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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八十


  穿西裝的「小陰陽先生」突然到扁擔楊村來了。

  沒有人請他,是他自己來的。扁擔楊村出現的一件件邪事,都使這位名氣早已超過「老陰陽先生」的年輕人不服氣。於是,他不要一分錢,也不用人請,主動地自覺地投入了這場戰鬥。

  他是吃「邪」飯的,吃這碗飯的人極著重名聲,假如他在金屋跟前栽了,他就很難在這塊地方混下去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那狗兒楊如意的張狂,他得想法鎮住金屋,鎮住那邪氣。鎮住了金屋,也就是鎮住了楊如意。這位八十年代的「先知」為了鎮邪,也為了自己的名聲,終於把自己跟苦難的扁擔楊村人綁在了一起,同仇敵愾,共同對付金屋。

  開初的時候,他身後總跟著一群娃子,娃兒們很好奇地看這個目光很邪的人在村子裡轉來轉去,誰也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慢慢也就沒人再跟他看熱鬧了,因為沒有熱鬧可看。他常常像木了似的站在一個地方不動,那目光像釘子似的邪出去,就「釘」在一個地方不動了,而很長時間之後才挪動一下位置。後來人們發現他是隨著陽光移動的,他是借天之陽來勘查地之陰,當光亮向前推進時,他也跟著動一下;當亮光回收時,他就往後退,他整個人都沉在思維的燃燒之中了,人們看到的只是那雙很邪很亮的眼睛,只有這雙眼睛顯示了他的存在,那光點如豆如炬,竟然從不眨一下,具有很強的穿透力……

  七天裡,他先後從八個方位尋找鎮邪的破解之法。樓屋的每個角度他都看過了,地形地勢他也都用很精確的步子丈量了,連風向他都測定了,緊接著他在樓屋周圍接連下了十二道「符」,使出了他全身的本領和所有的驅邪之法。爾後他天天來村裡轉一趟,看看「動靜」,那臉上是看不出什麼的。只是那雙眼睛像獵犬似的四處探望,那步子也忽東忽西的「邪」著走,嘴裡唸唸有詞,誰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

  結果,他沒有看出什麼「動靜」,還是失敗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小陰陽先生」再沒有來過扁擔楊。誰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縣長的小舅子專程派車來接他去看看「日子」,一連跑了三趟都沒找到人。他躲起來了,誰也不見,謝絕了所有找他算卦的人。據說,他正閉門鑽《易經》呢,試圖從《易經》裡找到破解之法……

  十五天之後,「小陰陽先生」又在扁擔楊村出現了。他人很瘦,鬆鬆垮垮地穿著那件破西裝,目光更邪了,只是不那麼亮。這次來扁擔楊,他就沒到樓屋跟前走,只在傻來來跟前站了一會兒,接著叫他掌起面來端詳了一番,搖搖頭,笑了笑,又悠悠蕩蕩地去了,嘴裡哼著「來來去去,去去來來……」的逍遙歌。


八十一


  有人說,那樓屋裡二十四間屋子,間間都有妖邪之處,只是陽氣壯的人看不見罷了。那整個就是一座煉獄,是煉人的地方。凡胎肉體是經不住那邪氣的,除非你有金剛不壞之身……


八十二


  臘月初五那天,省裡有一位作家到扁擔楊村來了。這位作家看上去很瘦,人窩窩囊囊的像只大蝦,整個瞅就那副眼鏡好像還有點「學問」。他說他是來採訪的,聽說這村子搞得不錯(狗日的,作家也說假話)。村長楊書印很熱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在自己院裡的西廂房住下。天冷,楊書印還特意地給他生了一盆紅紅的炭火讓他烤。當天中午,村長做東請作家吃酒。三杯酒下肚,這位作家就說實話了,他說直到昨天為止,他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名叫扁擔楊的村子,他是專程來採訪「農民企業家」楊如意的。他看了報紙上登的文章,對這個人很感興趣,於是就來了。

  楊書印三十年前當過耕讀教師,那時也曾謅過幾首順口溜似的歪詩,對作家是極崇拜的。他不知對這位姓馬的作家該如何稱呼,就稱他為「馬作家」。他說:「馬作家,你採訪楊如意該到城裡去找他,咋到鄉下來了?」

  接著,「馬作家」滔滔不絕地發表了一番宏論。他說城裡他去過了。他不想吃「流水席」想吃吃「小灶」,懂麼?「小灶」。他說現在去採訪楊如意的人很多,去參觀學習的人也很多,人拉拉溜兒不斷。上上下下都去吃,整桌整席地吃,吃得滿嘴流油,一個勁說好好好,那沒什麼意思。他說他想瞭解一些不摻水的東西,真東西。他說他看到一個要飯的瞎老婆婆整日裡在塗料廠的門前鬧,說她兩個兒子都被抓起來了,是抓起來了吧?他說他很同情這個要飯的瞎老婆婆。他想深入地瞭解這塊土地,瞭解產生這麼一個「農民企業家」的環境和條件,「土壤」。他說「土壤」你懂麼?

  村長楊書印顯然不完全懂,但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很高興地說:「好哇,很好。」

  此後,「馬作家」就在楊書印家裡住下來了。他每天掂著一個小本子到村裡去採訪「第一手資料」,一家一家地串門。問到楊如意時,人們都說「那狗日的不是東西!」他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這些「不是東西」的東西,他讓人們隨便說說「那狗日的」怎麼不是東西,人們就各自說了「那狗日的不是東西」的地方,說法兒很多,說得也很玄乎,他就一個勁地記,記了厚厚一本子。晚上回來吃飯時,他很高興地說:「今天收穫很大,收穫很大。」楊書印只是笑笑,也不多說什麼。接著「馬作家」小聲問:「那狗日的,不不,楊如意。楊如意真的是一天換一個女人麼?」楊書印意味深長地說:「這很難說,不過……」往下,他不說了。「馬作家」沉思良久,推一推眼鏡,自言自語地說:「這很有可能哇,很有可能!人哪,脖裡勒根繩,也就老老實實地跟著走了。這繩子一解,那脖子恨不得脹二尺粗!農民意識,這是典型的農民意識……」於是,楊書印對他招待得更熱情了,頓頓有酒。

  晚上,「馬作家」又悄悄地問楊書印:「你說,楊如意真是一天換一個女人麼?」

  楊書印笑了。

  「馬作家」鄭重地說:「哎哎,說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的,都不是外人麼,我很想瞭解這一點。」

  楊書印用肯定的目光望著他,話卻是含含糊糊的:「這種事,怎麼說呢……」

  「細節,細節,關鍵是細節。你說說細節吧……」

  楊書印又笑了。

  於是,關於「細節」兩人整整說了半夜,越說越投機了。

  「馬作家」在村裡住了三天,他說三天勝似在城裡呆十年!三天他就把一個村子瞭解「透」了。初八上午,他突然提出要去那座樓房裡看看。他說這些天人們一直提那「樓屋」,一說就說到那「樓屋」了,說得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他說他很想去看看,問楊書印能不能領他去?

  楊書印說:「村裡有很多傳言,說那房子邪。這種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還是別去了。」

  「馬作家」說:「迷信,全是迷信!我一定要去看看,你領我去吧。」

  楊書印遲疑了一下。他也是不信邪的,他不是怕,他是覺得進那狗日的樓丟身份,他心裡不痛快。

  「馬作家」習慣性地一推眼鏡,說:「怎麼,你也怕呀?老共產黨員了,還信這一套?」

  楊書印被纏得沒有辦法,於是就領他去了。兩人在樓院裡轉了一圈,上上下下都看了看。臨出門時,「馬作家」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沒有啥麼,沒有啥。不就是一座房子麼?」楊書印也淡淡地說:「沒有啥。」然而,不知為什麼,兩人心裡都怯怯的。

  中午,楊書印擺了一桌酒菜給「馬作家」送行。在酒桌上,「馬作家」十分激動,連聲感謝村長的支持。他說他回去要寫一篇「爆炸性」的報告文學,爆炸性的!懂麼?他說他過去寫過不少謊言,這次一定要寫一篇真實的東西,最最真實的東西,一流作品!他說細節太多了,太精彩了,全是「第一手資料」。他還說他要把楊如意發了財之後一天換一個女人的「細節」寫進去,毫不掩飾地寫進去……於是,話越說越近,兩人就稱兄道弟,一杯接一杯喝酒。

  「馬作家」酒量很大,茶量也很大,他一邊喝酒一邊喝茶一邊吃菜一邊說話,很有大文人的派頭。他說:「文人煙酒茶麼。」楊書印也從來沒像今日這麼高興過,他興高采烈地陪著作家,也是一邊喝酒一邊喝茶一邊吃菜一邊說話,很有點老村長的風度。兩人一時勸「哥哥」喝;一時又勸「老弟」喝,酒至半酣,萊也嘗遍了,「馬作家」推一推眼鏡,紅羞半隱,吞吞吐吐地說:「老哥,現在物價漲得太快了,簡直是火箭速度。不瞞你說,家裡油不夠吃了,你弟妹總是埋怨我。要是有便宜些的香油,能不能稍稍給我買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楊書印聽了,哈哈大笑說:「買什麼,太外氣了!你咋不早說……」說著,立時吩咐女人準備十斤小磨香油,好讓「作家老弟」走時帶去。「作家老弟」慌忙掏錢,好一陣子才摸出兩張十塊的,楊書印忙攔住說:「幹啥,幹啥?拿錢就太不夠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裝起來,裝起來。」「作家老弟」帶著幾分羞愧遲遲疑疑地把錢裝起來了。於是又喝……

  送走作家,楊書印挺身在村口站著,心情十分之好。他知道那狗日的楊如意完了,這麼一折騰他就完了。娃子呀,你再精明也不是老叔的對手,你毀了……

  日光暖暖的,天晴得很好,田野裡綠汪汪一片,涼涼的泥土的腥味隨風飄來,遠處傳來老驢「灰灰」的叫聲。楊書印輕飄飄地走著,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是舒服的。他覺得大地像碾盤一樣緩慢地在他眼前旋轉,他的一個小指頭輕輕地動了一下,那「碾盤」就轉得快了些。村街裡,房子倒過去了,人、狗、豬也都緩慢地倒過去了。人顛倒著走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極了。他哈哈笑著往前走,人像小船似的搖著,他說:「毀了,毀了,你娃子毀了……」這時他覺得心裡有一股熱流慢慢地往上湧,只有小肚兒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小肚兒,兩隻膀子一聳就把披著的皮襖甩在地上了。繼爾他從容不迫地解開了褲帶,掏出那碩大無比的「陽物」,對著陽光、對著土地、對著村街、對著人、狗、豬撒出了射線一般的熱尿!那尿珠兒沉甸甸的,濺出了五彩光芒。這泡熱尿憋得太久了,他撒得好舒服好痛快好愜意!三十多年來,他從沒有這樣舒服過。他覺得他從一層厚厚的殼子裡脫出來了,他扔掉了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重又還原成一個人了,赤裸裸的人。他說,日他媽,我就是比別人尿得高!不信你看看,我就是尿得高。他雙手捧著「陽物」,就像端著一架高射機槍一樣,一路撒去,兩眼緊盯著那白白的尿線。那尿線沖澆在冬日的黃土地上,曲曲彎彎地跳動著。他心裡說:「日他媽,我劃一道線,我劃一道線就不能從這兒過了。誰超過這道線我就收拾他驢日的!」於是他一路尿去,走著尿著,尿著走著……

  村街裡一片驚呼聲。女人們嚇得四處逃竄。她們眼看著五十多歲的村長楊書印竟然站在當街裡撒尿!那碩大無比的「陽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褲子外邊,神氣氣地一路尿來,帶著野蠻蠻的架式。

  女人們慌亂的身影使楊書印腦海裡出現了桃紅色的遐想。他忽然記起三十年前他當耕讀教師時在課堂上講過的話,那句話是他從書上看到的。他說:「同學們,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他吃過「鮮桃」麼?除了自家女人,他還「吃」過什麼。他覺得太虧了,這一輩子日他媽太虧了,還不如那狗兒楊如意。三十多年來他正正經經地披著一張人皮,見了女人連看都不敢多看。其實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麼一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個不剩,統統「吃」掉。他太虧了,他只偷過一次「嘴」。狗兒楊如意說他「偷」過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葦地裡幹過一次,他把花妞干了。花妞那年才十七歲,長得水靈靈的,比鮮桃還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他一直撈不著機會。他處心積慮地想了半個月,才在葦地裡把花妞干了。他腦海裡又出現了葦地裡那一刻間的快樂,那一刻間勝似十年!他彷彿又聽到花妞那輕輕的讓人心蕩的叫聲:「叔,你別。你是叔哩,你別……」他心裡說,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裡,男人們跑出來拉住他說:「書印,你喝醉了,快把『傢伙』裝起來吧,多寒磣啊!」

  楊書印搖搖晃晃地捧著「陽物」又橫著撒了一圈尿水,瞪著眼說:「日他媽,老子當了這多年幹部連尿一泡的權力都沒有了?你管老子,你算個屁!」

  楊書印覺得他整個人都飄起來了,飄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儒,像螞蟻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幾個。三十多年來他一直哄著這些「鱉娃們」奔生路。他為他們操了不少心,他圖的什麼?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鑾殿」,那也值了,屌的一個村長,整日裡操不完的心,防了這個又防那個,火柴盒大的烏紗,也得小心護著。自己想說的話不能說;自己想幹的事也不能明著干,弄不好「鱉娃們」就掀翻他了,屌哩,整天得挺住個身架子,唬著個原臉,裝模作樣地說些官面上的話。累呀,一天一天地算計著跟「鱉娃們」鬥心眼,上頭吐口唾沫下邊就是雨,還得小心躲「雨」,不能讓「淋」著。一會兒是「高級社」,一會兒是「大隊」,一會兒是「革委會」,一會又是「行政村」,一網一網地「撈」你,弄不好就給「網」住了。人誰不想吃好點穿好點過得好點?可日他的你就不能這樣說,你得說為別人。這為別人,那為別人,都他媽是假的。老子要不為自己過得好些,日日盤算,夜夜思謀,能幹那些事麼?夠了,夠了……

  女人慌慌張張地從家裡跑出來,這會兒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紅著臉跑到跟前,趕忙給他往褲襠裡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著「陽物」又是一陣「掃射」……

  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罵道:「幾十幾的人了,啥東西!」

  他搖搖晃晃地朝那人撲過去,走著喊著:「啥東西?日你媽,肉東西,叫你女人來試試?!」

  旁邊有兩個漢子架住了他,勸道:「醒醒吧,書印。看你醉成啥了?趕忙回家吧。」

  他推開了扶他的漢子,叉著腰說:「誰醉了?誰醉了?誰敢說老子醉了?老子一點也不醉,老子賬記得清著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在葦葦葦地裡,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們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著他。

  女人像瘋了一樣撲上去打他:「你胡唚個啥?你喝了幾口貓尿胡唚唚啥哩?!……」

  「站開!」他吼了一聲,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邊上去了。他拍著胸脯喊道:「說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塊救濟款,是老子獨個吞了麼?日他娘,老子只得了三千六,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眾人,忙上去捂他的嘴,兩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楊書印覺得摔得一點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輕。他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炸著喉嚨喊道:「說老子倒騰了一萬四千斤公糧;說老子在窯上拉了四萬塊磚;說老子佔了人家的宅基,逼了人命……老子都認了,老子站在當街裡認!看誰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咕……」

  女人哭著說:「別信他胡說,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著說著:「醉個屌毛灰!老子清楚著哩。」

  村街裡一群娃子在他身後跟著看熱鬧,他猛地就轉過身來,紅著眼說:「跟啥跟?」娃子們「哄」一下嚇得四下跑。他卻呵呵一笑說:「尿、尿哩。」於是又捧著「陽物」一路撒起來。他的尿水很旺,洋洋灑灑地從村東尿到村西,爾後又原路灑回來。細長的連綿不斷的尿線在他眼前衝出了一條五彩繽紛的路,他三十年來緊鎖在內心深處的本能一下子全釋放出來了,一個赤裸裸的靈魂還原了。人們所看到的已經不是那個沉穩老辣含而不露的村長了,而是一個還原了本來面目的屬於高級動物的人。他那隨著尿線灑出去的目光裡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慾望,那慾望是強烈的、熱辣辣的。女人看到這樣的目光會臉紅,男人看到這樣的目光會畏懼,連豬狗都在這樣的目光下逃避……他罵著尿著,尿著罵著,一路坦坦蕩蕩……

  只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戲似地跟著他,直到他躺倒在村頭的麥地裡。他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軟床上一樣,四肢叉開,挺出一個「大」字來。當家人往家裡抬他時,他還爛醉如泥,全然不知。

  這是楊書印(做為人)最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擔楊村最恥辱的一天。他敞著「陽物」整整尿了一條村街!歷任幹部雖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裡的,但誰也沒有醉到這種地步,竟然敞著「大物件」在村街裡蕩蕩地走!這是人幹出來的事麼?這行為是連豬狗畜生都不如的!誰家沒有老婆孩子?誰家沒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張狂著說出來的那些話都是犯「天條」的!

  這天,扁擔楊村人幹活、走路全都默默的,頭都不抬,更是一句話也不說。連一向嘴快的大碗嬸嘴上也像是貼了封條。扁擔楊出這樣的事,真是太叫人難堪了!

  一根在扁擔楊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桿」倒下了。楊書印完了,人們都知道他完了,他在扁擔楊村再也抬不起頭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計了一世,卻還是完了。一個高大的詭悍的身影,在扁擔楊人的心目中毀了……

  於是,人們想起楊書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這就更使人疑惑:一個滴酒不沾的人,怎麼一下子就會醉成這個樣子呢?

  那麼,唯一的解釋是他上午到那座樓房裡去過。他中了邪了!後來,有許多村人證明楊書印那天從樓院裡走出來時恍恍惚惚的,臉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據說,那位跟楊書印去樓裡看了看的「馬作家」後來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上汽車出了事故,一車人都好好的,單單他被撞斷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樓房……

  三天後,年輕的村支書來找楊書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氣氣地安慰楊書印幾句,接著說要蓋個「證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說得有份量些。可他在楊書印家門前轉了三圈,還是沒敢進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裡的。楊書印畢竟是楊書印,人倒了,威還在呢!最後,這年輕的村支書,咬了咬牙,一跺腳說:「我怕個屌呀!」終還是硬著頭走進去了。

  推開門,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門口的小桌上放著,已經放了三天了。

  楊書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楊書印經歷了這場「大荒唐」之後,在村人們經受了難以承受的恥辱之後,人們都覺得楊書印再也不會出門了,再也沒臉出門了。一個靠智慧靠心計贏人的歷程應該說就此完結了。

  是的,楊書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在這半月時間裡,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麼,連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見他整天大睜著兩眼望著屋頂……

  直到有一天,人們見他走出家門時,他臉上已沒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詭秘和威嚴,沒有了經過周密盤算之後的智慧的燃燒,沒有了那種叫人膽寒的腳步聲,變成了一副蒼蒼涼涼,空空明明的樣子。他的一隻手像孩子般地舉著,好像端著什麼,卻什麼也沒有端。他站在像鬼一樣蹲著的來來面前,哈哈大笑。笑著,那只空舉著的手還動著,好像是舉著一個盆樣的東西……來來也笑,呵呵地傻笑。

  楊書印完了,什麼也不是了。可人們仍然怵他,因為人們不知道他那空舉著的手裡到底端了什麼……


八十三


  有人說,對那樓屋得以邪治邪,以惡降惡。得用屎尿血穢之物潑它,天天潑,潑上一百天,那邪氣自然就退了。

  只是沒有人敢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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