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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和一個半男人的故事 作者:劉亞洲



  營長陳淮海趴在主攻連的進攻出發陣地前觀察老山,通訊員告訴他,團司令部 派來協助指揮的參謀到了。

  他回過頭來,一驚。偏偏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作訓股參謀羅一明。

  他立即湧上一股對團長的痛恨。這傢伙明明知道那已經氾濫得不成樣子的謠傳, 卻偏偏讓我們聚頭,而且是在這廝殺場上。

  他甚至回過頭望了望身後的大青山,團指揮所就設在那裡。大青山與老山高度 相等,又挨得很近。陽光下,大青山半山腰有許多閃爍的亮點,那是望遠鏡。在某 一具望遠鏡後,團長正望著我哩。團衛生隊的救護所也在那裡,她是否也望著我?

  他轉過臉來望著鋼盔下那張清秀的面孔,心裡歎了口氣:在這裡碰上羅一明可 不痛快。

  敵人的一發炮彈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爆炸,將三個披著偽裝網等待衝擊的戰士 撕碎了。血同時濺到他倆身上。

  羅一明蹲下身去使勁揩淨衣服上的血,這個動作令陳淮海感到酸酸的。羅一明 有潔癖,可現在是什麼時候?片刻後,鮮血會像太平洋一樣洶湧。

  他猛地覺得自己理解了團長的意圖:戰場最無情,戰場也最有情。是想讓我們 在死前握握手呢。

  他心裡更不好受了。和我一樣,羅一明也成了死亡候選人。他不該。他有家。 還不知他對那傳言是否有所聞。很可能無所聞。都說受騙的丈夫總是蒙在鼓裡,他 准在鼓裡。他受騙,而騙子是誰?是我麼?

  他趕忙背過身去,他覺得自己臉熱了。

  陳淮海碰上了幾件難堪的事情。其一,最近他成了全團議論的中心。這種議論 是有顏色的。他的名字和一個女人的名字被一張張口兒共同傳遞著。一個男人與一 個女人已經是一個故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漂亮女人呢?一個男人和一個已婚的漂 亮女人呢?而那已婚的漂亮女人又是自己好朋友的妻子。

  羅一明的妻子,是現在大青山救護所裡的那個人。

  十五年前,陳淮海和羅一明一起穿上軍裝。他們的友誼和他們的軍齡一樣長。 陳淮海直到今天才發現,過度的信任與相知也許是一種錯誤。友誼一旦進入最高境 界,朋友間相處,都是一份無心。朋友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朋友的。與朋友 相處,是份自然;與朋友的朋友相處,也是份自然。他和許多像他一樣的人是不羈 的。

  你無心,別人有心。你自然,別人替你不自然。有很多人願意替別人不自然, 而且樂此不疲。

  陳淮海沒有結婚,女人中,接觸最多,相處最好的就是朋友的妻子了。這種事 情是沒有開頭的,但有高潮。那天,羅一明到師部開會,午飯時,陳淮海來到一明 家找好吃的東西。那女人為他炒菜,一粒煤灰飛進了眼睛。「幫我弄出來。」她對 陳淮海說。陳淮海翻開她的眼皮用嘴去吹。那是他的臉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一張女人 的臉。不知怎的他有些慌亂。尤其是當他瞥見窗戶上有個人頭閃了一下時,他的臉 竟刷地一下紅了。

  就這樣,一個美麗的話題出世了。這類話題是富有生命力的,而主角恰恰又是 他,生命力就變得特強了。

  陳淮海是全團頭號引人注目的人物。這個記錄保持了十五年,而且還將繼續保 持下去。無論團裡發生什麼事,如團首長的更迭、各類先進標兵的湧現、走火傷人、 男女關係……都是被議論一陣就進墳墓了,唯有他和與他有關的一切永生。原因很 簡單:他是一位軍長的兒子。這個現象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能結束:一,他調離這 個團;二,團裡調來一位軍區司令的兒子。

  傳言每天在膨脹,某些細節象小說一樣完美。那天中午的事演繹成了他捧著女 人的頭顱去吻她的眼睛。

  他很氣惱。這故事太浪漫,浪漫得離譜了。你們太不知我。你們編的這一切與 我相去太遠。在這種時候和這種地方我敢吻她,憑什麼?憑我是個大官兒的兒子, 還是我不羈的待友態度?其實你們不知我在接近她的臉時是一種怎樣的緊張心情。

  這件事委實夠難堪了,但與另一件難堪的事相比,只是小弟弟。

  羅一明的妻子真的喜歡他。

  陳淮海幾乎能夠肯定羅一明是吸引不了女人的。那張臉和那個人都太像女人了。 女人和男人都不喜歡和自己相同的人。但他一點也沒料到,那女人竟在這樣短的時 間內把愛情的船兒掉了方向。

  一明婚後不幾天,去外地出差,陳淮海與一明的妻子一起去送行。火車開走以 後,他倆步出站台。那女人小聲說了一句話:「釋放了。」

  淮海一驚。玩笑嗎?他仔細地望望女人的臉。他立即明白這不是玩笑。他更吃 驚了。天哪,這新婚的女人居然把自己當作囚犯般看待。那麼,那曾經令淮海羨慕 的新房不是溫柔鄉,是囚籠?一明是什麼呢?為什麼會這樣?

  那天晚上,他送了幾個烤白薯給那女人。他前腳回到自己房間,女人竟後腳跟 了進來,拿著烤白薯。

  「再給我點白糖。」

  她家裡不會沒有白糖,為什麼向我要?

  「做什麼?」

  「蘸白薯吃。」

  「白薯已經夠甜了,為什麼又加糖?」

  「不甜。不甜。我覺得它不夠甜!不夠甜!」

  她說著,大大的動人的眼睛望著他,一會兒,竟浮出淚花。

  陳淮海的心弦被重重地撥了一下。

  羅一明出差回來那天,他和她又去車站,出營房後不久,淮海覺得自己的衣服 被她連連拉了幾下。他一回頭,見她一臉慌亂,心神不寧,半晌才囁嚅地說:「你…… 你喜歡我嗎?我喜歡你。」

  你說,這種事難堪不?朋友和上帝一樣都是神聖不可褻瀆的。朋友的妻鍾情於 自己,神聖是不是開始掉價?只有一件事情能比它更難堪——他也鍾情於朋友的妻。 那樣,神聖要發霉的。

  他真的也喜歡那女人。




  主攻連連續衝鋒三次都失敗。沒有一個人退下來。衝鋒者全都倒在山坡上。山 坡是裸體的(炮火把它的衣裳剝光了),可以清晰地看見每個人栽倒時的姿勢。陳 淮海斷定,所有的傷口都在身體前部。

  秦始皇的軍人們認為,傷口在背後是可恥的。陳淮海對這一點極推崇。

  戰士們把離塹壕比較近的屍體拉了回來,一共二十具。它們被整齊地放在塹壕 邊,等待後運。陳淮海從烈士們身邊走過,他的心猛然縮緊了。

  二十名烈士的眼睛全是睜著的,無神地望著天空。

  這是戰爭中難得見到的奇觀呵。他大大地激動起來。

  「睜著吧,睜著吧,睜到給你們立碑的時候!」

  羅一明也看清了這情景,臉有些發白。低聲說:「這是怎麼回事?」

  「沒衝上去,」陳淮海說,「他們心裡恨不過!」

  報話員跑過來對他說:「團長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他說他對你能否攻下老山, 胸中揣著一個問號。」

  這傢伙來激我了。激將法古老得有股陳腐味,用不著。他說:「告訴他,我胸 中揣著一頭雄獅!」

  他接著恨恨地想,那傢伙難道不知道我血管裡流的是誰的血?他又回頭望了望 大青山。閃爍的亮點更多了。團長,你用望遠鏡看好了。他又想到她。在她眼皮底 下,我得做一個真正的男人。

  第四次衝鋒又失敗了。

  戰鬥殘酷已極。主攻部隊連以上幹部只剩下三個人了:陳淮海、羅一明,還有 一個戰前從政治處下來代職的幹事。

  第五次衝鋒馬上就要開始。為數不多的戰士正迅速在塹壕裡集結。一張張年輕 的臉孔上布著嚴霜。誰率領這支敢死隊再去給敵人悲壯的一擊?陳淮海想去但不能。 目前他的使命還不是衝鋒。那麼只剩下一明和那個幹事了。幹事是政治圈子裡的人。 有軍事幹部在,哪能把他推上前?

  如此說,這個機會是一明的了。一明?陳淮海躊躇了。

  在強敵面前,衝鋒意味著什麼,陳淮海太明白了。他飛快地向他的朋友送去一 瞥。羅一明正瞇著眼睛仰望紅通通的老山主峰,眼神淒淒的。一明面孔的剪影像女 人一樣有魅力。這張面孔等一會兒將毫無生氣的永遠的朝著天空嗎?

  淮海輕輕顫抖了一下。

  幾發炮彈在塹壕外爆炸,硝煙和氣浪野獸似地撲來。羅一明劇咳,腰弓著,一 只手向前扶住壕邊,像在乞討。那模樣令淮海憐憫。

  他要死了。他死也是有冤的。他的妻子不愛他,愛別人,他還癡癡地以為自已 被愛著。淮海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深刻地理解了上個世紀俄國人的一種心情:別再 提普希金了,他的死,使我們感到大家都對不起他。

  戰士們在望著他。他下意識地覺得那些目光是不懷好意的。他們都知道那傳言, 是否等著看我的戲呢?他清楚自己太敏感,而此時此地的敏感就有些卑鄙了。但他 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團長也在用這種目光望著他。

  他殼起來有人曾說:「看著吧,他一定會用各種辦法把那女人搞到手的。」

  又有人說:「一明準得為這事倒霉!」

  他傷心了。你們太不知我。不知我至此,叫我如何是好呢?其實,你們怎想像 得到我心中的痛苦?

  近一段時間來,一種對不起朋友的心情一直在折磨著陳淮海。因為那傳言,他 恨巨人般的習慣勢力;因為那女人真的鍾情於自己,他在惶惶中竟有一點恨那女人; 因為他真的鍾情於那女人,他又恨自己,恨得想結果自己。而他每一次恨過之後, 都覺得欠一明一點什麼。

  他們都渴望過女人。當他們兩個兜的軍裝換成四個兜的軍裝時,這種渴望變得 灼人了。機關裡很多同伴在談戀愛,收到一封情書就像收到一份捷報。太陽在頭頂。 羅一明落後了,沒有捷報也沒有太陽。他的臉陰著。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厚厚的,信封上寫著發信人的名字。一個典型的女 人名字。

  「一明的情書!」

  機關裡,這消息長了腿。一明接到信時臉紅紅的。這種臉紅就是招供。

  信每隔幾天就會飛來一封。捷報頻傳。

  某日中午,淮海走進一明宿舍。一明正在寫信封,神情慌亂地用手遮擋,引起 淮海的極大好奇。強扒開一明的手,他驚得說不出話來。

  信是寫給一明自己的。落款是那個已經在淮海腦子裡生了根的名字。

  原來一封封情書都出自一明個人的手。

  現在的那個女人原先是師醫院的護士,結婚後調到團衛生隊來了。自從一明與 她相識後,全世界的幸福之光都集中在一明臉上了。他愛她愛得那麼強烈,使機關 其他男兒女兒們的愛情統統顯得遜色了。結婚前不久,淮海好幾次看見他擎著一塊 手帕獨坐在窗前喃喃,眼裡有淚光。手帕上小花朵朵,嫵媚中透著秀氣,陰性的。

  「她的?」淮海問。

  「嗯。」

  「送你的?」

  一明搖搖頭,說:「我從她房裡偷來的。」

  偷來了手帕,偷來了她的心嗎?

  有時,深更半夜,他擎著手帕一個人在操場上踱步。

  陳淮海知道那女人鍾情於自己以後,很害怕想起這兩件事。它們是兩把刀,頻 頻指向他的良心問罪呢。他知道那女人在一明心目中佔著什麼地位。那是一明的江 山。他難道能用不法手段篡奪嗎?

  然而,最下決心忘掉的事,其實最忘不掉。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不願意看見羅一明瞭。每當一明和他在一起時, 他心裡會湧出一種狼狽感。儘管魁梧的他比一明整整高一個頭,可還是感到狼狽。 一明臉上總愛掛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微笑。這微笑現在叫他特別受不了。笑中彷彿含 著輕蔑和譏諷。只有胸有成竹的審判別人的人,才會有這種笑。這一刻,他很痛苦。 他總是默默地向這個微笑的男人請罪,通過這種秘密行動來解脫自己良心上的沉重 負擔。

  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的心理和行為都很可笑。芝麻大一點事,痛苦 哪門子?還自稱是什麼少壯派。又是巴頓、又是沙龍的,一個女人就把心攪亂了。 父輩們打下了天下,絕對的一代天驕。天驕的兒女們也應當是天驕。這聯想有點漫 不著邊,但他就這樣想了。

  好幾次,他鼓足了勇氣想把這件事告訴羅一明,然而當他和一明面對面的時候, 又改變了主意。倒不是因為勇氣逃跑了,而是他不忍心那樣做。他不願由他去宣判 他們婚姻的死刑。開赴老山前,他到團部受領作戰任務,由於天晚就留宿在那裡。 一明丟下妻子來與他作伴過夜,使他大為感動。他覺得不能不說了。上戰場,也許 就要永遠留在那裡了。

  他精心考慮了開口的時間和方式,甚至第一句話——他們將躺在床上談許久, 熄燈時,一明的手剛剛伸向燈繩,他要突然拉住他的手,用低沉的聲音說:「關燈 之前,請先接受我的道歉!」

  但他又一次沒說。因為那一夜,一明告訴他,那女人懷孕了。一明說話時興奮 得發抖,令淮海心裡一陣痛楚。

  第五次衝鋒開始了。那位從政治處下來代職的幹事揮舞著衝鋒鎗衝在最前頭。 陳淮海留下了羅一明。幹事代替他先一步去了。

  陳淮海默默地對羅一明說:「朋友,我幫了你一回。」

  這一次夠凶的。四十多名戰士大吼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向山頂躍進。雖然不時 有人一頭栽倒在地上,但還是有一些戰士衝到了敵人的塹壕邊。

  陳淮海以拳擊掌,大叫:「撕開口子!」

  他激動極了,又情不自禁地回頭望望大青山。亮點變成了抖動著的。它們也激 動?她也會為我激動嗎?會的。

  敵人使用了火焰噴射器。火海中,一個個不屈的身影在翻滾。

  那位幹事躍進了敵人的塹壕。還有幾個戰士也躍進去了。

  陳淮海說:「真漢子!」

  他要帶領剩餘的戰士撲上去,忽然響起一片驚呼。他凝神望去,一個情景使他 週身的血凍住了,敵人把一具殘缺的屍體從塹壕裡擲出來。是那個幹事。

  他大罵起來。

  又有幾具屍體被擲出來。

  他又看到,在敵人塹壕外,一個負了重傷的戰士正艱難地向前爬去。戰士的責 任呵。他的眼睛潮濕了。一個敵人從塹壕裡跳出來,衝鋒鎗對準那戰士。噠噠噠。 陳淮海清楚地看見戰士的半個頭彷彿都沒有了。可他還在向前爬。淮海想起了海明 威筆下那只爬向獵人的瀕死的非洲獅。

  淮海的眼睛紅了。

  「我不信!不信!」

  塹壕裡,戰士們又一次集結。陳淮海明白,不會再有另一次集結了。他手裡只 有一個排的兵,而且是哀兵。再衝不上去,這二十多人也會統統頭朝前死去。

  他將死在最前面。

  戰士們站成一排。他檢閱般地從他們面前走過。最後的檢閱,多象鄧世昌。赴 死前的水兵們呢,是不是個個像鐵一樣堅強?

  有的是,有的不是。那張娃娃臉就是驚恐的。在想媽媽?原諒他吧,人不是鐵。 這麼殘忍的廝殺場面,誰經歷過?它用筆寫不出來,只能畫出來。

  羅一明的熟悉的面孔不在。

  淮海已經做出了一個決定,做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感到激動和慷慨的決定:他 要派羅一明到團指揮所去報告情況。一明一走,他就發起衝鋒。

  他要讓一明活下來。

  這樣做也是可行的。一明畢竟是團裡的人。

  從塹壕另一側傳來一聲槍響。

  他並未留意。過了幾十秒鐘,從那裡又傳來一陣隱約的叫罵聲,怎麼回事?

  他走過去,羅一明在那裡,還有一個頭部負傷的戰士。一明的左手緊緊捂著右 臂,血從指縫中滲出來。他也負傷了!那戰士正指著一明罵著:

  「你小子不是玩意!」

  「怎麼回事?」淮海喝問。

  「你問他!」

  一明的頭垂著。

  「你講。」淮海命令那戰士。

  「他朝自己胳膊上開了一槍!」

  自傷?淮海的頭轟地一下炸了。

  「講清楚!」

  「我負傷後,一直躺在這裡。剛才他一個人跑過來,東張西望的,我起了疑心, 就閉上眼睛,裝作昏迷的樣子。他也以為我昏過去了,掏出手槍來,槍口用毛巾包 著,在自己胳膊上,腿上,還有肩膀上,比劃了好大一陣子。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要 幹什麼,可我一動也不動。最後,他朝胳膊上開槍了。他還想再朝腿上打,可我猛 地跳起來,他嚇得躍倒了。」

  淮海感到一陣反胃般的難受。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在旅館裡開錯了房間,看 見了一個可恥的場面。」這是海明威說的。大作家真厲害,他的話似乎就是專門為 某些人和某些場面準備的。第二個感覺是:他被欺騙了。

  軍人的恥辱不是戰敗而是背叛。戰敗者死一次,背叛者死一千次。對此,今天 的軍人們和秦始皇的軍人們是一脈相承的。陳淮海更是特別著重這一點。有時,他 甚至不能容忍敵人的背叛。

  自傷是背叛。手中的那條槍只能朝著敵人。軍隊中,戰前自傷是要長久坐牢的; 戰鬥中自傷,是赤裸裸的臨陣逃跑,人人可以先斬後奏。

  「繳他的槍。」淮海命令。

  其實這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宣判。一明的槍根本不在他手裡,被那頭部負傷的 戰士緊攥著。一經宣判,他就被推到鴻溝那一邊去了。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推過去 的。

  淮海望著一明,這一刻,他覺得那張臉好陌生好陌生。這個人難道是他十五年 來的朋友嗎?僅僅是幾分鐘前,他對這個人還懷著一種歉疚的負罪的心情,可現在 這種心情忽然遭到了褻瀆。

  他覺得自己強烈地被侮辱與被損害了。

  而在這時還有一種更強烈的感覺在撞擊著他。朋友,別人不知我,你難道也不 知我麼?我這樣的人,有個最大毛病,就是講義氣,現代的義氣。我一定會對得起 朋友的。其實我已經準備救你了,儘管這樣做並不十分光彩。你與我交往十五年, 難道不知這一點麼?你卻要當著我的面當逃兵。可怪不得我了。

  又有一個戰士走過來。他忽然不希望這事再讓別人知道。這事是瘟疫,會傳染。 他揮手叫那戰士走開。戰士默默服從了。淮海目送戰士離去,驀地有些心酸。他們 就要死了。他們的死,將是一種莊嚴得近乎聖潔的獻身。他們絕不會原諒朝這種聖 潔上潑髒水的人。

  淮海明白,為了他們,為了他們的死,他不能放過羅一明。

  朋友,你是懦弱的,但懦弱與背叛,並不是孿生兄弟。人有心,也有膽,你的 膽被嚇破了,也罷,可你的心呢?心也破了嗎?

  「斃了這傢伙!」那頭部負傷的戰士說,「我們死,他也別想活!」

  是的,大家都死。淮海想,但死與死不同。你們死去後有碑,他不會有。

  「我一看他那副模樣就覺得他不地道,果然沒看錯。」那個戰士接著說,「要 不是我裝作昏迷過去,他准不在這兒下手了,會再跑遠一點。那不就叫他得意了?」

  淮海從一開始就對這個戰士反感。哦,老兵,你是陰險的。你看你是多麼老練 呵,即使是在戰場上,你還是那麼胸有城府。你裝作昏迷看他走向深淵。你喝叫一 聲他不就停住了嗎?他完了,你得到了什麼?

  「營長,」那戰士卡嚓一下上了刺刀。「就你一句話,怎麼處置這傢伙?」

  淮海的臉鐵青。死是一定的。他不死,就無法叫其他人去死。但死的方式呢?

  從淮海到這裡來之後,一明的頭就始終沒抬起來。他絕對不敢看我的眼睛。他 欺騙了我。騙人的人最害怕的就是看受騙人的眼睛。他不光騙了我,他騙了所有信 任他的人。他還騙了……還騙了她。

  想到她,淮海的心一動。

  「營長,快下命令吧。」

  他有權力打死一明,也有權力命令別人打死他。一個人的生命這樣徹底地掌握 在他手中,還是第一次。這個將死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痛心,可在痛心的同時為什 麼還會感到一點輕鬆?

  他又想到了她。為什麼總想到她?為什麼在她丈夫翻船落水快要沒頂的時候想 到她?這一切,是在塹壕裡發生的,她看不見。若看見就好了。隨即他又為這想法 恨自己。

  「營長!」

  頭部負傷的戰士挺著刺刀站在一明身後。淮海明白那是一堵牆,是羅一明和他 都無法逾越的牆。其實他的權力很有限,只能取走這條生命,而不是相反。他說: 「把槍還給他。」

  那戰士帶著明顯的敵意問:「為什麼?」

  淮海沒理他,轉向羅一明,目光嚴厲地說:「你是個老兵了。戰場上,你干下 這種事應當受到什麼樣的處罰,你是清楚的。我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羅一明臉色蒼白。

  頭部負傷的戰士覺得自己理解了營長的用意,把槍遞給羅一明:「自己了結吧。」

  羅一明抬起頭來。陳淮海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難看的神色。在這種臉色前任何 一個人只有服從的份。他接過槍後緩緩舉起。

  淮海冷笑:「還想朝自己打?」

  羅一明一怔。

  淮海狠狠地說:「馬上要對敵人發起最後一次衝鋒。你第一個沖,沖在最頭裡!」

  同樣是炸彈,但這一種是壯烈的。

  「你必須衝在最前頭,聽明白了嗎?你要是敢退縮一步,我就打死你!」

  他對那戰士說:「看著他!」

  陳淮海轉身離去時,心裡說:「朋友,我又幫了你一回。」




  就要實施最後一擊了。

  陳淮海呼喚炮火。炮兵要求十分鐘準備時間。

  團長要與他通話,他不理。

  「有話等我上了老山再說。如果我上不去,那就什麼也不用說了。」

  背後大青山上亮點搖曳。團長,你想對我說什麼?想笑我嗎?別急,咱們都到 最後再笑吧。我還要再衝一次,親自沖一次。

  他向前望去,滿心慘惻。山坡上到處是戰友的屍體。滿山的杜鵑開得淒美而壯 麗。他愛極了這種花。有多少他的年輕的夥伴被召去當花神了,哭得滿山的血。哦, 那不是杜鵑,是戰友們的血。花被炮火炸沒了。但這花是不死的。即使死了也有花 魂。夠英雄一輩子了。

  他又一次在塹壕裡巡視。羅一明呆在最遠的角落裡。一明見他走過,嘴唇動著, 似有話講。他站下了。

  四隻眼睛對視著。

  「淮海!」一明突然叫他,聲調淒切。

  「做什麼?」

  「我……我做了錯事。我有罪。我是怕死,可我這樣做又不全是因為怕死。我…… 我是捨不得離開她啊。我曾對你說過,她已經懷孕了。我丟不下他們,實在丟不下。 我……」

  「別說了!」

  不錯,朋友,你當了丈夫又要當爸爸了。然而,朋友也好,丈夫也好,爸爸也 好,都不能背叛這個國。背叛了這個國就等於背叛了這個家。

  你的家被你毀了,徹頭徹尾地毀了。毀了它並不是因為你的死,而是因為你的 名譽。名譽這東西委實是重於生命的。這樣做,你是為了她,可你恰恰害了她。

  想到她,淮海驀地衝動起來。這種衝動從何而來,不知道。他只有一種感覺, 自己是愛她的。

  他驚異,為什麼現在?

  他知道自己愛她。都說愛是不能忘記的,但有些愛必須忘記。他認為對她的愛 就屬於必須忘記之列。要忘情是一件極困難的苦事,不能忘情卻更苦。他把兩樣苦 都嘗了個夠。

  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呵護她。她把她捧在手心裡。她是不幸的,怎麼會嫁 給了一個這樣不像男人的男人?

  那次一明與她拌了幾句嘴,她跑到他的房間裡來,小小的嘴唇噘得令人疼愛。 他勸她:

  「既然愛他,就讓他一點。」

  她一揚臉:「為什麼?他並不是最好的。」

  她用一種專注的神情望著他。這話,這神情,挑起了他一點小小的野心。誰是 最好的?

  「為什麼啊?」

  「他炕像個男人。」

  現在他想對她說,你丈夫當然不是最好的。豈止不是最好,怕是最差的哩。他 真的一點不像男人。

  怎麼,想到這裡時心中竟有一絲竊喜?

  他想見到她。這是一種渴望,也可以說這是慾望。而在以前,他是害怕見到她 的。記得那次他們談話時,她在軟語溫馨的當兒,突然丟過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你是很可怕的。」他明白這話以外的話,因為他也有同感。他心裡說:「你也是。」 愛一個人總是要先怕他。

  他怕她,也怕自己那顆不老實的心。只要看她一眼,那心兒就按捺不住了,急 慌慌地要蹦出來。他強迫自己不看她,因為眼睛也能犯罪。

  然而現在這些感覺統統遙遠了。他想看她。想認認真真地看。他忽然覺得自己 忘記了她長的什麼樣,他將把她看個夠。好看的女人哪有看夠的時候?他甚至回過 頭望了望大青山。

  這一次她本是不應上前線的,可她堅決要求下來。都說長髮為君剪,短髮為君 留,初孕的女人這樣做又是為誰呢?

  又一個念頭從心裡掠過:如果這場戰鬥後我活下來而一明死了,有沒有可能跟 她好呢?以前這個念頭也侵犯過他,但都被擊退了。有時他認為只有一明出意外事 故死去或打仗犧牲才能把位置空出來,但更多的時候他想到,位置即使是空的他也 不能伸手。那樣,傳言將變成現實。

  他多麼痛恨殺人的傳言啊。他與它勢不兩立。偏偏傳言特喜歡他這樣的人。他 到哪兒,它跟到哪兒,像影子。一次次,他與它打,弄得遍體是傷。其實,何必那 麼認真?由它去得了。水,可以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整個兒碎在岩石上,卻絲 毫不受損傷,過一會,又搖搖蕩蕩匯聚在一起,還是完整無缺的水。如果不堅持自 己的形狀和姿態,便沒有碎裂或損傷的問題。

  但他不是水。他是岩石。

  他又一次把那念頭轟走了。它不使他痛苦,第一次,甚至有些輕鬆,但他還是 把它轟走了。他無論如何不能敗給傳言。你越欺侮我,我越不能敗給你。他想,你 不就是憑我的不能選擇的出身欺負我嗎?我也要憑這一點贏你,贏你慘慘的。

  他忽然又羞愧起來。在我所在的這個圈子裡,我實在是夠沒出息的了。女人的 關隘竟是如此難過嗎?又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瞧我的那些同伴們,一個個器宇 軒昂,扔掉一段情,就像扔掉一張紙一樣瀟灑。他們在情感上似乎從未被人折磨過, 而只折磨過別人。與我一起長大的一個女孩說:「非副總理以上的子弟不嫁!」副 總理才有幾個?多不現實,可又多瀟灑。我為什麼就瀟灑不起來呢?

  他記起來有人曾說他「沒有情,只有欲」。又有人說:「他終究會跟她好的。 他終究會不跟她好的。」他泛出一絲苦笑。這又是你們不知我的地方了。我怎麼沒 有情呢?我的情比你們還多哩。假如我有機會愛她,我要愛她到永遠。

  突然間,大地顫抖起來。




  千萬發炮彈撕扯著空氣從頭頂上掠過。老山上濃煙滾滾,像翻騰的長波大浪。

  陳淮海把手槍插進腰裡,端起一支衝鋒鎗,大吼:「衝啊!」

  羅一明和那個頭部負傷的戰士就在他身邊,他的命令發出後,最先躍出塹壕的 不是羅一明而是那個戰士。幾秒鐘以前陳淮海還猜想那戰士一定會用槍逼著羅一明 去蹈死地,可是他錯了。戰士用他的行動在嘲笑死亡,也嘲笑向死亡屈膝的人。陳 淮海的心熱了。

  那戰士才沖了兩步就猛地站住了,接著,像被人狠狠推了一下似地向後一挺, 又一挺。他連中數彈。

  陳淮海躍出塹壕時稍稍遲了一下,不是猶豫,而是職責所驅使。他必須要看著 羅一明步入死地或者說步入再生之地才行。當他隨著羅一明躍出去的時候,剛好那 個頭部負傷的戰士沉重地倒在他腳下,胸前一片血窟窿。

  他一陣悲憤。對不起,老兵,給你敬禮了。

  幾乎在這同一時刻,羅一明也撲通一聲栽倒了。他頭朝下伏在地上,一動也不 動。他一定是被擊中要害了。

  朋友,你倒下了,但你是向前倒下的,因此你是永遠不倒的了。這樣的結局對 你、對你的妻,都是最好的。大青山上所有的人都會注視著這世紀的衝刺。她更會。 這兒有她的兩個男人。朋友,我無論如何是對得起你了,因為在你妻子的眼皮底下, 我幫助你塑造了一個完整的你,最後這一筆收得是多麼有力呵,絕對雄性的。這一 幕將永遠留在她的心裡,而剛才那一幕已作昨日死。知情的老兵一去不返了,我也 即將這樣。那秘密,永遠留在墳墓裡。

  子彈像雨一樣潑下來,一個又一個戰士抽搐著撲向大地的懷抱,那是多麼淒美 悲壯的姿勢。陳淮海心裡讚歎著。

  突然,他覺得自己的腿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搗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緊 接著,右肩被一道涼絲絲的風穿透了。他低頭看見血從一個小窟窿裡湧出來。

  他掙扎著想立起身。他要向前。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渴望見到敵人的臉。但他 的腿象被山壓著。

  有兩個戰士挺著刺刀狂飆般地從他兩側捲過。那是最後兩個戰士了。陳淮海再 次咬緊牙想撐起來,卻再次失敗了。

  一陣酷似腳踏縫紉機的聲音傳來。他聽出來是高射機槍在平射。兩個戰士相繼 仆倒了。他跪著向前移動。此刻,他覺得自己不折不扣就是海明威筆下那只將死的 獅子,艱難地爬向那個毀了它的東西。一發高射機槍的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他丟 掉衝鋒鎗捂著傷口垂下了頭,一直垂到地面。

  終於,他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向前了,不禁愴然叫道:「我上不去了,我上 不去了呵……」

  他用盡氣力翻了一個身,仰面躺著。大青山和他臉對臉了。團長,這一切你無 疑都看見了。現在你可以笑了,但請你笑得好看一些,別總那麼冷冷的。我們雖然 沒衝上去,但統統是在衝鋒路上倒下的。我們用我們的血肉為後來者築成了一條新 的衝鋒路。全軍戰歿,沒有一個孬種,連被俘的也沒有,你怎麼著?我雖然躺在敵 人的門口,可他們休想碰我一下。我腰間有一支手槍,槍裡有八顆子彈,七顆給敵 人,一顆給自己。

  還有你,我愛的人,愛我的人。你更不會放過這一幕的。你一定落了兩回淚, 是否也驕傲了兩回呢?你目擊了兩個男人勇敢的獻身。死在你的面前,我是含笑的。 現在也許是最後的時光了,我只想對你說,不,想對你喊:你是我的……我的太陽。 我只有把你比喻成太陽才能表達出我心中對你熱烈的愛。我像膜拜太陽一樣膜拜你。 我要走了。你記住,我是誇父,每邁出一步,都是追日的慾望。

  傷痛難忍。他想叫,但忍住了。山坡上靜悄悄。那些和我一樣倒下的人呢?他 們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強抬起頭,四顧,呵。那是多麼壯麗的情景。滿山的屍 體,滿山的血,就像滿山的紅旗。每一個戰士或躺或臥的形狀都是那樣優美。這種 美,只有從槍林彈雨中衝出來的人才會欣賞,才有資格欣賞。他彷彿看見了滿山的 墓碑。人生短於三行墓誌銘,可他們的人生與日月同在。有人說,姓名、籍貫、年 齡和死亡的日期沒有任何意義,把它們加起來,只代表了一場大屠殺的死亡數目, 代表了一種希望的幻滅。他不這樣看,把他們加起來,代表的是一首英雄交響曲, 代表的是一種新希望的出生。

  這樣的死亡是世上最豪邁的,值得大吹大擂。靜悄悄地去,對不起自己。他沖 動了。他想叫,並叫了出來:「啊!」

  這聲音大極了,以至於他自己的耳朵都被震得發疼。他從不曾用如此大的聲音 喊過。他全部的也是最後的生命都凝聚在這喊聲裡了。

  「啊——啊——啊——!」

  這是獅子吼,他想,每一個倒下去的人都是獅子,是他們推我出來吼的。

  他的氣力耗完了。當他把最後一聲喊出來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兩行熱淚滾下 來。

  傷口一陣劇痛,他昏了過去。

  朦朧中,他覺得有一種力量在擊打著頭顱,忽兒左,忽兒右。他醒來了。山坡 在蠕蠕移動。怎麼回事?再仔細看,動的不是山坡而是自己。他徹底清醒了。他正 被一個人背著向山下匍匐。他的頭在那人背上搖晃。

  有人搭救我。是誰?

  定睛一看,他的心跳停止了。是羅一明。

  我的朋友,怎麼是你?你不是已經永遠告辭了嗎?剛才我親眼見你一頭栽到另 一個世界去了呀?

  一明礦工式地爬著,每挪動一下都艱難極了。喘氣聲粗得嚇人。背一個半死的 人,一具准屍體,你要費多少氣力?你哪有?

  你一定是聽到我的喊叫才來救我的,可我並非呼救啊。瞧你剛才被擊倒的那架 勢,縱是不死,也傷得不輕,你從何處借來了一股力量?

  忽然,淮海驚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撲來。

  他用力掙脫了一明的手,翻下來。

  一明轉過臉來。

  淮海目光如電,掃射一明全身。右臂有傷,那是恥辱的傷。

  那是唯一的傷。

  他疑心自己看錯,甚至希望自己看錯。不幸,他沒有錯。羅一明的那雙眼睛也 告訴他,他沒有錯。

  他感到冷,冷得那樣厲害,身哆嗦,心也哆嗦。

  天的顏色改變了。山的顏色也改變了。

  朋友,你竟是這麼陰險嗎?比起剛才死去的老兵,你的陰險要乘十又十倍。敵 人的子彈並沒有打中你,是你假裝被打中。你的聰明超過曹操了。朋友,在你倒下 的一瞬間,你在想什麼?你的心不苦不悲、不痛不嗚咽嗎?全軍猛撲敵人,氣吞萬 裡如虎,而你,是一隻老鼠。你的同伴們象老虎獅子一樣死去了,你卻像老鼠一樣 活下來了。加入鼠輩的行列,你是個啥滋味?!

  他劈手抓住一明的胸襟,厲聲道:「你抬起頭來!」

  羅一明服從了。陳淮海把手朝屍體枕藉的山坡上扇形地一揮:「你看!」

  一山的壯士。好一山壯士!

  羅一明垂著眼。

  你不敢看。你當然不敢。因為英雄們在看你。英雄是有眼的,即使是死去的英 雄也有。那二十名不瞑目的烈士,那個被敵人從塹壕裡扔出來的幹事,那個被打碎 了頭顱卻仍然爬向敵人的戰士,那個老兵,都在看你。

  也在看我。目光逼人啊。

  陳淮海拔出手槍。

  朋友,你好醜。你那清秀的容貌不過是撐著的一張臉皮罷了。可我今天發現你 很醜。你的一切都很醜,包括你剛才栽倒的姿勢。像狗,去啃土地。

  他嘩啦一下將子彈上膛。

  朋友,這一刻,我突然想把一個頭銜轉贈給你。我這樣的高幹子弟,被有的人 稱為冰箱。一個外表挺帥,很能談,又狂放,亮亮的——冰箱。打開門,裡面通明; 關了,裡面就黑暗,冷著。我想說,你才是冰箱。你是另一種亮,也是另一種黑。

  槍口對準羅一明。

  羅一明的臉白白的。

  告饒吧。我要等你告饒之後再扣扳機。

  羅一明一聲不吭。

  也許你知道告饒是徒勞?那好,讓你明白著去吧。

  羅一明突然喃喃道:「我好悔……」

  你悔什麼?後悔把我救下來嗎?你以為你救了我,我也可以救你了?

  他突然堅實地憤怒起來,憤怒得想大罵。朋友,原來你終是不知我的。那麼, 你的不知現在把你害了。即使是為著這種不知,我也痛恨地想殺了你。

  你救了我,但救不了你自己。絕對救不了。自認倒霉吧。既然裝死,乖乖躺著 不完了,等人家抬傷員時把你抬走,永遠也不會事發東窗,因為你身上畢竟有傷。 你神經中哪根弦被觸動了,來碰我?

  他的手微微顫抖。哦,是那份不完整的但尚且有點餘溫的友情。

  你還不是醜到讓人不能看的地步。一個硬幣正反兩面。你是一枚悲哀的硬幣。

  稍一猶豫,猶豫上又生猶豫。大青山就在咫尺,在團長面前,在那些以一種孜 孜不倦的精神關心著自己的人面前,尤其要命的是在她面前。這一槍打出去,一座 泰山會塌掉的。但他馬上痛斥自己。即使是地球碎了,也要開槍。什麼傳言,什麼 議論,什麼桃色新聞,在我的一腔熱血前面,純粹是垃圾。我不怕它們。我要它們 怕我。

  槍響了。

  羅一明用深深的目光望著陳淮海,面部表情竟一點也不痛

  陳淮海不願意見那目光。槍又響了。

  羅一明向他伸出一隻手,顫巍巍的,似乎想觸摸他。

  第三聲槍響。

  羅一明倒下了。

  陳淮海微笑,笑得有點慘然,眼中射出瑩瑩淚光。

  他凝視著手槍,良久,將它揣進懷裡。




  團預備隊拉上來了。陳淮海目擊這支勃勃的生力軍切入滑鐵盧,感到了惠靈頓 式的欣慰。敵人終於垮了。

  團長來了,還有一群幕僚。救護隊滿山遍野地搶救傷號。陳淮海失血過多,傷 口已因痛極而不痛。他想睡覺。團長並不招呼救護隊,第一句便問:「你為什麼打 死他?」幾乎是喝問。

  「稃是叛徒。」

  「什麼意思?」

  「他自傷,又裝死。」

  「自傷了怎麼還能衝鋒?誰看見他自傷的?」絕對不信任的語調。

  我,還不夠嗎?另一個人已經永遠沉默了。

  「只有你一個人看到的嗎?究竟有沒有別人?」

  咄咄逼人。

  「有。」

  「誰?在哪兒?」

  「犧牲了。」

  幕僚們一張張臉真像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那麼冷。

  團長叫來兩副擔架。他被抬上去時,團長突然又厲聲問道:「你到底為什麼?」

  他無語。

  兩副擔架一起下山,他在前,他的朋友在後,團長在一旁。

  顛簸和傷痛使他快要失去知覺。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臉色此刻一定難看 到家了。上下眼皮不可阻擋地要結合。突然耳邊又響起團長的聲音,比前兩次輕柔 得多,像哄孩子:

  「對我說實話,你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團長,你是以為我馬上要死了才這樣問的吧?快把這副保姆的嘴臉收起來吧。 我不是孩子。你的手還在我的身上輕輕拍打著,簡直是對我的侮辱。

  那隻手突然像觸電似地縮回去。

  「槍!」

  團長摸到了他懷裡的手槍。

  團長命令:「下他的槍!」

  兩個戰士撲上來。是的,是撲上來,就和獵犬一樣。

  一團火竄上腦門。他猛然產生了一股力量,自己把槍掏了出來。

  一個幕僚居然臥倒了。這舉動中含著多深的敵意呵。

  他笑了,把槍扔在地上。

  在通往衛生隊救護所途中,他與許多團部的人相遇。人很熟,目光卻很生。起 碼都是懷疑的了,更多的是鄙夷的和法官般的,叫人恨。

  他明白等待他的將是什麼。幫助女人吹去眼裡的灰尚且會演繹成送去一記親吻, 而且氾濫成一條河,不要說這光天化日下的槍擊了。要成汪洋了。

  我是汪洋中的一條船。在河裡,曾有兩條船。在汪洋裡呢?

  他想到了她。

  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那麼疲倦,疲倦地想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臂彎裡,睡覺。他 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她的懷抱。她的懷抱太迷人,連雄獅也會在那裡好好休息的。他 這頭雄獅要休息了。

  他想承認失敗了。走進她的懷抱不就是承認失敗嗎?失敗如果是美麗的,為什 麼要拒絕呢?但有一點要弄清,我實際是敗給自己的。最強的人也就是最脆弱的人。 強者縱然能夠敵萬人,天下沒人能殺死他,但自己卻可以殺了自己。因為強者是流 星,雖然燦爛奪目,燃燒的卻是自己。

  然而,你會讓我走近你嗎?你曾經乞求我走近你。「跟我拉一下手吧。」那天, 在你住的樓房的陽台上,你這樣哀求我。就是鐵般硬的心,在這聲音前也不能不怦 然。一明不在,你叫我去吃飯。你打扮得好鮮艷呀。你穿了一身新的花衣裳。你又 說:「我喜歡你,喜歡得想跳樓。」我故意刺你,說「從這陽台上嗎?夠轟轟烈烈 的了。」你說:「我真敢。」我冷冷地拒絕了你。「我不喜歡你全身上下的這層包 裝紙。」現在我向你保證,這些話全是違心的。

  也許我就此會失去全團全師甚至全軍的信任,可我不願失去你。你瞭解我,你 也瞭解那個被我殺死的人。你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你不愛他也正是因為你 發現他是冒牌的——不配叫男人。或者說,充其量是半個男人。我若把我們的故事 講給你聽,你會原諒我吧?為了報答你,我願意做你的丈夫,願意做你腹中那條小 生命的父親。

  到我身邊來吧,無所畏懼的你。二十世紀暮色蒼茫了,怕什麼?

  奇想。

  擔架被放在地上。衛生隊救護所到了。他看到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和別 的姑娘不一樣。胸部飽飽的。初孕的人嘛。這一瞬,他又覺得對不起她。

  她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真複雜。怎能不?剛才那一幕在她的心中攪起波瀾何 止萬丈。複雜的然而不是冰冷的,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樣。冬天裡,那是一點新綠。

  她走到羅一明的擔架邊,半跪下來,久久注視著丈夫。陳淮海清楚地看到她的 睫毛上垂著一滴淚珠。

  兩個護士過來為淮海包紮。

  有人把一條白單子蓋在羅一明身上。她把單子拉過丈夫的頭頂。她葬了自己男 人呵。

  小小江山,似曾興亡,如何不難過?

  她向陳淮海走來。

  眾人直勾勾地望著她。

  淮海心跳很疾。

  她在淮海的擔架旁蹲下,和兩個護士一道,為淮海包紮。

  淮海鼻酸了。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你的勇敢令我們這些偉男子都不好意 思挺胸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真會從那陽台上跳下去。你此時的所作所為,比跳 陽台轟轟烈烈一千倍。

  包紮過程中,他倆的手不時相觸,卻迅速分離了。淮海突然一陣衝動,抓住了 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他怕她把手抽回去,但她沒有那樣做。

  淮海眼眶紅了。你在說,你愛我。你可知道,我簡直想用死來報答你。知我者, 莫若你,只有你。

  在等待向後方運送時,陳淮海把山上的故事告訴她。她用一種冷靜得近似冷漠 的神態聽著,臉色蒼白,宛如一具大理石雕塑。

  不知怎的,這神態叫淮海心神不寧。

  故事說完了,兩個人都沉默著。淮海又衝動起來,說:我「需要你……」

  他忽然羞愧難當:「需要你」,這是他這樣的人應當說的話嗎?他改了口: 「我需要你……的幫助。」

  「幫助?」她喃喃道。

  大青山下公路旁,擔架在排隊,陳淮海被單獨放在一邊。是否也有個資格問題?

  她又一次走過來。她的臉愈發蒼白了。她俯下身,欲說又止,如是再三,終於 開了口:

  「我準備去向領導說,他打仗前曾告訴我,他要用自傷的辦法脫離戰場。」

  陳淮海眼睛睜大了。

  「他真說過這話?」

  她搖搖頭。

  淮海覺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厲聲說:「你這是做什麼?」

  「你不是要我幫助你嗎?我這樣說,他們信。他們不信也得信。」

  淮海忽然有所察覺,或者說有所警覺,問:「剛才我對你說的話,你相信嗎?」

  「……信。」她的眼睛裡有另一種答案。淮海心跳了。

  「你真信?」

  「……信。」聲音低了些。

  「到底信不信?」

  「信。」更低,像囁嚅。

  「再對我說一遍!」

  她猛然偏過頭去,一隻手堵住嘴,胸部起伏劇烈。

  兩張面孔都無血色。

  沉默。

  淮海心慌了。戰場上,鐵馬金戈中鮮血流成河,他從未慌過。即使泰山崩潰, 他相信自己也對付得了,可現在他真真地慌了。汪洋裡,什麼東西與他的船為伍? 一條船?一根木頭?一根稻草?

  希望的稻草。

  她用飽含痛苦的聲音說:

  「不管怎麼樣,我愛你……我還知道,你也愛我。就這樣!」停一停又輕輕補 充道,「這樣還不行嗎?」

  稻草淹沒了。

  哦,原來你和他們一樣,只是在一樣中又有不一樣罷了。你愛我,但不知我。 知我者,我自己。

  有人呼喚她。她去了。

  她去了。

  此刻,他只有一種感覺,一種相當奇怪的感覺:我不能聽從你,如果聽從,那 就是茅台酒摻水,糟蹋了兩樣好東西。

  他僵凝地望著天空,淚水在兩個深凹的眼眶裡溢滿溢滿。

   (原載《文匯》月刊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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