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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有恆先生

  有恆〔2〕先生:
  你的許多話,今天在《北新》〔3〕上看見了。我感謝你對於我的希望和好意, 這是我看得出來的。現在我想簡略地奉答幾句,並以寄和你意見相仿的諸位。
  我很閒,決不至於連寫字工夫都沒有。但我的不發議論,是很久了,還是去年 夏天決定的,我豫定的沉默期間是兩年。
  我看得時光不大重要,有時往往將它當作兒戲。
  但現在沉默的原因,卻不是先前決定的原因,因為我離開廈門的時候,思想已 經有些改變。這種變遷的徑路,說起來太煩,姑且略掉罷,我希望自己將來或者會 發表。單就近時而言,則大原因之一,是:我恐怖了。而且這種恐怖,我覺得從來 沒有經驗過。
  我至今還沒有將這「恐怖」仔細分析。姑且說一兩種我自己已經診察明白的, 則:
  一,我的一種妄想破滅了。我至今為止,時時有一種樂觀,以為壓迫,殺戮青 年的,大概是老人。這種老人漸漸死去,中國總可比較地有生氣。現在我知道不然 了,殺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對於別個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 無顧惜。如果對於動物,也要算「暴殄天物」〔4〕。我尤其怕看的是勝利者的得意 之筆:「用斧劈死」呀,……「亂槍刺死」呀……。我其實並不是急進的改革論者, 我沒有反對過死刑。但對於凌遲和滅族,我曾表示過十分的憎惡和悲痛,我以為二 十世紀的人群中是不應該有的。斧劈槍刺,自然不說是凌遲,但我們不能用一粒子 彈打在他後腦上麼?結果是一樣的,對方的死亡。但事實是事實,血的遊戲已經開 頭,而角色又是青年,並且有得意之色。我現在已經看不見這齣戲的收場。
  二,我發見了我自己是一個……。是什麼呢?我一時定不出名目來。我曾經說 過:中國歷來是排著吃人的筵宴,有吃的,有被吃的。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 會被吃。〔5〕但我現在發見了,我自己也幫助著排筵宴。先生,你是看我的作品的, 我現在發一個問題:看了之後,使你麻木,還是使你清楚;使你昏沉,還是使你活 潑?倘所覺的是後者,那我的自己裁判,便證實大半了。中國的筵席上有一種「醉 蝦」〔6〕,蝦越鮮活,吃的人便越高興,越暢快。我就是做這醉蝦的幫手,弄清了 老實而不幸的青年的腦子和弄敏了他的感覺,使他萬一遭災時來嘗加倍的苦痛,同 時給憎惡他的人們賞玩這較靈的苦痛,得到格外的享樂。我有一種設想,以為無論 討赤軍,討革軍,倘捕到敵黨的有智識的如學生之類,一定特別加刑,甚於對工人 或其他無智識者。為什麼呢,因為他可以看見更銳敏微細的痛苦的表情,得到特別 的愉快。倘我的假設是不錯的,那麼,我的自己裁判,便完全證實了。
  所以,我終於覺得無話可說。
  倘若再和陳源教授之流開玩笑罷,那是容易的,我昨天就寫了一點〔7〕。然而 無聊,我覺得他們不成什麼問題。他們其實至多也不過吃半隻蝦或呷幾口醉蝦的醋。 況且聽說他們已經別離了最佩服的「孤桐先生」,而到青天白日旗下來革命了。
  我想,只要青天白日旗插遠去,恐怕「孤桐先生」也會來革命的。不成問題了, 都革命了,浩浩蕩蕩。
  問題倒在我自己的落伍。還有一點小事情。就是,我先前的弄「刀筆」的罰, 現在似乎降下來了。種牡丹者得花,種蒺藜者得刺,這是應該的,我毫無怨恨。但 不平的是這罰彷彿太重一點,還有悲哀的是帶累了幾個同事和學生。
  他們什麼罪孽呢,就因為常常和我往來,並不說我壞。凡如此的,現在就要被 稱為「魯迅黨」或「語絲派」,這是「研究系」〔8〕和「現代派」宣傳的一個大成 功。所以近一年來,魯迅已以被「投諸四裔」〔9〕為原則了。不說不知道,我在廈 門的時候,後來是被搬在一所四無鄰居的大洋樓上了,陪我的都是書,深夜還聽到 樓下野獸「唔唔」地叫。但我是不怕冷靜的,況且還有學生來談談。然而來了第二 下的打擊:三個椅子要搬去兩個,說是什麼先生的少爺已到,要去用了。這時我實 在很氣憤,便問他:倘若他的孫少爺也到,我就得坐在樓板上麼?不行!沒有搬去, 然而來了第三下的打擊,一個教授微笑道:又發名士脾氣了〔10〕。廈門的天條, 似乎是名士才能有多於一個的椅子的。「又」者,所以形容我常發名士脾氣也, 《春秋》筆法〔11〕,先生,你大概明白的罷。還有第四下的打擊,那是我臨走的 時候了,有人說我之所以走,一因為沒有酒喝,二因為看見別人的家眷來了,心裡 不舒服。
  〔12〕這還是根據那一次的「名士脾氣」的。
  這不過隨便想到一件小事。但,即此一端,你也就可以原諒我嚇得不敢開口之 情有可原了罷。我知道你是不希望我做醉蝦的。我再鬥下去,也許會「身心交病」。 然而「身心交病」,又會被人嘲笑的。自然,這些都不要緊。但我何苦呢,做醉蝦?
  不過我這回最僥倖的是終於沒有被做成為共產黨。曾經有一位青年,想以獨秀 〔13〕辦《新青年》,而我在那裡做過文章這一件事,來證成我是共產黨。但即被 別一位青年推翻了,他知道那時連獨秀也還未講共產。退一步,「親共派」罷,終 於也沒有弄成功。倘我一出中山大學即離廣州,我想,是要被排進去的;但我不走, 所以報上「逃走了」「到漢口去了」的鬧了一通之後,倒也沒有事了。天下究竟還 有光明,沒有人說我有「分身法」。現在是,似乎沒有什麼頭銜了,但據「現代派」 說,我是「語絲派的首領」。這和生命大約並無什麼直接關係,或者倒不大要緊的, 只要他們沒有第二下。倘如「主角」唐有壬似的又說什麼「墨斯科的命令」〔14〕, 那可就又有些不妙了。
  筆一滑,話說遠了,趕緊回到「落伍」問題去。我想,先生,你大約看見的, 我曾經歎息中國沒有敢「撫哭叛徒的弔客」〔15〕,而今何如?你也看見,在這半 年中,我何嘗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曾在講堂上公表過我的意思,雖然我的文章那時 也無處發表,雖然我是早已不說話,但這都不足以作我的辯解。總而言之,現在倘 再發那些四平八穩的「救救孩子」似的議論,連我自己聽去,也覺得空空洞洞了。
  還有,我先前的攻擊社會,其實也是無聊的。社會沒有知道我在攻擊,倘一知 道,我早已死無葬身之所了。試一攻擊社會的一分子的陳源之類,看如何?而況四 萬萬也哉?我之得以偷生者,因為他們大多數不識字,不知道,並且我的話也無效 力,如一箭之入大海。否則,幾條雜感,就可以送命的。民眾的罰惡之心,並不下 於學者和軍閥。近來我悟到凡帶一點改革性的主張,倘於社會無涉,才可以作為 「廢話」而存留,萬一見效,提倡者即大概不免吃苦或殺身之禍。
  古今中外,其揆一也。即如目前的事,吳稚暉〔16〕先生不也有一種主義的麼? 而他不但不被普天同憤,且可以大呼「打倒……嚴辦」者,即因為赤黨要實行共產 主義於二十年之後,而他的主義卻須數百年之後或者才行,由此觀之,近於廢話故 也。人那有遙管十餘代以後的灰孫子時代的世界的閒情別緻也哉?
  話已經說得不少,我想收梢了。我感于先生的毫無冷笑和惡意的態度,所以也 誠實的奉答,自然,一半也借此發些牢騷。但我要聲明,上面的說話中,我並不含 有謙虛,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面。好幾個滿肚子惡意的 所謂批評家,竭力搜索,都尋不出我的真症候。所以我這回自己說一點,當然不過 一部分,有許多還是隱藏著的。
  我覺得我也許從此不再有什麼話要說,恐怖一去,來的是什麼呢,我還不得而 知,恐怕不見得是好東西罷。但我也在救助我自己,還是老法子:一是麻痺,二是 忘卻。一面掙扎著,還想從以後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17〕看見一點東西, 謄在紙片上。
  魯迅。九,四。
    ※     ※     ※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上海《北新》週刊第四十九、五十期 合刊。
  〔2〕有恆 時有恆,江蘇徐州人。他在一九二七年八月十六日《北新》週刊第 四十三、四十四期合刊上發表一篇題為《這時節》的雜感,其中有涉及作者的話: 「久不見魯迅先生等的對盲目的思想行為下攻擊的文字了」,「在現在的國民革命 正沸騰的時候,我們把魯迅先生的一切創作……讀讀,當能給我們以新路的認識」, 「我們懇切地祈望魯迅先生出馬。……因為救救孩子要緊呀。」魯迅因作本文回答。
  〔3〕《北新》 綜合性雜誌,上海北新書局發行,一九二六年七月創刊。初為 週刊,一九二七年十一月第二卷第一期起改為半月刊,出至一九三○年十二月第四 卷第二十四期停刊。
  〔4〕「暴殄天物」 語見《尚書·武成》:「今商王受(紂)無道,暴殄天物, 害虐蒸民。」據唐代孔穎達疏,「天物」是指不包含人在內的「天下百物,鳥獸草 木」。
  〔5〕關於吃人的筵宴的議論,參看《墳·燈下漫筆》第二節。
  〔6〕「醉蝦」 江浙等地把活蝦放進醋、酒、醬油等拌成的配料裡生吃的一種 菜。
  〔7〕即本文後一篇《辭「大義」》。
  〔8〕「研究系」 在他們主辦的《時事新報》副刊《學燈》上,曾刊載《北京 文藝界之分別門戶》一文,內稱「與『現代派』抗衡者是『語絲派』」,又說「語 絲派」以魯迅「為主」。「現代派」,即現代評論派,他們曾稱魯迅為「語絲派首 領」。參看本書《革「首領」》。
  〔9〕「投諸四裔」 流放到四方邊遠的地方去。語見《左傳》文公十八年: 「舜臣堯,賓於四門;流四凶族:渾敦、窮奇、檮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螭魅。」
  〔10〕指顧頡剛。作者一九二六年九月三十日致許廣平信中說:
  「此地所請的教授,我和兼士之外,還有朱山根(按指顧頡剛)。這人是陳源 之流,我是早知道的。……他已在開始排斥我,說我是『名士派』,可笑。」(見 《兩地書·四十八》)
  〔11〕《春秋》筆法 《春秋》是春秋時期魯國的史書,相傳為孔丘所修。過 去的經學家認為它每用一字,都含有「褒」、「貶」的「微言大義」,稱之為「春 秋筆法」。
  〔12〕這裡指陳萬里(田千頃)、黃堅(白果)等散佈的流言。參看本卷第40 2頁注〔7〕。
  〔13〕獨秀 陳獨秀(1880—1942),字仲甫,安徽懷寧人,北京大學教授, 《新青年》雜誌的創辦人,「五四」時期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人物。一九二一年 中國共產黨成立後,任黨的總書記。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後期,推行右傾投降主義 路線,使革命遭到失敗。之後,他成了取消主義者,又和托洛茨基分子相勾結,成 立反黨小組織,於一九二九年十一月被開除出黨。
  〔14〕唐有壬(1893—1935) 湖南瀏陽人。當時是《現代評論》的經常撰稿 人;以後依附汪精衛,任國民黨政府外交部次長,是著名的親日派分子。一九二六 年五月十二日上海小報《晶報》載有《現代評論被收買?》的一則新聞,其中曾引 用《語絲》上揭發《現代評論》收受段祺瑞津貼的文字;接著唐有壬便於同月十八 日致函《晶報》強作辯解,並造謠說:「《現代評論》被收買的消息,起源於俄國 莫斯科。在去年春間,我有個朋友由莫斯科寫信來告訴我,說此間的中國人盛傳 《現代評論》是段祺瑞辦的,由章士釗經手每月津貼三千塊錢。當時我們聽了,以 為這不過是共產黨造謠的慣技,不足為奇。」
  《晶報》在發表這封信時,標題是《現代評論主角唐有壬致本報書》。
  〔15〕「撫哭叛徒的弔客」 參看《華蓋集·這個與那個》第三節《最先與最 後》。這裡說的「叛徒」,指舊制度的叛逆者。
  〔16〕吳稚暉 。他曾自稱為無政府主義者,在一九二六年二月給邵飄萍的一 封信中說過這樣的話:「赤化就是所謂共產,這實在是三百年以後的事;猶之乎還 有比他更進步的,叫做無政府,他更是三千年以後的事。」一九二七年四月初他承 蔣介石意旨,向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提出所謂「彈劾」共產黨的呈文,叫囂「打 倒」「嚴辦」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
  〔17〕「淡淡的血痕中」 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洋軍閥段祺瑞政府槍殺請 願的愛國學生和市民後,作者曾作散文詩《淡淡的血痕中》(收入《野草》),以 悼念死者,並號召生者繼續戰鬥。這裡是指當時遭受國民黨反動派殺戮的革命群眾 的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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