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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閒人 作者:林希



  若是有個人冷不怔地出來問你:天津衛出嘛?要答不上話碴兒,你還真被人家問「悶兒」了。天津衛這地方,大馬路上不種五穀雜糧,小胡同裡不長瓜果梨桃,滿城幾十萬人口,幾十萬張嘴巴睜開眼睛就要吃要喝,就算天津衛有九條河流橫穿而過,即使這九條大河裡游滿了魚蝦螃蟹,連河岸邊的青蛙一起捉來下鍋,恐怕也餵不飽這幾十萬張肚皮。所以,君不見日日夜夜火車輪船不停地往天津運大米白面,城鄉公路車拉肩擔又不停地往天津送蔬菜瓜果。就這麼著,天津爺們兒還吵鬧著嘛也買不到,大把的鈔票攥在手心裡愣花不出去。

  你道這天津衛到底出嘛?我心裡有數,只是不能往外亂說,張揚出去,我就沒法兒在天津呆了。天津爺們兒怪罪下來,大不了我一個人拉著家小逃之夭夭,可天津衛還有我的老宅院,還有我的姑姨叔舅,讓人家受我連累,我對不起人。

  說順聽的吧,天津衛出秀才,出聖人。有人說瞎掰,你天津衛千多年沒出過一個狀元,到清朝政府廢除科舉,天津衛就沒一個人上過金榜,所以直到如今天津的文廟不能開正門,你說寒磣不寒磣。其實天津不出狀元是因為天津離京城太近,想考狀元的早早搬遷進京城住去了,中了狀元甩京腔他也不承認自家是天津人,白喝了天津衛的海河水,白吃了這許多年的煎餅裸子,這叫不厚道。再說天津爺們兒從來沒把狀元看得有什麼了不起,好漢子講的是獨霸一方,狀元郎不就是給皇帝老子作駙馬嗎?沒勁,認皇后作丈母娘,這姑爺准不好當。

  說不中聽的話,天津衛出混混,出青皮。有這麼回事沒有?有。這用不著捂著瞞著,天津混混有幫有派,打起架來不要命,最能耐的叫「疊」了,一雙胳膊抱住腦袋,曲膝弓背側躺在地上,任你亂棍齊下,血肉橫飛,打爛了這邊,再翻過身來讓你打那邊,不許喊叫,不許出聲,不許咬牙,不許皺眉頭。為什麼要這樣打人?為什麼要這樣挨打?說不清緣由,這叫天津氣派,後來時興新潮詞彙,叫作「天津情結」。

  天津衛還總得有些獨一無二的人物吧?有。這類人物只在天津能夠找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東洋西洋,世界各地,只在天津衛才能見到,告訴你長長見識,這類人物叫天津閒人。

  閒人者,清閒少事之人也。《清會典·八旗都統》載:「自十有六歲以上皆登於冊,而書其氏族官爵,無職者曰閒散某」,這是指的旗人,不在朝廷當差,不吃皇糧,稱之為閒散。這和天津閒人不一樣,天津閒人於戶籍上沒有記載,自古以來,天津人大多沒有固定職業,俗稱沒有個准事由。與天津人交有三不問:一不問家庭地址。天津人愛搬家,一個地方住上一年半載,發旺了,到租界地去租房;人緣混臭了,又得趕忙遷居,總住一個地方的,全是窩囊廢。第二不許問操何職業。除了軍警憲政穿官服,鐵路局、郵政局穿制服之外,其餘的天津人什麼職業都干,上午還在金城銀號當大寫,下午就到謙祥益管賬去了,還有的上午賣魚,下午拉洋車,晚上倒泔水,夜裡趕晚兒去給死人唸經。第三不許問收入幾何。上個月收入一萬,這個月保不齊就挨餓,這叫抽瘋擲骰子,賺的是沒準兒的錢。

  那麼,天津閒人到底是些什麼人物呢?古之孟嘗君養食客,門下中下等人,不著業次,稱為幫閒。苟子曰:閒居可以養志,是以辟耳目之欲,而遠蚊虹之聲,閒居靜思則通。這等閒人或寄人籬下,或靜思修身,與天津閒人風馬牛不相及,天津閒人者,就是閒人一個,一個閒人,地地道道、鑿鑿實實的大閒人。

  天津有閒人,是因為天津有閒事,閒事多則閒人多,閒人越多閒事也越多。

  前面交待過了,天津人愛打架,打架先要有人去挑,不挑打不起來,打起來了還要有人去勸,不勸打不出個結局。誰去挑?自然是天津閒人,「李爺,昨日南市口上新開張一家南味房,掛出招牌賣香糟牛肉。」豈有此理,李爺帶上一干人等打上南味房門去。李爺姓李名順、大號祥藻,犯了咱爺們兒的名諱,明擺著瞧咱爺們兒好欺,打!兩句話不對付,真打起來了。打起來就得有人勸呀,這麼著吧,香糟牛肉改名南味牛肉,李祥藻二爺每日來南味房取四斤牛肉,這才握手言和。

  天津衛百業興旺,商號一家毗鄰著一家。不知哪家商號一時失於檢點,夜半三更來了幫無賴將門臉粉刷一新。你當他是用油漆為你粉刷門面?那多破費呀!他用大糞,從公廁裡掏來一桶大糞,連屎帶尿,橫一掃帚豎一掃帚刷得滿牆污穢。第二天太陽出來曬得臭氣熏天,倒霉去吧,鬧得你三天不開張。怎麼辦?立即找閒人來了事。先問清是誰幹的?不必費事尋訪,一準是團頭,花子頭。這幾日去他門前幾個叫化子沒打點痛快,小夥計無禮,將一張髒鈔票隔著門檻拋了出來。佛門底子將門後,慢待了咱乞丐幫,給他點顏色看!成全吧,東說和西說和,講出條件,明日全天凡是乞丐來「訪」,一律每人一角;外加兩隻饅頭一碗粉條燉肉,這樣才算消釋前嫌,從此相安無事。你說,天津衛沒有閒人行嗎?

  如今要說到的這位天津閒人,姓侯,名伯泰,是筆者祖上的一位老先賢,因為他在同族弟兄中排行第四十六,眾人尊稱他為四十六爺。天津人說話習慣省略音節,譬如將「百貨公司」的「百貨」二字合而為一,叫作「百——公司」,那麼楊家大院,便稱為楊——大院,四十六爺,說著繞嘴,日久天長,大家便只稱他為四六爺。好在四六爺脾氣和善,隨你稱呼我是什麼爺全不在意,只要說話時別拍肩膀,別稱老哥老弟,四六爺概不怪罪。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五年,民國二十四年,仲夏五月,侯四六爺剛剛慶了六十大壽,身子骨硬朗,精氣神足壯,日月過得好不愜意,從來不懂得什麼叫心膩犯愁。論門第,侯姓人家是詩書傳家。書香門第,祖輩上有人刻過稿、著過書,上過前朝史傳。侯四十六爺,少敏,可惜只敏到十四歲,便再也不敏了,好在家裡也不難為他,願意讀書就讀書,愛好丹青就畫畫,致使四六爺背得半部《論語》,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竹,而且撫琴對棄,吟詩作賦,這麼說吧,凡是文人墨客高雅的遊戲,四六爺沒有玩不來的。再說到財勢,侯姓人家有多大財勢?侯姓人家自己都不知道。若是買房產,侯姓人家雖然未必能買半個天津衛,但買條租界地沒問題。四六爺二十歲過生日,正巧府上買了一條胡同,二十套大宅院,給胡同起名字,用的就是侯四六爺的大名,叫伯泰裡。至今四六爺侯伯泰還住在伯泰裡一號,再造一座金鑾殿也不搬家,喜好的是個吉利。只是四六爺沒有給侯家財勢添加一根柴禾棍,天津衛稱這類人為「吃兒」,坐吃祖上的財產,從哇哇落地到嗚呼哀哉,一輩一輩吃白食,吃得一輩一輩弟兄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只以為餡餅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侯伯泰大半生坐享清福,相士先生說這和他排行四十六有關係:四平八穩、六六大順,終生終世不吃苦,不勞累,遇不上坎坷事。其實這倒不能全靠侯伯泰命中注定的造化好,最要緊的是侯伯泰心胸豁達,把世事看得透徹。什麼是你對?又什麼是我錯?天熱了一起流汗,天冷時一齊打哆嗦,對的也是一日三餐,錯的一個個也沒挨餓,只要不干昧良心缺德事,馬馬虎虎相安無事最是聰明。至於金錢、名聲、官爵、地位,哪一樣也帶不到棺材裡去,全都是身外之物。有得便有失,有升便有沉,亂哄哄你登場來我下場,誰玩命折騰誰是大傻蛋。人生在世,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求吃得好,只求吃得飽,不求綾羅綢緞,只求夏有短衫冬有棉襖,不存害人之心,只求作個和事佬,天下太平,八方和好。

  所以,侯伯泰大人一輩子光作好事,除了北洋軍閥一場混戰,侯伯泰沒有勸說調停之外,其餘天津衛無論什麼大糾紛,沒有不求到侯伯泰大人門下來的。侯伯泰不負眾望,果然一出面便能使對峙雙方心平氣和,有的不打不成交,還作了好朋友。

  如此說來,天津衛有了侯伯泰,豈不就成了親善和睦的君子國了嗎?倒也未必。侯伯泰大人對於市井糾葛從來不過問,一根蔥半頭蒜的芝麻谷子官司,隨芸芸眾生去鬧,就算請到侯伯泰大人的頭上,四六爺也壓根兒不管,轎子馬車停在門外,侯伯泰大人就是穩坐在太師椅上不動身。明擺著嘛,這類事只該,請那班晚輩末流閒人去辦。




  上午九點,匆匆忙忙趕到南馬路居士林聽法師講了一堂經文,應諸位居士的懇求,四六爺還在佛堂上宣講了一節《妙法蓮花經》,眾居士聽後人人雙手合十連連膜拜,心中自是欽敬侯伯泰修行有素。

  從居士林出來,中午十一點,坐上自家的膠皮車,侯伯泰直奔新火車站送前湖南督軍王占元乘車南行。雖說是送往迎來,但這個人不能不送,這個浮禮不能不點卯。王占元告別軍界之後,寓居天津經商,開了幾個洋行公司,如今他早已放下屠刀,立地發財了。為前督軍大人送行,侯伯泰也覺得體面,明日報上發條消息,社會賢達侯伯泰的美名又算揚了一遭。

  眼看著王占元登上南行列車,揮手告別,汽笛長鳴,火車緩緩而去,侯伯泰匆匆從火車站出來,坐上自家膠皮車,囑咐車伕直去玉川居飯莊。車伕操起車把,一路小跑行車如飛。

  去玉川居飯莊要趕個「飯局」,這個飯局不能不去,設宴的是前北洋政府總理靳雲鵬,陪客有天津大律師袁淵圓。什麼事?侯伯泰早猜出了七八成,大律師袁淵圓和醇親王有親戚關係,袁淵圓大律師見了醇親王稱姑姥爺,在眾人向醇親王施禮之後,袁淵圓還要再施一番家禮,關係自然決非一般。如今前總」理大臣設宴請侯伯泰,還同時請來袁淵圓,不用深究,其間一定是這位下台的總理要和前清的皇室拉點什麼關係。現如今小一皇帝已在關外滿洲國稱帝,華北局勢變化微妙,傳言日軍遲早要進關佔領平津,早早和日軍扶植的傀儡朝廷拉上關係,將來一旦日軍進關,免得措手不及。

  唉,沒辦法。坐在膠皮車上,侯伯泰歎息著搖了搖頭,心中很是有幾分怏怏然,明知道是圈套,明知道是給人家拉皮條作骯髒交易,不情願也不能推脫,半推半就只能逢場作戲,莫看他們今日扶荷歸田,說不準哪天東山再起,赫赫然又是個人物呢。

  誰料,四六爺侯伯泰坐在膠皮車上這一搖頭,竟搖出了一樁事件,直鬧得天津衛滿城風雨,雞犬不寧。

  侯伯泰的私用膠皮車,車□轆大,座位高,車把長。此中有講究,天津衛市面上跑的膠皮車有兩種,一種小□轆矮座短車把,這種車在華界的只能在華界跑,在租界地的不能出租界。高□轆膠皮車,車身背後掛著六國的捐牌,在華界和六國租界地通行無阻,而且拉這種車的車伕有權利穿黃號坎,穿上這件黃號坎就證明他注射了法租界的防疫針,打了英租界的免疫苗,種了日租界的牛痘,這麼說吧,這類車伕無論進哪國租界地都不會帶進去傳染病。至於坐在車上的侯伯泰呢,他不穿黃號坎,也不注射各國的防疫針,但因為他乘坐著免疫車伕拉的免疫車,所以也就有了免疫證明,也算是主家沾了僕傭的光。

  侯伯泰搖頭之前是向左看,彼時膠皮車剛剛走上萬國老鐵橋,在橋頭停車,法國巡捕檢查,看是高□轆膠皮車,敬個外國禮,放行。侯伯泰坐在車上搖頭,腦袋向右轉過來,彼時膠皮車已經行到橋中,放眼望去,橋下是一條大河。河面很寬,河水潺潺,河岸邊黑壓壓圍著一群人,人頭攢動,眾人正圍著一個什麼物什議論。

  「嘛?」侯伯泰無心地問了一句。

  「剛撈上來個河漂子。」車伕沒有停步,只目光向橋下望望,趕忙回答侯伯泰的詢問。

  「嗐,這可怎麼說的。」侯伯泰發了一聲感歎,似是對溺水者表示同情。

  也是出於好奇,侯伯泰坐在車上欠了欠身子,向河岸邊的熱鬧處望了一眼,居高臨下,橋下的情景他看得清清楚楚。

  站在岸上看熱鬧的有五六十人,大家圍成一個長圓的人圈,人圈當中,一頂草蓆苦在一具屍體上,正好一個好事之徒將蓆子掀開,仰面朝天,地上躺著個大死人。這人似是溺死許多天了,身上泡成雪白的顏色,圓圓的肚子在陽光下發亮,面部五官早腐爛了,一群蒼蠅嗡嗡地在上面飛,只看見是個大光頭、大胖臉,模糊不清的臉皮令人作嘔。

  「呸!」車上的侯伯泰噁心地吐了一口唾沫,忙轉過臉去,懊悔自己不該細看這種不祥景象。車伕領會主家的心意,急著快跑幾步,拉著侯伯泰過了萬國老鐵橋。

  膠皮車停在玉川居大飯莊門外,侯伯泰並沒有立即從車上走下來,剛才因為看見河漂子淤在心間的膩味勁,直到此刻還沒有化開。這個飯局若不是前總理大臣設宴,若不是關係著華北政局和眾人安危,四六爺一准要只道個「常」,施禮便走。今晚上他是一點胃口也沒有了,無論什麼山珍海味也嚥不下去,一合上眼睛就似又看見了那個雪白雪白的大死屍,光亮滾圓的肚皮總是在眼前打晃。

  「四六爺閒在。」

  侯伯泰正坐在車上猶豫發呆,迎面一個漢子走過來,衝著侯伯泰拱手作了一個揖,這人四十幾歲年紀,白淨臉,臉龐又圓又平,活賽是切成片兒的大蘋果。他身穿著褐色春綢長袍,上身著紫色緞子馬褂,一頂禮服呢禮帽端端正正頂在頭上,鼻樑上架著一副圓形水晶養目茶鏡,語音有些尖細,斯文得有些忸怩,手裡拿著一把大折扇,忽而刷地展開來,忽而刷地合攏上,大折扇一面畫著山水,另一面行雲流水地寫著一首竹枝詞。

  「鴻達,你這是去哪兒閒逛?」

  侯伯泰比這位鴻達先生長著二十多歲,論輩數,自然不稱他是什麼爺,什麼兄,只是直呼其名;論身價呢,這位鴻達先生更壓根兒不能和侯四六爺比,差著十萬八千里呢。

  鴻達先生姓蘇,人稱蘇二爺,在天津衛,這位蘇鴻達二爺只能算是個末等閒人,挑不起來大亂,也成全不了大事,只是每日跟著瞎惹惹,敲鍋邊架秧起哄,每日混口幫閒飯吃。去年冬天,本來要請侯四六爺出面調停的興隆顏料局糾紛,侯伯泰不接手,這才輪到蘇二爺出面,也不知他後來得了多少便宜。

  「趕飯局?」蘇鴻達見侯伯泰的膠皮車停在玉川居門外,知道四六爺今日又有一餐美味佳餚,便滿面春風弓身站到侯伯泰身旁,只等四六爺說一句:「一塊兒來吧。」那時他便會隨在四六爺身後大搖大擺地走進玉川居,這玉川居的紅燒燕翅,蘇鴻達還沒吃過呢。

  「今日的這個飯局,你就別陪了。」侯伯泰輕輕地拍了拍蘇鴻達的肩膀,似是為自己不請他作陪客致歉。「政界的朋友,說話有不方便的地方。」侯伯泰還是向蘇鴻達又作了解釋。

  「不打擾,不打擾,我是從這兒路過。」蘇鴻達搖著折扇為自己辯解,似乎遇見侯伯泰完全是偶然。說來也怪,蘇鴻達專門在飯莊門外遇見熟人,每日中午,晚上,開飯前他總是在各家飯莊門外閒逛,十次有九次能蹭餐飯吃,都是別人請客,你拉著我,我拉著你,彼此都有個關照。

  踱著四方步,侯伯泰緩緩地向玉川居走去,漫過蘇鴻達身邊時,他嘟嘟囔囔地說著:「若不是總理大臣的飯局,今日我是嘛也吃不出滋味來了。」

  「四六爺油膩太厚了。」蘇鴻達討好地接茬說,直到此時他還抱著一線希望,盼著侯伯泰一時來神兒捎帶腳將他領進去,今日中午他故意在玉川居門前閒逛,等的就是這頓飯。

  「嗐,別提多堵心了。剛才過萬國老鐵橋,你猜我往下邊瞅見嘛了?」侯伯泰說話時還皺著眉頭。

  「撒網的?」蘇鴻達獻媚地說。

  「那多吉祥呀,網網有魚,有彆扭嗎?」

  「摸魚的?」說話時,蘇鴻達小步隨在侯伯泰身邊,再有幾步一同溜進玉川居大門,侯四六爺就不好意思往外推他了。

  突然,侯伯泰停住腳步,他側過身來臉對臉地衝著蘇鴻達述說道:「大河漂!死屍!挺在河岸上,苫著席,正好我往下瞅的時候,有個多事鬼把苦的蓆子掀起來了,讓我看個滿眼。呸,這個喪氣!」

  「這可怎麼說的,這可怎麼說的。」蘇鴻達連聲解勸,剛想再說句什麼,再抬頭,侯四六爺不見了,只聽玉川居大飯莊裡一聲喝喊:「侯大人駕到!」玻璃大門吱嚀嚀地搖晃了一下,侯伯泰連影兒都看不到了。

  玉川居大飯莊,三層高樓,燈火輝煌,雅士滿座,一進門就撲面襲來一陣火勃勁。立在前廳迎候侯伯泰的茶房師傅恭恭:敬敬地向侯大人打了個千,叭叭兩聲響,一左一右將挽在手腕間的袖口抖下來,乾脆利索,帶著十二分的精氣神,返身引路上樓,又是一聲喝喊:「步步高陞啦,侯大人。」

  步步高陞,一級一級地走上二樓,二樓大廳門外,前總理大臣靳雲鵬和大律師袁淵圓早聞聲出來迎候,寒暄施禮,分賓主次序進入大客廳,讓坐,問安,前總理大臣親自帶來侍候飯局的女童子早送上來托盤茶盅蓋碗。好一盅清香的碧螺春,掀開碗蓋,細細的茸毛正在水中漂動,送到鼻子前嗅一嗅,沖淡一路的疲倦,合上碗蓋,女童子將茶盅托走。前總理大臣這才說道:「承蒙侯大人屈尊俯就,翼青不勝榮幸,不勝榮幸。」靳雲鵬字翼青,在侯伯泰面前,他都帶著幾分謙恭。

  「總理大臣提攜,伯泰只能從命。」

  哈哈哈哈,自然是賓主齊聲歡笑。

  袁淵圓大律師中間湊趣了幾句閒話,三個人在沙發上落座。依然是女童子走進來,每人座前擺上了兩品下馬小吃,下馬小吃是酒席前的開胃小食品。今日擺上來的兩品小吃,第一品是冰糖擯榔薄荷,縷花彫刻的銀盤,一層冰塊,一層冰糖,中間放著一枚按榔,四周鑲著薄荷瓣,說是一盤小吃,明明是一朵鮮花,看著就令人心曠神怡。第二品是每人一盞幾乎透明的薄瓷盅,裡面碧綠的茶水中泡著兩枚雪白的鵪鶉蛋,這叫龍井玉圓,一股山香水香花香草香冉冉飄升,立時滿屋裡都變得幽香治人。

  捏著象牙牙籤吃了一片薄荷,啜了一口龍井茶,用小銀勺撈起一隻鵪鶉蛋,兩品小吃嘗過,侯伯泰早把萬國老鐵橋下邊的那具河漂子忘到了九霄雲外,此時此際他只盼著早一步被讓進內廳,那兒一席酒宴早已擺好,想著那誘人的山珍海饈,侯四六爺已是垂涎三尺了。

  玉川居裡侯四六爺正在燕窩魚翅地大飽口福,玉川居外,蘇二爺正在垂頭喪氣地扛刀閒逛。

  扛刀者,挨餓也。天津衛一半人吃了上頓沒下頓,說吃不上飯太難聽,有傷大老爺們兒男子漢的臉面,說「扛刀」,似周倉,看著關老爺享盡榮華富貴,自己只扛著大刀一旁站立。蘇二爺扛刀,是常事。他雖然正在年輕,一身於的力氣,一肚子的壞下水,在天津衛混事由,他本來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他生性好閒,幹嘛也沒個常性兒,而且他最厭煩按時間給人家當差,什麼早晨清掃門面,卯時開門營業,哪是咱們爺們幹的!一個翻身覺睡到中午十二點,起來漱口刷牙打呵欠,又一個瞌睡,下午四點才來精神。吃什麼飯?不知道,缸裡沒米,袋裡沒面,灶裡沒柴,穿上長衫往外走,碰上誰吃誰。所以他專門受去飯店門外閒逛,這叫打野食。

  偏偏今天侯四六爺不開面,將自己「干」在了飯店門外。平日侯伯泰可不是這類人,幾時在飯店門外遇見蘇鴻達,準準的拉他一同趕飯局,蘇鴻達半推半就,含含混混地說著:「你瞧,這多不合適,我還,我還……」侯伯泰可是一腔真情:「鴻達,今天這點面子你得給,無論什麼要緊的事,你也得陪我這一場,全是外場人,嘛叫合適不合適呀!」這麼著,蘇鴻達每月准陪著侯四六爺吃半個月的酒席。

  今日算「崴」了,看意思是真要扛刀挨餓了。悔不該來玉川居門外閒逛,玉川居是擺大宴的地方,說不定有自己擺不上高台面的地方,還不如去天一樓、恩來順去閒逛,牛肉館門外碰見個賣估衣的,也能吃頓清湯麵。如今可怎麼辦呢?肚子咕嚕嚕叫,口袋裡連買只燒餅的錢都沒有,再去小飯鋪吧,倒是能遇見熟人,只是人家此時早酒足飯飽,正剔著牙從飯鋪往外走著呢。唉,蘇鴻達敗興地歎息了一聲。

  胡思亂想中信步閒逛,鬼使神差,蘇鴻達發現自己不知怎麼東繞西拐,此時此際,身子已來到了萬國老鐵橋。哦,他想起來了,剛才四六爺說過萬國老鐵橋下面挺著個河漂子。手扶著橋欄杆往下望去,嗐,黑壓壓一大片,人山人海,少說也有千八百人。天津人真是愛看熱鬧,好歹有點什麼芝麻谷子熱鬧,一圍上來便是幾百幾千人,常常鬧得交通斷阻,急得去醫院瞧病的人嗷嗷叫。

  按道理說,蘇鴻達此時沒有閒情去瞧這份熱鬧,他肚子還餓著呢,找地方去好歹討碗粥喝是正經。可是,看看熱鬧也許就把肚子挨餓的事忘了,消磨消磨時間,晚上早早地去個小飯鋪,門外溜躂溜躂,抓著個大頭,兩餐飯合成一餐飯吃,這叫一頓不揭鍋,兩頓一般多。

  走下萬國老鐵橋,走下河岸,從外層人群擠進去,東推西推,一步步地往裡鑽。有人不好惹,沒好氣地嗆蘇鴻達:「搶孝帽子呀!」蘇鴻達不爭辯、不抬槓、不拌嘴,只是側著身子往中間蹭,一層人群、一層人群,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汗,鞋掉了,帽於歪了,足足用了半個鐘頭,蘇鴻達終於擠到了人群中心,雙手扶著膝蓋,他和這具死屍面對面只有三尺的距離了。




  「哎喲,面熟呀!」

  蘇鴻達驚訝地喊出聲來。

  卡嚓,卡嚓,人圈正當央,小報記者們正忙著拍照。為了查明死者身份,他身上的每一處地方都給翻遍了,什麼牌牌什麼本本也沒有,只穿著白線襪子,陰丹士林布的中式褲子,紅布褲帶,斷定死者不是二十四歲,就是三十六歲,正在本命年。面部五官已是腐爛了,看不出是單眼皮還是雙眼皮,嘴巴子的肉早爛了,露出來的後槽牙少了一顆,旁邊還有一顆金牙。

  「這位先生,這位先生……」

  蘇鴻達剛說了一句面熟,幾十位記者扔掉死人,忙圍過來問活人了。鎂光燈一閃一閃,上上下下前後左右,不多時早給蘇鴻達照了幾百張照片,比給死屍照得還多。有的記者更是忙打開小本本,擠過來就向蘇鴻達詢問:請問先生尊姓大名,哪行恭喜,死者是你的親戚?朋友?同鄉?同學?同事……

  蘇鴻達不理睬小報記者的詢問,他仍然雙手扶著膝蓋,半躬著身子細細地端詳這具死屍。看一陣咂咂舌頭,看一陣在鼻腔裡哼出點聲音,看一陣皺皺眉頭,他似真發現了什麼。

  「你瞧,本家弟兄認屍來了。」看熱鬧的人們發出了議論,旁邊又有位見多識廣的人物議論:「不像是手足弟兄,沾上一點親的,他要先哭後認人,你瞧,這位爺沒淚兒。」

  蘇鴻達確實沒有眼淚。他圍著這具死屍打轉兒,先站在死屍腳下,細細地從頭往腳端詳,再站在死屍的頭頂,細細地從腳往頭頂端詳,死屍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成群的蒼蠅飛起來又落下,蘇鴻達似是絲毫沒有覺察。周圍看熱鬧的人見蘇鴻達一副認真的樣子,便一個個全屏住了呼吸,唯恐一點點聲音打亂了這位爺的思緒,誤了辨認死者的大事,給天津地面又添了一個野鬼。

  憑那一身被水泡得膨脹的爛肉,蘇鴻達能辨認出什麼來呢?與其說他此時此際是在回憶自己親朋的一副副面孔,不如說他是在琢磨從這具死屍身上能撿點什麼便宜。大便宜是撿不到呀,能有人管頓中午飯就行,蘇二爺此時此刻肚子正咕咕作響呢。

  「哎呀!是他?」

  故作玄虛,蘇鴻達自言自語地叨念,聲音不高,讓人能夠聽得見,又不能讓人聽得太清。故意地,蘇鴻達還抖了抖雙手,好像為某位知己的落難表示惋惜。

  「先生,先生!」呼啦啦,小報記者早把蘇鴻達圍住了,有人拉他的胳膊,有人抓他的衣襟,還有人用力地往外擠別人,好從蘇鴻達身上搶獨家新聞,更有人一側面孔堵在蘇鴻達的嘴巴前面,等著他一出聲,立即便是一條消息。

  「嗐!」蘇鴻達深深地歎息一聲,衝著屍體又嘟囔道,「若不是有點閒事,我該送你回家就是了,多喝了幾盅酒,有嘛過不去的事?天津衛,還能沒咱爺們兒的活路嗎?」

  「先生,先生,請你說清楚,死者姓名、籍貫、職業、履歷、死因……」一個記者搶先抱住了蘇鴻達,一張名片遞過來:「晨報主筆,我現在聘任你為本報特派記者……」

  蘇鴻達才不買這些野雞小報的賬,他沒好氣地把眾人推開,返身就往外走,「我該用飯了。」

  「洋車,洋車,兩輛,全聚德!」晨報主筆追著蘇鴻達從人群跑出來,不講價錢當即雇好兩輛膠皮車,綁票一般先將蘇鴻達塞進車裡,自己又蹬上第二輛車,車伕跑起來,風一般地直奔登瀛樓大飯莊而去。

  「先生,先生!」膠皮車後面,還有一幫小報記者追趕著,一個個跑得滿頭大汗。

  一道全拼什錦,一道紅燒大肘海參,一盆醋椒魚,蘇鴻達介紹說自己一日之中就是中午胃口好,早點一杯牛奶,晚上一份三明治,中午能吃頭牛,不客氣,不客氣,蘇鴻達挽袖,埋頭,狼吞虎嚥地吃將起來。

  晨報主筆並不急於向蘇鴻達探聽消息,他將雅座單間的房門關牢,囑咐堂倌萬不可洩露自己正在這裡宴請摯友。斯斯文文,他先對晨報和本人的種種情況作了一番介紹:「晨報為華北第一大報,資金雄厚,言論自由,凡屬當今名流皆為本報撰稿人。本人姓嚴名而信,言而有信之謂也,主持正義,思想維新,憂國憂民,服務社會,為民眾立言為本人第一要務。先生屈尊與晨報及本人合作,必定會身份倍增,且能結識許多當今名士社會賢達,上至前民國大總統徐世昌,前國務總理靳雲鵬,津門宿儒侯伯泰大人……」

  「好吃,好吃。」蘇鴻達將紅燒肘子翻過來,兩根筷子橫著將大塊精肉叉起來,張開大嘴,刺溜一聲便將半隻肘子吞進了肚裡。「你不就是想知道那個河漂子是誰嗎?」

  「不急,不急,事情要原原本本地講。」嚴而信打開採訪本本,握好鋼筆,作好了採訪記錄的準備。

  餵飽了肚皮,蘇鴻達才發現自己惹了麻煩,你說那個死屍是誰呢?現如今可不和在河岸邊一樣了,那時可以裝神弄鬼,故作玄虛,此時自己吃了人家的飯,倘再說自己壓根兒不認得那具死屍,晨報主筆,報棍子,那是好慧的嗎?一努嘴,叫來幾個凶漢,編派你吃白食,瞧不把你肚裡牛黃狗寶掏出來才怪。

  「這個人是誰呢?」蘇鴻達托托腮幫子自言自語地說著,「大肚子,雖說是河水灌的,可平常人的肚子絕灌不了這麼大,大高個,寬肩膀,禿腦門,鑲著一顆金牙……」蘇鴻達一一地回憶著死屍的種種特徵。

  「請問尊姓大名?」

  「蘇鴻達。哦哦,是我叫蘇鴻達,別往本本上記,這可開不得玩笑,明日消息發出去,蘇鴻達投河自盡,得,債主子們非發瘋了不可,哦,我是說欠我錢的那些人說該不還債了。」

  「蘇先生哪行恭喜?」嚴而信問道。

  「閒人一名。」蘇鴻達回答得瀟灑自如。

  「福氣,福氣。」嚴而信連聲恭維。

  堂倌送上來一壺香茶,杯盤收拾乾淨,嚴而信要聽蘇鴻達說正題了。

  蘇鴻達從衣襟口袋裡取出懷表,咯噎一下按開表蓋,和昨天晚上一樣,還是十點欠一刻,一直沒走動,立即合上,又揣回懷裡,轉動眼球望望嚴而信的大手錶。「哦,都過午兩點了。」蘇鴻達抹著嘴角說。

  「我的表慢。」嚴而信忙解釋說。

  「我的表也慢。」蘇鴻達趕忙也說。

  「蘇先生必是不願透露死者的姓名。」嚴而信看蘇鴻達吞吞吐吐,才迎頭出擊地說著,「本館可以對此保守秘密,可以先把事件原委向社會滲透,造成一種疑惑,大家就更想知道內情,十天半個月後再稍作暗示,這其間可以招來許多廣告……」

  「我也沒時間陪你十天半個月,我這人脾氣爽脆,快刀切豆腐……」

  「好,痛快,痛快,我嚴而信也對得起朋友,一次兩清,你講明事情原委,我當即付清八元大洋……」說著,嚴而信就打開了大皮包。

  八元大洋,蘇鴻達的心動了一下,只是隨著又是一沉,這具死屍往哪本賬上靠呢?一個人不可能平白無故地跳大河。說是躲債,你蘇鴻達何以認識這路窮鬼?說是花案,他的桃色事件你如何知道?怎麼辦?往哪本賬上靠呢?心急如焚,蘇鴻達一時亂了方寸。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好呀,一條妙計閃過心頭,他像是落在水中見到一根枕木,大難之中,他得救了。

  「老龍頭火車站旁邊有一個隆興顏料局……」蘇鴻達早先只和那麼個地方有過糾葛,他給隆興顏料局了過一場官司,隆興顏料局掌櫃陸文宗對他不起,錢看得太死,沒讓他得什麼便宜。

  「有!」嚴而信是何等的精明,一點即破,叭地一聲,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心領神會了。「好痛快的蘇先生,相見恨晚,從今以後你我引為摯友,有事沒事只管去報社找我,三百二百的手頭不寬裕,只管去報社支取,每週四晚上報社在登瀛樓這裡有聚餐會,蘇先生得便請賞光出席,這裡,八元現鈔請收下,聊表敬意……」說著,嚴而信將八元鈔票推到了蘇鴻達的面前。

  蘇鴻達呆了,他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事,自己不過東拉西扯,羊胯骨往牛腿上拉,勉強先從隆興顏料局上扯,誰料嚴而信竟似得到了什麼秘密新聞,一樁交易就這樣作妥了。「我蘇鴻達立身社會只知信義二字,這不明不白的酬勞,是不能接的。」信手,蘇鴻達將八元鈔票又推了回去。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嚴而信還是把錢推給了蘇鴻達,「我早就料到要出事的,這許多天來我留心各方動態。果然,冤有頭,債有主,報應到頭上來了。」

  「嚴主筆把話說清楚。」如今是蘇鴻達請求嚴而信說緣由了。

  「蘇先生講的隆興顏料局,掌櫃陸文宗,山西人,對不對?手黑,對不對?錢把得緊,對不對?拿錢不當錢,當命,對不對?」

  嚴而信問一句,蘇鴻達點一下頭,只是他不明白這和河岸上挺著的死屍有什麼關係。

  「半月之前,隆興顏料局在本報刊登了一則聲明,原文我記得:為聲明事,我隆興顏料局原總賬樂無由先生於日前突然出走,今後凡樂無由先生在外一切行為均與本顏料局無關,並自登報聲明之日起,斷絕本顏料局與樂無由先生的一切關係,今後樂無由先生在外一切升降榮辱概與本顏料局無關,謹此周知,年月日。」

  「那又怎麼樣?」蘇鴻達追問。

  「那又怎麼樣?樂無由先生如今投河自盡了,吃人命官司吧,老西兒。」嚴而信說得眉飛色舞,不必詢問,那山西財閥陸文宗必是早被嚴而信盯上,如今該敲他們的竹槓了。

  ……

  懷裡揣著八元大鈔,暈暈乎乎,蘇鴻達來到東方飯店,找他的相好俞秋娘共度良宵。

  俞秋娘芳齡二十四歲,不過也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五年前俞秋娘由揚州來到天津單槍匹馬混事由,當時的年齡就是二十四歲,何以這一連五個年頭她就不長年齡呢?真是少見多怪了,天津衛這地方越活越年輕的還多著呢。

  俞秋娘的年齡幾何,無關重要,反正姿色不減當年就是了,容貌,身材,氣度,神采,全是二十郎當歲的貨色,人家不報二十歲,豈不吃了大虧?倒是俞秋娘的事由才真值得研究,俞秋娘一不登台獻藝,二不下海伴舞,更沒有丫環使女陪伴,就一個人在東方飯店包著房間閒住,哪位大爺有這麼大的財勢養著她?人家才不稀罕。俞秋娘憑本事靠能耐,人家干的營生只賺不賠,什麼營生?說出來你未必明白:放鷹。

  打獵?胡扯去吧!胳膊上架著一隻禿鷹,荒草地裡去蹚兔子?太輸面兒了,不明白的事別瞎充大學問,讓有身份的人聽見了,惹人笑話。那麼,放鷹又是一種什麼職業呢?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笑了,這其中有貓膩。

  所謂放鷹,就是坑人,瞅冷子看準了門路找準了大頭,正兒八經地也禧呀祿地嫁過去,多則三月五月,少則三天五天,捲個包兒跑了,扯個題目散了,刮淨你所有的財物,俞秋娘再回到東方飯店來,吃香的喝辣的,至少過三年好日月。

  對於蘇鴻達,俞秋娘沒有一絲情意,走南闖北,見過的經歷過的多著呢,誰會將個不成器的蘇鴻達看成人物。不過他偶爾來東方飯店玩玩,十元八元,也能沾點碎銀子作胭脂錢。今天,外廳裡清脆地咳一聲,俞秋娘懶洋洋地沒起身迎接,蘇鴻達早得意洋洋地走進來了。

  「泡壺茶喝吧。」蘇鴻達理直氣壯地將四元現鈔放在了桌子上。

  「哼!」俞秋娘鼻腔裡哼一聲、眼皮兒也不撩一下,酸溜溜地說:「馬路邊上喝大碗茶去吧,是人不是人的也來這兒跟你娘起膩。」說著,俞秋娘用粉紅帕子拭了拭嘴角,嫣然一笑,蘇鴻達的魂魄早被勾走了。

  「那只是水錢,買茶的錢在這呢。」說著,蘇鴻達又將兩元鈔票放在了桌子上。

  「痛痛快快,你就全掏出來吧,別等著我動手,當心撕了你的行頭。」行頭,指的是蘇鴻達身上穿的這件長衫,撕破了,自然就沒的換了。

  「全在這了。」蘇鴻達無可奈何地將最後二元錢掏出來,乖乖地放在了桌上。

  「又管了宗什麼閒事?」半躺半坐地依在床上,俞秋娘將手帕在指間纏來繞去,嬌滴滴地向蘇鴻達詢問。

  「這事,太哏了。」蘇鴻達來了精神,炫耀自己的能耐,說得眉飛色舞,「愣從死人身上擠出來了二兩油,能耐大了,這叫本事。你說他像誰?說他像誰他就是誰,大河漂子,泡得鼻子眼睛的嘛也看不清了,那個噁心人呀,我剛往隆興顏料局上拉,人家大主筆就編好了新聞,我算明白了,這大實話全是這麼收搜出來的。」接著,蘇鴻達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俞秋娘仔細地講述起來。俞秋娘聽著,不時地發一陣感歎,似是讚賞蘇鴻達的乖巧,又似是在打什麼主意。

  「茶呢?」說得口焦舌燥,蘇鴻達才想起要茶喝,這時俞秋娘欠了欠身子,對蘇鴻達吩咐道:「你去找茶房,讓他送一壺香片來。」

  「回來再跟你細談。」蘇鴻達起身一面往外去,一面還回身衝著俞秋娘作鬼臉,暗示她後面的故事更開心。走出俞秋娘的房間,找到茶房,吩咐過要一壺香片之後,蘇鴻達又回到俞秋娘的住房,再推門,門從裡面關上了。

  「秋娘,秋娘。」無論蘇鴻達如何拍門,門裡一點聲音也沒有,急得蘇鴻達直跺腳。「我的禮帽,禮帽。」

  吱嚀一聲,小窗子突然從裡面拉開,一陣風兒捲起,蘇鴻達的禮帽從窗裡被拋了出來,待蘇鴻達趕到窗前才要爭辯,當地一下,小窗子又牢牢地關上了。

  「這叫嘛事,這叫嘛事呀!」氣急敗壞,蘇鴻達返身往樓下走,迎面正好遇見送茶的茶房師傅走上來。

  「蘇二爺,您的茶。」

  「拿個碗來,我在這兒喝兩口吧,可把我渴死了。」




  「買報瞧,買報瞧,種棵葫蘆長出個瓢,吃包子咬破了後腦勺,開窪地裡的蛤蟆長了一身毛!」天津衛的賣報童子,清一色身高一米五,骨瘦如柴,面帶饑色,只要大布袋裡還有一張報沒賣出去,他就不停地扯著嗓子喊叫。

  「買一張《晨報》。」從來不看報的蘇鴻達,今日破天荒買了份《晨報》,為此,他還起了個大早,早早地來到大馬路十字路口,等著第一個向他跑來的報童。

  「報端一則除名廣告,河邊一具無名溺屍」頭版頭條,一號黑體字標出了頭條社會新聞。蘇鴻達心裡抖了一下,缺德,全是自己為了混一頓午飯,才把隆興顏料局和這具河漂子扯到了一起。合上報紙,喘勻了氣兒,他在心中暗自為自己解脫。其實呢,他只是東拉西扯地拉閘白,壓根兒他也沒想給隆興顏料局栽贓,只是嚴而信肚子裡一掛壞雜碎,你只要有點風,他立時便成雨,大雨成災,不知就把誰毀了。

  「海河水上巡警局於日前撈起一溺水男子,據某不肯透露姓名的辨認者稱,此人生前曾供職於本埠某商號任總賬,五日前該商號登廣告與此公脫離關係,並稱該員不辭而別,其日後一切所為皆與商號無干云云……」

  阿彌陀佛,嚴而信筆下留情,他只稱蘇鴻達為「不肯透露姓名的辨認者」,否則真說不定會惹出些什麼麻煩,而且他也沒往隆興顏料局上引,「某商號」,天津衛商號多著呢,天天有人登廣告除名職員,往哪兒查對去?

  一片雲團消釋,蘇鴻達壓在心頭上的石頭也搬下來了,沿著馬路閒逛,他又得為今日的午飯想轍了。

  「蘇二爺!」才閒逛了一個多小時,剛走到南市口上,正掂量臨到飯口之前該去哪家飯店門外「站崗」,冷不防迎面一個人走過來,拱手作揖,滿面春風地和蘇鴻達打招呼。

  蘇鴻達心頭一顫,倒霉!真是不是冤家不相逢,你道站在南市大街口上等蘇鴻達的是哪一位?隆興顏料局的掌櫃,陸文宗。

  陸文宗人長得精瘦,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壽星眉毛,細眼睛,大鼻子,鼻頭微紅,寬嘴巴,明明是吃好東西的福相,只因為節衣縮食總是吃不足,嘴角茸拉下來,帶上三分倒霉相。

  「陸爺閒在。」蘇鴻達忙著向一旁躲閃,「我這兒有個約會,了一樁閒事,咱們改日談,改日談。」說著,蘇鴻達就想溜。

  「蘇二爺,文宗在此恭候多時了,鴻順居的座訂好了,牛肉蒸餃。」陸文宗橫移一步擋住蘇鴻達的去路,一揚胳膊,正好從懷裡掉下一張報紙,陸文宗忙俯身去拾,《晨報》。

  蘇鴻達不得不停住腳步,若說去鴻順居,時辰這麼早實在不合算,多溜躂幾處準能碰上比牛肉蒸餃實惠的地方。可是人人都知道陸文宗摳門兒,他請你吃牛肉蒸餃比皇上為你擺滿漢全席還有面子,據顏料局的夥計說,平日隆興的大鍋飯就是窩頭菜湯,掌灶的是陸文宗的舅子,湯裡面保證不見一星油。

  推脫不開,蘇鴻達只得隨著陸文宗走進了鴻順居,還真夠派兒,餐桌上居然擺了酒,四樣酒菜:水爆肚,羊雜碎,花生米,菜心。

  「有一宗閒事要麻煩蘇二爺。」陸文宗開門見山,頭一巡酒剛下肚,他便將那張《晨報》展開,放在了蘇鴻達的面前。

  「嘛事?」蘇鴻達瞧也不瞧那張報紙,「沒一句實話。」一語道破,蘇鴻達作了最後裁決,「瞎掰,大睜白眼地糊弄人。」

  「是的,是的,是的麼!」陸文宗連連隨聲贊同,「若為這野雞小報的一派胡言,我也就不麻煩蘇二爺了,只是今天早晨,《晨報》剛剛印出來,河岸邊便來了個女子,哭天喚地,硬認那具無名男屍是她的夫君。」

  「啊!有這事?」蘇鴻達將舉到半空中的酒杯又放在了桌上,驚愕得半天沒說出話來。「來了個小媳婦兒?」蘇鴻達舉著筷子指點著陸文宗的鼻子尖問道:「她說那個河漂子是她的爺們兒?她是那具河漂子的娘們兒?咦,咦,咦,真是年頭改良,嘛限兒事都有呀!」說罷,蘇鴻達自己笑出聲來。

  「玩笑不得,玩笑不得。」陸文宗一本正經地對蘇鴻達說著,「一旦事態鬧大,便是一宗人命官司呀!」陸文宗目光中閃過一道疑懼,立時,他又一拍桌子,聲色俱厲地說,「不過,我不怕。第一,誰能斷定這具無名男屍就是本顏料局日前辭退的樂無由?第二,他樂無由不辭而別,即使是投河自盡,也與本號無關。第三,樂無由在本號供職時,從未向人透露妻於在津居住……」

  「陸爺,別往下說了,這事我明白。」蘇鴻達搖著筷子打斷陸文宗的話,作出一副詭詐的笑,他壓低聲音說,「這事,只能私了。」

  「對,俄(我)就是只(這)個意思。」陸文宗一口山西腔,說得倒也果斷。

  「嘛心氣兒?」蘇鴻達神秘地追問。

  「啥叫嘛心氣兒?」陸文宗不懂。

  「打算破多大的財?」蘇鴻達仔細解釋。

  「只(這)個數兒。」陸文宗習慣地把衣袖拉下來,伸過胳膊將蘇鴻達的一隻手罩進自己的袖口裡,兩人的手在袖口裡各自捏著對方的手指頭。

  「太少,太少!」蘇鴻達狠狠地搖頭,「我說和事也不能光擺牛肉蒸餃呀,再說,我若是不管,讓你去請侯四六爺,光見面禮就是四百。沒門兒,沒門兒,陸爺另請高明吧。」

  「再加一個!」陸文宗說得咬牙切齒。

  「再加個二!」蘇鴻達寸土不讓。

  「好,一言為定!」陸文宗狠狠地掐了蘇鴻達一下,二人算是談成了交易。

  當即,陸文宗給了蘇鴻達一些現鈔,蘇鴻達答應就去河岸邊了事,並且約定,晚上還在這兒見面,只是酒菜要添四個熱炒。「放心吧,陸爺,這事包在我蘇鴻達身上,憑蘇二爺的三寸不爛巧舌,保你天下太平!」

  ……

  「我的天呀!我的那個親人呀!我的那個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結髮夫君,當家的人呀——」

  哭喪,在天津衛算得上是一門藝術,哭喪的人既要有鼻涕有淚有真情實感,還要有泣有訴有清醒頭腦有來龍去脈有故事情節;會哭的能一句連一句地哭上四個小時,即興表演的哇哇兩聲也要使舉座震驚;聲調要有抑揚頓挫,有板有眼,有腔有調有韻味,神態要有悲有痛有水袖身段,有捶胸頓足手拍地,到了關鍵處還要撞牆碰碑有招有勢。哭喪,那是一宗學問。

  海河岸邊,萬國老鐵橋下面,成千上萬的人圍成裡三層,外三層,人群中央,一個披麻帶孝的青年女人跪坐在那具河漂子的身邊,抬手輕輕地拍打著蓋在死屍身上的蓆子,另一隻手攥著條白布絹子,聲聲血淚,她哭得好不痛心,感人處,連圍觀的人都在輕聲飲泣。

  「我的天呀,我的那個親人呀!你一撒手不管不顧,拋下妻室水深火熱,你可讓我怎麼活呀!」先交待完自己和死者的關係之後,再說明死者溺水純係自殺,進而就要敘述本事了。「天理良心,咱沒做下傷天害理的事呀,一步一步腳印,丁是丁卯是卯,不貪贓不枉法,咱世世代代都是本分人呀。恨只恨你心善錯將歹人當知心,我早勸你不能吃他那碗窩囊飯,財迷老東西把人看成賊,人越給他賣命他越說你貪心,到頭來他反目無情,逼你走投無路,這才尋了短見呀!」言簡意賅,只十幾句話便將事情梗概敘述得清清楚楚。「逼死人命,暗箭傷人,他心毒手狠,喪盡天良呀!我的夫君,為妻我決不能讓你蒙受這不白之冤,不鬧個水落石出,我死不瞑目,這場官司我是打定了呀!」果不其然,這位女子是要打官司了。

  在人群外,蘇鴻達暗自盤算該如何調解這樁事件,不過是一具無名的河漂子,若沒人看見,順流而下也就早沒事了,偏偏被人撈上來,又由自己順籐摸瓜擴大了事態,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居然人家的妻子出來了,天津衛的事真是要多邪門兒有多邪門兒。如何調解,不外就是一個錢唄。「老少爺們兒閃開些,我是受人之托了事來的,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事情鬧大了,天津衛老少爺們兒都不光彩,借光,借光。」

  說著,蘇鴻達使勁地往人圈裡邊擠,眾人見終於來了位「大了」,自然都忙給他閃出一條道路,何況天津人歷來尊敬「大了」這類人物,因為凡事只要有這類人物出面,就一定能迎刃而解,「了」者,了結之意也。大了,便是包攬調解萬般糾紛的民間和事佬。

  「這位大嫂,」蘇鴻達終於擠到人群當中,向著哭喪女子深深地作了揖,十足的規矩板眼,撣撣長衫,正正禮帽,面無嬉笑,一本正經,他是說和來的。「哎呀,烈日之下,荒涼河邊,這半日悲痛欲絕,也著實令我等不忍,如家在本埠,我雇輛洋車送您回府暫先休息,這位先人我也找槓房料理收屍,有什麼話,您找出人來,我蘇鴻達保證秉公調處……」

  「我也不活了!」

  一見有人出面調解,那女子立即縱身跳起,發瘋一般地就往河裡鑽,眾人見她要尋短見,立時合攏來擋成一道人牆,哈咚一聲,那哭喪的女子迎面栽倒在了地上。

  蘇鴻達追上去才要攙扶,想到男女授受不親,他又停住腳步。就在他俯身過去要再勸解兩句的時候,他心中暗自驚叫了一聲,我的天爺,這位哭喪的女子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單身住在東方飯店混事由的俞秋娘!

  「大、大、大嫂。」如今這齣戲是只能往下裝腔作勢地唱了,只是蘇鴻達有些口吃,他的雙手呆滯地絞在一起,他變得怯陣了。「事情嘛,已經到了這步田地……」結結巴巴,蘇鴻達趕緊現編台詞,暗示俞秋娘自己保證不砸鍋,假戲真作,順水推舟,大家心裡明白,不外是想敲陸文宗一筆錢財罷了。「來日方長,您還得往寬處想,事有事在,理有理在,天津衛這地方不能讓好人受氣,不能讓善人吃虧。想打官司,天津衛有大法官,有大律師,三年五載,十年八年,打勝了百八十萬的賠償,您後半生也不致於再過清苦日子;想私了,只要你出個口,往來交涉,最終決不能讓您委屈。不過呢,依我蘇某人的一管之見,打官司要有財勢有靠山,憑您一個弱女子,怕也難支撐這麼大的場面……」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突然,俞秋娘從地上發瘋般地跳起來,推開擋在面前的人牆,喊著叫著地就往河裡沖,眾人見狀慌了手腳,也顧不得男女有別,忙緊緊地將她抱住。

  「崴了,這事算鬧大了。」

  蘇鴻達無可奈何地歎息一聲,心中暗想,俞秋娘呀俞秋娘,你的胃口也太大了。




  「俄(我)就不信只(這)個羊上樹!」陸文宗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氣衝天,他衝著蘇鴻達挽起了袖子。「憑她一個孤單女子,居然要和我隆興顏料局為敵,打官司,請律師,我陸文宗等著看她的能耐!」

  「陸爺,陸爺。」還是想從中調解的蘇鴻達,仍然面帶笑意地好言相勸,「你有那份財力,只怕沒那份人力,一場官司要三五年,有這時間你好生經營顏料局,哪兒賺不出個萬八千的?我看,錢財上看開些,二千元,包在我身上,怎麼樣,痛快不痛快!」

  「二百,多一個錢沒有。」陸文宗是個捨命不捨財的人物,他從生下來至今,和外界交往沒超過二百元的大限,這次自然也不能破例。「你說是樂無由的婆姨,憑據哩?保媒的帖子、成親的文書,你拿得出來嗎?樂無由來無影去無蹤,正因為他沒有根基,我才不敢留用,山西會館不認得這個人,閩粵會館不認得這個人,滿天津衛沒這個人的戶籍,他一個人還道不清個來由,咋著又出了家室?」

  「那全是後話,現今眼時話下,陸爺不可慪氣犯擰,和為貴,忍為高……」

  「我不和了不忍了,走著瞧,是禍是福我一個人擔了。」陸文宗橫下一條心,堅決不吃這宗啞巴虧,一屁股坐在木椅上,他是一點商量餘地也沒有了。

  「那,那,恕我無能為力了。」蘇鴻達深深歎息一聲,無奈只得起身告辭了。

  「等等。」陸文宗在背後招呼蘇鴻達。

  「嘛事?」蘇鴻達以為是陸文宗回心轉意,忙停住腳步返身詢問。

  「我交你了事的二百元,退回來。」陸文宗伸出一隻瘦手,向蘇鴻達索要那筆錢。

  哆哆嗦嗦,蘇鴻達從懷裡往外掏了半天,「雇了兩趟洋車,一元二角,晚上吃了頓夜宵,買了包煙,祭奠死者,我還燒了一包紙錢,打發乞丐,我還用了些零錢,剩下這一百二十三元五角,兩清吧,陸爺。」扔下一把碎錢,蘇鴻達拔腿跑出去了。

  「蘇鴻達,蘇鴻達!」陸文宗在後面大聲喊叫,只是蘇鴻達早跑得沒了影,氣急敗壞地陸文宗拍了下大腿,狠狠地罵道:「拆白黨!」

  ……

  「怎麼樣?」早就在不遠處路邊上等著蘇鴻達的嚴而信,一把將蘇鴻達拉進小飯鋪,低聲嘁喳,他急不可待向蘇鴻達詢問。

  「掰了!」蘇鴻達攤開雙手,表示事件已沒有調解的希望,搖一搖頭,目光中充滿了絕望神態。「不給面子。」他又補充了一句。

  「好!」嚴而信用力地拍了一下巴掌,「好!」又拍了一下巴掌,眉飛色舞,「有戲!」

  談著話,嚴而信將蘇鴻達拉進一個單間雅座,「不怕蘇二爺過意,若是私了,咱中午只吃西葫蘆羊肉水餃,大打出手,咱就有酒有菜。」

  嚴而信心花怒放,有了無頭案,打起人命官司,獨家新聞由他把持,這其中可就有了油水,機會難得,發財的時運到了。

  「別想得太美了。」蘇鴻達畢竟是一介閒人,他對於辦正事摸不著門道。「人家陸老財說了,他樂無由來無蹤去無影……」

  「你瞧!」說著,嚴而信打開大皮包,幾份大紅折子取出來,亮給蘇鴻達看,「這是訂婚的換帖,這是結婚的文書,樂無由的居住戶籍、樂太太的遷居證明……」

  「哪來的樂太太?」蘇鴻達不解地詢問。

  「哎呀,樂先生的妻室,不就是樂太太嗎?」嚴而信拍著蘇鴻達的肩膀解釋。

  「你是說俞秋娘?」蘇鴻達眨著眼睛發呆。

  「噓,閨房中的芳名是你稱呼的嗎?」嚴而信詭詐地向蘇鴻達笑著。

  「沒那麼容易。」蘇鴻達還是懷疑,「請律師,呈狀子,你出得起錢嗎?」

  「蘇二爺,這可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說著,嚴而信在蘇鴻達腰眼上擰了一下,隨之,二人哈哈地一齊笑了。

  ……

  原湖南督軍王占元南行經商返回天津,幾位至親好友要親自到車站迎接。侯伯泰大人的高□轆膠皮車才跑上萬國老鐵橋,就見鐵橋上交通堵塞,行人車輛擠在一起,把這座橫跨海河兩岸的唯一通道堵得水洩不通。

  「叮噹,叮噹!」侯伯泰將車鈴踏得震天價響,人們無動於衷,依然不肯讓路。「耽誤事,真耽誤事,趕緊繞東浮橋。」侯伯泰坐在車上發火,只是後面的電車、人力車又湧上來,即使想退下橋去也沒有退路了。

  「巡警呢?巡警怎麼不管?」侯伯泰在車上急得直喊叫,依然是沒人理睬,火上燒油,侯伯泰急得在車上直跺腳。

  「嘛事?電車軋死人啦?」侯伯泰在車上大聲詢問,倒是車伕神著脖子往橋上張望,這才回答侯大人的話說:

  「好像,好像是個小媳婦要跳河。」

  「攔住,攔住,人命關天,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天津人就這麼點毛病,光嘴上熱乎。」

  侯伯泰正在膠皮車上感歎,突然人群活賽是被炸彈炸開了一個通道,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直衝過來,咕咚一聲,跪在了侯伯泰的車前。

  「車上的大爺,您老給貧婦作主呀!天津衛這個地方沒有好人呀,逼得貧婦的夫君跳了大河,撈上來曝屍河邊沒人埋呀。全說天津衛的爺們兒好心腸,呸,留著那掛腸子餵狗去吧,欺弱怕強,踢寡婦門、挖絕戶墳,缺德的事全是天津爺們兒干的,有英雄好漢你也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耗子扛槍窩裡站,家炕頭充硬漢子去吧,呸,白長了七尺身軀,白袍子馬褂地說說道道,我算把他們全看透了……」

  「咦,這位女子,你不可惡語傷人呀,誰說天津衛沒好人?」侯伯泰自然是聽著不高興。

  「卡嚓」鎂光燈閃出刺眼的光亮,混在人群中的嚴而信照下了這張民女痛斥天津人的照片,正好侯伯泰想問個究竟,招手便將嚴而信喚了過去。「怎麼回事?」侯伯泰問。

  「這位女子的丈夫被天津一家商號逼得跳了河。」嚴而信回答。

  「有這種事?」侯伯泰生氣地拍打車扶手。

  「曝屍三日又無人掩埋。」

  「豈有此理。」侯伯泰跺了一下雙腳。

  「哭訴冤屈,告官無門。」

  「天理不容!」侯伯泰一聲吼叫,壓下了滿橋的喧囂,立時眾人的目光都轉過來集中在他的身上。「天津人歷來是助人為樂,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現如今人心不古啦,丟盡了老天津衛的臉,寒磣,列位,太讓人瞧不起了!」坐在膠皮車上,侯伯泰向眾人慷慨喟歎,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名片,順手交給嚴而信說:「拿我的片子去請出個閒在人來操持操持,請律師,遞狀子,這場官司無論用多少錢,我包了,天津衛這地界,正大光明!」




  王占元南行經商返津,帶回來了種種消息,其中最最令人不安的消息是,據傳南京政府正在和日本軍方磋商,國民黨華北軍分會代理委員長何應欽正在和日本華北駐屯軍司令官梅津美治郎進行秘密談判,有可能華北五省宣佈「自治」,到那時平津一帶不戰而降,日本軍隊就要以佔領軍的身份開進天津城了。

  今日晚上是侯伯泰大人設家宴,請大律師袁淵圓暢飲對酌,餐桌上沒有什麼大菜,兩隻素色青花大餐盤,每隻餐盤上盛著一隻紅澄澄的河蟹,一套吃螃蟹的餐具,小錘,小鑿小刀,小鑷子。清一色的銀器,和紅澄澄的螃蟹恰好白紅相間,愈顯得餐桌上典雅富麗。這螃蟹不一般,臥在餐盤上活賽一隻銅鑼,一,對大毛螫盤在頭頂上,倘若將螃蟹腿展開對角丈量。橫寬一尺四十,算得上是螃蟹精。

  「果然是珍饈,大飽口福,大飽眼福。」袁淵圓大律師體態肥胖,三層下巴,一對垂肩的耳朵,小眼睛,滿面赤紅的顏色。大腹便便,一對胳膊伸過來,越過大肚子,才剛剛摸到桌子沿,兩隻胖手,手背上陷下去指環窩,白白嫩嫩的皮膚,稱得上是十足的富貴相。

  「勝芳產螃蟹,天下有名,有皇上的年代,一尺四的珍品每年多不過產四五十隻,一隻螃蟹一隻簍,再往簍裡打兩個生雞蛋,全部送到宮裡,個個活,雙層的油蓋,自然是龍顏大悅,這才護佑著黎民百姓得享皇恩。現如今,皇帝到關外立滿洲國登基去了,這勝芳螃蟹才得以流入民間,也不是人人都有這份口福。今年天津衛一共進了十二隻,你一隻,我一隻,另外十隻也是此時剛出蒸籠,前大總統一隻,前國務總理一隻,日租界土肥原一隻,英租界工部大臣一隻,意租界一隻,法租界一隻,真是天下同樂,中外共享呀……」

  能吃上這樣的極品螃蟹,袁淵圓身為大律師,也是受寵若驚,這哪裡是供人吃的物體呀,比唐僧肉都金貴,吃了能長生不老。咂一咂滋味:不凡,醇香、不膩,甜絲絲的,鮮美,沒有一點腥味,唉,你說說這中華民國能不讓人愛嗎。

  「侯大人府上,是不是晚輩中有人惹了什麼麻煩?」吃著這樣的螃蟹,品著陳年花彫,袁淵圓心中也在暗自琢磨,無緣無故,侯伯泰不會賞自己這份面子,用這對螃蟹宴請國民軍總司令,少說能換個軍長當當。

  「你說嘛?」侯伯泰剔著螃蟹腔子問道,「你以為我請你吃螃蟹是煩你打官司?我們家沒官司打,也沒人跟我們侯家打官司。」

  「有理,有理。」袁淵圓連連點頭贊同。真是的,這許多年在天津衛打官司,還從來沒有人來投訴過侯姓人家,憑侯伯泰大人的財勢、權勢,子子孫孫無論什麼事都不犯法,再說這法律本來就是為了護著人家小爺兒幾個才立的,誰也別生氣。

  「倒是有件條幅,我要請大律師過目。」說著,侯伯泰著人將一條立軸展開,掛在中堂,灑脫的書法,集錄著唐人的舊句。

  「袁某不才,於此毫無研究。」袁淵圓是位新派維新人物,懂六法全書,懂希臘羅馬的法典,就不懂漢學,唐人舊句,一竅不通。

  「我來給你講講這四句唐詩。」侯伯泰回頭望望掛在壁上的立軸對袁淵圓說。

  「不必了,不必了。」袁淵圓連忙搖著雙手回答,「反正只憑這份狀子打不成官司,沒有原告,沒有被告,案由,糾紛,傷害……」

  侯伯泰不理睬袁淵圓的辭拒,依然抑揚頓挫地讀了起來:「黃昏鼓角似邊州,客散江亭雨未收。天涯靜處無征戰,青山萬里一孤舟」

  「不懂,不懂,更是不懂。」

  「第一句是李益的詩,第二句是岑參的詩,第三句……」

  「侯大人,有話您就直說吧,要我幹嘛?」袁淵圓直截了當地問。

  「去關外。」侯伯泰放下餐具說道。

  「滿洲國?」袁淵圓細聲詢問。

  「袁公精明。」侯伯泰頗為賞識。

  「交給誰?」袁淵圓又問。

  「醇親王。」侯伯泰一字一字地回答。

  「討個什麼示下?」袁淵圓問得更是狐疑。

  「送到就完。」

  袁淵圓呆了,他鬧不明白這是一宗什麼交易,更鬧不清楚侯閒人此遭正在管的是一宗什麼閒事,冒著殺頭的危險通敵傳送暗語,誰知道這幅立軸裡隱著什麼軍事秘密。

  「這幅立軸的落款是水竹村人,這位水竹村人是哪位人物,袁公也不必細問,反正是我管的閒事,能是引車賣漿者流嗎?四句詩是什麼意思?也說不清楚,華北的局勢,想必袁公也心中有數,來日如何安排,也要先探知清楚,有公差的人不便出面

  「侯大人,不才我實在是不能勝任。再說,容我放肆地問一句,您老人家管這份閒事幹嗎?倘被南京政府知道了,您老人家依然是社會賢達,我袁某人可就完了,以後誰還找我打官司呀,暗地裡通著滿洲國……侯大人,咱還是吃螃蟹,吃螃蟹吧。」

  「乾杯,乾杯!」侯伯泰為袁淵圓又斟滿一杯花彫,這才知心地再往下說,「袁公呀,下至勸說鄰里糾紛,上至調解兩國交兵,一樁樁一件件還不全是管閒事嗎?有官差、有公職的人反而不好辦,誰都知道他吃的是誰家的飯,你靠日本人,我靠英國人,這個代表南京政府,那位是前朝遺老,誰和誰都對不上話碴子,有戲文沒戲文的也要端足了架子花的勢派,所以天津衛才養著一茬一茬的閒人。我不管閒事,沒法,推不開,駁不了這份面子,都是世交,纏得你躲都躲不開。」

  幾杯老酒下肚,袁淵圓也有些暈乎乎,臉上泛起一層紫紅霞彩,他似醉非醉地說道:「既然侯大人如此器重不才,赴湯蹈火我也要在所不辭,正好我如今管著一宗官司,報界全知道我不能分身,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一趟關外,三天五日也不惹人注目……」

  「對,這才是明白人說的話。」侯伯泰連連地大聲讚揚,「總理大臣有眼力,前次他設宴請大律師作陪,我估摸著來日就必有後文。實言相告,這次請袁公出山,還全是前總理大臣的主意。外場上,你原先忙著嘛還忙著嘛,拿出十足的精氣神,告訴小報記者多拍出幾張照片來,天天上報,遮住眾人的眼目,戲法就由你變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侯伯泰開心地放聲大笑,笑得餐盤裡的螃蟹都跟著搖眼珠。

  ……

  大律師袁淵圓,人稱編的圓、說的圓、唱的圓;他自己不以為然,他稱自己是好人緣、好飯緣、好財緣。

  袁淵圓何以在天津衛被尊稱為大律師?原因很簡單,是律師便是大律師,誰人自甘稱是小律師?誰又肯去請小律師打官司?所以,凡是操訴訟生涯的,都在姓名前面冠以大律師的名號,才下海的雛兒,也是大律師,吃這碗飯,就是這麼個講究。

  袁淵圓在天津衛專門包打人命官司,婆婆虐待兒媳婦活活將兒媳婦鞭打致死;兒媳婦虐待婆婆又活活將婆婆餓斃;老華茂鞋店門外的大樹權上吊死了一個無名鬼;德泰昌洋貨鋪修庫房牆倒了砸死了人,無論誰行兇,誰被害,誰先找到袁大律師,誰便勝訴。婆婆鞭打兒媳婦是家法無情,兒媳婦不給婆婆飯吃是孝女報恩;老華茂鞋店門外樹權上的無名鬼是栽贓,牆倒砸死人更是誤傷,全不擔任何責任。反之呢?反之就麻煩了,婆婆打兒媳婦天理難容,兒媳婦餓死婆母更是大膽忤逆;老華茂門外樹權上掛無名鬼必是事出有因,牆倒砸死人更是暗報私仇。走著瞧,不把你折騰得家敗人亡不算甘休,大律師,就有這能耐。

  只有這次,袁淵圓覺得事情有些蹊蹺,令他百思而不得其解。

  十天之前,袁淵圓瀏覽報紙,見《晨報》社會新聞版刊有一條關於河岸邊發現一具無名男屍的消息。當時他一邊看報紙一邊吃煎餅粿子,一股熱氣冒上來蒙住了眼鏡片,順勢他將報紙推開,便沒有再看。無名男屍,天津衛見得太多了,上吊的、投河的、自殺的、被殺的,就似小孩子尿床一樣,天津人是不當作一回事的。河岸邊停放幾天,無人認領,積善堂出面捨一口狗碰頭的薄板棺材,掩骨會抬走到亂葬崗埋掉,從此便再沒。有人去想他。有時也出點「格色」的,沒停幾天,死屍被人偷走了,這一來「樂子」大了,免不得一場麻煩。譬如被幾個青皮偷走,掛在哪個商號門外的大樹權上,不外是敲一筆竹槓,最缺德是將屍體立在商店門板上,第二天早晨商店一開門,咕咚一聲從門外栽進來一個死人,有分教,這叫恭賀發財,給你來個反頂大門閂。

  果不其然,五天之前,也是在早晨八點左右,袁淵圓大律師照例是一套雞蛋煎餅裸子吃早點,餐桌上攤開一張《晨報》,才咬了一口煎餅粿子,袁淵圓呆了,他將煎餅粿子叼在嘴裡,雙手舉起《晨報》,托托眼鏡萬般仔細地看著報上的一則新聞。「千古奇冤,親夫含恨死,投訴無門,烈婦不貪生」。好,有生意好作了,無名男屍有了妻子,而且又是蒙冤致死,這不是真地要打官司了嗎?

  事不宜遲,袁淵圓穿戴齊,漫步走出了事務所大門,你道「他去哪裡?河邊?不對,律師作生意不能到現場看貨,他決不能到河邊去看過死屍,再看過烈婦,然後再討價還價。他徑直向飯店毗鄰的天祥後走去,他要去找一個人,蘇鴻達。」

  找蘇鴻達比捉蛐蛐還容易,白天不必聽叫,夜裡不必燈照,一隻要在午飯晚飯之前在天祥後幾家飯店前稍微一轉,準能碰見蘇鴻達。

  「鴻達。」袁淵圓是新派人物,見了人不稱爺,直呼其名,以表示親切。

  「大律師。」蘇鴻達今天衣冠楚楚,儀表非凡,臉上一副得意相,看得出來,他這幾日沒扛刀,而且氣順,日子混得不錯。往日只要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立即轉過身來尾隨在你身後往飯鋪裡溜,今日他竟面對面和大律師站在飯店門外,那神態似是他打算請大律師「撮」一頓,「難得閒在。」

  「家裡的飯菜吃膩了,出來換換口味,鴻達兄若沒有其它約會……」

  「不不不,我這兒另有個飯局。」蘇鴻達的回答令袁淵圓大吃一驚,真沒想到,他蘇鴻達居然也有肚子不餓的時候。

  「時間還早,先陪我去喝二盅。」強拉硬扯,袁淵圓把蘇鴻達拉進了美麗美餐廳,這美麗美是個新潮餐廳,很快,侍者便擺上了餐盤,兩份相同的俄式便餐;牛排、魚子醬、酸黃瓜、檸檬泡菜、紅油蔥頭。

  幸虧蘇鴻達見過世面,刀子叉子用得有板有眼,一杯威士忌下肚,不等袁淵圓詢問,他先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管了樁閒事,累得胡說八道,本來我是說和事的,沒想到粘上了,如今推都推不開。」

  「能者多勞嘛。」袁淵圓連聲地恭維,「天津衛這地面的繁榮,不就是靠幾位熱心人維持了嗎?各人只掃門前雪,那馬路上的雪由誰去掃?馬路上堆著雪,又如何過車?如何行路?七十二行不是全要蕭條了嗎?」

  「只是這樁事管不得,人命關天呀!」蘇鴻達故弄玄虛地將嘴巴湊到袁淵圓耳邊,詭詐地眨著眼睛說道。

  「打人命官司?」

  「財大氣粗!」蘇鴻達用力地拍拍胯骨,表示有錢腰板硬。「無論用多大開銷,現鈔。」

  「憑一個孤單女子……」袁淵圓暗自估算這場官司到底有幾成把握。

  「知道後台是誰嗎?」蘇鴻達一雙眼睛眨得更快,「侯四六爺!」

  「侯伯泰大人何以要包打這樁無頭案?」袁淵圓將一塊牛排。舉在嘴邊,呆呆地問。

  「為民作主。」蘇鴻達一拍桌子回答,「這位剛烈的女子把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全給罵了,通通是軟蓋的活烏龜,路見不平,沒有人敢拔刀相助,全是欺弱怕強,全是說大話使小錢,全是嗚嘟嘟吹牛沒真格的,反正這麼說吧,天津衛這地方不是好人呆的地方,好人受欺,誰能坑蒙拐騙誰是好漢子,越是青皮混混越有財有勢,天津衛呀就是個大糞坑。」

  「那咱弟兄們呢?豈不全成了屎克郎?」袁淵圓不服地詢問。

  「所以侯四六爺才出面管了這件事。」

  「侯伯泰大人何以知道這件事呢?」袁淵圓終於把那塊牛排送進嘴巴,美美地咂著滋味詢問,忙著又舉起了第二塊牛排。

  「巧呀,無巧不成書呀!」蘇鴻達也舉起了一塊牛排,先送到鼻子下邊嗅嗅味道,遠遠地看一眼,牛排上還帶著血跡,皺了皺眉頭,還是送到嘴裡,他也學著新派人物茹毛飲血了。




  全怪陸文宗錢財上看得太重,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從蘇鴻達手裡再索回那二百元錢。托人家蘇二爺說和事,先交二百元錢帶在身邊,頭一趟碰釘子回來,明眼人都知道,這叫討價還價,再加二百,說不定就有了門路。偏偏陸文宗認錢不認人,多一文錢不花,居然還跟人家蘇二爺要那。百元錢,有這麼寒磣人的嗎?倘若電車上被人掏了腰包,莫非你還要蘇二爺賠償不成?明明是瞧不起人。

  所以,蘇鴻達才找到嚴而信,兩人一起鼓搗俞秋娘出來和陸文宗打人命官司。

  「有意思,有個意思兒!」嚴而信伸出手指彈著辦公桌說道,「準備文件的事我包了。什麼文憑呀,履歷呀,獎狀呀,我全能琢磨,難不住咱,只是錢呀,錢……」嚴而信談虎色變,開始想到此事非同兒戲。「要有位闊佬作後台,三萬五萬的得掏出來才行。」

  「闊佬?」蘇鴻達拍著額頭搜盡枯腸,突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起身搜巡一番,見附近沒有閒雜人等,這才和嚴而信說道:「十天之前侯伯泰去火車站送王占元南下,坐膠皮車過萬國老鐵橋,這他才看見河岸邊撈上來一個河漂子。如今侯爺是早把河漂於的事忘了,可是湖南督軍王占元的事他沒有忘,過幾日,王占元返回天津,侯爺還要坐車去火車站迎接……」

  「叭」地一聲,嚴而信在蘇鴻達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用力過猛,險些沒把蘇鴻達背椎骨拍斷。「蘇鴻達,真不愧是天津閒人,有你的,一掛壞雜碎,全天津衛的人全讓你玩了,吃得開,這碼頭就是人玩人的地方。」

  不必再細合計,英雄所見略同,心有靈犀一點通,餘下的事就各自施展才幹去了。丟下蘇鴻達,嚴而信來到東方飯店,找到俞秋娘,對她進行單獨採訪。

  姓甚名誰?哪裡人氏?年方幾何?與死者何時說媒,何時訂婚,何時迎娶,何時成親?死者何以自尋短見?死前可曾留有遺言……

  俞秋娘自然是—一作了回答,只是她不再呼天喚地了,她似是頗知世態炎涼。「我算看透了,這天下沒有講理的地方,明明是隆興顏料局逼死了我的親夫,可是沒有錢還是打不成官司。記者大人,您老想想,我丈夫老實巴交的做事由,憑白無故地他能跳大河嗎?那陸掌櫃非山西人不用,你辭退我們,我們另謀高就,好漢子不賺有數的錢,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登報聲明,像是我們坑了你拐了你於了嘛見不得人的事,這明明是不給我們留活路呀……」

  嚴而信沒時間聽俞秋娘囉嗦,他直截了當地又追問了幾個問題,自認夫妻有什麼憑據,有了憑據,法庭上咬得住咬不住。

  「不是說民國共和,不動刑法嗎?」俞秋娘舔舔嘴唇問著。

  「不用刑,連打手板都不許。」嚴而信拍著胸脯保證。

  「不動刑法,我就咬得住,婦道人家,您老知道,連竇娥還招了呢,那是多大的冤屈呀!」

  「既然如此,你就要這樣去做。」嚴而信收起採訪筆記本,將鋼筆插進衣袋裡,放低聲音,他向俞秋娘面授機宜。

  ……

  虧得蘇鴻達地面上熟,只稍稍地張羅了一下,便招來了數不清的膠皮車、大馬車、大汽車、小汽車。早早地來到老鐵橋兩端,這許許多多車輛便在老鐵橋附近緩緩地繞來繞去,俞秋娘站在橋上,雙手扶著欄杆,似在觀風景,嚴而信挎個照相機遠遠地站在橋旁,像是位遠方來的新派遊客,蘇鴻達貓在橋邊的一株老槐樹旁精心地瞭望。「叮噹」一聲,侯伯泰的高□轆膠皮車向著萬國老鐵橋跑來了,蘇鴻達發個暗號,正巧又有一輛綠牌電車上橋,迎面一輛大馬車跑上橋來,橫在電車道上。呼啦啦幾百輛膠皮車、馬車、汽車一齊向橋上湧去,立時,橋上一片人喊馬嘶,活活把一座寬敞敞的老鐵橋擠得水洩不通。「我的天呀!」恰在此時,俞秋娘一聲高腔嘎調,縱身就要往河心裡跳……這麼著,侯伯泰大人的膠皮車就被困在了橋上。這才有俞秋娘放潑大罵天津衛,侯大人疏財仗義打官司的一齣好戲。

  蘇鴻達暗自拍了一下巴掌,妙,大傢伙兒全讓我一個人給「玩」了;嚴而信暗自樂得直抖肩膀,妙,這次我可是把天津衛給「涮」了;俞秋娘暗自心裡笑開了花,妙,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全被我一個女子給「耍」了。唯有侯伯泰,他一心為天津衛打抱不平,一定要伸張公理,要為弱女烈婦撐腰,待到他日後聽過王占元從南京帶來的種種消息,才暗自又驚又喜,真是天賜的機遇,滿天津衛三教九流的這一齣好戲,活賽全是我侯伯泰一個人排演出來的。天津衛這地方就是邪,有人說是天津的水好,只要一喝上天津的水,多愚頑的人也會變得聰明,於是誰都想玩人、耍人、涮人、算計人,個個覺得自己最高明,也不知最後誰倒霉。

  唯一蒙在鼓裡的人,只有一個,陸文宗。他是外來戶,而且是山西人,和天津人死合不來,天津人大體上不排外,只排廣東人和山西人。天津人認為廣東人到天津來只想憋寶,天津衛地上的寶貝全讓廣東人給「憋」走了。譬如居住在鼓樓下面的一隊金老鼠,棲息在鈴鐺閣上面的一隻金夜貓子,老地道下面的避水珠,九河口底下的萬年綠毛龜、如今全落在了廣東人的手裡。那麼山西人呢,山西人善理財,把全天津衛老少爺們靠汗珠子掙來的家業,全算計到他小金庫去了。據說山西人家家戶戶院裡都有幾隻大水缸,那大水缸就是放銀元的,存滿了一缸,夜裡就裝上大馬車往山西運,所以山西越來越富,天津是越來越窮。

  《晨報》上登出消息,說俞秋娘請到大律師袁淵圓,狀告隆興顏料局逼死親夫,陸文宗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惡洶洶地咒道:「胡扯尿,明明是他自己不辭而別,咋怪我逼死人命,偏不信這天下就沒地方講理。」

  總得找出個閒人來成全事呀,陸文宗冥思苦想,沒想出第二個人來,還得是蘇鴻達。

  若說起來,這蘇鴻達和隆興顏料局關係不錯,幾年前一樁閒事就是蘇鴻達給說和的。從那之後蘇鴻達常來隆興顏料局閒坐,東拉西扯地不外就是泡一頓飯吃。吃頓閒飯倒也沒啥,只是櫃上這麼忙,誰看著蘇鴻達在一旁閒坐也心煩,久而久之,夥計當中就有人出來說話了,見到蘇鴻達還閒坐在櫃上不走,賬房上的先生就差一個小力巴兒出來,高高地給蘇鴻達敬上一盅茶,客客氣氣地說:「今兒中午,掌櫃的有話要對櫃上講,蘇先生不見外,就先到廚房去隨便用點便飯,中午就不敢挽留蘇先生了。」蘇鴻達明白,這是攆客,不過總還是因為肚子餓,低三下四地隨著夥計去廚房吃碗清湯麵,早早地被人送到了大門外。

  這次沒等陸文宗去請,蘇鴻達自己卻找上了門來,進店門,過櫃台,幾聲「爺」「爺」和老少爺們兒打過招呼,他直奔後院上房,找到了正在捧著《晨報》發呆的陸文宗。

  「陸爺。」蘇鴻達坐在陸文宗對面,知心地招呼一聲,故作深沉地說下去,「事態鬧大了,這場人命官司……』——

  「我等著他。」陸文宗作出一副不含糊的樣子,神色鎮定地回答說,「樂無由是本號辭退的先生,他與本號沒有糾紛,本號的店規,非山西同鄉不用,他先來時聲稱是山西人,俺到山西會館查對,沒這號人,俺辭他,占理不佔理?」

  「這話,陸爺要到公堂上去對大法官說的。」蘇鴻達和顏悅色地回答著,「只是,陸爺如今身為被告,自己不能辯護,民國維新,公堂上要請律師,出庭一次按時間計算,一小時四百大洋。」

  「誰付?」陸文宗放下報紙問。

  「當然是誰請的律師誰出錢啦!」

  「我沒錢!」陸文宗斬釘截鐵,在錢財問題上他決不含糊。

  「沒錢就是沒理,大法官就定你敗訴,敗訴就是官司打輸了,你就要給人家樂太太賠償,報上說,要四萬大洋。」蘇鴻達說著俯身過去在報上尋找那條新聞,陸文宗心煩,將報紙塞到了桌子下面。

  「有便宜的律師沒有?蘇二爺幫我請一個。」無可奈何,陸文宗知道這場劫難已是不能逃脫了,忍痛咬牙,他也只好如此了。

  「玩笑了,陸爺。」蘇鴻達笑了笑說著,「這律師又不是鞋子,皮鞋十八元,布鞋一元五,草鞋二角,律師,就是一律的訟師,童叟無欺,言不二價。」

  「那女子請的誰?」陸文宗問。

  「袁淵圓。」

  「瞧這名號,一聽就不正經,有本分的律師沒有?」陸文宗氣呼呼地又問。

  「這個,我可不敢插手,請到好律師,三分理能打成七分理,五分理能打成十分理,倘若官司打贏了,這場請律師的錢不光不用陸爺破費,全部要由對方包賠,他還得賠償你的損失,也是四萬!」

  「啊!」陸文宗眼睛一亮,「這頂得上一年的生意,莫怪人人都這麼愛打官司,這四萬元錢是贏定了。我佔理,她丈夫跳河與本店隻字無干,再說,那女子明明是蒙世,樂無由從來就沒說過有什麼妻室。」

  「慎之,慎之。」蘇鴻達忙搖著雙手解勸,「這話可不能亂說,萬一人家擺出憑據,你就要賠償名譽費,又是四萬。」

  「那就一共是八萬。」陸文宗吸了一口長氣,暗自為這八萬元膽戰心驚,「這官司我打不起,我不幹。」

  「你不幹不成呀,人家告了你。」

  「哪有纏著人打官司的道理?真是沒處說理。」陸文宗氣急敗壞地倒在椅子上。

  「怎麼會沒處說理呢?報上好說理呀!」蘇鴻達從桌子下面取出《晨報》放在陸文宗面前。

  「報上只說一面理。」陸文宗推開報紙。

  「你不花錢,人家如何替你說理呢?」

  「怎麼,這報紙能替俺說話?」陸文宗眼睛亮了一下,下意識地又去摸那份報紙,似是覺得這張《晨報》又有了幾分溫暖。

  「實不相瞞,這《晨報》主筆是我的莫逆,陸爺若是有意思……」

  「我擺、我擺宴!」陸文宗立即滿口答應著說,「我全懂、全明白,這年月不擺酒席就休想開口,蘇二爺出面吧,無論用多少錢,我包下來了,我把真情對報館說說……」

  「光吃飯不行吧,報館那邊不得有點什麼表示嗎?」蘇鴻達側目望著陸文宗,暗示他不要不通世故。

  「好,你先把主筆請來,多大的意思,看事情辦到什麼程度。」

  「好,一言為定,陸爺放心,這事我包了。」說著,蘇鴻達伸出一隻手來,心照不宣,他是向陸文宗要現鈔,好擺酒宴請《晨報》主筆。

  陸文宗平生唯謹慎,而且凡事每到掏錢的時候便更要猶豫,他一雙手緊緊地揣在袖裡,好長好長時間拿不定主意。

  「陸爺,您老是沒跟人家主筆打過交道,人家那腦袋瓜兒那才叫『竄』,你這兒只三言兩語才提個頭兒,人家早千言萬語寫成了文章。不必你嘮叨,人家便知道你打算怎麼著,你想說什麼,你避諱什麼,白的如何說成黑,黑的如何說成白,方的要怎樣才能說成圓,圓的又該如何說成方,嘿,活兒作得細,讓你一點破綻看不出來,欺世蒙人,瞞天過海,陸爺,你早該開開眼界了。只要錢花得到,他樂無由投河與你有什麼關係?他夫妻兩個吵架……」

  「行,我依了你,早算定我二年要走背興字兒,破財,俺認了。」陸文宗終於下了決心,哆哆嗦嗦掏出一小疊錢來,交給蘇鴻達去擺宴請嚴而信,求《晨報》替自己說幾句公道話。

  ……

  蘇鴻達好得意,一場官司挑起來,這邊吃原告,那邊吃被告,天津衛稱這套活是一手托兩家,沒點真功夫的,誰也不敢玩,萬一玩砸了,以後就再休想在天津衛混了。

  俞秋娘那邊,蘇鴻達負責請律師,跑報館,代辦各類公證文書,說起來事不少,也算得上五花八門,但路數只有一套:買。有錢就行,只要花到了錢,花到了地方,天下沒有買不來的公證文書,沒有公證不了的事件。只要白花花的銀子倒在大缸裡,就連一個人長兩顆人頭也能找到人證物證,信不信由你,天津衛的事就那麼邪乎。有了公證文書,有了律師,有了報館的社會新聞,俞秋娘樂不得跟著起哄打官司,嘁哩喀嚓,身前身後總有人給照相,登得遍天下玉容情影,來日混事由都方便。

  陸文宗一方,自然也少不得蘇鴻達,由他拉皮條,陸文宗認識了嚴而信。陸文宗將事件真相如實陳述,嚴而信聽著全作了筆錄。「陸先生,你放心,報紙就是要為民眾代言。」一篇採訪記尚沒有寫好,《晨報》先為隆興顏料局登了整整一個版的廣告:西洋真貨,英美名牌,零整批發,價廉物美。廣告費開出來,陸文宗嚇了一大跳。又是請出蘇鴻達,這才減了二成,按優待戶收費。除此之外,蘇鴻達還要走門路,代陸文宗給大法官送禮。大法官董方是天津衛的大人物,陸文宗、蘇鴻達者輩是連見一面的福分都沒有的。而且董方大法官不會笑,終日板著冷臉,即使是大使乾燥,面部肌肉也不能稍有跳動。給董方大法官送禮,比給閻王爺送禮還難,陸文宗身在商界,與「官面兒」沒有來往,且「官面兒」最忌與商界來往,兩家是井水河水,決不相通。幸好蘇鴻達身在各界之外,所以就可以和所有各界來往,與大法官搭線,還得有大賢人搭橋。蘇鴻達為俞秋娘請大律師袁淵圓要向侯伯泰報賬,順手牽羊,蘇鴻達又通過侯伯泰打通與法官董方的門路。又玩刀,又玩火,藝高人膽大,什麼把戲全是人要的,天津閒人,就這麼大的能耐。

  「你到底向著誰?」什麼事都瞞不過嚴而信,他見蘇鴻達一根竹槓撐兩條船,不免要問個究竟。

  「我向著錢!」蘇鴻達回答得爽朗痛快,「兩個人打架,咱不能拉偏手,一場官司打完之後,無論誰輸誰贏,雙方全是朋友,一個朋友一條路,路多,就有錢。」

  「你呀,一沒有後台,二沒有靠山,終日耍把人兩面沾便宜,當心日後吃不了兜著走。」連嚴而信也為蘇鴻達擔心,覺得他這樣走鋼絲大危險。

  「嚴爺,你放心,管閒事惹不來殺身禍,多不過被人撕下一層臉皮,日後再長出來,保準比前面那張更厚。」蘇鴻達說得得意,眼見得這幾日東跑西奔撿了不少便宜,不僅一日三餐有了准著落,而且口袋裡還剩了幾個積蓄,沒有點真功夫,這碗飯也不是好吃的。




  大法官董方身穿黑色法官長袍,頭戴黑色高帽,在黑色長桌後面正襟危坐。果然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而望而畏之,其亦不威而不猛乎?由此,法庭儘管座無虛席,但仍鴉雀無聲,大法官鐵青面孔散發出的寒氣,令人不寒而慄。

  天津衛因其特殊位置,設有高等法院,而董方又是這高等法院的首席大法官,平日裡民、刑二庭無論什麼案件,他是連過問都不過問的,他歷來只審理人命官司無頭案。俞秋娘控告隆興顏料局逼死親夫案,已是鬧得滿城風雨,非大法官親自開庭,民情不得平息,真偽不得甄辨,公理不得伸張,社會不得安定。責無旁貸,大法官董方這才親自出山,臉色自然帶著好大的不高興。

  果然大法官董方明鏡高懸,庭議一開始他便向俞秋娘提了一個問題,直問得俞秋娘暗自出了一身冷汗。

  「既然你身為樂無由之妻,何以隻身寄宿在東方飯店?而飯店旅客登記簿上又只具名俞秋娘,也未登記你夫君姓名、籍貫、職業,何以你竟以河邊一具無名男屍,狀告隆興顏料局逼死親夫?證據安在?」大法官語調平和。即使是質問對方,也不帶一點情感,以免給對方造成心理壓力,致使被質詢人不敢吐露真情。

  「民女俞秋娘與樂無由是結髮夫妻,只因樂姓人家系舊式家庭,婆母與民婦不能和睦相處,我夫樂無由一不敢違抗父母之命,二不願傷害夫妻感情,因此才攜帶民婦出走來津。為躲避社會流言,更怕落個不孝之名,所以才只以民婦姓名登記客店。」

  「你有證據嗎?」董方冷聲提問。

  「有。」俞秋娘說著將隨身帶來的聘書帖子呈了上來,而且其中還有她與樂無由的合影照片。嘖嘖嘖,你說說天津衛什麼花活耍不出來,照片中的樂無由居然一隻手搭在俞秋娘的肩上,真是一對親親熱熱的小夫妻。

  大法官將照片轉給被告陸文宗,陸文宗戴上老花鏡端詳了好半天,最後他只能連連點頭:「照片上這個男的正是樂無由,他兩個照合影咋不往一個地方瞅呢?」

  這不干你的事,照片被送回到庭上去了。

  傳證人。

  出庭作證的是東方飯店的茶房師傅,他專門侍候俞秋娘的客房。

  「你見到過俞秋娘的丈夫嗎?」大法官問。

  「常來!」茶房師傅鞠躬哈腰地回答,「開客房的時候就是二位一起來的,男的長得俊巴,精明,帶著十分的人緣兒,我心裡還估摸,這對小夫妻真『般配』。不用問,準是婆媳不合,從家鄉遷出找地方躲幾天。」

  「他們夫婦常會面嗎?」大法官打斷茶房師傅的嘮叨,只提實質問題。

  「也不常見面,一準是先生的事由忙,這三個多月,總共才來過五六趟。」茶房師傅搬著手指頭回答,忽然間他想起了什麼,一拍腦門繼續說道:「就在出事的前一天,先生還來過,先生吩咐我泡茶,待到我送茶上樓時,先生又從房裡出來了,跟我要個杯子在樓梯上喝了一碗茶,誰知道他就這樣輕生走了絕路。我當時就看著他眼神兒不對。」

  「哧……哧……,」原告席上的俞秋娘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再配搭上她今天身上穿的一身鎬素,灰布衣褲,白邊兒,頭上一條白髮帶,那神韻真帶有三分嫵媚。

  「女士們,先生們。」一番庭訊調查結束,大律師袁淵圓挺身站起,擺開架勢,開始為原告辯護。「也許,我們都曾見到過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但是對於我,一個年過半百,也算是久經滄桑的人說來,如此悲愴的事情,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對恩愛的夫妻,心懷著不可告人的委屈,又要在父母面前作孝順兒子,又要在世人面前維繫家庭的聲譽。哪裡給他們準備了溫暖?哪裡是他們棲身的樂土?無情的社會,冷酷的人生,哪裡去尋找寬厚與同情?人們只知道要清晰的履歷,要久居的戶籍,要可靠的人保、鋪保和種種聲譽保證,而對一個備受生活磨難的人,人們竟以無情的手將他推上了絕境,難道這無情的手不該受到譴責嗎?難道這無情的手不該承擔法律責任嗎?……」

  袁淵圓滔滔不絕,慷慨陳詞,有理有據,有情有怨,真是字字感人,句句動聽。旁聽席上不時有人暗暗點頭,更有人暗自落淚,為年輕的寡婦弱女子傷心。記者席上,有的記者忙於筆記,龍飛鳳舞,在小本本上畫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認得出的速記符號。自然,其中有人也隨身帶了照相機,但傚法西洋,法庭上不得拍照,記者們只得將照相機掛在胸前,等著休庭時爭先往外跑,再去搶拍種種鏡頭。

  在記者席裡搶了最好的位置,嚴而信自是十分得意,這樁官司,他第一個搶發了社會新聞,整個事件風起雲湧,《晨報》總是消息最靈通、最可靠,很是得市民青睞。早先《晨報》死氣沉沉,沒人買,沒人看,銷數比不上專發梨園新聞的小報。這一樁事件,《晨報》大出風頭,印數猛增,廣告費已由每寸八十元漲到每寸二百元。作為報社主筆的嚴而信,由此不僅身價倍增,暗地裡也得了不少油水,如今他早不穿那套破花呢西服了,英國貨,筆挺;小口袋上插著派克筆,美國貨,抖起來了。

  法庭上,大律師袁淵圓開始向被告陸文宗質詢問題。袁淵圓一手扶著法庭的木柵,一手擺出個瀟灑的姿勢,酸溜溜地拉著長腔,向陸文宗問道:「請問被告,樂無由生前在隆興顏料局供職,經濟上有沒有發現有可疑之處?」

  「樂先生是個本分人,俺就是因為他不是山西籍才辭退他的。」陸文宗一字一字地回答,隨之他又補充說著,「這些事俺對《晨報》主筆都講過,報上還登了個訪問記。」

  「什麼訪問記?」袁淵圓詢問。

  「就登在前日的《晨報》上,大律師沒有見到?」陸文宗呆板地回答。

  「我怎麼會沒有讀到?」袁淵圓顯然是匆匆地掩飾,立即他又把話題岔開,「我再問你……」法庭上發生了一陣騷動,人們對袁淵圓的提問議論紛紛。

  忙著作筆記的嚴而信暗自打了個冷戰,他不由自主地拍了一下膝蓋,妙!袁淵圓沒有讀前日的《晨報》,果然,他不在天津。

  ……

  採訪過陸文宗之後,嚴而信寫了一篇訪問記,將陸文宗述說的種種情形寫成文章,準備在《晨報》上發表,如此替原告被告雙方申述,才是報紙的客觀公正。但嚴而信先是言而有信,他要先將對原告不利的文字拿去給原告律師看過才能在報端披露,決不能放冷槍出難題。

  推開袁淵圓大律師的事務所,嚴而信覺得今日的氣氛有些異常。平日裡如花似玉的女秘書,今天居然沒塗脂抹粉,沒戴耳環,沒戴項鏈,沒有了一星兒妖艷的狐氣。奇怪,準準是大律師不在,而且不在天津,所以這位小姐今日才不再負有女性使命,她難得隨隨便便地輕鬆一天。嚴而信抽了抽鼻子,架起二郎腿坐在了沙發上。

  「大律師今天不會客。」女秘書打了個哈欠,無精打采地說。

  「什麼時候回來?」嚴而信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似是無心地問。

  「什麼回來不回來的?律師今天不會客。」女秘書冷冷地回答了一句。有案件在身的情況下,律師是不得出門遠行的,把正在操辦的案件放置一旁,即便是回鄉探望父母,也是對當事人的不恭,對於律師本人來說便是失德。

  「大律師今天不會客,難道連秘書小姐也不見嗎?」嚴而信酸溜溜地問。

  「連我也不見,那又怎麼著?」女秘書沒好氣地嗆著嚴而信。

  「想來一定是律師在研究案情。」嚴而信一面說著,一面觀察秘書小姐的神色。

  「大忙忙的,快辦正經事去吧,明日也甭往這兒跑。」秘書女郎不耐煩,三言兩語便將嚴而信給「開」了出來。

  一定還有樁更緊要的事必須袁淵圓去辦。走出袁淵圓律師事務所,嚴而信在心中暗自琢磨著,什麼事呢?家中老母病故?這本來正好向外張揚,大律師高堂仙逝,無頭案照審無誤,更給這樁案子添了一筆跌宕。然而,大律師袁淵圓是悄悄離開天津的,此事蹊蹺。

  難道在背後掏錢包打這場官司的侯伯泰大人會容忍這種怠慢嗎?就是再借給他袁淵圓三分膽量,他也不敢在替侯四六爺辦事的時候悄然離津的呀!此中有詐,袁淵圓出津,必是奉了四六爺的使命,拿了人家的錢糧,就要為人家站崗扛槍,嚴而信早就猜疑侯伯泰出錢包打人命官司是假,悄悄地他要辦一樁大事才是真。嚴而信是個何等精明的人物,他茅塞頓開,這才發現自己原來也是被人耍弄了。

  信步在天津衛大馬路、小馬路漫遊,嚴而信在心中苦苦剖析這樁奇事。走到日租界旭街,他想起蘇鴻達到河岸邊去瞧河漂子的時候,正是在侯伯泰去火車站送王占元南行之日;而俞秋娘大鬧萬國老鐵橋,侯伯泰慨然解囊之時,又正是他去火車站迎接南行歸來的王占元之時。王占元這一去一歸,侯伯泰就給袁淵圓找了一樁遮人耳目的官司,明裡袁淵圓大庭廣眾下拋頭露面,暗裡他又溜出天津,你說這節骨眼上,嘛閒事非得侯大人親自操持?又是嘛正經事非得袁淵圓大律師親自出馬呢?

  一路走著,一路冥思苦想,過了法租界老西口,來到英租界維格多利公園,啪地一聲,嚴而信拍了一下胯骨,明白了,這其中的把戲,嚴而信是完全鬧明白了。

  明白了,就明白吧。天津衛這碼頭的規矩,無論什麼把戲,看穿了,一律不許說。蘇鴻達明明認識坐在河岸邊守著無名男屍哭丈夫的女子是自己的相好俞秋娘,假戲真唱,也得順水推舟去稱大嫂好言勸解;嚴而信明看見地上設著陷阱,大家正望著陸文宗往下跳,他也不能聲張,還得一起湊熱鬧,抓住時機在陸文宗落入陷阱之前,從他身上再找點便宜。不這麼著,天津衛便沒了熱鬧,沒有熱鬧,不知又要有多少天津衛爺們兒扛刀餓飯。

  ……

  大法官宣佈休庭時已到中午,急匆匆跑到律師事務所,嚴而信要專訪袁淵圓,請你就首次庭審發表感想。未及寒暄,嚴而信先就《晨報》發的「陸文宗訪問記」向袁淵圓致歉。

  「這一連幾日我躲進書房準備辯護詞。」輕描淡寫,袁淵圓把不知道《晨報》發表陸文宗專訪錄的事繞過去了。而且直到今晨出庭之前他都沒有瀏覽最近幾天的報紙,可見他是直到昨天夜裡還在「書房」裡躲著。

  「我想,如果大律師事先讀過那篇專訪,今天的辯護一定會更精彩。」嚴而信恭敬地說。

  「關於今日的首次庭審,本律師以為……」避開嚴而信的糾纏,大律師一本正經地發表感想,嚴而信忙打開筆記本,一字一句飛快地記錄著,眼睛緊盯著自己的筆尖。

  說了一個開篇,大律師犯了煙癮,他拉開抽屜取出一隻四方漆繪大方盒,打開,取出一隻呂宋大雪茄。這雪茄是很金貴的,八隻雪茄的價錢頂得上一袋白面,非大闊佬是擺不起這份譜兒的。袁淵圓將雪茄的一端放到齒間咬開,隨手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一包火柴,嚓地一聲,將一根火柴劃著了。

  呀!嚴而信心中暗自驚呼了一聲,他一雙眼睛亮了一下,握筆的右手打了個哆嗦。你道他何以大吃一驚?原來他看見大律師袁淵圓用來點雪茄的火柴,是一包滿洲國產的旭牌火柴。

  旭牌火柴,天津人是聽說過,沒用過。天津人稱火柴為洋火,謂其原屬舶來品之類,再通俗一些的稱火柴為「瑪曲頭」,是日本語火柴的音譯,因為天津的火柴廠是日本人開的。天津火柴品質粗劣,老大一個硫磺頭,火柴盒兩側有粗砂紙,嚓地一聲劃著了,立時便是一個大火球,一股嗆人的硫磺煙升起,酸得人直流眼淚,所以天津人一用火柴就罵日本國。日本人聽了天津民眾的咒罵之後,不多久便又研究成功了一種保險火柴。這種火柴桿長,除了在專門粘在火柴盒的細砂紙上劃燃之外,其它在炕沿、鞋底、磚頭上一概劃不著,而且沒有硫磺煙。一根火柴可以點十幾盞汽燈,吸雪茄的人最嚮往這種旭牌火柴,只可惜,滿洲國與關內兩封鎖,這種旭牌火柴一直沒有傳過來。

  「本律師於初審辯護中……」袁淵圓足足地吸了一口雪茄,精神更加抖擻地說了起來。在一旁發呆的嚴而信還衝著大律師拋的那根火柴棍發呆,竟連大律師的幾點聲明都沒記住。

  「猴小子,跟我玩花活!」暗自在心中罵著,嚴而信更是得意。如今什麼疑團也不存在了,袁淵圓以受理俞秋娘案為遮掩,暗中受侯伯泰派遣,跑了一趟滿洲國,去滿洲國作什麼?拉皮條。華北局勢微妙,天津的政客急於投門戶、找靠山,於日本人進關已成定局之時,忙著安排自己來日的官運,有人作漢奸,有人附逆,天津衛爺們兒全被蒙在鼓裡了。

  「為此,本律師重申……」

  袁淵圓說到興奮時提高了嗓音,這才把嚴而信從癡呆中喚醒過來,他胡亂地在筆記本上比劃著,以遮掩剛才的暗自揣度。




  「這場人命官司,太哏了。」

  街談巷議,天津城三教九流老少爺們兒婦孺童叟,人人都關心著這一樁無頭案。每日天未明,賣報的童子便扯著沙啞的嗓子放聲喊叫:「快來看,快來瞧,小媳婦上公堂人命一條。」比起報紙文字,童子們的詞彙沒有邏輯,但市民們一聽就懂,大家紛紛跑出來把幾份報紙一搶而光。看過報紙,人們便一番評說,豆腐樓、鉻粑菜鋪、茶湯攤,市民們一人托著一隻碗,一面吃著一面評論,有人說小媳婦可憐,有人說陸文宗可惡,有人說樂無由死得冤枉,也有人說此中有詐,既然討到了如此可心的媳婦,還有什麼活不下去的理由要投河?仁兄高見,深屋藏嬌居然還要投河自盡,荒唐,荒唐!

  而令陸文宗困惑不解的是,他隆興顏料局的生意卻因這場人命官司而變得極是興隆。天津人愛瞧熱鬧,一場人命官司,人們早上往東方飯店跑,去看告狀的小寡婦;下晌,人們又一齊來到隆興顏料局,要看看這處凶號,何以就會被纏進了無頭案。有人說一看這處顏料局的門臉就不吉利,兩座山牆,北面巽三,南面良六,每隔三年五載必有一次災殃,最後遲早要毀於一把大火;還有人說這「隆興」二字聽著就彆扭,興隆二字本來是大吉,興盛而且昌隆,自是勝哉,將兩個字顛倒過來,就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了。隆,棟隆起而獲吉也,《易》傳有言:「棟隆,吉」,已是極盛之意;而「興」呢,「天保定爾,以莫不興」,極盛之勢又加振興,難道就忘了月圓自虧、水盈自溢的道理了嗎?光看門臉,講不出學問,還要進去端詳,走進人家店堂,如何好意思只東張西望一番便空手出來呢?天津衛老字號的規矩,敬客如賓,顧客走進門來,無論冠蓋、布衣,一律先讓座、後敬茶,掌櫃的要陪過來問寒問暖,道過辛苦,小力巴兒在一旁垂手恭立,聽候吩咐。大桶青靛,小包正紅,大至十桶八桶,下至一小包顏料,作的是生意,得的是人緣兒。身高七尺,又是鬍鬚又是眉毛的大老爺們兒,怎麼能白吃人家一碗茶撲拉撲拉屁股抬腿就走呢?小包墨金、大包赭紫,用得著用不著,買回家去留著過年染門簾,算不得破費。

  「這場官司倒是打著了。」惜金如命的陸文宗暗自好不得意,這可比在報上登廣告實惠多了,上次《晨報》一則廣告,很是被宰了個狗殺頭,一腔的血全倒出來了。而這一場官司勝似廣告,全天津衛人除了知道鼓樓炮台鈴鐺閣之外,一知道有個官銀號,二知道有個隆興顏料局。問天津爺們兒,天津市市長是誰,十個人中有九個答不上來;問天津人隆興顏料局掌櫃是誰,連吃奶的孩子都知道:陸文宗。陸老闆已是和梨園界的幾位老闆齊名了。

  陸文宗暗自估算了一下,天津衛住著十幾萬人口,若是人人都來隆興顏料局走一遭,若是每個人都買走一小包顏料,這一茬生意作完,即使他官司打輸了,賠償費也從生意中賺出來了。對,就這樣招呼!這場官司咱是黏黏乎乎地跟你泡上了,今日認賬,明日翻車,鬧得誰也不知是怎麼一檔子事,越離題兒,越邪乎,越雲山霧障,天津衛才越紅火,隆興顏料局的生意才越有干頭。

  「恭喜陸老闆,賀喜陸老闆,陸老闆福星高照,此次要發大財了!」

  你道這恭維話是誰說的?講出來,你可莫罵我玩邪,此話出自侯伯泰、侯四六爺、侯大閒人之口,怪哉,怪哉,怪矣哉!

  ……

  一道帖子送到隆興顏料局,侯伯泰恭候陸老闆屈尊品茗。

  陸文宗拿著帖子犯了疑。

  侯伯泰的大名,聽說過,如雷貫耳,津門首富,第一賢人,樂善好施,愛管閒事,上至皇親貴胄,下至軍政要人,頂頂惹不起的人物都敬仰著侯大人。何以這位侯大人今日下帖子要拿小民陸文宗進府問罪?細思量,自己沒惹著侯四六爺呀,雖說陷進了一場官司,但那個跳河的樂無由一準不是侯四六爺的人,稍微和侯大人有些瓜葛,也不致於淪落來隆興顏料局管賬。那麼,侯大人有什麼事要提自己去晉見呢?榮歟?辱歟?福歟?禍歟?陸文宗手捧著帖子翻了好一陣白眼,刀山火海,如今也是推倭不得了。

  翻箱倒櫃,找出來一套衣褲,長衫馬褂,穿在身上照了半天鏡子,沒有挑剔,再加上禮服呢千層底兒圓口鞋,儼然是一員老實生意人。想了半天,還是沒帶禮物,給侯大人送顏料,什麼顏色全用不上,人家府上從來不自己煮染任何東西;買果子糕點,又不知道侯大人的口味,聽說拜見名人明裡送文房四寶,暗裡送磨墨的女童子,大多是謠傳,不可冒失。

  掂量再三,陸文宗一不能爽約,二又捨不得破費,沒帶任何見面禮,空著一雙手來到侯府拜見侯伯泰。僕傭通報之後,吩咐說在書房看茶。陸文宗隨著僕傭,這才繞過影壁,往深深的庭院盡處走去。嗐,這侯府的深宅好大氣派,迴廊,矮牆,院裡是假山、小溪,小溪是清清的流水,水上是點點睡蓮,水下是悠悠的游魚,入時的鮮花擺在青石道路的兩旁,陣陣芬芳沁人心脾。搖了搖頭,陸文宗對此頗不以為然。天津衛的老財講排場,將錢都用在了「浮文」上,賺得多,花銷也多,能掙錢能花錢,更有的打腫了臉充胖子,借錢擺闊氣,身穿著綾羅綢緞,囊中一貧如洗。還是俺們山西人實惠,將銀元封在大缸裡,把大缸埋在個隱蔽處,心裡踏實。平常日月,有錢人、沒錢人全是清晨一人一個大糞筐,中午喝糊糊,誰的碗裡也沒有油腥。逢年過節,老財們有一件體面的長衫,窮人哩,則還是短衣短衫,三天過後老財們將長衫脫下收好,大家還是一個樣兒。

  「陸大人到。」僕傭在正書房門外止步,身子閃到下側,垂手恭立地報了一聲,陸文宗才要邁步進書房,書房的雕花木格門已從裡面無聲地拉開了,木門兩側各立著一位婷婷的玉女,不由得陸文宗停了腳步,忙退下台階,他怕自己錯進了哪位小姐的繡房。果不其然,一股幽香飄出,陸文宗用力地憋了一口氣。

  「唉呀呀,陸老闆屈尊寒舍,有失遠迎。」亮亮堂堂的聲音傳出來,真是侯伯泰的書房,陸文宗這才遠遠地拱手施禮,擺出十足的斯文相,活賽是進翰林院會試,悠悠地走進了書房。

  他找俺有什麼事哩?坐在八仙桌上側,望著女童子敬呈上來的茶盅,陸文宗還在暗中尋思。這許多年,雖說和侯伯泰同住在天津衛,可是人家侯大人是閒人,自己是個濁人,兩廂從來沒有往來,自己沒什麼事要求侯大人提攜,侯大人也沒什麼吩咐要自己去辦,活賽是武大郎見皇上,咱們爺們兒不是一路貨。

  「文宗客居天津多年,未敢造次冒失給侯大人請安,還望侯大人原諒。」陸文宗背書一般地誦念早就準備下的台詞。

  「哈哈哈!」侯伯泰笑了,笑得那麼開朗,又笑得那樣天真,明明是一個沒有城府的和善老人。「一天到晚瞎忙,也想不起來見見各位富商巨賈,我不作買賣,生意道上的事一竅不通,我若是開商號呀,連這把鬍子都得賠進去。」

  「侯大人一生是富貴,自不必像我們這樣支撐著門面吃苦受累。」陸文宗忙恭維著說,臉上賠著笑意。

  「也是,也是。」侯伯泰捋捋鬍子表示贊同,「該操多大的心呀。市面上沒人跟貴號找麻煩吧?有什麼難處找我,官面上、青門、紅門、租界地,咱還都有點面子。」

  「嗐,別提了。」陸文宗提起傷心事,深深地歎息了一聲,「這不是嗎,平白無故地攪進了一場官司。」

  「有人琢磨你?」侯伯泰立即面帶溫色地向陸文宗詢問。

  「嗐,全是莫須有,莫須有,三個月之前,本號請來了一位總賬,人呢,倒是精明,一手的好字,賬面上也清楚……」

  「行了,行了,你別說了,說了我也記不住,」侯伯泰從來不聽別人講述事件端倪,更不問原因結果,「這麼說吧,是不是歸了官面兒?進了法院?」

  「都開庭審過一次了。」陸文宗的語調裡帶著三分的哭腔。

  「哪位法官主審?」侯伯泰詢問。

  「大法官董方。」陸文宗回答。

  「嗐,董方,老年兄呀!」侯伯泰一拍桌子笑了,「我的先父和他的老爹同在朝裡當差,我的先祖父和他的爺爺是同年同科的進士,我們兩個從小一塊斗蛐蛐。後來英國公使來天津物色一個人去劍橋學法律,先是選中了我,我不願意學洋文,這才讓給了他。若不,如今我就是大法官了,該多累人呀!」

  「既然侯大人與大法官是莫逆……」陸文宗站起身來深深地向侯伯泰施了個大禮,隨之他就要討人情去大法官門下通融。

  「坐下,坐下。」侯伯泰讓陸文宗坐好,這才又優哉游哉地往下說,「這種事有這麼幾個辦法,陸老闆,你聽著呀……」

  「文宗聆教,文宗聆教。」

  「痛快法子,把那個纏事的東西打出公堂,判他誣告好人,罰他個十萬八千的,讓他傾家蕩產……」

  「那只是個窮婦人。」陸文宗忙解釋說。

  「就是呀,沒什麼油水。再一個法子哩,我這麼說,你自己估摸著合適不合適。案子咱把它掛起來,一不判二不審,隔些日月開次庭,維持著熱鬧……」

  「這,有什麼好處呢?」陸文宗不解。

  「哎呀,唯有表面上熱熱鬧鬧,撲朔迷離,暗地裡才能做大生意呀!」侯伯泰身子向陸文宗靠近了一些,聲音也低了下來。

  「生意?什麼生意?」陸文宗的眼睛亮了。

  「自然是買顏料了,買軍火,就找不到陸老闆門下了。」侯伯泰故弄玄虛地瞇縫著眼,嘴角細細地掛一絲笑意。「發財啦,陸老闆發財啦,貨是有多少對方買多少,價錢由陸老闆開,一概是黃金付款。」

  「有這等事?」陸文宗扶著八仙桌站起來。

  「這就是打官司的好處呀!」侯伯泰將陸文宗又按在座椅上,「人家買主說陸老闆如今正吃官司,生意上不會惹人注意,而且報上還登了廣告,專營西洋貨,所以這才找到我頭上,說要我一定幫這個忙,管這樁閒事。」

  「買主是誰?」陸文宗問。

  「滿洲國!」

  「啊!」陸文宗一聲驚呼。

  「滿洲國出面,貨送日本國。」

  「倭寇!」陸文宗冷不防質問。

  「哈哈哈,那是朱元漳時候的老話了。」侯伯泰揮了揮手說著,「如今叫日軍,這話你可千萬別往外傳,不出一年二載,日軍就要進關,天津衛這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大旗也掛不成幾日了,及早打算,財神爺敲門了,陸老闆,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呀,哈哈哈……」

  ……

  復庭。

  大法官董方依然正襟危坐,但看得出來,精氣神不如以先了。目光中既沒有對弱者的同情,更沒有對邪惡的仇恨,懈懈怠怠,明明他是在磨、在耗、在拖。

  無關痛癢,他先向原告俞秋娘提幾個問題,你丈夫既是被逼自盡何以沒有寫絕命書。俞秋娘回答說,俺漢子是個剛強人,有千言萬語也漚爛在心裡。隨之大法官又向被告陸文宗提了幾個問題,樂無由離開隆興顏料局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麼絕情的話?陸文宗回答說,他走就走了,臨走時只嫌灶上做的餃子沒擱香油。庭訊結束,雙方律師開始辯護。

  「女士們、先生們,世上什麼事情最痛苦?世上又什麼事情最幸福?失去幸福的人對幸福渴求得會更熾烈,而陷於痛苦的人不敢奢求幸福才是最大的痛苦……」有分教,這叫烏煙瘴氣法,放煙幕彈,說廢話,東拉西扯,滿嘴食火,什麼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什麼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呵息,旁聽席上人們開始打哈欠。沒意思,沒勁,人們伸伸懶腰無精打采地走了,走來走去連一個人影也不見了。大律師袁淵圓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講得滿嘴冒白沫,講得天昏地暗,講得語無倫次。原告席上俞秋娘也打起瞌睡,身子搖了一下,腦袋險些碰在木椅背上,掏出粉紅帕子揉揉眼睛,再努力裝出一副思夫的痛不欲生模樣。

  「啪」地一聲,嚴而信沒好氣地合上筆記本,將鋼筆揣進衣袋裡,順手撿起禮帽,他也悄悄地離開了記者席。




  上當了,被人「玩」了!

  嚴而信氣急敗壞地跑回報館,點燃一支香煙,一屁股跌坐在籐椅裡。

  及早抽身,倘若《晨報》再糾纏在這場人命官司裡,最終必落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細想起來,儘管這一陣報紙的印數上去了,也多攬了些廣告,但讀者。廣告戶原指望這場人命官司會打個水落石出,或是誣告栽贓,或是逼人致死,是非善惡要最終有個分明,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人們要在心理上得到一些滿足。但如今,人家明明是人命官司不急不慢地打著,而賣國交易又暗裡緊鑼密鼓地幹著,什麼陸文宗、袁淵圓、大法官、大閒人,他們沆瀣一氣,合夥耍把傻老百姓。

  仗義執言嗎?嚴而信才沒有那份德性,他越尋思,越覺著自己不合算。為這場官司,他費盡了苦心,準備各項文書證件,製造樂無由和俞秋娘的夫妻合影,原指望大傢伙一起靠缺德發財,大份小份,自己也能檢一份便宜。可是如今,陸文宗輸不了,俞秋娘勝不了,誰想不打這場官司,大法官還饒不了,粘粘乎乎,一條線上拴一串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大家一齊纏著吧。自己不能再和他們纏了,一旦社會識破《晨報》挑起事端遮人耳目,暗中干政治投機,弄不好連老窩都要被人端了。

  「嚴主筆。」興沖沖,推開房門,闖進來了閒人蘇鴻達,這一陣他舉著燒餅照鏡子——裡邊外邊一起吃,很是得意,衣冠鞋帽,精氣神,已然比過去強了不知多少倍。至少面上的饑色不見了,咳嗽一聲,堂音宏亮,嘴裡還總嚼著青果(橄欖),前幾日一時高興還鑲顆金牙,這顆金牙鑲的地方好,沒鑲在門牙上,是鑲在上牙床的血齒上,說話吃飯看不見,一笑便顯露出來了,很是增了幾分人品。

  跑慣了晨報館,蘇鴻達已是隨隨便便,不等嚴而信讓,自己先抓起一隻杯子來倒茶喝。嚴而信用白眼珠子翻了一眼,他沒覺出來,又一屁股坐在籐椅子上,隨後抽來份文稿,沒頭沒腦地亂看。

  「你放下。」嚴而信從蘇鴻達手裡將文稿奪過來,氣洶洶地嗆蘇鴻達。

  「咦,這是嘛意思?沒做好夢?」蘇鴻達歪著腦袋似笑不笑地望著嚴而信,目光中帶著幾分詭詐。

  「這裡是編輯處,不可玩笑。」嚴而信板著面孔冷冷地說,「以後蘇先生再有什麼事,請在門房稍候片刻。」

  「咦,跟我假正經。」蘇鴻達嬉皮涎臉地打趣,「這一陣咱倆人可一起玩過不少地方,誰是嘛變的,可是全瞞不了人。」

  嚴而信不理睬蘇鴻達的耍賤,埋頭只忙著處理文稿,把蘇鴻達冷在了一旁。稍稍地,蘇鴻達覺著不是滋味了,他將水杯在手心裡轉著,疑疑惑惑地問道:

  「莫非,這場官司俞秋娘輸了?」

  「不知道。」嚴而信頭也不抬地回答。

  「大律師袁淵圓辯護得好賣勁呀!對了,那天休庭時,我找你,你也不知溜哪兒去了,大律師的辯護詞文稿在我這兒,他吩咐我交給你,在報上登登。」說著,蘇鴻達就掏衣袋。

  「我要趕著去採訪,蘇先生自便吧。」嚴而信站起來就往外走,手裡拿著鎖頭,示意蘇鴻達,他要鎖門。

  「你這是往外攆我呀!」蘇鴻達似是有些明白了,他一把拉住嚴而信,面對面地詢問,「昨天還熱熱鬧鬧地忙乎,一夜的功夫吃錯了藥,這官司不打了?準是你得夠了便宜,可是兩頭答應我的好處,我還一點兒也沒見著呢。你們抽身不玩了,把我幹在岸兒上,兩頭的不是全落在我一個人的頭上?不行,有話咱得說明白。天津衛你也掃聽掃聽(打聽打聽),玩人,休想玩到我頭上!沒點根基,咱也不敢在這碼頭戳著,沒兩下子,這幾年早讓人宰了。蘇二爺全須全尾,人模狗樣,走在街上人們爺、爺地喚著,回到家裡鄰居們點頭哈腰地敬著,天津衛講話,夠板!是大老爺們兒,不作老娘們兒活,不作沒屁眼子的事,明來明去,玩的是真刀真槍。姓嚴的,你聽好了,誰不讓我痛快,我不讓誰痛快,跛拐李把眼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合夥捏窩窩,大傢伙全是正人君子;撕破臉皮,全他媽王八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一沒有字號,二沒有報館。光眼子上街不寒磣,沒有我說不出口的話,沒有我做不出來的事!有人誇我臉皮兒薄,有人罵我臉皮兒厚,姓嚴的,實情告訴你吧,臉皮兒這玩藝,壓根兒我就沒有!」

  就在蘇鴻達放潑的時候,嚴而信一使勁,早將他從屋裡推了出來。當地一聲,嚴而信把房門鎖好,沒有和蘇鴻達打招呼,回轉身去,一溜煙,嚴而信跑走了。

  ……

  「袁先生好。」嚴而信一溜煙跑到袁淵圓律師事務所,見到大律師,關上房門,打開筆記本,他作好了採訪的準備。

  袁淵圓打了個冷戰,平日嚴而信採訪自己,張口閉口稱大律師,今天他只稱先生,說不定其中有詐。

  「嚴先生好。」袁淵圓冷冷地答應著。

  「近來……」嚴而信把聲音拉得細長,目光中閃動著一種挑逗,凌厲,卻又莫測。「近來社會上傳言,說有人為天津政界和滿洲國拉皮條,不日之內,可能要有華北獨立運動。本埠幾位賢達於此頗有微言,以為這位捐客於國難之時押大賭注,怕是凶多吉少。」

  咕咚一聲,袁淵圓跌坐在了沙發上,他全身哆嗦一下,又努力想鎮定自己,掏出手帕拭拭額頭,深吸一口氣,取出雪茄,取出火柴,低頭看見了火柴盒上刺目的「旭」字,又似被蠍子螫了一般,忙把火柴盒拋開,又將雪茄扔在桌上。

  「痛快、痛快!」終於,袁淵圓一拍巴掌,對於嚴而信的單刀直入表示讚賞,「想來嚴主筆已是擬好文稿了。」

  嚴而信不點頭,不搖頭,撩撩眼皮,酸溜溜地望著袁淵圓。

  「賣多少錢?」袁淵圓怒目反問。

  「我想先知道這位掮客得了多少便宜?」

  「果然是行家裡手,不說外行話。」袁淵圓站起身來在屋內踱步,連連地點頭表示佩服,「多少,總得有些蛛絲馬跡吧。」

  「第一,原湖南督軍為作生意突然南下,」嚴而信搬著指頭回答,「第二,侯伯泰突然去車站迎接王占元返津;第三,大律師大發善心受理了一樁無頭公案;第四,辦案期間大律師一連五天失蹤;第五,回津後大律師點雪茄用旭牌火柴;第六,有人發現隆興顏料局大宗存貨外運包頭,轉道去滿洲國;第七,有一卷立軸近日敬悉在滿洲國總理大臣鄭孝胥的客廳裡出現,這卷立軸集唐人句:黃昏鼓角似邊州,客散紅亭雨未收。天涯靜處無征戰,青山萬里一孤舟…」

  「佩服,佩服!」袁淵圓終於心服口服了。「這樣吧,我代嚴主筆去找這位捐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五萬塊錢,嚴主筆肯不肯遷出天津,扶荷歸田,從此坐享榮華富貴?」

  「錢一到手,我立即買船票南下香港。」

  「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

  「崴了,崴了,崴了大泥啦!」失魂落魄,一陣急急令,快如風,大律師袁淵圓跑到侯伯泰府上。進得門來,滿頭大汗,急得嘴巴直哆嗦,抖著雙手,半天沒說出話來。

  「大律師這是怎麼了,火燒了眉毛也不致於急成這個樣子呀!天津衛,咱還有犯愁的事嗎?快用茶,穩住精神慢慢地講。」侯伯泰吩咐女童子為大律師單泡了一杯極品老君眉,一股幽幽的清香,果然令人心曠神怡。

  「侯大人,走了風聲了。」呼哧了好一陣時間,袁淵圓這才安靜下來,面帶驚恐神色,將嚴而信找他敲竹槓事一五一十地向侯伯泰作了陳述。繪聲繪色,他將嚴而信一副猙獰面孔說得好不怕人!「文章我看了,大題目是:瞞天過海人命官司打得難解難分;暗渡陳倉秘密交易做得熱火朝天。他一口價要到五萬元,這小子胃口太大了!我就擔心這小子日後錢揮霍光了再來敲竹槓。這可不是好玩的,天津多少軍政要人的名聲要緊呀,侯大人,您老不可袖手呀!」

  「擺宴。」侯伯泰一聲吩咐,早有僕傭在外面連聲答應。

  「我什麼也吃不下了,侯大人,此事不可兒戲,一旦他把文章登在報上……」袁淵圓依然急得團團轉,眼窩紅紅的,淚珠都快湧出來了。

  「有嘛事也得吃了飯再說呀。」侯伯泰拉著袁淵圓就要往客廳走,「今天你來巧了,總統大人賞下來的南洋大翅,我吩咐下的菜單:詩禮銀杏、一品海參、福壽燕窩、繡球魚翅,最後是日本的金錢原汁鮑魚,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呀!」

  「侯大人,我吃不下。」袁淵圓確實是一點胃口也沒有,一塊重石壓在心上,他哪裡有心思去品嚐什麼美味佳餚呢?

  「放心吧,天塌不下來。走,客廳裡還有位客人,該已經入席了。」

  「您老有客人,我更不便陪席了。」袁淵圓使勁地往後縮。

  「嗐,不是外人,隆興顏料局的掌櫃,陸文宗。」

  「啊!」袁淵圓打了個冷戰,冤家路窄,今天一對仇人竟要在這裡相逢了。「侯大人,侯大人,您老高抬貴手,這位陸文宗我是絕對不能見的,他見到我,還不得咬我一口呀!」

  「他咬你幹嗎?謝你還謝不完呢!你不和他打官司,他何以會發財?哈哈哈,大律師,你真是明白一世,糊塗一時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普天之下,不就靠幾個英雄好漢折騰嗎!什麼恩呀怨呀,不颳風下雨,地裡能長莊稼嗎?前方陳兵佈陣,殺得你死我活;後方里稱兄道弟,合夥發財分錢的事多著哩,這麼大學問,你怎麼也犯起傻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

  侯伯泰終於把袁淵圓逗得開懷大笑了。

  哈哈哈哈!

  嚴而信果然得了五萬元大洋,發了停刊聲明,關閉了晨報館,他買了一張船票南下香港。他乘坐的是一艘日本客輪:八木丸號。租的是特等艙,只住他一個人。五萬元大洋早換成期票,鎖在手提保險箱裡。他不與任何人接觸,一日三餐只由侍應生送進艙來。離港二日,船駛在太平洋上,一日傍晚兩名侍應生依然恭恭敬敬地侍候著嚴而信用餐,喝了半瓶法國白蘭地,吃了一隻烤龍蝦,用了一份法式燴牡蠣。酒足飯飽之後,嚴而信點上一支呂宋煙,優哉游哉地望著兩個侍應收拾餐具。餐具收拾完之後,兩個侍應先向著嚴而信深深地鞠個大躬,隨之說聲對不起,於是便取出一個大麻袋,三下兩下便將嚴而信裝在了麻袋裡,然後又在麻袋上繫上塊大石頭,一二三,趁著海浪的一個顛簸,便把裝著晨報主筆嚴而信先生的大麻袋扔到海裡去了。

  嗚呼哀哉,一代「名記」,就此銷聲匿跡了。

  蘇鴻達哩?蘇鴻達沒去找任何一方敲竹槓,他還等著復庭打官司呢。不知怎麼地,他忽然發現《晨報》買不到了,因為和嚴而信慪著氣,他沒去晨報館詢問。無事,他便依然在大街上閒遛。

  時間已是前響十點,天津衛半城閒人紛紛上街閒逛,有找飯吃的,有看熱鬧的,有瞎撞的,更有想出來跟著起哄的。人頭攢動之中,蘇鴻達來到天津衛最熱鬧的所在——南市大街街口,正巧二個報童迎面走來,蘇鴻達大聲喚住了他:「來份《晨報》。」說著,蘇鴻達往口袋裡掏零錢。

  「沒有。」報童不多作解釋,只答應一聲便側身走過去了。

  「這位二爺要看《晨報》?」應聲,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走近來,極有禮貌地詢問。

  「看慣了《晨報》,這兩天沒看著,心裡還真煩悶,也不知那場人命官司打得怎麼樣了。」蘇鴻達也極有禮貌地回答。

  「二爺隨我來。」陌生漢子心誠意實地要領著蘇鴻達去買《晨報》,蘇鴻達自然緊緊地在後面追隨而去。走出南市大街街口,繞進一個小胡同,沒有一袋煙時辰,蘇鴻達便又從那條小胡同裡出來了。

  我的天爺,出來時的蘇鴻達可是和進去時再不一樣了。蘇二爺的馬褂沒了,長衫沒了,禮帽沒了,千層底圓口布鞋沒了,絲線洋襪子沒了,內衣小褂沒了,褲頭子沒了,赤光光,白條條,一絲不掛的大光□蘇鴻達,被人從小胡同裡給推了出來。

  「我的天呀!」蘇鴻達一手護著前,一手捂後,面向著牆壁,緊緊地蹲下來,身子縮成一團,腦袋低得夾在一對膝蓋當中,臊得連後背都赤紅赤紅的。

  「咦,這位爺這是怎麼了?」呼啦啦,圍上來幾百位閒人,說東道西,人們圍觀這場千載難逢的熱鬧。

  「馬路洗澡!」閒人某甲一語驚人,逗得眾人放聲大笑。

  「噓——」在場的也有明白人,閒人某乙止住眾人的笑聲,極是嚴肅地對大家解釋說,「這必是一樁閒事沒管好,得罪了有權勢的要人。這叫寒磣寒磣。認便宜吧,一不要人命,二不傷筋骨,三不吃皮肉之苦,就是讓他在太陽地裡曬曬私處,過過風,改過自新吧,往後要少管閒事。」

  「好心的爺們呀,積德行善,您老賞我塊布頭,我好遮住身子回家呀!」蘇鴻達苦苦哀求,那神態,那聲音也著實透著可憐。

  「哎,閒事管不得呀!」看熱鬧的人只在一旁評說,就是沒有人肯捨給蘇鴻達一件衣服,眾目睽睽,真不知蘇鴻達要曬到幾時。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軍在華北發動盧溝橋事變。未及幾日,日本佔領天津,從此天津百萬民眾淪陷於軍國主義佔領軍的鐵蹄之下。

  同年九月,天津建立為特別市,大法官董方依然繼任大法官,大律師袁淵圓依然是大律師,隆興顏料局生意更加興隆,天津閒入侯伯泰依然是天津第一閒人。

  至於那場官司呢?自然也就了結了。侯伯泰大人行善舉,給了俞秋娘一千元大洋,令她回鄉守節去了。為此,侯伯泰府上又由眾人敬獻了一方善匾,那匾上刻的四個大字是:佑我一方。

  矣焉哉,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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