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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並且和它 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 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2〕在垃圾堆邊懶懶地 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 的簇新的箭和網裡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裡就非常躊躕。但到底 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裡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3〕在圓窗裡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 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裡走。使女們都迎 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彷彿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 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面的 鋪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梧梧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裡咕嚕著,「又是 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 醬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竟嫁到這裡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麵!」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後面,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 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4〕!」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 拿過來請太太看!」

  野味已經拿到廚房裡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著,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糟!不是全都粉 碎了麼?肉在那裡?」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麼?」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5〕……。」

  「這是封豕長蛇麼?」她說著,一面回轉頭去對著女辛道,「放一碗湯罷!」 便又退回房裡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裡,靠壁坐下,聽著廚房裡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半 年的封豕是多麼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 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面牆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6〕,長劍, 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歎一口氣;只見女辛搬 進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面;右邊兩大碗,一碗湯;中央是一 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著炸醬麵,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只 用湯泡了面,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彷彿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 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 手摩著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麼 好看,全體黃金光。」他於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只吃四個掌,駝留峰,其餘的 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後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 少有多少。「唉,」他不覺歎息,「我的箭法掌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 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隻麻雀。這是遠繞了 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遠一點的麼?!」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 我準備再遠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我射封豕長蛇 的時候,野獸是那麼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 好幾回……。」

  「是麼?」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在竟至於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麼過日子。我呢,倒 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 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哼。」嫦娥已經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 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彷彿兩邊不一樣。但嘴唇依然紅得如火; 雖然並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麵……。」羿想著,覺得 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




  過了一夜就是第二天。

  羿忽然睜開眼睛,只見一道陽光斜射在西壁上,知道時候不早了;看看嫦娥, 兀自攤開了四肢沉睡著。他悄悄地披上衣服,爬下豹皮榻,[足辟]出堂前,一面洗 臉,一面叫女庚去吩咐王升備馬。

  他因為事情忙,是早就廢止了朝食〔7〕的;女乙將五個炊餅,五株蔥和一包辣 醬都放在網兜裡,並弓箭一齊替他繫在腰間。他將腰帶緊了一緊,輕輕地跨出堂外 面,一面告訴那正從對面進來的女庚道——

  「我今天打算到遠地方去尋食物去,回來也許晚一些。看太太醒後,用過早點 心,有些高興的時候,你便去稟告,說晚飯請她等一等,對不起得很。記得麼?你 說:對不起得很。」

  他快步出門,跨上馬,將站班的家將們扔在腦後,不一會便跑出村莊了。前面 是天天走熟的高粱田,他毫不注意,早知道什麼也沒有的。加上兩鞭,一徑飛奔前 去,一氣就跑了六十里上下,望見前面有一簇很茂盛的樹林,馬也喘氣不迭,渾身 流汗,自然慢下去了。大約又走了十多里,這才接近樹林,然而滿眼是胡蜂,粉蝶, 螞蟻,蚱蜢,那裡有一點禽獸的蹤跡。他望見這一塊新地方時,本以為至少總可以 有一兩匹狐兒兔兒的,現在才知道又是夢想。他只得繞出樹林,看那後面卻又是碧 綠的高粱田,遠處散點著幾間小小的土屋。風和日暖,鴉雀無聲。

  「倒楣!」他盡量地大叫了一聲,出出悶氣。

  但再前行了十多步,他即刻心花怒放了,遠遠地望見一間土屋外面的平地上, 的確停著一匹飛禽,一步一啄,像是很大的鴿子。他慌忙拈弓搭箭,引滿弦,將手 一放,那箭便流星般出去了。

  這是無須遲疑的,向來有發必中;他只要策馬跟著箭路飛跑前去,便可以拾得 獵物。誰知道他將要臨近,卻已有一個老婆子捧著帶箭的大鴿子,大聲嚷著,正對 著他的馬頭搶過來。

  「你是誰哪?怎麼把我家的頂好的黑母雞射死了?你的手怎的有這麼閒哪?……」

  羿的心不覺跳了一跳,趕緊勒住馬。

  「阿呀!雞麼?我只道是一隻鵓鴣。」他惶恐地說。

  「瞎了你的眼睛!看你也有四十多歲了罷。」

  「是的。老太太。我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8〕。」

  「你真是枉長白大!連母雞也不認識,會當作鵓鴣!你究竟是誰哪?」

  「我就是夷羿。」他說著,看看自己所射的箭,是正貫了母雞的心,當然死了, 末後的兩個字便說得不大響亮;一面從馬上跨下來。

  「夷羿?……誰呢?我不知道。」她看著他的臉,說。

  「有些人是一聽就知道的。堯爺的時候,我曾經射死過幾匹野豬,幾條蛇……。」

  「哈哈,騙子!那是逢蒙〔9〕老爺和別人合夥射死的。也許有你在內罷;但你 倒說是你自己了,好不識羞!」

  「阿阿,老太太。逢蒙那人,不過近幾年時常到我那裡來走走,我並沒有和他 合夥,全不相干的。」

  「說誑。近來常有人說,我一月就聽到四五回。」

  「那也好。我們且談正經事罷。這雞怎麼辦呢?」

  「賠。這是我家最好的母雞,天天生蛋。你得賠我兩柄鋤頭,三個紡錘。」

  「老太太,你瞧我這模樣,是不耕不織的,那裡來的鋤頭和紡錘。我身邊又沒 有錢,只有五個炊餅,倒是白面做的,就拿來賠了你的雞,還添上五株蔥和一包甜 辣醬。你以為怎樣?……」他一隻手去網兜裡掏炊餅,伸出那一隻手去取雞。

  老婆子看見白面的炊餅,倒有些願意了,但是定要十五個。磋商的結果,好容 易才定為十個,約好至遲明天正午送到,就用那射雞的箭作抵押。羿這時才放了心, 將死雞塞進網兜裡,跨上鞍□,回馬就走,雖然肚餓,心裡卻很喜歡,他們不喝雞 湯實在已經有一年多了。

  他繞出樹林時,還是下午,於是趕緊加鞭向家裡走;但是馬力乏了,剛到走慣 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黃昏時候。只見對面遠處有人影子一閃,接著就有一枝箭忽地 向他飛來。〔10〕

  羿並不勒住馬,任它跑著,一面卻也拈弓搭箭,只一發,只聽得錚的一聲,箭 尖正觸著箭尖,在空中發出幾點火花,兩枝箭便向上擠成一個「人」字,又翻身落 在地上了。第一箭剛剛相觸,兩面立刻又來了第二箭,還是錚的一聲,相觸在半空 中。那樣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盡了;但他這時已經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對面, 卻還有一枝箭搭在弦上正在瞄準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為他早到海邊摸魚去了,原來還在這些地方幹這些勾當,怪不得 那老婆子有那些話……。」羿想。

  那時快,對面是弓如滿月,箭似流星。颼的一聲,逕向羿的咽喉飛過來。也許 是瞄準差了一點了,卻正中了他的嘴;一個觔斗,他帶箭掉下馬去了,馬也就站住。

  逢蒙見羿已死,便慢慢地[足辟]過來,微笑著去看他的死臉,當作喝一杯勝利 的白干。

  剛在定睛看時,只見羿張開眼,忽然直坐起來。

  「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著說,「難道連我的『嚙鏃法』都 沒有知道麼?這怎麼行。你鬧這些小玩藝〔11〕兒是不行的,偷去的拳頭打不死本 人,要自己練練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勝者低聲說。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來,「又是引經據典。但這些話你只可 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搗什麼鬼?俺向來就只是打獵,沒有弄過你似的剪徑的玩 藝兒……。」他說著,又看看網兜裡的母雞,倒並沒有壓壞,便跨上馬,逕自走了。

  「……你打了喪鐘!……」遠遠地還送來叫罵。

  「真不料有這樣沒出息。青青年紀,倒學會了詛咒,怪不得那老婆子會那麼相 信他。」羿想著,不覺在馬上絕望地搖了搖頭。




  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昏黑;藍的空中現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 爛。馬只能認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 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的清輝。

  「討厭!」羿聽到自己的肚子裡骨碌骨碌地響了一陣,便在馬上焦躁了起來。 「偏是謀生忙,便偏是多碰到些無聊事,白費工夫!」他將兩腿在馬肚子上一磕, 催它快走,但馬卻只將後半身一扭,照舊地慢騰騰。

  「嫦娥一定生氣了,你看今天多麼晚。」他想。「說不定要裝怎樣的臉給我看 哩。但幸而有這一隻小母雞,可以引她高興。我只要說:太太,這是我來回跑了二 百里路才找來的。不,不好,這話似乎太逞能。」

  他望見人家的燈火已在前面,一高興便不再想下去了。馬也不待鞭策,自然飛 奔。圓的雪白的月亮照著前途,涼風吹臉,真是比大獵回來時還有趣。

  馬自然而然地停在垃圾堆邊;羿一看,彷彿覺得異樣,不知怎地似乎家裡亂毿 毿。迎出來的也只有一個趙富。

  「怎的?王升呢?」他奇怪地問。

  「王升到姚家找太太去了。」

  「什麼?太太到姚家去了麼?」羿還呆坐在馬上,問。

  「喳……。」他一面答應著,一面去接馬韁和馬鞭。羿這才爬下馬來,跨進門, 想了一想,又回過頭去問道——

  「不是等不迭了,自己上飯館去了麼?」

  「喳。三個飯館,小的都去問過了,沒有在。」

  羿低了頭,想著,往裡面走,三個使女都惶惑地聚在堂前。他便很詫異,大聲 的問道——

  「你們都在家麼?姚家,太太一個人不是向來不去的麼?」

  她們不回答,只看看他的臉,便來給他解下弓袋和箭壺和裝著小母雞的網兜。 羿忽然心驚肉跳起來,覺得嫦娥是因為氣忿尋了短見了,便叫女庚去叫趙富來,要 他到後園的池裡樹上去看一遍。但他一跨進房,便知道這推測是不確的了:房裡也 很亂,衣箱是開著,向床裡一看,首先就看出失少了首飾箱。他這時正如頭上淋了 一盆冷水,金珠自然不算什麼,然而那道士送給他的仙藥,也就放在這首飾箱裡的。

  羿轉了兩個圓圈,才看見王升站在門外面。

  「回老爺,」王升說,「太太沒有到姚家去;他們今天也不打牌。」

  羿看了他一眼,不開口。王升就退出去了。

  「老爺叫?……」趙富上來,問。

  羿將頭一搖,又用手一揮,叫他也退出去。

  羿又在房裡轉了幾個圈子,走到堂前,坐下,仰頭看著對面壁上的彤弓,彤矢, 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想了些時,才問那呆立在下面的使女們道——

  「太太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掌燈時候就不看見了,」女乙說,「可是誰也沒見她走出去。」

  「你們可見太太吃了那箱裡的藥沒有?」

  「那倒沒有見。但她下午要我倒水喝是有的。」

  羿急得站了起來,他似乎覺得,自己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

  「你們看見有什麼向天上飛昇的麼?」他問。

  「哦!」女辛想了一想,大悟似的說,「我點了燈出去的時候,的確看見一個 黑影向這邊飛去的,但我那時萬想不到是太太……。」於是她的臉色蒼白了。

  「一定是了!」羿在膝上一拍,即刻站起,走出屋外去,回頭問著女辛道, 「那邊?」

  女辛用手一指,他跟著看去時,只見那邊是一輪雪白的圓月,掛在空中,其中 還隱約現出樓台,樹木;當他還是孩子時候祖母講給他聽的月宮中的美景,他依稀 記得起來了。他對著浮游在碧海裡似的月亮,覺得自己的身子非常沉重。

  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裡又發了殺機,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叱吒道——

  「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枝箭!」

  女乙和女庚從堂屋中央取下那強大的弓,拂去塵埃,並三枝長箭都交在他手裡。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 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巖下電〔12〕,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 這一瞬息,使人彷彿想見他當年射日〔13〕的雄姿。

  颼的一聲,——只一聲,已經連發了三枝箭,剛發便搭,一搭又發,眼睛不及 看清那手法,耳朵也不及分別那聲音。本來對面是雖然受了三枝箭,應該都聚在一 處的,因為箭箭相銜,不差絲發。但他為必中起見,這時卻將手微微一動,使箭到 時分成三點,有三個傷。

  使女們發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 然地懸著,發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 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前進了。

  他們都默著,各人看各人的臉。

  羿懶懶地將射日弓靠在堂門上,走進屋裡去。使女們也一齊跟著他。

  「唉,」羿坐下,歎一口氣,「那麼,你們的太太就永遠一個人快樂了。她竟 忍心撇了我獨自飛昇?莫非看得我老起來了?但她上月還說:並不算老,若以老人 自居,是思想的墮落。」

  「這一定不是的。」女乙說,「有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

  「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女辛說。

  「放屁!——不過烏老鴉的炸醬麵確也不好吃,難怪她忍不住……。」

  「那豹皮褥子脫毛的地方,我去剪一點靠牆的腳上的皮來補一補罷,怪不好看 的。」女辛就往房裡走。

  「且慢,」羿說著,想了一想,「那倒不忙。我實在餓極了,還是趕快去做一 盤辣子雞,烙五斤餅來,給我吃了好睡覺。明天再去找那道士要一服仙藥,吃了追 上去罷。女庚,你去吩咐王升,叫他量四升白豆餵馬!」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作。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五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二 期。

  〔2〕羿亦稱夷羿,我國古代傳說中善射的英雄。據古書記載,帝□時有羿,堯 時和夏代太康時也有羿,他們都以善射著稱,而事跡又往往混為一人。《尚書·五 子之歌》替代孔穎達疏引賈逵等人的話,以為「『羿』是善射之號,非復人之名字」; 這樣,傳說中的羿大概是集古代許多善射者的事跡於一身的人物。

  〔3〕嫦娥古代神話中人物。關於嫦娥奔月的神話,據《淮南子·覽冥訓》: 「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高誘註:「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 藥於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按嫦娥原作 姮娥,漢代人因避文帝(劉恆)諱改為嫦娥。

  〔4〕女辛商王以十干(天干)為廟號,王室以外,也有用十干為名的;這裡的 女辛以及下面的女乙、女庚等,都是作者虛擬的人名。

  〔5〕羿射封豕長蛇的傳說,據《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封豨、修 蛇皆為民害。堯乃使羿,……斷修蛇於洞庭,禽封豨於桑林。」封豨,大野豬;修 蛇,長蛇。

  〔6〕彤弓彤矢紅色的弓和矢。盧弓盧矢,黑色的弓和矢。弩機,是弩上發矢的 機括,一稱弩牙。

  〔7〕廢止朝食過去有一些人為了「健康不老」,提倡節食。蔣維喬曾據日本美 島近一郎的著作「輯述」而成《廢止朝食論》一書,一九一五年六月上海商務印書 館出版。

  〔8〕這裡「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的話以及下文好幾處,都與當時高長虹誹謗 魯迅的事件有關。高長虹,山西盂縣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之一;是當時一個思想上 帶有虛無主義和無政府主義色彩的青年作者。他在一九二四年十二月認識魯迅後, 曾得到魯迅很多指導和幫助;他的第一本創作散文和詩的合集《心的探險》,即由 魯迅選輯並編入《烏合叢書》。魯迅在一九二五年編輯《莽原》週刊時,他是該刊 經常的撰稿者之一;但至一九二六年下半年,他借口《莽原》半月刊的編者韋素園 (當時魯迅已離開北京到廈門大學任教,《莽原》自一九二六年起改為半月刊)壓 下了向培良的一篇稿子,即對韋素園等進行人身攻擊,並對魯迅表示不滿;但另一 方面他又利用魯迅的名字進行招搖撞騙,如登在當年八月《新女性》月刊上的狂飆 社(他和向培良等所組織的文藝團體)廣告中,即冒稱他們曾與魯迅合辦《莽原》, 合編《烏合叢書》等,並暗示讀者好像魯迅也參與他們的所謂「狂飆運動」。魯迅 當時曾發表《所謂「思想界先驅者」魯迅啟事》(後收入《華蓋集續編》),揭穿 了這一騙局;高長虹即進而攻擊魯迅,在他所寫的《走到出捌界》中不斷地對魯迅 進行誹謗。這篇小說寫於高長虹誹謗魯迅的時候,其中逢蒙這個形象就含有高長虹 的影子。魯迅在一九二七年一月十一日給許廣平的信中提到這篇作品時說:「那時 就做了一篇小說,和他(按指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見《兩地書·一一二》)。 小說中有些對話也是摘取高長虹所寫《走到出版界》中的文句略加改動而成。如這 裡的「去年就有四十五歲了」以及下文的「若以老人自居,是思想的墮落」等語, 都引自其中的一篇《1925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須知年齡尊卑,是乃祖乃父 們的因襲思想,在新的時代是最大的阻礙物。魯迅去年不過四十五歲……如自謂老 人,是精神的墮落!」又如下文「你真是白來了一百多回」,也是針對高長虹在這 篇《指掌圖》中自稱與魯迅「會面不只百次」的話而說的。「即以其人之道,反諸 其人之身」,是引自其中的《公理與正義的談話》:「正義:我深望彼等覺悟,但 恐不容易吧!公理:我即以其人之道反諸其人之身。」還有,「你打了喪鐘」,是 引自其中的《時代的命運》:「魯迅先生已不著言語而敲了舊時代的喪鐘。」「有 人說老爺還是一個戰士」,「有時看去簡直好像藝術家」,也是從《指掌圖》中引 來:「他(按指魯迅)所給與我的印象,實以此一短促的時期(按指一九二四年末) 為最清新,彼此時實為一真正的藝術家的面目,過此以往,則遞降而至一不很高明 而卻奮勇的戰士的面目。」(《走到出版界》是高長虹在他所主編的《狂飆》週刊 上連續發表的零星批評文字的總題,後來出版單行本。)

  〔9〕逢蒙我國古代善射的人,相傳他是羿的弟子。《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 「黃帝之後,楚有弧父,……習用弓矢,所射無脫;以其道傳於羿,羿傳逢蒙。」

  〔10〕逢蒙射羿的故事,在《孟子·離婁》中有如下的記載:「逢蒙學射於羿, 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於是殺羿。」又《列子·湯問》有關于飛衛的故事: 「(飛衛)學射於甘蠅;……紀昌者,又學射于飛衛,……紀昌既盡衛之術,計天 下之敵己者,一人而已;乃謀殺飛衛。相遇於野,二人交射,中路矢鋒相觸而墜於 地,而塵不揚。飛衛之矢先窮,紀昌遺一矢,既發,飛衛以棘刺之端□(捍)之而 無差焉。」

  〔11〕「嚙鏃法」《太平御覽》卷三五○引有《列子》的如下記載:「飛衛學 射於甘蠅,諸法並善,唯嚙法不教。衛密將矢以射蠅,蠅嚙得鏃矢射衛,衛繞樹而 走,矢亦繞樹而射。」(按今本《列子》無此文。)

  〔12〕閃閃如巖下電語出《世說新語·容止》;王衍稱裴楷「雙眸閃閃若巖下 電」。

  〔13〕射日《淮南子·本經訓》:「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 民無所食。……堯乃使羿,……上射十日。」高誘註:「十日並出,羿射去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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