金錢的 人,也何嘗不是如此。」
  〔7〕山格夫人(M.Sanger) 通譯山額夫人,美國人。自一九一四年起,她 從新馬爾薩斯主義的觀點出發,積極提倡節制生育運動。
  一九二二年四月曾來我國從事宣傳。
  〔8〕「有些志士」 指那些反對節育宣傳的人。如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晨報 副刊》載署名懷素的《五千年之黃帝子孫從此絕矣》一文,曾引用安徽省立第二師 范學校校長胡晉接的講演辭,其中說:「最新潮流之結果,果如何乎。吾一推究之, 不禁毛髮森然,不寒而慄。蓋其結果,乃一極凶之現象,即『家破種滅國亡』是也。」 「而又有山額夫人之制育方法,制育藥品,以為其助緣。此種新文化,如不能普及, 則亦幸耳。多普及一人,即滅此一人之種。多普及一家,即滅此一家之種。若真普 及全國,恐五千年之黃帝子孫,從此絕矣。」
  〔9〕關於教育部和教育界為「蘇俄的金錢」發生糾葛,一九二六年五月中旬, 北洋政府教育部以首都教育經費困難,特向俄國退還庚子賠款委員會借撥十萬元, 並擬將此款按照預算平均分配給北京國立大學、公立中小學、教育部及其分設機關。 而當時北京大學等國立九校教職員則反對這種分配方法,認為此款只能用於北京專 門以上學校,因而和教育部發生糾葛。
  〔10〕清末,我國北方爆發了以農民、手工業工人為主的反對帝國主義的義和 團運動。他們採用落後迷信的組織方式和鬥爭方法,設立拳會,練習拳棒,因而被 當時統治階級和帝國主義誣蔑為「拳匪」。
  義和團開始提出的口號是「反清滅洋」,後來一些領導人把口號改為「扶清滅 洋」。一九○○年(庚子),俄、德、美、英、法、日、意、奧八個帝國主義國家 組織侵華聯軍,殘酷地鎮壓了義和團運動,並攻佔北京,迫使清王朝於一九○一年 九月簽訂了賣國的《辛丑條約》,索取四億五千萬兩白銀的巨額賠款,這就是所謂 「庚子賠款」。十月革命後,蘇俄政府決定退還「庚子賠款」中尚未付給的部分。
  〔11〕大師兄 義和團中較小的頭領。義和團練拳,約以二十五人為一團,每 團立一頭領,稱為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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