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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沉重的戰地浪漫曲 聞龍


  人們說:炮火紛飛的戰場是拂去人內心紛擾的絕妙地方。對我這樣一個沒有到 過戰場、又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來說,亦深以為然。因為當人面對槍口和炮管的時 候,世間萬物包括自己內心的種種煩惱都變得淡薄了,只有生與死的問題凸現在人 的面前,自然會排斥一切與戰爭無關的東西。然而,近讀劉亞洲的短篇小說《一個 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文匯》月刊85年2期),我卻不得不修正我曾經深以 為然的看法。劉亞洲在這篇小說裡,敘述了處在戰火中的我軍營長陳淮海和團參謀 羅一明,以及羅一明在戰地救護所的妻子,他們三者之間發生在軍營而又帶到戰場 上的一段感情糾紛。說白一點,是敘述了一個在前沿陣地上繼續演化著的「婚外戀」 或者叫做「第三者插足」的故事。所不同的是,這個故事與一般的「婚外戀」故事 相比,穿上了軍裝,並且掩護在炮火下了。處在這個故事當中的主角陳淮海,在死 亡隨時降臨、隨時將以身報國的時刻,他的思緒並不能完全控制在眼前他所要指揮 的戰鬥上,卻不停地流動在羅一明與羅妻的身上,這個使他發生無限困擾的問題上, 就是說,他深深地陷入了自身的困境裡,面臨一場比生死還要嚴重得多的精神危機 中。從這樣的描述當中,使我們看到,戰場上有比生與死問題還要重大、還要複雜 的問題。換句話說,粉身碎骨的廝殺並不能排除一個軍人、即使是一個優秀的指揮 員,對萬千往事的縈懷。所以,戰爭並不一定就能解脫人的精神危機。

  這裡,我不能不再一次地欣賞劉亞洲的膽識和才情。說是再一次,是因為我曾 經看過他寫的報告文學《惡魔導演的戰爭》、《這就是馬爾維那斯》和長篇小說 《兩代風流》,前者描寫的是國際戰爭題材,後者則是描寫和平環境下我軍高級將 領的生活。很顯然,這兩個領域並不是他的生活領域,也沒有親身經歷的可能,但 他卻寫出了好幾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顯示了他是一位長於描寫戰爭和軍人的能 手。當然,他的國際戰爭題材的作品,並非是無懈可擊的;他的《兩代風流》在嚴 格意義上說,還不能算是真正的軍事題材作品,即裡面過多地描寫主人公李辰的家 庭生活沖淡了對兩代軍人的描寫,與意欲表現兩代軍人之間差異的創作意圖相游離, 呈現了作品的缺陷。儘管如此,在他的作品中又的確流溢著他對戰爭文學與軍人的 獨特理解和表現。與海波、朱蘇進、喬良、唐棟、劉兆林、李延國這幾位思想深沉 敏銳、藝術素養較豐富、寫作功力紮實的部隊青年作家一樣,他也在努力地探索和 表現八十年代我國軍人的內心世界和道德情操,並且與他們一起,為我們新時期的 文學反映部隊生活在拓寬道路。

  在《一個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裡,劉亞洲仍然表現著他對戰爭文學與軍 人的理解。這篇小說是以「兩山」(即老山、者陰山)戰鬥為背景的,作者除了表 現軍人們英勇頑強的孔武精神外,更把著眼點放在探討軍人的情感與軍人的道德情 操上。他筆下的陳淮海、羅一明及羅妻,這三個軍人都不是糾糾武夫的形象,而是 充滿著複雜感情,有著豐富的內心世界的當代軍人。他們不是光知道訓練和打仗的 機器,而是要求有豐富的精神生活的人。陳淮海愛上了朋友的妻子,卻畏懼傳言, 自疚褻瀆了友誼;羅一明愛妻子,卻臨戰脫逃;羅妻愛丈夫的朋友,卻懷疑對方的 光明磊落,他們都處於愛情、責任、友誼、道德的動盪之中。這也許就是劉亞洲對 「兩山」戰鬥與「兩山」參戰軍人的理解,對生與愛情的渴望,對死與喪失友誼的 畏懼,對責任與道德的忠誠,一句話,是失望與希望的矛盾重迭。也就是在這種不 斷的重迭中,作者顯示了八十年代的軍人形象。

  劉亞洲在這篇表現軍人的情感與軍人的道德的小說裡,他選擇了一條十分艱難 的途徑。如前所說,這是一篇穿上軍裝、掩護在炮火下的「婚外戀」小說,而「婚 外戀」則是我們文學創作中一個相當敏感的地帶。儘管「婚外戀」問題,是人類婚 配從群婚分化為一夫多妻、一夫一妻時,就產生了,但在道學家的眼中,卻始終是 一種蠅營狗苟的勾當,沒有人去考慮「婚外戀」何以產生,對社會發展意味著什麼。 實際上,「婚外戀」是人類脫離生物本能的群婚之後,產生的高級情感現象。婚外 發生的兩性關係往往是由於婚內的不適意而又沒辦法解除婚姻關係使然,無非是要 求更舒暢、更適意、更符合人的生存和發展而已。它破壞社會的穩定,但它推動社 會的運動,標誌著社會的文明與進步。這僅僅是我們意識到「婚外戀」的合理因素 和它對社會發展的進步影響上而言的,在現實生活中,在反映現實的文學創作和文 學批評中,遠沒達到這樣的一個認識水準,傳統的婚姻觀念和傳統的習見,足以將 其窒息。劉亞洲卻選擇了這樣一條途徑表現當代軍人,特別是表現戰火中的軍人, 能不是十分艱難的嗎?這是一個易遭物議的選擇。但是他選擇了,而且處理得很成 功。

  我不以為陳淮海是一個標準的八十年代的軍人形象,但他是一個敢於把自己的 男女戀情牽到戰鬥中去的第一個文學的軍人形象(實際是作者牽引的),真正地變 成戰地浪漫曲。他不是那種認準目標就不擇手段地去達到目的的人。他還囿於傳統 的道德觀念,囿於世俗的習見,而極其拘謹地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望。他還過多地考 慮個人的名譽,因而使自己對待羅妻時,常常是被動的,被羅妻推動著捲進感情的 漩渦。他喜歡那女人,又常常被對不起朋友的心情所折磨。他恨朋友的怕死行為, 卻又不能按戰場慣例處分朋友。但他畢竟是一位有勇氣的軍人,可以饒恕朋友的一 次背叛,卻決不饒恕第二次,不顧身後的威脅而莊嚴地履行了自己的神聖職責。這 正是一個由七十年代進入八十年代的軍人的思想與行為的表現。作者的這種分寸感, 掌握得極好,過多地寫他勇敢追求羅妻或過強地描寫他對傳言的畏懼,都要削弱這 個形象的內在矛盾性,不可能真實地揭示這一茬軍人的獨特特徵。

  但我覺得,作者對羅一明形象的描寫卻是笨拙的。按作品最初所提示的線索看, 羅一明是一個從外表到內心世界都相當貧乏的人,貧乏到足以使妻子不愛他。但作 品最終卻把他處理成膽小鬼,自傷、裝死,人格上有著極大缺陷的人物形象。在人 物的生理和人格上做文章,固然好做,卻繞開了藝術要求的複雜化描寫,使人物性 格單一,沒有性格光彩。這裡,作者不去挖掘妻子不愛丈夫的實質性差異,而拿人 物的人格上的缺陷搪塞讀者,這不是聰明的作法。正是這種簡單化的作法,損害了 羅一明形象的刻畫,相應地也損害了對陳淮海與羅妻的刻畫。假設羅一明是一個英 武的軍人,值得女人去愛,而他也仍然喜愛自己的妻子那麼妻子還要跟他離異,不 正可以印證八十年代的軍人生活的複雜性麼?不正好完成從男子漢到軍人的自我設 計過程麼?不更深刻、也更「搪塞」得巧妙一些嗎?

  對比之下,小說中的羅妻寫得較鮮活,也較有力度。她敢於挑逗自己所喜愛的 男人,竟然嫌烤白薯不甜,還要蘸糖吃。這包涵著她對愛情的更高、也是更苟刻的 要求。她也敢於向自己所喜愛的男人,赤裸裸地表白愛情,毫無藏頭露尾的忸怩作 態。這明顯地是一個八十年代的新女性形象,儘管她身穿軍裝。但穿軍裝也是一個 人、一個女人,用更直接更率直的態度表露自己內心的活動,更符合這個年代的青 年的特點。作者不止刻畫了她的這面,同時也刻畫了她懦弱的一面。她聽了陳淮海 的敘述,知道了丈夫的死因,儘管她是將信將疑的,但在陳淮海問她時,她雖然說 信,但聲音卻一次比一次小下去。表面上看起來,她是懷疑陳淮海所說事實的準確 性,而骨子裡卻是,她也畏懼傳言,因此,只是表示了仍然愛陳淮海,卻不肯再把 愛情推上婚姻的船上了。作者對這個形象著墨並不多,但所選取的細節描寫卻都是 相當有份量的,易於表現人物的性格。

  還有一點不能不提及的是,小說對那個頭部負傷的戰士的描寫,雖寥寥數筆, 卻也相當精練地刻畫出一個「兵油子」的形象。這是一個真正的兵油子。他看見羅 一明想要自傷卻不加阻止,反而裝做昏迷,任其滑向錯誤的泥潭。這個兵夠陰的。 但他在面對死亡時,卻毫不畏懼,最先躍出塹壕。用行動嘲笑向死亡屈膝的人。作 者寫上這一筆,是不是表達某些在前線作戰的軍人當中,也有某一種人覺得命運的 不公平,希圖讓死亡也平均分配給每個人呢?

  總之,劉亞洲所羅織的這一曲戰地浪漫曲,委實是沉重的。他把前線的氣氛、 軍人的心態,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他所觸及的問題不僅是敏感而且是相當尖銳的。 這使我看到:戰爭文學的創作難度,較之一般的文學創作的難度大得多。但是,只 要作者們將戰爭與軍人、軍人與社會、和平環境與戰爭環境,做為一個須臾不可分 離的整體進行觀照,就能夠不斷翽出戰爭文學的新路。

                   (原載《作品與爭鳴》198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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