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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醉了 作者:劉醒龍


  電視播完晚間新聞以後,王副館長才口家。王副館長進家門時,妻子仿蘭已領著女兒睡著了。客廳裡,只有老父親趴在地板上,認真地補著一雙舊膠鞋,屋裡有一股膠水的香味。父親見兒子回來,問他吃飯沒有。聽說兒子還沒吃晚飯,父親忙起身到廚房去弄。

  王副館長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忽然聞到一股煤氣味道,他連忙鑽進廚房,一把將煤氣罐擰死。父親說:「怎麼關了?正準備點火呢!」王副館長說:「你不是點火,是打算放火。跟你說了一百遍,要先將火柴點著,再開煤氣開關,你總是記反了。」父親說:「我見你媳婦也常常先開煤氣,再劃火柴。」停一下,又說:「就怪她,怕女兒玩火,總將火柴藏得連我也找不著。」

  王副館長劈手奪過火柴,轉身將門窗都打開,讓風吹了一陣,再關牢後,這才將煤氣灶點燃了。又隨手將一隻鍋放上去,加了些水,說:「煮點麵條。」正要走,見父親一雙黑手從櫃子裡抽出來,他連忙說:「我自己來,你歇著去吧!」一邊皺著眉頭從父親手裡接過兩隻雞蛋,一邊將父親推出廚房。

  王副館長將雞蛋面做好了,盛到碗裡,正要吃,父親又返轉來了,衝著王副館長說:「我聽說,有件事對你不利。」王副館長擱住筷子問:「你能聽說什麼重要事情?」父親說;「下午,李會計的娘送鞋來時,親口對我說的。我問到底是什麼事,她說她也只偷了一隻耳朵,沒聽准什麼,反正是李會計在家裡說的。」王副館長想了想說:「你別瞎操心,到中間去攪和。我的事你想關心也關心不了。」父親說:「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說著就退回去。

  吃完麵條,順帶將手臉腳洗了一把,出廚房時,見父親仍在客廳裡補膠鞋,他說:「一雙破膠鞋,你想補出一朵花來?」父親說:「這天怕是要下雨了,人家到時要穿呢。」王副館長懶得再理睬,開了房門,就往床上鑽。

  仿蘭仍沒醒。王副館長在床上坐了一陣,還是忍不住用手去摸妻子。摸了一陣,仿蘭終於醒了,朦朧地問:「什麼時候回的?快睡吧!」王副館長說:「有件喜事要告訴你。」仿蘭振作了些。王副館長繼續說:「組織部約我明天下午去談話,我想,可能是要我當正館長。」仿蘭說:「這也叫喜事?代館長都代了快三年,人都累脫了幾層皮。現在,你就是坐著不動,百事不做,也該送你一個館長當一當。」王副館長說:「話是這麼說,可人家如果成心不讓你升這半級,你也沒辦法。」仿蘭說:「所以你就把這個響屁,當成了喜事。」王副館長說:「你以為我當上國家主席才是喜事?這好比月月發工資,明知這筆錢是你該得的,可一到領工資的時候,人人都挺高興,都把會計當成了菩薩。」

  仿蘭打了一個呵欠。女兒忽然叫了一聲:「我要屙尿!」仿蘭連忙跳下床,抱起女兒要去衛生間。一開房門,見公公正蹲在客廳地板上,忙又縮回來,仿蘭只穿著乳罩和三角短褲。她將女兒往丈夫身上一扔,回頭鑽進被窩裡。

  王副館長抱女兒去上衛生間。路過客廳時,朝父親說了幾句重話。待他從衛生間返回,父親已上床睡去,破布、破膠皮撒了一地板。

  關了房門,仿蘭說:「他又是沒洗手臉就去睡了?下回,他的被窩你幫忙洗。」王副館長不作聲。放好女兒,他又續上剛才的話題,說:「領一個月的工資,就說明自己有一個月的價值。讓我當正館長,也就說明我有正館長的價值。不讓你當,就意味他們不承認你有這個價值。」

  仿蘭猛地說一句:「就像豬婆肉不是正經肉一樣?」王副館長說:「差不多是這個道理。」仿蘭又說。「只有你把狗屎當金子。換了我,』我倒要先考慮考慮這個館長能不能當。要當也得提它三五個條件。」王副館長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算了,睡吧!明天上午這一道難關,還不知道該怎麼過呢!」仿蘭說:「誰叫你充好漢,領導要安排親戚子女到文化館,你答應就是,這個單位又不是你私人的。我們圖書館只有十個編製,卻進了二十一個人,工資獎金反而比你們發得多。領導子女來是好事,可以通過他們走後門找財政要錢嘛。」王副館長說:「文化館是搞文藝的,不考考試就答應進誰,那怎麼行?」

  有一陣兩人都沒說話。王副館長一翻身,胸脯貼到仿蘭的背上,他正要將手伸出去,仿蘭又開口說:「你父和李會計的娘關係怎麼這密切,是不是在談朋友?」王副館長一愣。仿蘭繼續說:「這一段你父經常帶著孩子到李家去串門,今天下午,他又將李家的破鞋,抱了一大堆回來補。」

  王副館長記起父親剛才說的話,他當時還以為父親補的是自己家的鞋。但他仍替父親辯解:「我父當了一生的補匠。這兩年不讓他上街擺攤,他就像丟了魂似的。能幫人補鞋,就證明他活著有價值。你也別亂猜。」仿蘭說:「又不是我的親老子,我才不管呢!你只告訴他,別髒了我的屋子就行。」

  王副館長的興致一下子全沒了,他翻了一下身,將自己的背對著仿蘭的背。仿蘭說風灌進被窩裡了,他也懶得理。

  睡了一陣,王副館長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睜眼一看,天已經亮了。

  仿蘭見他醒了,就不再推。說:「快起床去看看,你父在外面哭呢!」

  王副館長一聽,真的有哭聲,就連忙起床,披著衣服衝出房門。果然是父親老淚縱橫地坐在小板凳上哭泣。

  王副館長說:「你怎麼啦?」

  父親抹了一把眼淚,不說話。王副館長有些急;「父!你是傷是病,先開個口呀!」

  父親喘不過氣來。王副館長上去幫忙在背上捶了幾下。平緩後,父親說:「昨天夜裡,他們狠狠地打了我一頓!」

  王副館長一驚:「誰?」同時心裡馬上判斷,可能是李會計他們見父親老和他娘在一起,就起了報復之心。

  父親說:「你爺你奶,你太爺太奶!」

  王副館長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他們早已作古了,怎麼會打你呢?」

  父親說:「他們托夢給我,在夢裡打我!說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所以王家香火在我手上斷了,王家上千年的血脈讓我毀了!」父親抬起手,指著臉讓王副館長看,「我這張老臉都打烏了,燈兒,我只生你一個兒子,你說什麼也要還我一個孫子呀!」

  房門一響,仿蘭款款地走出來。王副館長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仿蘭故意輕描淡寫地說:「父,你也不必傷心,只要他願意,我們離婚,讓他再去娶個會生兒子的姑娘就是。」

  王副館長忙說:「仿蘭,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仿蘭說:「這話讓人聽了該多舒服!」說著就進了衛生間。

  王副館長好說歹說,總算將父親勸歇住,不再哭了。原先他打算早上和父親說說,要他別給外人補鞋,別丟他的面子。父親這一鬧,他就不好開口了。

  洗漱完畢,他到廚房去,想和仿蘭說話,做點父親愛吃的泡蛋。進去後,見仿蘭已經做了,他就轉身去給宣傳部的冷部長打電話。

  冷部長是縣委常委,電話自然是公家安裝的。王副館長的電話安裝得不明不白。文化館準備將舊房拆了蓋舞廳,幾家建築公司來搶這筆活。其中八建公司借口說為了便於聯繫,搶先給他家裡安了一部電話。所以,他一拿起話筒,就感到當不當一把手,確實不大一樣。

  冷部長有個麼姑娘叫冷冰冰,暑期參加高考,考了二百九十分。冷部長想到文化館的幹部只要有專長有才華,文化水平不高不要緊,就想將冷冰冰安排到文化館工作。於是,他托人將麼姑娘寫的幾篇日記和作文送給王副館長「指教」。經人一暗示,王副館長明白,冷部長是要他主動去找他要人才。

  今天上午這場考試,本是單獨為冷冰冰安排的,不知怎樣,走漏了風聲,說文化館公開招聘文藝人才,搞得全縣來報名的不下一百人,光縣委、縣府兩個大院的幹部子女就有十幾個。弄得王副館長騎虎難下,只得假戲真做,請了幾個評委,將一百多人篩得只剩下十個人,參加今天上午的最後面試。

  王副館長撥了一個號碼,等了片刻,那邊就有人聲傳過來,嬌滴滴地問找誰。王副館長就說:「你是冰冰吧?我是文化館小王,請你爸,冷部長接電話。」說完這話後,王副館長等了好一陣,話筒裡沒有人聲,只響過一陣公雞的打鳴聲。仿蘭都催了幾次要他吃飯,可他不敢放話筒。那邊終於傳來了冷部長的聲音。

  王副館長先說自己昨天晚上在他家等到九點多,見部長忙還沒回來,就只好先告辭,等等,然後,又說今天的面試已經全部準備好了,以冰冰的才華,名列榜首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這時,外屋裡仿蘭大聲喝斥誰,說:「送什麼禮呀送--王館長不是見東西眼開的人,都給我提回去,憑真本事考嘛,何必來小動作。」

  王副館長見聲音好大,忙將話筒上的送話器摀住,一轉念頭,他又放開了,並對著話筒說:「評委都是我親自挑選的,政治上絕對可靠,不會自行其是。」他說「政治上」三個字時,語氣特別重。

  等了一會兒,冷部長在那邊說:「有件事現在說不知誤不誤你們的事,冰冰她病了,不能參加面試。」

  王副館長正要再說點什麼,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出了房門,衝著仿蘭說:「你剛才發什麼神經病?」

  仿蘭說:「其實沒人送東西來,我想和你作個配合,讓領導更相信你。」

  王副館長說:「你是在畫蛇添足。」

  這一變化,讓王副館長食慾大減,只喝了兩口粥就提著皮夾子上班去了。 3

  文化館辦公樓與宿舍樓本是一個整體,只是將一半設計成宿舍,另一半作辦公用。王副館長從家裡走到辦公樓大門前只用了兩分鐘。

  還沒到上班時間,看門的鄭老頭還沒來,他從皮夾子裡找出一把鑰匙,將大門開了。人進去後,又反手將門重新鎖上。

  一進辦公室,他就坐在椅子上發問。問了一會,他記起下午要到組織部去談話,就連忙找出筆記本寫起來,他先將代理館長這幾年的工作作了一些回顧。

  一寫到自己的工作成績,王副館長就興奮起來。他推開門,走到陽台上,細細打量這一幢五層樓的建築物。文化館大樓縣裡叫了十幾年,館長換了幾任,都沒建起來。輪到他代理館長,』只用了十四個月,大樓就樹了起來。縣長還多次在一些重要場合裡說,要向文化館學習,帳上沒有一分錢,卻蓋起了一棟價值八十萬元的大樓。所謂文化館,實際上就是指的他。

  王副館長朝下看時,見宣傳部秘書科的小閻領著一個人,正在樓下觀望。他就叫起來:「小閻,上來坐一會吧!」

  小閻和那人說了句什麼,就領路朝樓梯間走去。不一會,就到了辦公室門口。

  坐下後,小閻相互作了介紹。王副館長知道隨小閻來的這人是小閻的老師,聽說文化館公開招考幹部,特來看個熱鬧。小閻的老師姓馬,王副館長看了幾眼,總覺得有些面熟。老馬看出他眼裡的意思,就主動說,前年縣裡搞「金色的秋天」攝影作品展覽,他有一幅作品入選了。他來文化館拿入選證時,有些不好意思,就說自己是代人來領的。王副館長記起有這件事,他還記得這幅作品名叫《秋風醉了》,作者是一個副鄉長,作品本來很差,但名字取得好,作者身份又特別,王副館長就力舉讓這幅《秋風醉了》參展。王副館長本想問問老馬現在作什麼事,但見小閻起身告辭,他自己也忙,便作罷了。

  臨出門時,老馬握著他的手說:「日後還望多關照。」

  王副館長說:「對來自基層作者的作品,我一向強調要特別關照。這一點請放心。」

  老馬沒說什麼,只是輕輕一笑,有點意味深長的樣子。

  和小閻握手時,王副館長半天不鬆開,扯著問:「冷部長對我們這次考試,不知有何意見或指示?和我說一說,馬上我們的舞廳做起來了,老哥每天送你兩張票。」

  小間也學老馬輕輕一笑,說:「冷部長對你工作中的銳氣很欣賞,多次要部裡的中層幹部向你學習呢!」

  王副館長說:「他這麼看重我,那他的冰冰今天怎麼不來參加考試?」

  小閻說:「這是冷部長的私事,我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從小閻臉上看不出什麼暗示,只好放他走了。

  小閻剛走,李會計來了。問他今天的考試是不是按時舉行。王副館長懷疑他怎麼這樣問,是不是他已經知道冷冰冰不來參加考試,加上想起父親昨晚說的那些話,心裡忽然有了一股氣,就說:「有什麼變化,我會通知你的。」

  李會計停了停,正要走,王副館長風來一支煙,隨口問:「聽人議論,宣傳口最近像有什麼人事變動,你消息靈通,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李會計一邊低頭點煙一邊說:「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就問他,讓通知人建公司今晚來人談判,拆;日房蓋舞廳的事,通知了沒有。李會計說已經通知了,今晚他們正副經理都來。隔了一會兒,王副館長又問他申報高級會計師的事進展如何,聽說有些阻力,他答應過幾天幫忙跑一下,疏通疏通。李會計當即表示感謝。王副館長盼他嘴裡能透露點別的什麼,見他問一句答一句,半句也不願多說,知道無益,就叫他走了。

  門外陸續走過一些人,是館裡的幹部來上班了。王副館長一看表是八點半,離考試開始,還有一個鐘頭。他便又開始準備下午的工作匯報。

  成績自然有一大堆,不然他不會連續被評為省地文化系統先進個人。王副館長想光說成績人家會說你驕傲狂妄,還應該說點缺點。他最大的缺點是不大聽話,上面的指示,他總要添點什麼或減點什麼,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和不折不扣。譬如說這次招考文藝人才,本來看準一個好苗子選進來就是,他卻要別出心裁,組織一個評委會,搞初試和面試。宣傳口的幹部全歸冷部長管,沒有他點頭,誰也提拔不起來。王副館長覺得既然冷部長不計較這點,將他由副轉正,自己不就冷冰冰的事檢個討,就太不近人情了。這種缺點的根本問題是個性太強,寧折不彎,遇事不講究調和,態度強硬,方法簡單。王副館長又安排自己在說了這一通後,一定要說說老羅的事。

  老羅是館裡的音樂幹部,他本是在下面一個鄉電影隊當放映員,因和縣委書記是同學,才調到文化館。來館不到一年就搞了三個女人,其中兩個是姑娘。弄得那一陣,天天有人來找老羅算帳,搞得全館烏煙瘴氣。宣傳部、文化局都不敢處理。那時,前任館長剛調走,王副館長剛剛開始代理館長,上面將這事交給他處理。他將心一橫,給了老羅一個行政記大過、停發當年獎金的處分。獎金停了半年,縣委辦公室就有人來說情,但他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結果他在館內的威信一下子起來了。

  正在盤算這小罵大幫忙的主意時,電話鈴響了,隔著一道牆,清晰得很。跟著李會計在那邊屋裡喊:「王館長接電話!」

  他過去拿起話筒,聽出是縣政府文衛科的史科長。史科長說上午來考試的人當中,有個叫肖樂樂的,他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的妹妹,一定要特別關照。王副館長嘴上應承了,心裡卻罵道:「二十幾歲,卵子還沒長圓,就想在老子面前玩領導的味地真是睡著後笑醒了。」

  放下電話後,李會計問他這次收的報考費怎麼處理。王副館長問清有差不多五百元時,就說:「再添一點,湊一千元,將銀行那筆貸款的利息付了。」

  李會計說:「是不是作獎金發了算了。銀行的錢,一千兩千地還,他of還嫌麻煩。」

  王副館長說:「沒辦法,銀行這筆錢沒還清,住在這房子裡就不舒服,你同大家解釋一下,現在為我捧捧場,將來會有大家的好處的。」

  回到辦公室,見屋裡看一個挺好看的女孩。他心裡有幾分好感,就主動問她找誰。女孩說她叫肖樂樂,找王館長。王副館長想起剛才電話裡史科長的口氣,一點好感立即消失了。他接過肖樂樂遞過來的條子,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借口叫肖樂樂出去放鬆放鬆,以免考試時太緊張,將她打發走了。

  肖樂樂走後,接二連三地來了不少人,都是遞條子的。王副館長數了數,九個人參加考試,遞的條子卻有十三張。條子上落款的都是縣裡的頭面人物,史科長在裡面只算是一個小爬蟲。

  王副館長瞅著那堆條子,犯了難,那些寫條子的人都是不好得罪的。而這次招考只錄取一人,原定是要錄冷冰冰,那九個人只是陪著練練,再好他也不敢錄取。

  他想了一陣,想出個主意,就喚李會計過來商量。

  李會計聽說他準備讓每個評委,給參加考試的人,統統都打九分,就搖頭,說:「這會讓人看出問題來。不如規定從八點五到九點四,共十個分數。評第一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五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十個評委就打九點四分。評第二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七分,第十個評委打八點五分,這樣依次排下去,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後,每個人都是七十一點六分。」

  王副館長見李會計脫口說這許多數字,就說:「你好像預先就知道許多事一樣?」

  李會計說:「王館長這樣說,以後我就不敢為你當參謀了。」

  王副館長說:「等我當了館長時,一定舉薦你當副館長。」

  李會計望著他不說話。

  王副館長說:「我還想將評委秘密打分,改為公開亮分,免得有個別人不聽話,私下下我的絆馬索。」

  李會計說:「這個主意好,不看憎面看佛面,不看粥面看飯面,誰若是抬誰的分,看得清清楚楚,諒他們無論如何不敢得罪冷部長。」

  王副館長說:「很對,如果今天九個人得分一樣,我就可以一個不取,這個名額還是冷冰冰的。」

  商量好後,李會計就去通知評委們來開碰頭會。

  王副館長數准十個人都到了以後,就說:「我先給個東西大家看看,然後請大家說說今天這個分數,怎麼個打法。」

  說著,他將桌上的十三張條子,遞給評委們過目。

  評委們看後,一個個臉上很嚴肅。

  王副館長說:「這樣明目張膽地以權謀私,將後門開得比前門還大,我是很看不慣的。我的意見是一個也不錄取。」

  評委中有幾個人齊聲附和。

  忽然評委中有人問:「怎麼沒見到冷冰冰的條子?」

  王副館長說:「她病了,不能參加今天的面試。」

  大家齊聲「啊」了一下,然後都說就按王館長的意思辦。

  九點半時,評委們魚貫進入考場。一坐定,王副館長就宣佈面試開始。

  由於不收門票,來觀看的人很多。

  開始幾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大家都發出各種驚歎。特別是第九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考場轟地一響,像是天上打了一個滾雷。

  等王副館長重新出現在台上時,考場猛地靜下來。

  王副館長說:「出現這樣的結果,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不管怎麼樣,我們將尊重評委的意見,慎重地進行研究。」

  參加考試的人,都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一個個不知說什麼好。王副館長說了幾句安慰話,他們就隨大家往外走。

  一屋人中,只有兩個人在笑。王副館長認出,這兩人一個是小閻,一個是小閻的老師老馬。

  等人都走完後,王副館長立即給冷部長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裡說,本來想下午親自來匯報,但是組織部約他下午去談話,所以就先將結果報告一下。他這樣說,本是想探探冷部長的口氣。冷部長只說了一句:「你的高招真多,我都防不勝防了。」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王副館長猜不透冷部長話裡的意思。回家吃中午飯時,說給仿蘭聽,仿蘭也判斷不准。 4

  下午,各機關都是一點半鐘上班。王副館長一點鐘從家裡出發,到組織部只用了十五分鐘。

  幹部科的門敞著,有兩個人在辦公桌上下象棋。王副館長衝著執黑的一方叫姚科長,又衝執紅的一方叫張科長。二人都朝他點點頭,說聲你來了,又埋頭廝殺去了。王副館長見紅方張科長走錯一步棋,就想提醒他,終究是強忍住沒有開口。黑方姚科長趕緊揮車叫將。張科長一看,將雖將不死,卻要丟一隻馬。他懊悔不及,連連說自己不該太沖了。太沖了總要吃虧的。後一句是姚科長說的。

  這時,牆上的石英鐘響了一下。張科長忙一推棋子,說:「上班時間到了,不能下了。」

  姚科長說:「這盤棋你是輸定了。」

  張科長說:「那倒未必,古話說先死而後生。老王你說是不是。」

  王副館長說:「其實姚科長的棋也潛伏著危機。」

  一邊議論,一邊將棋收拾好了。

  姚科長又叫張科長給王副館長泡茶,說張科長是輸家,輸家就得受罰。

  張科長卻反叫姚科長給客人泡茶,理由是姚科長愛跳舞,若不待王副館長客氣點,等文化館舞廳建起來後,不買票就不許進。

  姚科長不以為然,說他就不信王副館長會攔在門口。

  張科長說,王副館長自然不會攔在門口,但他會請兩個素不相識的民工守門,看誰有力氣硬往裡閉。

  說著話又進來了一個人,是宣傳部小閻的老師。老馬進門後,靦腆地沖王副館長點點頭,找了一個凳子坐下來。

  姚科長和張科長扯了半天皮,倒底誰也沒去泡茶。

  王副館長趁他倆扯皮剛告一段落,趕忙插進來說話。他知道一會兒管縣直機關的徐副部長就要來了,等他來了自己就不好主動談自己今後工作的設想。趁他沒來,自己就開始說,等他來了,正好可以聽到一部分,而這些事閒聊時說,比正式匯報效果要好。譬如說建一個高檔舞廳,閒聊時可以說星期六晚十點半以後,舞廳燈光改為燭光,舞曲一律是慢三、慢四,而且還要設幾處屏風,跳到最抒情時,可以轉到屏風後面去。又譬如,建一個鐳射電影廳,專放一些進口電影,因為鐳射視盤是採用激光信息處理的,無法進行剪接,所以刺激性很強的鏡頭特多。等等這些,都不能在正式匯報時說,說了就要犯大忌。

  王副館長說,他打算年內將舞廳建起來,明年再投資搞鐳射電影,後年搞一個健身房,這中間再看準機會辦一個公司。

  徐副部長果然在王副館長說到最精彩處時走進來,除了老馬起身上前和他握手,別人都沒多大反應。

  徐副部長一直津津有味地聽,直到王副館長將話說完,才開腔。他說:「我們開始談正事吧!」

  姚科長趕忙起身給徐副部長倒水,卻被張科長捷足先登了。

  徐副部長接著說:「文化館的工作,這兩年在王代館長的領導下,取得了一些成績。考慮到上面對精神文明建設的高度重視,縣裡就不能小看它。所以,冷部長和我們商量過後,決定調西山鄉副鄉長馬金台同志到文化館擔任館長兼黨支部書記。」

  王副館長聽到這話,腦子裡轟地一響,眼前泛起一層黑點。

  徐副部長下面講的什麼,他聽不大清。只見一隻手伸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識地握住,抬頭一看,見是老馬。

  老馬說:「從前我是你的業餘作者,現在轉到文化戰線上來,我仍是你的業餘作者,因為我不算太內行,有些事還需要王館長你多加指點。」

  王副館長定了定神,勉強開口說:「一個鍋裡吃飯的人,好說,好說!」

  徐副部長又說:「你倆一正一副,分工是這樣的:老馬抓全盤,兼管人事。小王抓業務,兼管財經。不知你們有別的意見沒有。」

  老馬說:「沒有。我服從安排。」

  王副館長說:「我只管管業務就行,別的都歸老馬吧!」

  姚科長忽然說:「一個人事,一個財經,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讓一個頭頭管不好,缺少一種平衡機制。」

  王副館長本是賭氣,聽姚科長一說,就不再堅持了。他知道不管人事和財經就沒有威信。

  徐副部長說:「小王,我知道你心裡有意見,哪個副職不想轉正?老馬比你大十多歲不是?你在年齡上有優勢嘛!年輕人要經得住磨練和考驗。」

  王副館長不作聲。

  徐副部長又問老馬:「有什麼困難沒有?住房問題?家屬問題?」

  老馬說:「家屬是半邊戶,田裡的事離不開人,就算了。但我的兩個孩子都在縣裡讀高中,看看能不能搞幾間寬敞些的房子?」

  徐副部長說:「文化館做了新房子,騰一套出來沒問題吧?」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只有騰李會計的房子了,他在西街上買了一套私房,按政策有了私房的就不能住公房。」

  徐副部長拍了一下巴掌說:「就這樣定了。」

  張科長說:「具體的還是王館長去落實。這是老馬的事,老馬不便出面。」

  王副館長說:「我這個副職說話,不知他聽不聽j」

  姚科長說:「我知道,你把文化館幾個人盤得像猴子一樣,大家都聽你的。」

  王副館長說:「你這樣說可不好,老馬來當一把手了,可別讓他以為我在搞拉幫結派。」

  老馬忙說:「我們都是革命的左派。」

  大家都笑起來,王副館長也笑了笑,樣子有點吃力。

  於是,徐副部長就站起來說:「今天的談話是不是就到此結束。我還約了別的同志來談話。」

  老馬和王副館長一先一後走出來。在走廊上走了一陣,又在樓梯上走了一陣,二人都沒說話。

  走到辦公樓外的花壇邊時,王副館長正想隨便找句什麼話和老馬說說,老馬先開口了。

  老馬說:「王館長,你看我幾時上班合適?」

  王副館長忽然生起反感,說:「你是一把手,想幾時上班都行。」

  老馬說:「那就明天吧!」

  王副館長說:「那我就回去通知,明天上午開個歡迎會。」

  老馬說:「大家見見面也行。」

  又走了幾步,二人就分手了。老馬住在招待所,與王副館長走的不是一條路。

  王副館長在回館的路上碰見了李會計。李會計從銀行取款出來,站在路邊喊他。

  王副館長和他走對面後,立即就埋怨道:「你知道要調外人來當館長,怎麼不直接告訴我?」

  李會計說:「怕你感情上受不了。只好讓我媽向你父遞個信,暗示一下。」

  王副館長說:「剛談過話。老馬要來館裡住,還相中了你那房子。徐部長指名讓我督促你將房子騰給老馬。」

  李會計說:「老馬沒來館,怎麼知道的?」

  王副館長說:「上午宣傳部的小閻領他來實地看過了,只是你我還蒙在鼓裡。」

  李會計立即罵起來:「我日他老馬的娘,第一斧頭想砍我,別想!」

  王副館長提醒他;「你的黨員還在預備期呢!」

  李會計說:「預備期我也要日他娘!」

  王副館長說:「罵歸罵,房子還是得讓給老馬。另外,你通知一下,明天上午開全館大會,歡迎老馬到任。」

  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順順氣,當心將取的款丟了。」

  李會計在身後直蹬腳,像是說寧肯不在文化館干,也難嚥下這口氣。 5

  在家門口,王副館長正碰見老羅從屋裡出來。見了他,老羅邊陰陰地笑,邊點點頭,並不說話,就走了。

  王副館長很奇怪,老羅平日見了他像見了仇人,怎麼今天倒親自上門了呢?

  進了屋,就見父親的一副駝背正對著門口。

  聽見腳步聲,父親說:「還有什麼要補的嗎,羅同志?」

  王副館長一揚嗓子說:「你同志個屁!」

  父親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見是自己的兒子,就說:「伢兒,你怎麼了,也罵起老子來了?」

  王副館長一愣,避開這個話題:「我問你,姓羅的來幹什麼?」

  父親說:「沒什麼,讓我給他補雙鞋!」

  王副館長再也忍不住了。叫起來:「姓羅的是什麼東西?你這不值錢,給他補鞋?」

  父親說:「我補了一生鞋,只認鞋不認人。」停一下又說:「你說老子不值錢,老子就不值錢。老子一生只認破鞋,不認好鞋。沒有那些破鞋,能有你光亮堂堂的今天?」

  王副館長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姓羅的今天是在損我,欺負我。他知道老馬要來當館長,我沒法管他了,才敢讓你給他補鞋的。」

  他說著便跳到走廊上,大聲說:「姓羅的,把你的臭鞋提回去。」

  老羅在走廊另一頭站著回答:「你說話怕是算不得數的。你父親說過,補好後親自給我送來。」

  王副館長說:「你不拿那我就扔到垃圾桶裡去。」

  老羅說:「扔不扔我不管,我只找你父親要這雙鞋!」

  王副館長正要說什麼,父親從身後門裡鑽出來,平靜地說:「羅同志,請稍等會兒,這鞋我馬上就補好給你送去!」

  老羅和王副館長忽然說不出話來。

  父親佝僂著身子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將鞋補好。然後穩穩地走到走廊那頭,輕輕地將鞋交給老羅。

  老羅說:「王師傅,我給你錢,要多少?」

  父親說:「我有兒子養,要錢做什麼?只要你日後記得有個王老頭給你補過鞋就行。」

  老羅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

  王副館長知道父親要對自己說什麼,他沒有在客廳裡坐,逕直進了臥室,關上門後,開始撥電話機上的撥號盤。

  這次他要的是八建公司的經理。經理姓石。

  他先將館裡領導班子變動的情況和石經理說清楚了。

  電話裡的石經理急了:「那你們拆舊房建舞廳的事有變化沒有?」

  王副館長說:「從明天起就不歸我當家。我說不準。」

  石經理說:「好歹還有一個晚上,你支持我們一下吧,我老石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我是滴水之恩必報。」

  王副館長沉吟一陣,才說。「那就按原計劃,晚上見面談。不過有句話說在前,我知道你們手上的活不多,所以,合同造價不能太高。起碼要讓明天上任的一把手找不到毀合同的把柄。」

  石經理在電話裡答應了。

  放下電話,王副館長正準備上幼兒園去接女兒,仿蘭抱著女兒從門外走進來。

  王副館長問;「怎回得這樣早?哪兒不舒眼嗎?」

  仿蘭說:「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慪得肚子痛!」

  王副館長說:「你都知道了?」

  仿蘭說:「代了這幾年館長,起早摸黑地幹,人瘦了幾圈,到頭來讓別人坐享其成。」

  王副館長說:「昨晚你不是勸我別幹這差事嗎?」

  仿蘭說:「勸歸勸,事到臨頭,就得爭那口氣。」

  王副館長聽了心裡怦然一動,禁不住脫口說道:「這口氣我非爭回不可。」又說:「這個家看看到底由誰當。」

  晚飯仿蘭弄了點酒,王副館長一口氣連乾三杯。

  一直沒說話的父親,忽然開口說:「老羅送鞋來補時,說從鄉下調了一個人來當館長,這事可是真的?」

  王副館長說:「單位的事你少問。」

  父親說:「我這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好。老羅說,新館長已和他通了氣,準備重用他。」

  仿蘭鼻子嗤了一聲:「這也不是什麼絕招,每個新來的頭頭,總是要利用先前的反對派來站穩腳跟。」

  這話讓王副館長動了心思。反對派他不怕,怕就怕有人向老馬那邊倒戈。幸虧讓他管財經7老馬管人事。館內的幹部子女,大的已經參加工作,小的還在上小學和初中,沒有待業的,不會求老馬找事做。而財經上講究一支筆簽字報帳,諒大家不敢做得太過分,以免得罪了他。至於業務,老馬是個外行,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想到這裡,他像已經獲勝一樣,又喝了三杯酒。仿蘭並不勸他,第一回由他喝去,在往常,她是絕不允許丈夫超過三杯的。

  晚上,和八建公司的談判是在外貿賓館的一間客房裡進行的。客房分為裡外兩間,大部分時間是王副館長和石經理在裡面屋裡單獨談,石經理帶來的人和文化館的李會計在外屋吃點心喝咖啡。

  王副館長要求八建公司,明天就派幾個人去扒舊房子,人別多,」進度慢不怕,房子拆完後,停一陣再開始挖屋基,也不要搞得太快,屋基挖好後,就完全停下來。前面幾點,石經理沒有意見,只是認為屋基挖好後如果不做好屋腳,日後再做時,會有大量的返工。王副館長當即表示,承認五百塊錢作為返工費。

  談妥這些,他倆就開門,喚各自的隨從進來,在合同上正式簽字。按照乙方文化館的要求,合同簽字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合同規定,舞廳造價為二十萬零八千五百元。

  合同一簽定,石經理就讓八建公司的會計拿出一個紅紙包,說按建築行業的規定,王副館長可以拿總造價百分之五的信息服務費。紅紙包包的是一萬元現金。王副館長堅辭不接,並表示他決不做違犯黨紀國法的事。後經協商,決定由八建公司給李會計家安一套燃氣熱水器,王副館長這邊則定為,待他父親百年之後,由八建公司承擔全部喪事費用,並負責建造一座墓。至於多餘的錢,暫時留在八建公司的帳上,待適當時機,憑王副館長的條子,請文化館全體人員到北戴河旅遊一次。

  簽完合同出來,天上下起了雨,趁石經理打電話叫車來送他倆時。王副館長問李會計,明天上午的會,是否通知到每一個人了。李會計叫聲哎喲,說事情太多,他將這事忘了。王副館長知道李會計心裡是怎麼想的,也不說破,只說,那就來幾個算幾個。

  第二天早上,王副館長準時七點半鐘到館裡上班。還在一樓就聽到頭頂上有不少人在說話。上到二樓,見會議室的門已打開,老馬和先到的幾個在聊天。大家笑瞇瞇地認真聽老馬講他當副鄉長時的笑話。

  王副館長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陸續又來了些人,連一向只來領工資的退居二線的老館長也病怏怏地來了。王副館長突然覺得李會計是不是在和自己玩瞞天過海的把戲。他昨天說忘了通知今天的會,但今天大家到得出奇的齊,還有會議室的門只有李會計有鑰匙。李會計若倒戈,那他今後的處境就慘了。

  正想著,李會計在樓梯上出現了。

  王副館長便說;「你像個預備黨員,好積極呀!」

  李會計一愣後才說:「門不是我開的。是老羅一大早上我家去拿的鑰匙。我還沒起床呢!老羅說是老馬叫他去拿的,老馬還叫他去通知全館人員今天來開會。」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才放下心,說:「老馬啟用老羅,簡直對全館其他同志是個侮辱。」

  李會計說:「我看沒有人與老羅為伍。」

  王副館長說:「我們今天就開始,不讓老羅的尾巴翹起來。」

  李會計點了頭。

  王副館長走進會議室,一坐下就對老馬說:「開始吧!」也不等老馬示意,就提高嗓門說;「今天這個會沒別的議程,專門歡迎老馬來館裡當館長,請大家鼓掌歡迎。」大家都鼓了掌。他繼續說:「老馬以前專和農民打交道,抓火葬、抓計劃生育、抓積肥很有辦法。現在他要和各位文化人打交道,初來時可能會力不從心,希望大家多支持。下面請老馬發表就職演說!」

  老馬一開始就說他那張獲獎的攝影作品。他說:「我與文化館是有緣分的,那年借人家一部舊照像機,隨手拍了一張《秋風醉了》,就被王館長慧眼看中,給了我很高的榮譽。」說著,老馬從公文包裡拿出那張照片讓大家看。

  大家從手上傳了一遍,都不說什麼,只有老羅連聲說好。傳到王副館長手上,他看到照片上,一位老農民正在曠野裡仁望著,一陣秋風吹過來,將老農民頭上的草帽吹下來,正好落在蹲在他腳邊的一隻小狗頭上,小狗抬起前爪,活像一個人。

  老馬又說了一通客套話,然後是大家發言表態。先是老羅說,老羅說他感到新館長到任後,各方面有耳目一新的味道,他本人爭取在新館長的領導下,創作出好的音樂作品,評上省政府頒發的「屈原文藝獎」。老羅剛說完,搞文學創作的老宋說,新館長能讓老羅獲此殊榮,那也一定能讓我拿回諾貝爾文學獎。大家都大笑起來。

  李會計最後說:「老馬看中了我那套房子,是看得起我,過兩天我就騰出來。也算是以實際行動迎接新館長吧。」

  王副館長及時插嘴:「說不定什麼時候,上面給我們調來一個副館長或副書記,希望在縣城內有私房的同志向李會計學習,屆時積極給予配合。」

  接下來老馬將正副館長的分工宣佈了。然後就散會。

  老羅正要走,李會計叫住他,問會議室的茶杯怎麼少了四隻。老羅搖頭表示不知道。李會計說:「不知道不行,你開的門,茶杯少了該你負責賠。」

  老羅說:「你以前就丟了,別想往我頭上賴。」

  李會計說:「你才是賴呢!昨天上午考試,四十隻茶杯還一隻不少。」

  老馬出來打圓場說;「幾隻杯子,丟了算了。」

  王副館長馬上說:「這可不行。館裡訂了制度呢,除非你宣佈以前的制度全部作廢。」

  老馬愣了愣說:「既然有制度就按制度辦。」

  李會計說:「聽見沒有,老羅,四個茶杯共九塊六角錢,在這個月的工資裡面扣。拿鑰匙時,我說過會議室裡小東西多,丟了不好辦。你說沒問題,丟了你負責。你說話可得算話。」

  老羅氣急敗壞地說:「誰敢扣我的工資,我要鬧得全館的人都領不成工資。」

  老羅邊說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猛地樓下傳來一聲巨響,跟著一股塵土沖天而起。大家趕忙用手摀住鼻子。

  老馬冒著灰塵走到走廊邊,探頭一看,見一群人正在推那幢先前曾作電視錄像廳的平房周圍的臨時棚子。

  見老馬一臉的疑惑,王副館長裝出一副對不起的模樣說:「忘了和你通氣,拆這房子是準備蓋舞廳的。」

  老馬問:「簽合同了嗎?」

  王副館長說:「上個月簽的。」

  老馬不作聲。

  李會計將會議室的一張舊辦公桌騰出來,給老馬用。辦公桌有七成新,王副館長嫌它舊了,別讓人見了說他欺負老馬是後來的,就要李會計去買張新的,反正會議室也要桌子用。老羅自告奮勇要去幫忙抬回來,老馬推辭幾下,也就隨他去了。

  不到一個小時,老馬和老羅就抬回了一張新辦公桌。就擺在王副館長的對面。老羅拿著發票去找李會計報銷。李會計見上面只有老馬的簽字,就不給報銷,要他去找王副館長簽字。老羅回到館長辦公室,將發票遞給老馬,並說你簽的字沒有效,非得王館長簽了字才行。老馬瞅著發票怔怔地沒反應,王副館長伸手拿過發票,飛快地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將發票丟在桌面上。老羅見老馬不說話,只好拿上發票出去了。

  老馬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說:「我在鄉里工作時,鄉長和管財經的副鄉長簽字的發票都能報銷。」

  王副館長說:「你那是鄉政府,是權力機關,這兒是文化館,是事業單位。」又說:「縣裡各機關都是這樣。」

  老馬沒話可說,就要了一份館內全年工作計劃去看。

  下午,老馬又找李會計,將與八建公司簽的合同要去查看。王副館長聽李會計說後,也去了會議室。老馬剛看完,正一個人在那兒抽煙。

  王副館長說:「到處找你才找著。昨天上午考試的事,得好好研究一下,不得出個結果,可沒法向考生們交代。」

  老馬說:「你是怎麼考慮的?」

  王副館長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看你這一把手的了。」

  老馬說:「那就拖一拖吧,拖到最後,就不了了之。」

  王副館長彷彿才看到桌上的合同書,「喲,你在重新審查舞廳合同呀。正合適,查出問題還來得及處理。」

  老馬支吾說:「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想看看未來的舞廳是個什麼模樣。」

  王副館長問:「建價還合理吧?」

  老馬說:「沒辦法比這更合理了。」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樓下和拆房子的工人聊天,李會計將他喊到一旁,告訴他老馬買辦公桌的那張發票有問題。辦公桌都是一百五六十塊錢一張,可老馬的這張發票上寫的是二百一十元。於是他就偷偷去查了一下,原來是老羅從中做了手腳,瞞著老馬,偷偷給自己買了一對籐椅。

  王副館長想了想,讓李會計別聲張,先壓一壓再說,等到扣茶杯錢時,老羅若鬧就一起處理。但到發工資時,老羅拿著工資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老馬這幾天一直要李會計騰房子,他不便直接和李會計說,老是找王副館長,要他催一催。王副館長趁勢和李會計說了這事,李會計答應後天搬。王副館長卻說,樓下拆得這樣亂七八糟的,你不怕將彩電、冰箱和傢具碰壞了嗎。李會計立即心領神會,說等房基做好以後,馬上就搬。

  王副館長將這話傳給了老馬。

  老馬當時沒作聲,過後他向冷部長作了匯報。冷部長就讓小閻給王副館長打電話,限李會計三天之內搬家,否則,每一天收十元錢的房租,或者老馬住招待所的錢由李會計出。王副館長認為這樣做不妥,讓小閻轉告冷部長,說如果老馬是普通幹部,這樣做倒沒多大後遺症,但情況不是這樣,他這個當二把手的,就不能不請領導慎重考慮。

  說這些話時,李會計就在旁邊,他幾次伸手奪話筒,都被王副館長擋回去了。

  李會計氣得臉發白。王副館長放下電話對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讓讓步吧。」

  李會計賭氣不答應。

  王副館長說:「我作個主,館裡給你報銷全部搬家費用。」

  李會計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勉強同意了。

  到搬家時,李會計將屋裡的燈泡、鎖全部下走了,還用磚頭在客廳正中砸了兩個大洞。

  老馬搬來文化館後,一連幾個晚上屋裡是黑的,不知線路上出了什麼問題,嶄新的燈泡沒有一個發亮,最後只好將全部線路換了,才算解決問題。

  老馬的兩個孩子也來文化館住。老馬在鄉下總是吃現成飯,文化館沒有食堂,他只好自己燒火做飯。因為沒做慣,他的孩子總說他做的菜,還比不上學校學生食堂做的。

  那天,老馬接王副館長的父親到他家幫忙補破鞋,二人聊起來後,老馬說他真不該到文化館裡來。

  自從老馬來後,王副館長上班總是遲到。這天,他一進辦公室,老馬就告訴他,人事局將冷冰冰分配到文化館來了。王副館長問是上面硬性分的,還是館裡自願接收的。老馬猶豫了一下,才說是他點頭同意的。王副館長說,你是有權同意。

  老馬也不客氣,就和他商量,給冰冰安排個什麼工作。王副館長就說這些天了,你心裡總有所考慮吧。老馬就說他想將冰冰安排搞文學創作。王副館長說他沒意見,只是老宋的工作得重新安排。老馬說,就是老宋的工作不好安排,他才犯難的。王副館長說,經營部不正好缺個副主任嗎。老馬想了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便同意了。

  冷冰冰來報到後,老馬約老宋到辦公室裡談了一次話。談到半中間,老宋拍起桌子和老馬吵了一架,還指雞罵狗地將冷部長罵了一通,冷冰冰當即慪得哭著跑出文化館大門。

  第二天,一上班,老宋就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他說他不願做老馬的長工,讓他給老馬賺錢,還不如自己去掙點現成的。

  報告是給王副館長的。老宋不願見老馬,他說他見了老馬,就會變成殺人犯。

  王副館長將報告複印了一份,將原件交給了老馬,自己揣著複印件去了一趟宣傳部。

  正好冷部長在秘書科坐著。他將複印件給了冷部長。冷部長掃了一眼後不高興地說:「怎麼老馬連這點小事也處理不好,這多年的副鄉長是怎麼當的。」

  王副館長說:「文化館的人,個個都難盤。」

  冷部長覺得自己失言了,就不說話。

  王副館長像是無聊地找話說,他敲了敲辦公桌,問小閻知不知道辦公桌現在幾多錢一張。小閻說多不超過一百六,少不低於一百五。王副館長笑起來,說小閻衙門坐久了不知民情,老馬前些時親自去買了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辦公桌,不多不少整花了二百一十元。

  他說完後,並不去看冷部長,但他從小閻的眼裡看出,冷部長臉色沒有以前好。 7

  冷冰冰上班的第一天,就將雙腿的膝蓋都摔破了。她早上起晚了,沒吃早餐就來上班。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她才起身上街去買油條。走到一樓樓梯口時,正遇上王副館長,她和他打了個招呼。沒提防腳下有一堆亂磚頭,踩上去後,身子一歪,王副館長伸手沒扯住,冷冰冰人橫著倒下去,左膝蓋當即就出了血。她爬起來,一邊哎喲直叫,一邊往前瘸著走,一根廢鋼筋正好勾住她的大擺裙。這次王副館長及時拉住了她,她只是雙膝跪了一下,不過右膝蓋仍出了血。高跟鞋跟也扭斷了。

  冷冰冰流著淚問王副館長:「這破房子要拆到哪年哪月才能拆完呀?」

  王副館長說:「你問老馬去,老馬不弄點錢給建築公司,他們當然幹得不起勁呀!」

  王副館長將冷冰冰扶到家裡,給她的膝蓋上搽了紅藥水,又敷上消炎粉。

  王副館長的父親見冷冰冰的鞋跟壞了,就要給她修一修。

  王副館長正想說什麼,李會計在樓下喊他接電話,他就匆匆去了。

  電話是縣愛國衛生委員會打來的,說下個月五號,省愛國衛生檢查團要來縣裡檢查驗收,文化館拆房工地必須迅速清理好,縣長髮了話,否則,因此評不上文明城鎮,是要處分人的。王副館長答應,他一定將此事轉告老馬,盡快按上面的要求,將環境搞好,不丟縣裡的丑。

  老馬因要給兩個孩子做飯、洗衣服,加上在鄉里工作散漫慣了,上班從不守時。王副館長等了一會兒,見老馬還沒來,就給他留了個條子。回頭看看日曆,見已是月底三十號了,就又在條子上加一句,說自己這幾天帶冷冰冰下鄉走訪業餘作者去了。

  王副館長回家時,冷冰冰正在試鞋。

  他問她想不想和下面的業餘作者見見面,相互熟識一下。冷冰冰因自己一下子成了全縣業餘作者的頭頭,早就想下去轉轉,所以就一口答應,也不管雙膝怎麼痛,跑回家拿上行李,就去車站趕十點鐘的班車。

  冷冰冰走後,父親告訴王副館長,說冷冰冰告訴他,她多次在冷部長面前說,老馬是個平庸的人、無能的人,文化館的工作要想搞上去,必須依靠王副館長。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忽然覺得,其實父親幫人補鞋,得到最大好處的是他,父親這樣作既可以幫他聯絡與別人的感情,又可以從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情報。

  他給仿蘭打了個電話,仿蘭聽說他和冷冰冰一起下鄉,有點不高興。王副館長就開導她,說人家是縣委常委的千金,我就是有賊心,也無賊膽呀。

  王副館長和冷冰冰走後,老馬才到辦公室,見了條子,他有些無所謂。在鄉下,這類檢查他見得多,無非是到時揀個好去處領著檢查團逛一逛,然後用好酒好菜款待一番,就沒有不合格的。老馬不知道,機關工作對此類事是極認真的。機關的人都是你上班我也上班,你下班我也下班,一起看報,一起聊天,你起草文件,我起草報告,都是一樣的事,難分個高下。能分出高下的就是門上貼的「最清潔」、「清潔」、「爭取清潔」等一類的紙條。

  老馬到拆房工地和工頭打了聲招呼,要他們將工程垃圾順順,別太招人眼。

  過了兩天,老馬正在家洗衣服,李會計喊他去辦公室有事。老馬拖了一會,想將幾件衣服洗完,還剩最後一條褲子時,老羅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冷部長在辦公室等了半天,見老馬還不來,發了一頓脾氣後走了,要老馬立即到宣傳部去見他。

  老馬慌了,一扔衣服,手上的肥皂泡也顧不上擦,關上門就往宣傳部趕。

  到了宣傳部後,才知冷部長專門為清理文化館工地上的垃圾而登門的,冷部長是愛國衛生委員會的主任。離五號只剩下兩天時間了,可文化館仍沒有一點動靜。文化館地處縣城最繁華路段,進縣城的車輛和行人都要路過其門前,它的好與差,都是藏不住,躲不掉的。冷部長登門時就很惱火,沒料到又坐了一番冷板凳,若是當時碰見了老馬,他恨不能給他倆耳光。

  弄清冷部長的意思以後,老馬出了一身冷汗,他當場表示兩天之內就是用手捧,也要建築公司的人將垃圾處理完。

  老馬回館後,一邊打電話,一邊怪李會計沒有把話說清。李會計辯解,說冷部長來自然是有事,沒事他來幹什麼,總不會是特意來看望老馬的吧?

  這時八建公司的電話通了,老馬說他要找石經理。接電話的說石經理出差到武漢還沒回來。老馬就說那就找其他副經理。接電話的又說,只有一個副經理在家,但他不是分管文化館工地的。老馬還是要和這個副經理說話。副經理接了電話,問清意思後,為難地說,各工地都承包了,必須由分管的副經理才能解決。

  老馬說了半天仍沒有說服對方。放下電話,他直接去工地找工頭,要他們趕緊將工地清理一下。工頭硬梆梆地說,他們施工從來就是這樣,工程完了才搞清理。

  老馬急了,說:「若不聽我的,這工程就不讓你們做了。」

  工頭一點不慌地說:「那樣更好,我們可以白拿一筆賠償金。」

  老馬急得團團轉,心火上來,牙床腫得像紅蘿蔔,一整夜沒合上眼。第二天起床,眼沒睜開就出外奔波,結果仍是徒勞一天。

  晚上,老馬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給冷部長打電話,說這事他幹不成,撤了職也沒辦法。冷部長無奈,就答應明天到文化館工地現場辦公。

  四號早上,老馬去工地轉悠時,碰見王副館長風塵僕僕地回來了。

  王副館長問他怎麼臉腫成這個樣子,像是被鬼打了。老馬說是上火牙痛。王副館長沒往下問,逕直回家去了。

  早飯後不久,冷部長來了,跟著八建公司的頭頭也都來了。石經理表態表得很好。但他剛說完,分管的副經理就說,這麼多的垃圾,就是日死狗一樣地幹,一天也拉不完,就是兩天也很勉強。

  大家一算帳,果然有道理。

  冷部長一直沒說話。

  李會計這時說:「聽說王館長回來了,叫他來,看看他能想出什麼辦法不?」

  冷部長聽了就點點頭。

  李會計轉眼就將王副館長叫來了。

  王副館長聽了大家的述說後,後退幾步到街中心站了一會,然後又爬到對面二樓的陽台上看了看,下來時,他說:「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這垃圾咱們一點也不搬,像大城市街上搞建築一樣,用塑料編織布圍起來,讓外面的人看不見裡面的情況。」

  大家聽了都說好。

  冷部長臉色也緩和了些,說:「就這樣試試,我明天早上來驗收。」

  冷部長說話果然算話,第二天一早就來了。老馬和王副館長,還有石經理都守在工地旁。

  冷部長繞著塑料編織布看了兩遍,果然圍得滴水不漏,便滿意地笑了,但他並沒有表揚王副館長。王副館長原以為他會這麼做的,心裡已算好,如何回答。所以,他有點失望。

  石經理走後,冷部長到文化館辦公室坐了一陣。他對老馬說:「小王代了幾年館長,為館裡樹起一棟大樓,你可別連一棟小樓也樹不起來喲!」

  老馬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在文化館干一陣,當然也想給大家留點什麼作紀念。」

  從這起,老馬開始特別關注舞廳工程。

  老馬一過問,房子拆得比以前快了,過了一個月,」地基也挖好了。

  可是,就在地基挖好後的第二天,八建公司將人員設備全部撤走了。理由是文化館必須預付十萬元。十萬元到了帳,他們才復工。

  老馬便開始四處籌錢。

  財政局、銀行、計委,他每家至少跑了十遍,才找到一點門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有個妹妹叫肖樂樂,會唱歌跳舞,可是戶口在農村,肖科長放風說,如果能將內樂樂安排到文化館工作,他可以幫忙在地區財政局搞到五萬元財政撥款。

  老馬覺得此事是千載難逢,就召集王副館長、李會計等開館務會。

  老馬說:「五萬元,光利息就可以養活肖樂樂。何況這是財政撥款,是百分之百的划算。」

  大家都表示沒意見。

  老馬說:「那就把肖樂樂作為上次考試的合格者,進行錄取。」

  大家仍沒意見。

  過了不久,肖樂樂就來館裡報到,被安排在音樂組,和老羅在一起。

  又過了不久,肖科長打電話來,說五萬元已經匯出。

  李會計接電話後,就和王副館長說了。

  王副館長說:「我們建這棟樓吃那多的苦,還落下十萬元的債。老馬來,挑好房子白住,從不過問過去的債,一心只想建舞廳,為自己樹碑立傳,這太不公平了。」

  李會計說:「其實,只要和銀行透透風,他們就會用這筆錢去沖舊帳的。」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這樣也行。反正我們也是為公,自己得不到半厘錢的好處。」

  李會計說:「確實如此。」

  上午,李會計提前下班去了一趟銀行。

  下午上班時,李會計瞅空對王副館長說,一切順利。

  老馬等了半個月不見五萬元到帳,他就拉李會計親自去銀行查帳,才知道這五萬元被銀行扣下,還了過去的貸款。

  老馬求爹爹告奶奶,說了一個星期好話,最後還是肖科長出面,銀行才吐出一萬元,不過是貸款,期限一年。

  八建公司用這一萬元,將舞廳的地基填起來後,又停了工。 8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家看電視,外面有人敲門。

  外面很黑,剛開門一下子沒看清,待那人進門後,才知道是老宋。

  多時不見,只聽說老宋發財了。王副館長一見他那副油膩膩、紅光光的臉面,就相信這話一點不假。

  老宋見面就說:「我想整一下老馬這狗日的。」

  王副館長說:「那口氣還沒消哇?」

  老宋說:「除非老馬垮臺。」

  王副館長說:「老馬灣不了。」

  老宋說:「我看未必。上回的考試,大家意見大得很,若是知道老馬私自招收了冷冰冰和肖樂樂,他們不把文化館鬧個底朝天才怪。」

  王副館長說:「你可別到處煽動人造反!」

  老宋說:「你怕什麼?」

  王副館長說:「你還想不想回文化館?」

  老宋說:「老馬一走我就回。」

  王副館長說:「這事牽扯到冷部長,若是得罪了冷部長,可不得了。還有,冷部長知道我和老馬不大合拍,說不定他還猜疑是我謀劃的呢!」

  老宋說:「媽的?沒料到還得放那老東西一馬。」

  又說了一會兒話,老宋從包裡拿一條「阿詩瑪」送給王副館長。他不肯收。老來說,這是他剛才打麻將贏的,沒花本錢,不收白不收。王副館長笑一笑後,不再推辭。

  送老宋出門時,見外面開始下雨了,王副館長就連忙叫仿蘭收陽台上的衣服。

  半晚裡,王副館長被雨驚醒。起床關窗戶時,他發現而下得很猛,很恐怖。

  這場雨下了一個星期,縣裡主要領導都下去防洪。領導下去時都要帶一名記者,電視台的攝像記者被一、二、三、四把手帶去了。冷部長只好叫文化館派個搞攝影的人,隨他一道下去。

  老馬見此項任務重大,就自搞奮勇地隨冷部長下鄉。

  老馬在鄉下干的時間長,有經驗,他想借此機會,在冷部長面前挽回一點影響。他鞍前馬後隨冷部長跑了五天,回來後,冷部長果然在幾個不同的場合表揚了他。

  這一陣縣電視台都是關於抗洪救災的新聞,由於沒人扛著攝像機跟著冷部長,所以電視上一直沒有冷部長的鏡頭,只有幾條口播新聞裡提到冷部長。

  這時,地區群藝館下發了一下通知,準備在全區搞一個「抗洪圖攝影作品大展」。老馬靈機一動,便決定先搞一個全縣關於抗洪救災的攝影作品展覽。

  王副館長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經過半個月的籌備,共徵集到一百多幅作品。老馬也從自己的攝影作品中拿出十餘幅,放入其中,然後由館內幾個在攝影的人,從中挑出七十幅參加展覽。

  王副館長也在其中。

  他對老馬的作品很有興趣,他說老馬拍的這一組作品在用光和造型上,都與《秋風醉了》有質的區別。老馬的這組作品以冷部長在洪水到來之際的各種動作和表情為聯繫,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大家一致同意這十幅作品全部入選。

  展覽定於九月一日開幕。八月三十一日,先搞了次預展,主要請領導來審查。冷部長聽老馬匯報了展覽內容,很是高興。剛好地委宣傳部熊部長下來檢查慰問,冷部長就邀他一道來看預展。

  熊部長和冷部長進展廳時,老馬帶頭鼓掌,王副館長和參展作品的作者也都鼓了掌。

  冷部長掃了一眼那十幅關於他的作品後,就回頭注視熊部長看這些作品的表情。

  熊部長順次序細細看,看到有特點的作品還評說幾句。』當看到老馬的十幅作品時,熊部長忍不住聳起了眉頭。儘管他很快就糾正了這一動作,但還是被冷部長和老馬他們發現了。

  老馬回頭再看自己的作品。不免大吃一驚,別的作品上,投入抗洪的幹部群眾一個個都是泥猴子一般模樣,唯有自己攝下的冷部長,上著白襯衣,下穿絲襪和膠鞋,旁邊還有一個人替他打傘遮雨。老馬喃喃地說:「我怎麼沒考慮到這一點呢?」邊說,兩腿邊發起抖來。

  冷部長送熊部長回賓館後,又回到文化館,展廳裡只有老馬一個人,他正在將自己的作品往下取。冷部長將手中的茶水瓶,一下子摔到老馬的面前,並大吼一聲說:「老馬,你真是一頭教不轉的蠢豬。你可誤了我不淺啦。」

  老馬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部長走後,老馬鎮定精神,到暗室裡泡了幾個鐘頭,仍挑不出一張有關冷部長抗洪的比較像樣的照片。

  他在暗室得坐到天黑,聽見孩子在到處喊,他才出來。

  第二天正式展出,縣委書記要來剪綵,冷部長不能不來。

  剪完彩,進了展廳,冷部長看見昨天老馬取下照片的地方,換了一幅二十寸的大照片,也是關於他的。

  縣委書記看了這幅照片,直說拍得好,拍出了冷部長的精神面貌。

  這幅照片的作者是王副館長。

  只有他們倆自己清楚,這張照片是幾年前拍的。當時冷部長還是個科長,有一天,他拖著板車去煤廠買煤,回來時遇上了雷陣雨,他將衣服脫下來遮住車上的煤,冒雨往家裡拖,正趕上王副館長拿著照像機在路旁屋簷下躲雨,就將他這狼狽樣子拍了下來,照片洗出來後,還和他取樂了一陣。

  冷部長過後托冷冰冰捎了一句話給王副館長,說他的鬼點子真多。

  王副館長拍的這張照片被選送到地區參加展覽,受到一致好評。並被改名為《宣傳部長》發表在省報上。

  九月底,冷冰冰悄悄告訴他,老馬要被調走了。

  果然,沒隔幾天,老馬就被組織部找去談話,讓他去縣農科所任黨支部書記。 9

  者馬一走,上面又讓王副館長代理館長。

  他一個電話打到八建公司石經理的家裡,要明天就讓舞廳工程重新開工,並且在一個月內竣工。石經理叫了一陣難處,最後雙方商定,大後天正式開工,十月中旬交付使用。

  王副館長又在館裡宣佈,舞廳十一月一日正式開業。

  他估計,每年一到十二月,縣裡就開始調整各級領導班子,所以,自己在這之前必須幹出點實績來,別把這次良機錯過了。

  王副館長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就讓李會計準備兩千塊錢現金,他要到省裡去要錢。

  李會計忙了兩天,也只籌到五百元。

  走的頭一天中午下班之前;老宋忽然來了,找著王副館長,要求重新上班。

  王副館長見他來,心中就有了主意。老宋說了以後,他就答應下來,但要老宋向館裡上繳一點管理費。老宋一點沒猶豫,反問上繳多少。王副館長說就兩千吧。誰知老宋眉頭也沒皺一下,就從懷裡掏出一疊百元票子,數了數後,抽出一半扔給王副館長。弄得他一時後悔,想真該將數字說大一點。

  後來,王副館長想出一個補救措施,讓老宋陪他一道上省裡去要錢。

  在宣傳口,王副館長會要錢是出了名的。他平時對上面的人捨得下本錢,所以急需錢時,總有人出來幫忙。

  這回出去,又得到老宋的鼎力相助。老宋在外面跑了大半年生意,對省裡的人現在想的什麼非常熟悉,想尿尿的就送夜壺,想睡覺的就送枕頭。再加上在黨的機關工作的生意朋友幫忙,來來去去,只一個星期,就從文化廳和財政廳各要了五萬元。

  回來一說,冷部長還不大相信,半個月後,省裡的錢到了帳,大家才服了。

  王副館長從省裡回來,發現父親又抽起擱下多年的旱煙筒。

  晚上和仿蘭親熱一回後,仿蘭告訴他,女兒近一段老喜歡喝他父親泡的水,昨天她將女兒喝的水嘗嘗後發覺,那水裡有一股旱煙味。王副館長並不在意,解釋說,旱煙氣味本來就很重,加上父親的手摸了碗沿,氣味就更明顯了。

  仿蘭又告訴他,他走後的第三天,老羅喝醉了酒,從老馬屋裡出來後,站在走廊上,指名道姓地罵王副館長心太黑,殺人不用刀子,難怪他家要斷子絕孫。他父親聽了這話後,氣得拿上補鞋用的割膠刀,要去找老羅拚命。幸虧李會計在場,他力氣大,才拖住。

  王副館長歎了一口氣說:「你也不給我家爭口氣,一胎生下個兒子。」

  仿蘭捶了他一下說:「你有本事再弄個准生證,我一定給你生個兒子。」

  王副館長說:「不說這無味的話了。不過老羅這雜種,有機會再犯在我手上,非要整得他跪著走路。」

  第二天,王副館長在家休息,睡懶覺睡到上午十點還未起床。躺在床上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說話,細細聽,聽出是李會計的娘,又送鞋來讓父親幫忙補。

  二人拉了一會兒家常話,父親便改了話題,問:「你先前說,如果第一胎生下的孩子殘廢了,就可以生第二個?」

  李會計的娘說:「那還有假,我兒媳婦的同事頭胎生個孩子是啞巴,計生辦的就讓她生了第二胎。兩胎還都是兒子呢!」

  父親歎氣說:「人家怎麼有那好的福分。」

  又說了一陣,李會計的娘約好來拿鞋的時間就告辭走了。

  王副館長穿好衣服,從房裡走出來時,父親吃了一驚,問:「你沒上班?」

  王副館長說:「出差累了,休息半天。」

  剛刷完牙,李會計就來傳話,說冷部長打電話來,不同意這麼隨隨便便就讓老宋回館裡上班,不然,單位就成了廁所,可以隨便進,隨便出。冷部長要館裡寫出正式報告,老宋寫出全面匯報,送給他看看後再說。

  王副館長和李會計商量一陣,覺得老宋的匯報可以叫老宋寫,就說館裡要,別的都得瞞著老宋。

  後來這事老宋還是知道了。他當著冷冰冰的面說:「你爸爸是個偽君子。」

  老宋心裡對冷部長的怨恨越發深了。

  老馬走後,人還住在文化館,新單位沒有房子給他住,他也捨不得搬出這套三室一廳。

  王副館長抽空上老馬屋裡坐了一回。去時,老馬正在喂罐頭瓶裡的一隻金魚。

  王副館長說:「你這麼喂,不出三天,魚就會憋死。我有一隻魚缸,閒著沒用,送給你好了。」

  說完,就轉身出門,不一刻,真的拿來一隻魚缸。

  老馬非常感謝。

  王副館長問他在新單位工作怎麼樣。老馬說,那單位裡頭頭本來就多了,他去後,只是每月主持開兩次支部會。幸好學會了喂金魚,他還準備栽幾盆花。王副館長說,難得他這麼快就想開了。

  老馬將金魚換地方時說:「上次老羅賴著在我這兒喝酒,我又不好攆他。結果喝醉了,罵了你的人,搞得我真不好意思見你。老羅這人是很令人討厭,我當初想依靠他開展工作,真是有眼無珠。」

  王副館長來老馬屋裡,本來是打算問問那次老羅借酒裝瘋的情況,同時暗示一下老馬,讓他少過問館裡的事。見老馬主動說起,反覺自己過慮了。就說:「當初,在一些事上,我與你配合不好,你走後,才覺得實在可借。」

  又問了老馬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王副館長便推說有事,得走了。臨出門時,他許諾說過幾天送兩條名貴金魚給老馬。

  第二天,他就給老馬送來一隻墨龍和一隻獅子頭。

  到了十月半,舞廳進入了內部裝修階段。天氣也漸漸涼了,王副館長就讓石經理拿出那筆錢,安排全館的人到北戴河旅遊。

  老馬也去了,是王副館長請他去的,還讓他在路上帶隊。

  王副館長自己沒去,他一人在家照料舞廳的事。他讓李會計每天打個電話回,匯報路上的情況,特別是大家的情緒。

  李會計打電話回,總說大家情緒很高漲。

  這天,仿蘭冷不愣了地問他一句:「你聽說過用煙油泡水喝,可以讓好人變成啞巴的秘方嗎?」

  王副館長說:「小時候,好像聽大人們這樣說過。」

  仿蘭不再說話,等王副館長上班去後,她並不送女兒上幼兒園,對王副館長的父親說她要去燙髮,趁父親不注意,她偷偷溜進父親房裡,躲在蚊帳後面。

  過了一會兒,女兒叫渴,要喝水。

  仿蘭看見父親倒了一杯水,然後用一根細鐵絲,從旱煙桿裡一點一點地掏出些煙油,放到茶杯裡攪了攪,便端給女兒喝。

  仿蘭大叫一聲,從蚊帳後面跑出來,奪過那杯水,一下子澆到父親臉上。

  事情也巧,王副館長到辦公室門前準備開門,才發現鑰匙忘了拿,就轉身往回走。在樓前碰到宣傳部小閻和組織部姚科長和張科長站在路邊說話,他就走攏去湊和了幾句。大家都盼舞廳早點建成。王副館長再次許諾,到時候他負責供應他們的票。

  」等回到家裡,正好聽到仿蘭在罵:「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想害我的女兒,我到法院去告你!」

  王副館長一步跳入屋內,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仿蘭將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她原以為丈夫會幫她一起懲罰父親,誰知王副館長走上來,照准她的左臉扇了一耳光,又朝右臉掠了一巴掌,並罵道:「你這個不行孝的女人!為了一件小事就將開水往父的臉上澆,將父的臉燙成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出去見人,大家會指著我的背,罵我是只要老婆不要父親的傢伙。你以為喝點煙油水,就真能讓人變成啞巴?你到醫院去問一問!真的這麼容易,那天下的啞巴不知有多少!」

  仿蘭被王副館長兩耳光打惜了。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抱起女兒就往外跑。

  王副館長知道她是回娘家去,也不阻攔,反說:「想通了就自己回來,我沒空去接。」

  仿蘭走後,屋裡只剩下王副館長和父親。

  王副館長將正紅花油往父親臉上抹了些,什麼話也沒說。剛抹了幾下,父親掙脫他的手,鑽進蚊帳裡,用被子包著頭,一聲聲地低嚎起來。王副館長聽見父親在哭訴:「巧兒,你怎麼不帶我一起走呢,讓我留在陽間活受罪。」巧兒是母親的乳名。

  王副館長一聽到母親的名字,眼淚就流出來了。母親生下他不到兩個月就死了。母親死時,他還叼著她的奶頭。之後,父親打光棍將他帶大。

  家裡這一番鬧,外人並不知道。

  這天李會計打電話回,說旅遊人員已到了武漢,明天就可以到家。

  王副館長接完電話後,就給仿蘭單位打電話。仿蘭接著電話,聽見王副館長要她回來,不然,全館人員明天回了,將這事傳出去,那就會將他所有的優點一掃帚掃掉了。仿蘭在電話裡只是嗯嗯,沒說回,也沒說不回。

  天黑後,王副館長見仿蘭還沒回,就歎了口氣,準備到仿蘭娘家去接。走到半路上,碰見仿蘭拖著孩子過來了。

  晚上,王副館長待女兒睡著後,就開始厚著臉皮撩仿蘭,撩了一陣,他就得手了,夫妻倆頓時就和好如初。

  仿蘭口來後,父親就搬出他已多年不用的補鞋箱,到街上去擺了一個攤。每天早上,仿蘭母女倆沒起床他就出了門,夜晚等她倆睡後才收攤回家,三餐飯都是王副館長送到街上去吃。

  外出旅遊的人回來,見八建公司已將舞廳修好了。

  王副館長召集大家開會,講清離十一月一日舞廳開業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星期了。他要求大家在這一段時間裡、克服一切困難,不分晝夜加班,一定要將舞廳內的各種設施裝模搞好。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答應了,連老羅也表了很好的態。

  文化館的人從沒有這樣齊心,剛好整五天,就將一切都佈置妥當了。

  那天下午,王副館長將電閘一合,舞廳內頓時華燈齊放,音樂悠揚,大家忍不住跳了幾支曲子。

  冷冰冰回家吃晚飯時,朝冷部長描述了一通。冷部長擱下碗筷,要冷冰冰陪他到舞廳去看看。

  冷冰冰連忙給王副館長打了個電話。王副館長得信後,又以冷部長的名義,請幾個有關單位的頭頭來看看。同時,又讓肖樂樂她們幾個,好好打扮一下,晚上陪冷部長他們好好跳一回。

  冷部長來後,對舞廳的一切都很滿意,只是說舞廳還應取個名字。

  王副館長連忙檢討自己的疏忽。

  冷冰冰趁機在一旁說:「老馬搞了快一年只搞了個屋基,王館長卻只用一個半月就搞起來了。你再讓他這麼『代』下去,我都對你有意見。」

  冷部長彈了女兒一指,說:「只要真是人才,總會有用他的時候。」

  王副館長忙說:「那是。那是。」

  冷部長他們玩到十點半才走。

  他們一走,王副館長就召集老宋、冷冰冰和李會計商量給舞廳取個什麼名字。大家要王副館長先說。王副館長就說:「老馬那張攝影作品,不是叫《秋風醉了》嗎?我把它動一個字,叫『醉秋風』如何?」

  大家想了想,覺得似乎還不是最好。

  往下,每個人都提出了十幾個名字,都不滿意,和這許多名字一一比較,「醉秋風」反越顯得合適。

  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就叫「醉秋風歌舞廳」。

  第二天上午,王副館長就舞廳的名字向冷部長作了匯報。

  冷部長聽後,沉思一陣,突然說:「不行!不行!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舊社會的妓院。」

  王副館長嚇了一跳,他怎麼也沒料到冷部長會產生這樣的聯想,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冷部長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圈,說:「我有主意了,依然是這三個字,只是將它來個本末倒置,叫『秋風醉』如何?」

  王副館長心裡有苦說不出,嘴上卻連連叫好。

  十一月一日晚七點半,秋風醉歌舞廳正式開業。

  沒幾天,地區報紙就刊載了一則消息:我區第一座現代化舞廳日前在某縣文化館正式開業。該項工程幾經磨難後,在現任負責同志的艱苦努力下,只用四十天就完成了全部基建和裝潢任務。

  王副館長尚未看到報紙,小閻就從宣傳部打電話來質問,這則消息是誰寫的?光你王館長一人努力,就沒有領導的支持嗎?

  王副館長知道小閻口氣這樣硬是有來頭的,他背後是冷部長。

  舞廳開業一個星期,就純收兩千元。李會計告訴他這個消息後,又告訴他另外一個消息,上面已確定,小閻來文化館當館長。 10

  小閻上任講的第一句話是:「我不像老馬。老馬年紀大,我年紀輕。處理事時,可能沒有老馬考慮得周到。」

  這話明顯是一種示威。

  果然,這次分工時,生副館長只分管業務,其餘人事、財經,小閻都攬了過去。

  小閻來之前,舞廳由老宋負責。老宋對付那不買票進舞廳的人,有幾套辦法,所以舞廳一直收入很高。小閻來後,將老宋換

  了。他怕老宋有意見,就讓老宋回文學組,說是讓老宋發揮專長,加強文學創作的力量。老宋有苦說不出,只得忍了。小閻讓肖樂樂負責舞廳。他每天至少要從肖樂樂那裡拿走二十張舞票,拿到縣委會和縣政府院子裡去作人情。

  李會計經常到王副館長面前訴說,說這個舞廳簡直成了小閻的私人樂園。

  王副館長一點權沒有,也就無計可施。

  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提了幾個開展大型文藝活動的方案,小閻都同意,但又附上一條,說要做到以活動養活動,實行經費自理,館裡最多只負責活動結束時,加一次餐。他只好自己打退堂鼓,弄得小閻還在支部會上批評他,說他光說空話,只有計劃,沒有行動。

  有一次,他發現冷冰冰剛寫完的宣傳牌上錯一個字而造成政治錯誤。他裝作沒看見,趕忙走開。可是,宣傳牌掛出之前,小閻還是發現了問題,及時改了過來。

  舞廳收入雖然沒有老宋負責時高,但仍是夠可以的了,全館的人員只要沒有曠工,每月都能拿到十幾元的額外獎金。所以,小閻為人雖然霸道,大家也還覺得可以忍下去。

  轉眼到了五月。

  這天,小閻將老宋叫到辦公室,要他寫一篇紀念「延座講話」的文章。

  老宋說他這一段老是頭痛,連借條也寫不了。

  小閻在全館人員中,唯獨對老宋有點膽怯,有一次他對冷冰冰說,全館人都無法把他怎麼樣,將來他要栽跟頭,可能就栽在老宋手上。

  老宋因手裡有了大把的錢,回文學組後,他將往日寫的小說、詩歌和散文清點了一下,然後就常往省裡跑,每跑一次,就有一兩篇作品發表出來。弄得老宋名氣日益大起來,連冷部長都不敢輕視他。

  小閻見老宋不肯寫,就轉而叫冷冰冰寫。

  冷冰冰花了五天時間,將文章寫了出來。交給小閻看後,小閻說很好,很合他的意。然後就叫人沙到宣傳欄上去。

  這期間,老宋又去了一趟省城,興致勃勃地回來時,猛地見宣傳欄上的文章,不由得火冒三丈,揀起路邊的廢磚頭,將宣傳欄砸了一個大窟窿。

  老宋行李也沒放下,扭頭就去休干所,找宣傳部的元老董部長告狀。

  董部長一聽說冷冰冰寫文章,將全縣過去的文藝創作,說成是在極左思潮影響下,出現「假大空」的虛偽繁榮,頓時火冒三丈。冷部長是董部長提拔起來的,所以他才格外生氣。但他不好直接罵冷部長,畢竟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他給冷部長撥了一個電話,說自己聽說文化館最近組織人寫了一篇好文章,他想拜讀一下,等等。

  冷部長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親自到文化館將小閻臭罵一頓。

  冷部長也是急了,不管旁邊還有個王副館長。

  等冷部長走後,王副館長裝作隨口說:「看來世上真的沒有常勝將軍,誰都會有剋星的!」

  小閻聽了默不作聲。

  自此以後,小閻謹慎多了,對老宋越發客氣。老宋不賣帳,他跟王副館長說,這隻小牛犢下場肯定還比不上老馬。

  王副館長的父親在街上擺了半年鞋攤,人顯得更蒼老了。王副館長托好多人勸父親收了這鞋攤,他自己也求了許多遍,父親就是不答應,說要我回去,只有一個條件,叫你媳婦給王家生個兒子。父親吃飯仍是一日三餐送。有時候,王副館長有事不能送,仿蘭就請老馬幫忙送。因為這,王副館長和老馬的關係特別親密起來。

  父親幫人補鞋,人家給錢他就收,人家不給錢,他也不要。偶爾將人家的鞋弄壞了,他就買一雙新的賠出去。

  宣傳欄事件過後不久,冷冰冰花了一百多塊錢,給冷部長買了一雙皮鞋,作為生日禮物。冷冰冰將皮鞋從商店裡拿回來時,小閻見了直誇漂亮。

  過了幾天,小閻去宣傳部,見冷部長腳上的新皮鞋破了一個洞。一問才知道,前天,冷部長下鄉去,走到半路上,碰見一個小偷搶一位老頭的錢包。冷部長讓司機停下車,帶著車上其他的人一起上去捉那小偷。小偷急了,拿出刀子來威脅。急切之中,找不到其它武器,冷部長就脫下皮鞋迎戰。小偷倒底被抓住了,但新皮鞋卻被刀子戳了一個洞。

  小閻在秘書科,幹慣了跑腿的事。見此情景就習慣地叫冷部長將鞋換下來,他拿去找人補一補。

  冷部長也是習慣了的,小閻一說,他就依從了。

  小閻提著冷部長的皮鞋,到街上問了幾個鞋攤,要價一個比一個高,他就找到王副館長的父親,要他幫忙好生補一補。

  王副館長的父親聽說這鞋值一百多元,就說。「我還從沒補過這麼好的鞋,冷部長讓我補,是瞧得起我。我就是將身上的皮割一塊下來,也要將它補好。」

  王副館長的父親不知道現在的皮鞋越好,皮子越薄,越不耐穿。他用鉗子夾住洞邊的皮,想看看洞裡面破成什麼程度,手上還沒怎麼用力,那皮子就嘩地一下,被撕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

  他一下子傻眼了,生怕自己一生的名譽被這雙鞋毀了,就拚命想辦法補救。結果,鞋面上的洞,由小變大,由一個變成幾個。

  小閻過了一個小時來拿鞋時,一見鞋成了這個樣子,就急得跳腳,大聲說:「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補什麼,去買一雙賠給別人算了。」

  王副館長的父親手一哆嗦,鞋子掉了下來。

  小閻又說:「你補不了就該早點說一聲,我好找別人去。到了這一步,看你怎麼賠?你若不賠,我就將這破鞋掛在你的頸上,讓你去遊街!」

  王副館長的父親將頭埋在雙膝中,不敢目半句。

  這時,肖樂樂來傳話,說冷部長打電話來,讓他趕緊送鞋去,冷部長有事要出門。

  小閻於是說:「這樣,這鞋我先墊上錢,買一雙賠人家,回頭你將錢還給我。

  小閻說完就走了。

  這天,王副館長到縣鑄造廠當該廠「紅五月歌詠比賽」的評委主任去了,中午飯由老馬幫忙送。

  老馬送飯時,見鞋攤上沒人,等了一會仍沒人,他沒在意,將飯盒放在小板凳上,自己先回了。

  傍晚,王副館長回來時,見父親的攤子是空的,一個叫花子正捧著父親的飯盒大口吞嚥,心下起了疑問。他捧走叫花子,將鞋攤收拾好擔回家。再一打聽,便知事情不妙,忙叫上幾個人幫忙尋找。

  他沿著護城河找了個來回,沒有發現什麼。

  往回走到十字街,迎面碰上老宋。

  老宋急忙忙地說:「快!快去醫院!你父親在那兒賣皮呢!」

  原來,王副館長的父親等小閻走後,就打定主意到醫院裡賣血。醫生見他年紀大,沒有答應。剛好,一個被火燒傷的人需要植皮。醫院剛開始做這種手術,沒人敢賣自己的皮膚給別人。王副館長的父親願意賣,一化驗,正合適。醫生剛要下刀子時,老宋趕到了。

  王副館長一進醫院,就聽見父親在手術室裡叫:「我自己的皮,我願賣,誰也管不了!」

  父親一見兒子,叫得更厲害了,還伸手搶醫生的手術刀和手術剪。

  王副館長說:「父,再怎麼難的事,還有兒子替你頂一陣呢!」

  父親說:「你別管我。我什麼用處也沒有了,還不如一刀一刀地割死了好!」

  王副館長說「你真要這樣,那我還有什麼顏面出去見人?乾脆先將我的臉皮割了!」

  說著,他雙膝一彎,人就跪在地上。

  老宋說:「王師傅,王館長大小也是個領導,你這樣不講情面,不等於是拆他的台嗎!」

  鬧了半天,醫生也有些煩,開始攆王副館長的父親走。轟的轟,勸的勸,總算將他弄下手術台。

  這邊王副館長早被人牽起來,大家一起到外面的休息廳坐下,聽王副館長的父親訴說事情經過。

  父親痛心地說:「我一生的名聲,全叫這雙鞋毀了。」

  大家對他這話沒興趣,一齊大罵小閻。

  老宋說:「這次不把姓閻的整倒,我就四隻腳走路。」

  眾人都義憤填膺地說了許多話。

  王副館長的父親要王副館長將鞋賠給小閻。老宋叫別賠。他不同意,說損壞東西要賠,這是天經地義的。老宋說,這回若賠了,那就是天不經地不義。

  王副館長的父親一急,加上餓了兩餐,頭便昏起來。王副館長趕緊讓護士給他推了一瓶葡萄糖。

  七拖八拖就到了晚上十點。看熱鬧的人都散了,只剩下王副館長和他父親。老宋推說有事,先走了。

  等他倆回到家,仿蘭已摟著女兒哭過幾場了。她以為父親是為了她而出走的,那樣,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戳她的背脊骨。見父親回來,她連忙起身熱情招呼。

  父親只想睡覺,直往房裡鑽。

  這時,老宋來了。

  老宋先回家,寫了一篇新聞稿,《鞋匠割肉賣皮,只緣官官相逼》。老家將文章給王副館長過目。

  王副館長見文章中點了冷部長的名,就不同意,要老宋刪去冷部長,他說冷部長是被小閻利用了,他是無辜的。

  老宋嘴上答應,卻沒有改,仍然原封未動地寄給了省報。

  沒多久,文章登出來了。不過不是登在省報上,而是登在省報辦的內部參考資料上面。冷部長那一條線還是被刪乾淨了,讀文章覺得那鞋是小閻自己的,標題也被改成《老鞋匠失手本該賠償,年輕人可惡逼他賣皮》。

  又過了幾天,縣裡派人到館裡,討論如何給小閻處分。大家一致認為,給他一個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就夠了。

  半個月後,小閻的處分下來了,是雙開除加雙留用察看。並調到老馬當副鄉長的那個地方去當一名中學教師。和別的犯案人一比,大家都認為處分太重了。老來說這是捨率保車。

  小閻走時,王副館長派李會計和肖樂樂將他一直送到學校。他倆回來時,說學校對小閻的安排還可以,教附小的思想品德課,課不多。 12

  王副館長又開始代理館長了。

  這次他汲取了前兩次代館長時的教訓,有事多請示,多匯報。

  其實,在討論給小閻的處分時,他就開始想自己這次如何代館長了。所以,小閻走後第三天,他就去找冷部長匯報自己的工作計劃。

  冷部長聽說他要搞鐳射電影,就潑了一瓢冷水,說電影是電影公司的事,文化館不要把這池水攪渾了。還說,能將舞廳辦好就很不錯,別把風頭出得太足了。

  王副館長當時沒爭辯,心裡卻說:燒三根香,放兩屁,菩薩不說話,問你自己過不過意?我就是要代一回館長,做一樁大事,搞得你非提我當正館長不可。

  他回文化館後,讓李會計去外貿賓館訂了一桌酒菜,將公安局、工商局等有關單位的關鍵人物請來吃了一頓。王副館長在席間說了搞鐳射電影的事。縣裡的人只聽說過這碼事,上省城時,見鐳射電影都在一些高雅的地方放映,也沒機會開眼界,便都答應大力扶持這件新生事物。

  等冷部長察覺時,王副館長已將營業執照拿到手了。就連買機器的錢也已籌到了一大半。

  接下來王副館長要到深圳去買機器,當然,主要是聯繫片源問題。

  仿蘭過去從不拉王副館長的後腿,這一次她說什麼也不放王副館長出去。王副館長的父親,自那次從醫院回來後,就一蹶不振,躺在床上只能靠王副館長每餐送碗粥度命,開始是小便失禁,這幾天大便也失禁了。王副館長一走,剩下媳婦怎麼好料理公公呢!

  王副館長先一想,覺得自己的確不能離開。後一想,鐳射電影的事已是騎虎難下了,不一氣呵成地辦好更不行。他打定主意瞞著仿蘭偷偷走,家裡的事只好將她逼上梁山。

  隔了一天的早上,他裝著起來給父親擦洗身子,將陽台上沒干的衣服捲成一團塞進提包裡,開開門悄悄走了。

  這次去深圳,李會計、老宋等都想與他作伴,他卻選了冷冰冰。他想通過冷冰冰來緩和與冷部長的關係。

  在深圳,他倆一起選中機器後,王副館長就有意避開了,讓冷冰冰一個人去和老闆談價錢。回來時,冷冰冰給家裡每人買了一枚金戒指,還送了一枚金戒指給仿蘭。王副館長心知她吃了回扣,想到回家後,仿蘭這一關不好過,他就代仿蘭收下了。

  王副館長走後沒多時,仿蘭就發覺了,她追到車站,客車剛開出兩分鐘。回屋後,見父親那番模樣,本想不理,又於心不忍,狠了狠心,只好閉上眼睛給父親擦。她剛動手,父親卻弱弱地叫著:「不,不,不!」

  正在為難時,李會計的母親提著菜籃來了,說是看看王師傅好些沒有。見此情形就說:「你去幫我將菜買回,我去替你找個人來幫他擦。」

  仿蘭心想誰願做這下作的事,就多了個心眼,先出門去,在樓下躲了一會。見李會計的母親還沒下來,她就悄悄返回去,走到窗外,她聽見屋裡有女人低低的抽泣,和嘩嘩的水響,偶爾還能聽到父親的低聲歎息。仿蘭退下後,去菜場買了李會計的母親要買的幾樣菜,又自己掏錢買了兩斤豬肉擱在籃子裡。她買東西時,頭一回不性急,不管別人怎麼插隊,都不心煩。

  回家時,見屋裡仍只有兩個人,仿蘭就說李會計的母親不該沒幫忙留住來幫忙的人,她買了一塊肉本來是要謝那人,現在只好給李會計的母親了。謙讓了一陣,父親在床上叫李會計的母親收下,這事才算完。

  然後,仿蘭要李會計的母親每天上午請那人來一次,她借口圖書館每天上午忙,離不開人,將門上的鑰匙給了一把李會計的母親。李會計的母親推也沒推就接受了。

  王副館長惦記著家裡的人,拚命往回趕。到了縣城,一出車站他就扛著機器先到辦公室。

  進門後,見從前老馬和小閻坐的那張桌子後面,坐著一個陌生人。

  一問,才知是剛上任的館長,姓林,是從部隊轉業回來的。

  王副館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無話。

  倒是林館長見他這熱的天出差回來,連忙又是敬煙又是泡茶,還打開電扇,對著他吹風。

  吹了一會兒,王副館長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王副館長打了幾個噴嚏以後,回家就病倒了,燒得很厲害,老是在三十九度左右不退。連醫生也吃驚,這麼年輕力壯的一個人,未必真叫一個小小的感冒治趴下了。熬了一個星期,總算退燒了,跟著又住了一個星期醫院,每天吊一瓶氨基酸,前後一算帳,一場感冒花去文化館上千元。

  住院的後幾天,王副館長嫌醫院吵,吊完氨基酸以後就回家。

  回到家裡,他依然睡不著覺,一個問題反反覆覆地想個通宵。

  父親半夜裡總是發出恐怖的呻吟,醒後就喚他去,哭訴祖上人在夢裡是如何地用酷刑折磨他,說他教子無方,讓王家香火斷了。

  王副館長心頭壓力更大了。老想自己這幾年何苦這樣賣力呢,什麼好處沒撈著,反而連個兒子也沒有,弄得一家人都傷心。第一次代館長將文化館大樓建起來了,第二次代館長,修了一座舞廳,第三次代館長雖然只有二十來天,也幹成一個鐳射電影,可這些都被別人揀了便宜,自己卻是吃力不討好。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吊氨基酸,李會計來看他。李會計告訴他,鐳射電影今天搞首映式。李會計給了四張票,讓他給醫生護士,以表示感謝。

  王副館長將這票隨手遞給在旁邊照看的那位護士。護士拿著票出去一會兒,幾乎全內科的醫生護士,都來朝他要票。

  這時,李會計尚未走。王副館長就問他還有票沒有。李會計說票倒有,但都是給縣裡領導的。王副館長一聽,劈手將李會計手裡提包奪過來,拿出裡面的票,一人撕兩張,邊撕邊說:「有些當官的吃人不吐骨頭,這兩張票他們當便紙使還嫌小。」

  其它科室的醫護人員,聞訊也來了。一大摞票轉眼就剩下十來張。李會計一把搶回去,討饒般地說:「這幾張是給關係戶的,實在不能再給了。」

  沒票的人仍在纏著王副館長,他只好叫李會計回頭再送二十張舞票來,然後,只要他在這兒住著,保證每天十張電影票,十張舞票。

  看過鐳射電影的人,回來都說夠刺激。秋風醉舞廳的曲子,又迷死個人。所以,醫院上下都對王副館長很好。

  那天晚上,父親呻吟又起時,他突然起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不試試讓醫生幫忙開個假證明,說女兒有先天性心臟病,然後到計生委去弄個准生證,讓仿蘭再生一胎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醫院。

  他不去病房,而是去內科高主任家。高主任一家都成了鐳射電影迷,見他到了,忙讓坐。他先將從深圳帶回的一條「萬寶路」遞上,再說自己女兒身體如何不好,可能是先天性心臟病,希望高主任高抬貴手,幫忙確認一下。

  高主任笑著問:「是確診,還是確認?」

  王副館長一慌不知說什麼好。

  高主任的愛人在一旁說:「你這老高,何必明知故問。王館長是個老實人。」

  王副館長聽了這話,索性將家裡的一切都攤開說了。

  高主任聽了,轉身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病情診斷書,填寫起來。邊填寫邊說:「人就是這樣,政治上進不了,總得在生活上有個精神寄托。」

  寫好後,就遞給王副館長。

  王副館長一看,全是按自己說的寫的,而且連醫院的公章都預先蓋好了。

  高主任說:「我是第一次這樣看病的。」

  王副館長見他寫得這樣從容,不相信這是第一次,就問:「不知到計生委那兒的手續怎麼辦?」

  高主任說:「管他怎麼辦!你將這個診斷書直接交給李水蛇,他自然會親自替你辦的。」

  高主任的愛人說:「李水蛇的腎不好,全靠老高給他治!不過申請書你可要寫一份。」

  高主任又說:「等你拿到准生證時,往你父親眼前一晃,准保他的病能好!若是沒好,我就將這條『萬寶路』還給你!」

  王副館長針也不打了,回家寫好申請書,又找李會計蓋上公章,便去找李水蛇。

  李水蛇是計生委李主任的綽號。見了高主任的診斷書,果然不敢遲疑,不到半個小時就將准生證交給了他。

  王副館長隨即打電話,要仿蘭到醫院婦產科去下避孕環,說他已搞到准生證了。仿蘭還以為他是開玩笑。

  從婦產科回來,王副館長將准生證真的拿給父親看了看。父親眼珠一亮,忽然就坐起來,接過准生證,雙手捧著,先哭一陣,接著大笑起來。「

  等父親平靜些後,王副館長就和仿蘭進了臥房。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滋味很特別。王副館長一聲說;「你一定要給我生個兒子!」仿蘭一聲回答:「我一定要給你生個兒子!」

  下午,王副館長去辦出院手續時,碰見高主任的愛人。高主任的愛人教他每次同房之前,夫妻倆都用小蘇打水洗下身,成功率會高很多。

  父親的病一天天見好了。當他聽到仿蘭已經懷孕時,就搖搖晃晃地下了床。過了幾天,見自己走路已穩當些,父親就要回鄉下去,說八個月他可以養兩頭大肥豬,等仿蘭生孩子時,他就將豬賣了錢,給她母子倆補身子用。

  王副館長拗不過,只得由他去。

  王副館長每天去辦公室點個卯就回家做家務,家裡的一切事他都包了,讓仿蘭整個地歇著。

  農科所半年前開始做花鳥蟲魚的生意,老馬屋裡這類東西很多。王副館長隔三差五地去拿一樣過來,時間不長,屋裡就變得一派鳥語花香了。

  王副館長每天晚上七點半左右,必到秋風醉舞廳和鐳射電影廳門前轉一轉,遇到熟人,就叫看門的放進去。

  林館長不管他。

  當過兵的人,總是講義氣。林館長在他生病時,曾來家探望過,當面說自己是雀占鳳巢。林館長還吩咐李會計,不管什麼時候,只要王副館長要票,也不管是舞票還是電影票,要多少就給多少。對別人卻卡得很死。

  仿蘭對王副館長說:「小林這是在用軟刀子捅你呢!」

  王副館長說:「我已經死了那個心,不想當官了,他捅我有何用!」

  他照舊每天去拿票。別人拿不到票,便漸漸對他有意見了,開始時見面還說幾句話,到後來,就只點點頭稱呼一下就完事。就連者宋和李會計也變得生疏了。不過老羅是例外,過去老羅見了他總像仇人一樣,但近一段變得客氣了,有時還和他開個小玩笑。

  和外面熟人的關係也變了。以前,王副館長工作挺忙,和熟人碰面了,倉促揀幾句要緊的說了,便走路。現在不同,上街買菜,不過五百米的路程,可沒有兩個小時是回不來的,因為只要碰見熟人,不管有事無事,他總要走攏去,站著和那人說一陣。

  有一次,王副館長在街上碰見了冷部長。他見冷部長提著菜籃買菜,有些驚奇。冷部長說:「今天是星期天,買買菜,讓人輕鬆一下。」

  王副館長馬上說:「那我每天都買菜,不就每天都是星期天?」

  冷部長笑起來,問他這一陣在忙什麼。

  王副館長說他搞了幾十盆花,光早晚搬進搬出就把人累死了,而且各種花澆水的最佳時間不一樣,更是把人攪昏了頭。還要喂鳥,那東西比養兒子還艱難。

  他說了一大通,冷部長聽得有滋有味,沒有打斷一下。只是在他說完後,冷部長才問,館裡的工作近段搞得如何。

  王副館長半年多不問館裡的事,就胡亂說,基本上是按你的講話精神去做的。

  冷部長一聽這話就來了勁,問大家對他的講話有什麼反應。

  王副館長哪裡知道冷部長的什麼講話,都是編的,見冷部長追問,就只好再編,反正是揀好的說。

  冷部長很高興,說過一陣閒了,他要到文化館來蹲一段時間的點。

  隔了幾天,冷冰冰來家裡玩,臨走時,她說冷部長想要幾盆花。冷冰冰說過就自己去挑,結果,拿走的都是名貴品種。王副館長很是心痛了一陣。

  林館長的愛人和小孩在哈爾濱,轉業時,林館長要回南方,愛人不同意,鬧僵後,林館長一個人回來了。他沒要別人騰房子,就將館長辦公室隔出半間做臥房,一個人住在辦公樓上。

  王副館長有天去點卯時,進林館長的臥房坐了坐,發現屋裡的一盆曇花很眼熟,想一想後,記起這是冷冰冰上次從他那兒拿走的。

  第二年開春時,仿蘭生產了,王副館長如願以償地得了個寶貝兒子。

  王副館長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正在親仿蘭的臉時,護士進來說外面有人找。

  王副館長出來後,見走廊上站著面黃肌瘦的一個人,他半天才認出是小閻。他要和他握手,小閻忙將手藏到背後,說他有黃疽肝炎。王副館長連忙後退幾步,將兒子送回產房,再返回來說話。

  小閻說他住了幾十天的醫院,錢用完了,病沒全好,醫院要他拿錢來,不然明天就停他的藥。他托人給學校捎了幾次信都沒動靜。今天早上,他從病房窗口,看見王副館長領著大肚子的仿蘭進了婦產科,才瞅空溜出來的。

  小閻要王副館長無論如何要幫他一回。

  王副館長說:「你是我兒子見到的第一個外人,按鄉下的規矩,他得拜你為乾爹呢!這個忙我一定幫。」

  正說著,王副館長的父親喜顛顛跑來了,見了兒子就說:「我把兩頭肥豬賣了,得了八百多塊錢。」

  王副館長說:「小閻在這兒呢!他病了,住院,想借點錢!」

  王副館長的父親說:「借什麼!我還欠你一雙皮鞋錢呢!」

  說著,數了一百二十塊給小閻。

  小閻謝過後要走,王副館長叫住他,本想問那次他為何不將冷部長說出來。又突然不想問,只說了一句祝福的話。

  兒子滿月時,王副館長大請了一頓。席上人多,但他還是發現冷冰冰沒有來。他打電話到冷部長家去問。冷部長的愛人說,冷冰冰昨晚就沒回,她也在到處找。席間,李會計、老宋他們借花獻佛,向林館長敬酒。平日酒量很大的林館長,沒喝幾杯就醉了,一句句地嚷:「我不怕!大不了去坐兩年牢!」大家都笑起來。

  自有了兒子後,王副館長白天連點卯也懶得去了。等兒子九點鐘左右醒後,先抱著他去圖書館吃奶,返回時,若天氣好就到文化館辦公樓上轉悠一下,文化館所有的人都喜歡這個白胖胖的小子,都說王副館長的這項「希望工程」搞得好。

  鐳射電影由於片源問題,已不那麼紅火了,但還是穩賺不蝕。秋風醉舞廳仍然門庭若市,所以王副館長每天晚上必到。

  這天組織部姚科長給王副館長打了個電話,說他的小舅子談成了一個女朋友,今天晚上他的一幫朋友想到秋風醉舞廳慶賀一下,王副館長問多少人,姚科長說,大約二十左右。王副館長一回答應了。

  晚上,他抱著兒子往舞廳門前一站,將一大幫人呼呼啦啦地放了進去。林館長也在旁邊,他像什麼事也沒看見一樣,一個勁地和王副館長的兒子逗笑。

  過了一陣,林館長說:「今天宣傳部開會,表揚了我們,說全宣傳口就文化館的班子最團結。」

  王副館長說:「全靠你支撐。」

  林館長:「以後就靠你了。」

  王副館長正要說什麼,冷冰冰來了。林館長就和冷冰冰進去跳舞去了。王副館長進去看了看,覺得他倆跳得很投入。

  舞曲完了時,姚科長的小舅子走攏來,說他哥哥讓他捎個口信,說文化館近幾天可能有大變化,要王副館長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都作個心理準備。

  王副館長心想,無非是說我不幹工作,要撤我的職,我還早就不想幹了呢!

  回家後,他沒將這事告訴仿蘭,他怕她著急,影響奶水。

  第二天早上,王副館長正在洗尿片,忽然從門外闖進一大群人。為首的是組織部姚科長,還有宣傳部,文化局的一些頭頭。

  大家坐下後,姚科長先說話。

  他說林館長犯有嚴重的作風問題,一年之內致使冷冰冰兩次懷孕,兩次刮宮,上面已決定對他進行撤職查處,文化館館長,從今日起由王副館長擔任。由於時間倉促,正式任命通知要過幾天才能下達。姚科長還強調,冷冰冰的事在文化館只限於王副館長一個人知道。他最後還特地傳達上面領導同志的意見,說王副館長在這一年多時間內,各方面都成熟了,因此適合擔任一把手工作。

  沒容王副館長推辭,大家就裹著他到文化館去開大會宣佈。

  會議上,王副館長見林館長自始至終都鎮定自若。冷冰冰沒有參加會。其他的人,都大吃了一驚。

  林館長嘴上答應檢查,可是隔了一天,他就和冷冰冰私奔到深圳去了。

  王副館長升任館長後,家裡請了個小保姆,又將父親從鄉下叫回來。儘管這樣,他仍心掛兩頭。館裡的工作,他要大家按步就班去搞就行,老宋提了幾個改革發展的方案,都被他鎖在抽屜裡,其中包括搞健身房的方案。

  上任兩個月後,冷部長說要來看看。

  王副館長慌了,將近期來的文件、簡報和領導的講話找了一大堆,想先搞清上面是怎麼說的,再想自己如何匯報。

  正忙時,肖樂樂哭啼啼進來了,說老羅剛才在辦公室裡調戲她。王副館長想也不想就說:「老羅就是這麼個脾氣,愛沾點小便宜。你就當和一個不情願的男人跳了一回舞得了。以後自己小心就是。別再哭,讓別人知道了不好。這種事,丟面子是女方。」

  肖樂樂出去後,他發現還缺冷部長的一個講話。就打開老馬、小閻和小林使用過的那張辦公桌上的抽屜。他意外地發現,老馬多年前拍的那張照片《秋風醉了》,被誰扔在裡面。他拿起來細細地看了一遍後,心裡覺得醉溜溜的,不敢看那戴著草帽的小狗。

  老羅走進來說:「你兒子在家哭呢!」

  他放下照片,慌忙要走。老羅又說,「是和你開玩笑。你父正在家教小保姆補破鞋呢,小保姆不願意,你父就勸她說,保姆不能當一生,學了手藝就能擋一生,只要人穿鞋就少不得鞋匠。」老羅探頭看了一下小林從前的臥房說:「這好一盆曇花,他怎麼不帶走?」

  他遞了一支煙給老羅,卻沒有火,老羅說我去弄火來。老羅一走,他就連忙鎖上門,往家裡走。他還是放心不下兒子。

  他在路過老馬的家門口時,聽見老馬在訓斥兩個孩子,說不想讀大學的學生不是好學生。他猛地想到,可不可以說,不想陞官的幹部不是好幹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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