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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和出汗

  上海的教授對人講文學,以為文學當描寫永遠不變的人性,否則便不久長〔2〕。 例如英國,莎士比亞和別的一兩個人所寫的是永久不變的人性,所以至今流傳,其 余的不這樣,就都消滅了雲。
  這真是所謂「你不說我倒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
  英國有許多先前的文章不流傳,我想,這是總會有的,但竟沒有想到它們的消 滅,乃因為不寫永久不變的人性。現在既然知道了這一層,卻更不解它們既已消滅, 現在的教授何從看見,卻居然斷定它們所寫的都不是永久不變的人性了。
  只要流傳的便是好文學,只要消滅的便是壞文學;搶得天下的便是王,搶不到 天下的便是賊。莫非中國式的歷史論,也將溝通了中國人的文學論歟?
  而且,人性是永久不變的麼?
  類人猿,類猿人,原人,古人,今人,未來的人,……
  如果生物真會進化,人性就不能永久不變。不說類猿人,就是原人的脾氣,我 們大約就很難猜得著的,則我們的脾氣,恐怕未來的人也未必會明白。要寫永久不 變的人性,實在難哪。
  譬如出汗罷,我想,似乎於古有之,於今也有,將來一定暫時也還有,該可以 算得較為「永久不變的人性」了。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 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不知道倘要做長留世上的文字,要充長留世上的文學家, 是描寫香汗好呢,還是描寫臭汗好?這問題倘不先行解決,則在將來文學史上的位 置,委實是「岌岌乎殆哉」〔3〕。
  聽說,例如英國,那小說,先前是大抵寫給太太小姐們看的,其中自然是香汗 多;到十九世紀後半,受了俄國文學的影響,就很有些臭汗氣了。那一種的命長, 現在似乎還在不可知之數。
  在中國,從道士聽論道,從批評家聽談文,都令人毛孔痙攣,汗不敢出〔4〕。 然而這也許倒是中國的「永久不變的人性」罷。
  二七,一二,二三。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八年一月十四日《語絲》週刊第四卷第五期。
  〔2〕指梁實秋。他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二十七、二十八日《晨報副刊》發表的 《文學批評辯》一文中說:「物質的狀態是變動的,人生的態度是歧異的;但人性 的質素是普遍的,文學的品味是固定的。所以偉大的文學作品能禁得起時代和地域 的試驗。《依裡亞德》在今天尚有人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到現在還有人演,因為 普遍的人性是一切偉大的作品之基礎。」這種超階級的「人性論」,是他在一九二 七年前後數年間所寫的文藝批評的根本思想。
  〔3〕「岌岌乎殆哉」 語出《孟子·萬章》:「天下殆哉,岌岌乎!」即危險 不安的意思。
  〔4〕汗不敢出 見《世說新語·言語》:「戰戰慄栗,汗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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