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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他站在後花園門口,在闊別幾月之後,又看見了鳳釵那嬌艷而慵懶的神情體態,便禁不住一陣強烈的衝動和心跳。

  等歌唱聲停住,他的心情也平靜下來,叫了聲:「鳳釵!」含笑向她走去。

  「菖蒲!」鳳釵從山石上跳下來,差一點兒被一長籐蘿絆倒。她揮手驅趕那六個戲班裡的小女孩子,「去吧!回班上還要排練;到那一天要是走了板眼,不光沒有賞錢,連包銀也不給。」

  六個小女孩子答應一聲:「是!」一邊鞠躬一邊退出去。

  鳳釵又跑過去把園門關上。還找了根槓子,頂住了門。然後,帶著一股濃郁的芳香,撲到菖蒲懷裡。

  「想死我了!」她像一長籐蘿纏繞在菖蒲的身上,水靈靈的大眼睛泛起了柔媚的春光,桃花色的雙頰更顯得紅暈,藕荷色的旗袍下那豐滿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聽說北平打了仗,又不見你回來,昨天黑夜我做了一連串的惡夢,嚇死人了,嚇死人了。」

  菖蒲一想起北平的局勢,火熱的感情衝動也就降了溫,低沉地說:「如果在我上車之前,盧溝橋響起了炮聲,我就不肯離開北乎了。」

  「那得把我急死,愁死,你這個狠心的!」鳳釵用她那白嫩的手指,戳了一下菖蒲的額角,「你什麼時候到家的?」

  「昨天傍晚。」

  「為什麼不趕快來看我?」

  「我要跟母親和舅舅說話。」

  「說些什麼呢?」

  「國事,家事。」

  「家事說了些什麼呢?」

  「咱們的婚禮,是大辦還是小辦。」

  「終身大事,當然大辦!」鳳釵那櫻紅的小口噴著芬芳在菖蒲耳邊嘰嘰喳喳。「你那皇娘岳母的腰包裡,又有銀行存款,又有金銀珠寶,又有房契股票,我逼得老太婆一片一片地割肉,搾出來好大一筆陪嫁,夠咱們富貴一輩子的。」

  「你打算怎麼大辦呢?」菖蒲的眉頭皺了皺。

  「搭高台彩棚,演三天堂會,擺三天喜筵。」鳳釵沉浸在幸福的陶醉中,「三班鼓樂,八對紅羅傘,十六人抬大花轎周遊全城……」

  「辦得太大了!」菖蒲搖著頭。

  「你想小辦?」鳳釵睜開了沉醉的眼睛。

  「我想不辦。」

  「啊!」鳳釵鬆開了箍在菖蒲身上的雙臂,「你想推遲婚期?」

  菖蒲牽著她的手,走上花亭,一隻胳膊攏住鳳釵的身子,低聲柔氣地說:「日寇已經發動了滅亡中國的侵略戰爭,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們都是熱血青年,怎麼能忍受在國難當頭時刻燈紅酒綠地大辦喜事呢?」

  鳳釵扭擺著腰肢,掙脫菖蒲的擁抱,哽咽地說了一句:「你變心了!」就雙手蒙住臉,一抽一噎地啜泣起來。

  菖蒲正要安慰她,花園門被拍得山響一個水鴨子叫似的女人聲音:「開門,開門!菖蒲.讓我看看你!」那是二皇娘。菖蒲只得丟下啼哭的鳳釵,走出花亭去開門。

  門一開,二皇娘花枝招展地出現了。

  原來,二皇娘打了一夜麻將,天亮前才睡下。睡了一個覺,口渴醒了,喊丫頭送茶水。喝了一小壺香茶,還想接著睡下去,可是一聽說菖蒲來了,連忙起了床。貼身老媽子侍候著梳頭洗臉,濃妝艷抹,便急急忙忙到後花園來了。

  二皇娘雖已徐娘半老,卻真正是風韻猶存,而且一心要跟正值妙齡的女兒爭妍鬥艷,所以十分講究穿著的摩登,打扮的人時。但是,脂粉的紅顏,到底比不了青春的秀色;更何況她淫蕩貪婪、暴戾成性,綾羅綢緞和上等宮粉包裹不住也掩飾不了明顯的色衰。然而拍馬屁的人異口同聲誇她跟女兒就像一對雙生姊妹花,更助長她搔首弄姿作小女兒態,把肉麻當有趣兒,越發令人作嘔。

  對於這位面目可憎的丈母娘,菖蒲克制住心理和生理上的厭惡,努力裝出恭敬的樣子,強笑著問了一聲:「伯母好。」

  「好嘴硬!」二皇娘嬌嗔地瞪了他一眼,「到了今兒晚,還不該改一改稱呼,叫我一聲娘嗎?」

  花亭上,鳳釵聽母親來了,哭聲更高。

  「唉喲,我的兒!」二皇娘大吃一驚,一陣風上了花亭,「大喜興的日子,為什麼哭天抹淚?」

  「他……他變了心!」鳳僅偎在二皇娘懷抱裡,哭成淚人兒。「終身大事,他不許紅紅火火地辦一辦,叫我一輩子窩心,臉上無光抬不起頭。」

  「一定是老舉人捨不得花錢,梅姑奶奶又做不了老舉人的主。」二皇娘不成不淡地說,「菖蒲,你也不要為難,娘抽骨頭拔筋,給你們辦。」

  「不!」菖蒲惱怒地說:「國難當頭,我們不能無所顧忌,惹萍水縣老百姓唾罵。」

  「老百姓管得著嗎?」二皇娘那被煙薰得沙啞的嗓子,又水鴨子叫一般地嚷起來。「我有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愛怎麼排場就怎麼排場,誰敢背後嚼舌頭根子,叫警察局把他抓起來!」

  「這是胡作非為!」菖蒲也火了起來,「我可不想在家鄉留下罵名。」

  「由不得你!」二皇娘兩手叉著腰,露出了潑婦本相。「女兒是我腸子裡爬出來的,錢是我荷包裡掏出來的,你管不著,攔不了。」

  菖蒲冷冷一笑,說:「那就從長計議吧!」說罷,轉身就走。

  「狠心的,你不能撇下我!」鳳釵哭喊著追上去,扯住菖蒲的胳膊不放。

  花園門口,殷崇桂正面如死灰,倉倉而來,一見這個光景,又打手又跺腳,帶著哭腔兒說:「吵什麼,吵什麼呀?日本兵就要打到萍水了。」

  「啊!」二皇娘、鳳釵和菖蒲都失聲叫起來。

  殷崇桂掏出兩大把揉皺的電報,說:「北平西郊的蔣家村、青塔寺、古廟等處,正在激戰;日軍坦克從京東的通州開到北平朝陽門外大橋,企圖沖人城內;南郊,日軍向永定門外的大紅門發起進攻,又從豐台經南苑的團河,進攻二十九軍軍部……」

  「不辦了,不辦了!」二皇娘嚇得面無人色,「你快送我跟風釵到天津租界躲一躲。」

  「我身為一縣之長,不能擅離職守。」殷崇桂急得團團轉,「菖蒲,你陪她們娘兒倆到天津去,就在我那所小洋樓裡舉行婚禮。」

  「我要與萍水民眾共患難!」菖蒲莊嚴地說。「鳳釵是我的妻子,我要把她接回家去,一切由我負責。」

  「我的女兒,不能交給你!」二皇娘急赤白臉地說。

  菖蒲不動聲色,說:「鳳釵有她的人身自由,由她自主。」

  風釵看看她娘,看看她爹,又看看菖蒲,眼淚汪汪,左右為難。她感到一陣氣虛,撲到她娘身上。

  「我的兒!」二皇娘笑了。「跟娘一條心。」

  鳳釵打了個寒噤似地搖了搖頭,說:「我先到他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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