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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喬老先生身先士卒,親自上陣。那時節初暑驟至,他每日裡從早到晚,極其自覺地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僅著褲衩和背心,一手持筆,一手握扇,很有些「甘灑熱血寫春秋」的樣子。老伴見他魂歸正業,亦對他表現出格外的關心,幾回回欲將電扇從客廳裡搬到他的書房去,但他杜門不納,予以堅決的反對。他說一有電扇在旁邊嗡嗡響,便會一個字也譯不出來的。俗話說,「老將出馬,一個頂倆」,其實他的翻譯速度,比哪一名弟子都緩慢。畢竟老了,畢竟思維不那麼敏捷了。而且,頸肩病和他作對,雙臂陣陣麻木,還經常偏頭疼。而且,一輩子認真慣了,每句話每個字都不肯輕易落筆。所以呢,實際上倆他自己,也是頂不上他的任何一名弟子的日成績的。他還自書一幅對聯——「引書媒以慼慼,入文畝以休休。」求人裱了掛在牆上自勉自勵。一想到不久將來的一大筆經濟效益,一想到不久將來《社會心理學刊》創刊時那份兒欣慰喜悅,一想到眾弟子分紅均利後置家添件的興奮,和必然要對這位導師說的些感激之詞,他恨不得能將自己變成一台打字機。買一台廉價的電腦——是他近年的夙願,也是他此番奮不顧身的原始動力的一部分。頸肩病的折磨,使他預感到自己和筆為伴的時日不會太長了。星期日,他照例帶了煙、水果、飲料之類,四處往返看望弟子們,給予他們精神上的慰勞和鞭策。冉自是非常體恤父親的,有時通過朋友的關係弄輛車,陪他一塊兒看望弟子們。後來就從報上見到了中美雙方開始洽談知識產權問題的新聞,這不免就使他心理緊張起來。晚上接著從電視裡看新聞聯播,看完一言未發神色大異地踱入了客廳。冉跟入客廳,見他委頓地坐在沙發上,心事重重叼著煙斗吞雲吐霧。冉覺得父親的憂慮是多餘的。她認為中國人做事情,一向拖拖拉拉,體現在外交方面,也果斷不到哪兒去。何況,老美的態度,似乎挺強硬,聽說先決條件和具體內容都比較苛刻。而中國有中國的難處,真要全盤接受了,只一個瓊瑤,就有理由向中國的各出版社各刊物索要幾百萬。全國僅此一項,大概就得補償幾千萬,也許遠遠不止。那麼中國的出版業有一半兒就得負債纍纍,有些就得黃。中國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那麼就不能全盤接受,那麼就得繼續和老美進行洽談,相互討價還價。也許二三年後,才能達成一個什麼協議。而幾個月內,父親們進行的事兒,也就大功告成了。憂慮的什麼呢?聽了冉的一通分析,喬老先生的精神又振作了起來。然而那一天以後,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紛紛登門,看來都不無擔心。喬老先生,就用冉寬慰過自己的話,復而寬慰弟子們。眾弟子聽了,也都覺得不無道理。於是各自恢復亢進狀態,更加廢寢忘食,更加孜孜不倦,更加爭分奪秒,更加奮不顧身。「希望工程」終於全部「竣工」那一天,喬老先生和眾弟子到一家小飯店相聚慶賀。之後推薦了幾個人,各自帶上他的親筆信,到全國各地的出版社去送稿。不久幾個人先後返京,都說對方不肯接受稿子。喬老先生說怎麼會呢?當初談妥的嘛!那幾個弟子說,人家都有顧慮,怕哪一天中美知識產權問題的協議一生效,有一條若是追索前債,美國的版權那麼值錢,人家擔待不起。他瞅著弟子們帶回的一捆捆書稿,當時血壓升高,一陣頭暈目眩,險些跌倒。半晌緩過些神兒來,訥訥說出的一句話是——「我這不等於把你們都耍弄了嗎?」眾弟子見他那樣,都不忍埋怨。都說先生千萬別這麼想。情況是在不斷地變化,權當我們大家在您的督促之下練習筆譯了。他望著幾個月之間,一個個勞苦得形銷骨立的眾弟子,心疼他們,懊惱自己,不禁地放聲大哭了一聲。冉也覺得十分的內疚,覺得父親的「希望工程」的落空,似乎和自己不無責任。起碼自己要是不對父親說那些自以為是的話,父親早早地罷手,也不至於接著白白投入了兩個多月的心血。於是她保證說,出書的事,包在自己身上了。有膽小的,可也有膽大的。她說她的朋友之中,很有些能人,肯定會替她和出版界的「個體戶」們牽上線。到了這種地步,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反正這批譯稿能印成書就意味著父親他們幾個月的心血值,就一樣有經濟效益。反正都非內容反動的誨淫誨盜之書,絕不在國家所禁之列。喬老先生開始是反對的,他唯恐自己學者的名聲受損。但弟子們都說可行,並慫恿他同意。最後他也就違心同意了。北京這地方,也不知被股子什麼邪氣籠罩了,不但孕育出大批大批的「侃爺」,而且滋生出不少的「侃嬸」、「侃姨」、「侃姐兒」、「侃妞」。時代確是有些不同了,女子不讓鬚眉。能「侃」的人按理說不太容易被信任,不被信任的人按理說朋友不會多。但在如今的現實中恰好反過來。冉卻是個例外。冉不是個「侃姐兒」,但冉的朋友也挺多,從文人雅士到雞鳴狗盜者。冉純粹地是例外觀象,別人都上趕著交她,她沒辦法。彷彿一棵樹,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全由不得自己。冉這個例外現象為什麼就例外,我搞不大明白。她曾說她自己也搞不大明白。不太可能是衝著她的父親,她父親沒那麼大魅力。唯一推翻不了的解釋是她的個人魅力。如今有書卷氣的年輕女性不多了,書卷氣被脂粉氣一大片一大片地覆蓋了,漏網的幾個就成了鳳毛麟角。一成了鳳毛麟角,便格外地有人欣賞了。東西是那樣,人同此理。冉的朋友們更是些交際寬廣的人。人托人,一竿子搭一竿子的,就搭上了個體書商們。他們都是些「地下工作者」。聯絡網線雖幾經瓦解,但實力仍在,只不過與先前比起來,更「地下」了而已。一有牟利之機,他們都像水底游蛙似的蹦到岸上。那幾天冉家裡好生熱鬧,不速之客紛紛光臨。喬老先生自是不屑於和他們打交道的,由冉接待。沒用冉費什麼唇舌,總共一百多斤分紮成二十幾捆的書稿,一頁不少全被拎走。冉老先生的弟子們,和弟子們的弟子,沒誰嚮導追查過結果。他們都有心理障礙,怕一問必加重導師的負疚感。喬老先生也不問女兒。他也有心理障礙,怕女兒將這件事看得太重了。女兒若看得太重了,必頻頻去問那些個體書商們,進而會不會令那些個體書商們小瞧了自己這位老學者,和自己的弟子們呢?在中國,出一本書能那麼快嗎?何況豈止一本。大小學者們也開始往錢眼兒裡鑽了不是?那也得有耐性哇!他尤其怕遭到些個體書商們的恥笑。都不問,漸漸的,冉把這件事給忘了。忘得很徹底。喬老先生,也裝作忘了。他的弟子,和弟子們的弟子,都裝作忘了。儘管都忘不了。兩個多月以後的一天,喬老先生逛街,就在書攤上發現了由那批書稿印成的書。賣得還都很搶手。封面設計得倒挺雅致。白底。塑料加膜。他的名字印在每一本的突出位置,他的名字之下才是他每位弟子們的名字。有幾本,只有他的名字,沒了他的弟子們的名字。而那幾本書,他連校正也沒校正過,百分之百是他的弟子們的翻譯成果。那些書,使他感到,既是自己和弟子們的腦力勞動的產物,又似乎不是。因為書名全改了:《男人的原子反應堆——情慾》、《女人的性心理探秘》、《做愛的心理三部曲》、《女人的性偽裝——羞澀》、《男人的性侵略意識分析》……等等,不一而足,一本挨一本擺在書攤上,擺了兩行,組合成蔚為大觀的一套性系列。看得個喬老先生面紅耳赤,幸虧搶購者中沒認得他的。若有,他真會到了無地自容的程度。他倒並不諱言性,他自認為不是老道學先生,更非偽君子。社會心理學也是心理學的一部分,搞心理學的哪有不涉及性的呢?但是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些原著根本不是談性的。有談性的內容,不過一章兩章,字數上也不過就十之一二。變成了這樣一些書,他明明等於是被強姦了嘛!同時也使原著遭到了中國式的強姦。原作者們都是外國人,這一種中國式的強姦,好比在睡夢中遭淫,眼不見心不煩,算不上身受其害。而他,和他的弟子們,都是中國人。想都變成外國人也不那麼容易。這一種強姦就勢必引起不利於他和他的弟子們的連鎖反應。這一點使他七竅生煙,接著的感覺是不寒而慄。他拿起一本翻開,但見前言寫的是——「此一套系列叢書,是由著名性心理學家喬老先生親自審定和主編,他的精英弟子們通力合譯的。喬老先生是當今中國獨佔鰲頭,首屈一指的性問題專家,是當之無愧的中國的弗洛依德……」他再翻另外十幾本,本本都有同樣的前言。他這一翻不要緊,就引起了書攤主人的注意。人家端詳他片刻,指定他說:「這位就是喬老先生哇,快買快買,買了請他簽名啊!」原來這套書設計得與眾不同,還印了他的照片。但不是印在封面上,也不是印在內封,而是印在封底,所以他沒發現。於是他被包圍,被爭先恐後地請求簽名。結果引來了更多的人,結果他就昏了過去……

  他醒來時,已在家中,已在書房裡的小單人床上,已是晚上了。床邊守護著冉,冉身後站立著他的眾弟子。老伴兒在客廳裡哭。她覺得把她的臉也丟光了……好幾名弟子手中拿著印有他們名字的書,當然沒人給他們寄過樣書,都是他們買的。

  他質問冉這一切作何解釋?

  冉無言以答。

  一名弟子說,原先總抱怨搞學問的,不如作家們出名快。這下可全出名了,沒想到出名並不難……一名弟子說,按嚴格的語法要求,所有書名中的「的」字,其實都是一個多餘的字,應該刪去……一名弟子說,封面還可以,至於內容麼,只有一半兒是他譯的,另一半兒不知是什麼人的手筆……只有一名弟子仍保持經濟頭腦,說別的都甭扯了,要稿費是大事。十幾本一套書,稿費加在一起至少該是五六萬。被騙奸了就被騙奸了吧!逼良為娼的事兒別人經歷過,咱們經歷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稿費到手,認了。冉的作用仍不可一概抹煞。有了那五六萬元錢,咱們被騙奸了一次也不虧啊……

  當父親的質問女兒,哪些個體書商,怎麼會有他的照片?

  冉說,當初他們中的一個走後,她覺得玻璃板下少了一張父親的照片,懷疑可能那人偷走了。但沒想到會被印在書上,也就沒當一回事……冉哭了。她一哭,父親的弟子們,便都勸起她來。都說他們的話,沒有半點兒責怪她的意思在內,不過是一通自我調侃。人遇到不快的事,自我調侃不是比較能想得開的態度嗎?他們說天降大任於斯人也,替他們催討稿費這一任務,她得明確接受下來啊!……於是她的父親,也就不再質問她什麼了,只說——稿費一分錢也他媽的不許少!……老頭子一向很講語言文明,從不說「他媽的」。那一天不但說了「他媽的」,而且還罵了超「國罵」的話……冉講著這些的時候,像位作家在口述一篇小說。講到某處,甚至還自笑。或者,停頓那麼一兩分鐘,彷彿繼續構思的樣子,彷彿當我是她的記錄者,怕我的記錄速度跟不上,等等我。似乎的,她已經忘了為什麼講給我聽,忘了她曾為什麼哭……

  我問冉,她替她父親們索討到了那筆稿費沒有?我挺替喬老先生和他的弟子們窩心的。我暗想我若是那些個體書商們,一定給喬老先生和他的弟子們開每千字五十元,不,開每千字六十元的稿酬。否則,真是天理不容,真是良心不安的事。

  「沒處討去。」冉搖頭,「我又沒當過代理人,也不知他們住什麼地方。他們給我留下的那些電話號碼,要麼是別的不相干的單位的,要麼是些死號碼。連我的朋友們,和朋友們的朋友們,也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了,都好像一下子從地球上消失了。許多出版單位向新聞出版署狀告我父親,人家就來家裡向父親瞭解核實,父親是一問三不知,人家就認為父親不老實。我說這事跟我父親沒關係,跟他的弟子們也沒關係,要負什麼法律責任,我負。要受什麼制裁,我受。人家就認為我和父親早已串通,沆瀣一氣。我聲明一分錢都沒得著,人家又怎麼會相信?於是晚報上登出了文章,憤怒地譴責堂堂學者也到了要錢不要臉的地步。我母親那幾天異常敏感,神經兮兮的,說住在附近的大人孩子,看見她時,目光全都是嘲笑的,鄙視的。當然也可能真是這樣,也可能我沒感覺到,是因為我上班早,下班晚,碰見的熟人不多。我們單位倒沒誰嘲笑我,更沒誰鄙視我,我人緣兒比我母親好。單位的同事都安慰我,勸我什麼都別在乎,說這年頭兒,能掙到錢幹什麼都值。說學者要是都窮光蛋似的,買西瓜專挑個兒小的,吸煙吸劣質的,菜市場上跟老農急赤白臉地討價還價,光要一張臉又有什麼用?連同事們都認為我父親肯定得了一大筆錢,我便知道父親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的名聲了。我是什麼都不在乎,只是因為被騙了,滿肚子的憤怒而已。但父親沒法兒不在乎,事情於他,和於我,性質太不一樣了!現在的報紙,沒新聞還要製造點兒新聞呢。有了一條新聞,哪有只發一篇文章就罷休的?一位學者,與淫穢出版物有干係,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能使不少記者感到興奮。也記不清有多少記者敲過我家的門了。最初我父親很虔誠地接待他們,老頭子一個勁兒表示懺悔,希望通過記者,向公眾謝罪;當然也希望通過他們,替自己向公眾作一些必要的解釋。那些記者們也很虔誠啊,都表現出頗能以正視聽的樣子,使我父親很信任他們。我母親也是。包括我自己。於是採訪文章接二連三地見報了。這家報紙轉了,那家報紙還轉。那些日子裡,我們一家三口,每天晚上都不看電視了,集中在客廳裡看報。那些採訪文章和實際採訪時的情形完全不同了,變味了。兩方面的虔誠和尊重都沒有了。雙方的對話一經記者們寫出來,多幾個字或少幾個字,儘管還是那些對話,卻彷彿通過對話給雙方都照了相。父親顯得那麼的老奸巨猾,記者們顯得那麼的機智尖銳。我從來沒見父親被氣成那樣,他簡直要被氣瘋了似的。拍桌子。踢椅子。摔了好幾件東西。生完氣又難過。又恨自己。說些悔不該當初的話。說又上當了又受騙了。說記者們是存心把他描繪成水門事件中的尼克松。接著,區人大專門為父親組織了一次交心會,其實是幫促會。幫助和促進父親早日登報公開承認錯誤。父親在會上很衝動,態度很強硬,說殺人不過頭點地,想批就批,批就來個批倒批臭,說願怎麼著怎麼著吧。一回到家裡就寫了封信,自行罷免了區人大代表資格。再接著,申請創辦《社會心理學刊》的報告被有關方面批回來了。不是批准了,是批『死』了。只有一行字,寫的是——暫不予考慮。老頭子又不明智起來。又打報告。措詞挺悲壯的,說自認為不配任主編,也不想再當主編。但希望有關部門,不要因為一個和尚犯戒了,就連原打算蓋的廟都不蓋了。那並不等於真的懲罰了犯戒的和尚,等於使其他的無辜和尚成了替罪羊。第二份報告是我替父親送到有關部門的,過了很久也沒個消息。父親期待不下去了,一天親自去詢問,人家跟他打官腔,說需要討論討論,又說短時期內根本排不到議事日程上,勸他趁早別操這份兒心了。實際上是三言兩語就把他打發走了。沒過幾天,我父親第二次住院了……」

  冉又歎了口氣。

  我陪她歎了口氣。

  我說:「冉,你……相信某種迷信的說法嗎?」冉說:「你指花花那件事?」

  我點頭。

  冉說:「以前不信。現在,多少有點兒信了。自從那件事後,不順心的事,使人上火的事,一件接一件落在父親身上。連父親都被搞得有點兒迷信了。一次我到醫院看他,他囑咐我,買些上好的排骨,燉一鍋,夜裡十二點左右,埋到後山的小樹林裡去。父親曾經常帶著小狗在小樹林裡散步。父親還教我背熟了一套咒語,說是投生咒,囑咐我一邊埋,一邊念叨。我對父親說這麼做純粹是迷信。父親說,從心理學的角度講,某些迷信的做法,是很能夠減輕人的心理壓力的。只要有利於獲得心理平衡,迷信一下又何妨?我聽了,覺得父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

  「你那麼做了?」

  「嗯。我很憐憫父親。父親第二次住院,病得重。我和母親都以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甚至向親朋好友們發出了病危通知。沒想到父親漸漸康復了。你說怪不怪?」我說:「有些事,越想明白,便越糊塗。」

  冉說:「是啊。我家客廳裡掛著一幅鄭板橋的字畫,你注意過沒有?」

  我說:「注意過。許多知識分子家裡,都掛鄭板橋那幾個字。」

  冉說:「我父親一輩子都是個難得糊塗一次的人。我母親也是。如果他倆有一個活得糊塗點兒,後來的一件事就不會發生了。」

  「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

  「說起來挺沒意思的。我父親住院時,我和母親不是向親朋好友們發出了病危通知嗎?結果就從台灣引來了一個人。還是個女人。是父親青年時代的戀人。我一點兒也沒法兒理解,有些男人和女人,為什麼會牢牟記住青年時代的戀人不忘。青年時代的愛情,不就像青年時代做過的夢一樣嗎?值得不忘嗎?這不是太古典了嗎?時代已經非常現代了。又現代又現實,還有些個古典的人沒死絕,仍活著,可不就會發生些不該發生的事嗎!我一開始並不知道那個台灣來的女人,是父親青年時代的戀人。我母親也不知道。但我父親的幾名學生卻知道,也不知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肯定是你父親對他們講過。」

  「我想也是。當教師、教授、導師的人,有些事,從不講給家人聽,卻會講給學生和弟子聽,而且毫無隱瞞。是我父親的那幾名學生往台灣寫的信。你說他們不是多事嗎?」

  我說:「你也不必埋怨他們,他們無疑是出於善意。」冉說:「那女人如今成了一位富寡,子女都在美國商界,她只和一位老傭人住在台北。寫小說,算是位女作家,和三毛和瓊瑤,都有挺親密的交往,她專程從台灣趕來,目的只不過是想趕上參加父親的追悼會。住下後,一聽說父親並沒死,不用說是很驚喜的。又聽說父親的處境狼狽,她就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有責任拯救父親於水火之中。當天就有人替她往我家掛電話,父親接電話時很激動。我幾乎沒見到過父親有那麼激動的時候,他握著聽筒的手都在發抖,臉上忽然地容光煥發,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放下電話就擦皮鞋,穿上最體面的一套西裝就出門。那天是星期天。母親很詫異,問父親哪去?父親含含糊糊地說去看一個人。母親有些困惑,也有幾分疑心和不放心,派我暗暗跟著。在公共汽車站父親發現了我,不許我跟著,後來又同意我跟著了。當他和那個台灣來的女人見了面,我立刻就看出他們不是一般的關係了。但究竟是一種什麼關係,我當時也猜不著。他們互相問候了幾句,再就不說話了,彼此默默地望著。他們那一種目光,都含情脈脈的,如同一對兒久別重逢的情人。我覺得陪坐在一旁挺不自在的,藉故離開了房間,坐在前廳等候父親。兩個多小時後,父親才出現在前廳,父親臉上的晦氣一掃而光,彷彿變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躊躇滿志又相當自信的人似的。回家的路上,我問父親和那女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父親很坦率,他承認是他青年時代的戀人。我又問父親此刻心情如何?父親說兩個字足以表達——幸福。這一種回答差點兒使我哈哈大笑起來。我接著問父親有何感想?父親一邊走一邊背了一首李商隱的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天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父親頂喜歡李商隱這一首詩,以前也常背誦的,所以連我也能背下來了。但是那一天我聽了之後,心裡好生的彆扭。我挺替我母親難過的。和那個台灣來的女人比起來,我母親顯然是醜妻,胖得不成體統,每天跳迪斯科也減不了肥,性情也乖張。人家那個台灣來的女人,風韻猶存,談吐相當儒雅。雖然也快六十歲了,但仍女人味兒十足,還渾身具有那麼一種浪漫氣質。我有些惱火地問父親,兩個多小時,你們不見得一直面對面坐著盡說盡說吧?互相有什麼親熱舉動沒有?父親爽朗地笑了。我很久沒聽到父親那麼爽朗地笑過了。父親更加坦率地回答我,總不至於像電視裡的兩位播音員那樣吧?還問我有何感想?我說我的感想就是——你們以為你們都是在以溫馨的態度對待生活,在我看來都是自作多情,故作多情,沒勁!那一天回到家裡,看著我父親和我母親在一起,我覺得好荒唐,好奇怪。我暗想他們當初怎麼會結婚呢?以前,父親整日伏案不息,母親每天早晨匆匆去上班,下了班忙忙碌碌地做頓晚飯。吃完飯一家三口各歸各的房間。自從有了電視機之後,晚上才一塊兒聚在客廳裡看看電視。我並沒覺得父母之間有什麼互相妨礙的地方,大概他們也沒覺得過。如今母親退休了,父親也是個半賦閒的人了,每天二十四小時,每個月三十天,他們誰也躲避不了誰了。這就成了一種不幸。記得有一天母親當著我的面對父親說:『真奇怪,我當初怎麼就嫁給你了呢?』而父親回答:『這正是我早就想對你說的話啊!』回到家裡,母親背著父親問我:『你爸究竟看的什麼人?』我沒出賣父親,我替父親打掩護,說就是去看一位當年的老同學。以後父親又單獨去看了那個台灣來的女人幾次。有一天,父親不得不主動向母親坦白了,因為那個台灣來的女人臨走前要到家裡來做客。我至今也不清楚這是她向父親表達的願望,還是父親向她主動發出的邀請,反正結果都是一個——父親向母親坦白了。也許有些不得已的成分。母親一聽就火了。母親火了,似乎不無她火了的道理。都七十來歲的人了,怎麼越活越邪性,冒出個青年時代的戀人來?而且還是海峽那邊的?而且開始還不講實話?而且還一次次地去幽會,還要請到家裡?母親嚷嚷著說,不許來。別的先不論,來了能不留下吃頓飯嗎?那麼誰做呢?你們之間倒都顯得有情有義的,讓我為你們服務,給你們充當老媽子的角色呀?沒門。父親說,你怎麼是充當老媽子的角色呢?你是女主人嘛!再說你也不應該認為我是一次次地去幽會,我是去看望。人家為我千里迢迢而來,在北京無親無故,人生地不熟的,我能不多去陪陪人家,消除人家的寂寞感嗎?母親說,你怎麼從沒想想我寂寞不寂寞?你怎麼不在家裡多陪陪我?父親說,我在家裡陪你的時光你還嫌少嗎?母親說那是因為你沒處可去。你在家裡像個啞巴,在那女人面前你也像個啞巴嗎?父親說,你不要非將人家當成我青年時代的戀人嘛!你要將人家當成一位台胞嘛。歡迎不歡迎人家來做客,也要從你們貴黨對台統戰工作的大處考慮嘛。想當初,你們貴黨讓你接近我,不就是為了對我進行統戰工作嗎?你已經為你們貴黨在這方面做出一份貢獻了,需要你再多做一份貢獻的時候怎麼就不願意了呢?我母親是四八年入黨的黨員,在中國目前的黨員女性中,也算得上是個老黨員了。而我父親是無黨派人士,一輩子沒加入過任何黨派。我父親一把問題提到統戰的高度,我母親就不言語了。我母親很願意為黨做任何貢獻,最後我母親終於答應了。說好吧,看在我黨的情面上,你就請你那位青年時代的戀人來吧。我母親也有我母親認真的一面和可愛的一面,但凡是個女人,總多多少少有可愛的一面是不?人家來那天,我母親做了好些菜,可以說使出了渾身解數,相當豐盛,但是我看出,她在人家面前自慚形穢。她一邊做一邊覺得委屈。有我這個女兒見義勇為,擔任總導演,不時製造點愉快,氣氛總還算良好,對人家款待得禮禮貌貌,周周到到的。人家挺高興的,挺感激的,說了幾次不虛此行。對方如果心裡光這麼想,嘴上不說出來,就萬事大吉了。我發現對方每說一次不虛此行,我母親臉上的表情就難看一次。設身處地,從我母親的角度,你品品這句話的滋味兒,是叫人心裡不悅想法挺多的,挺不舒服的。在這一點上我理解我母親。只有女人才能理解這一點。我母親一次次地訕笑著,盡量掩飾著她心裡的不悅。我覺得我母親那一天的表現挺不容易的了,挺難能可貴的了。人家臨走前,說唯一的遺憾,是沒帶照像機來。想著想著,卻還是忘在賓館了。父親說我們家有像機。母親馬上起身說她去取。母親就去取來了像機,還說換上了一卷新膠卷。父親說那就都拍完吧,都拍完,當天就可以送去沖洗了。一卷三十多張,且得拍一會兒呢。除了一塊兒拍,我們一家三口,都跟客人單獨拍了。輪到父親單獨和客人拍時,父親有點兒窘,說算了吧,喝了酒,臉紅紅的,拍出來色彩也不對。人家卻特別大方,她也喝了兩盅白酒,也有了三分醉,她說這一張有特殊紀念意義的照片,是無論如何一定要拍的。她就將兩隻手都搭在我父親一邊的肩上,下頦也抵在我父親的肩上,偎傍著我父親。我母親連說別動別動,你倆這樣好,這樣拍出來太妙了。就換了幾次角度,拍了四五張。送走客人,父親讓我馬上去沖洗膠卷,說爭取讓人家帶著照片離開。我母親說,冉你別去,去也是白跑一次腿兒,我根本就沒裝膠卷兒。父親頓時瞪起了眼睛,光用手指著母親,說不出話來。他這瞅瞅,那瞧瞧,我就知道他想摔樣東西,我看出他心裡是氣極了。怕他一氣之下,失去理智,捧起樣大東西摔,趕緊把煙灰缸拿起來給了父親。那是個造型美觀的玻璃煙灰缸,父親挺欣賞那一種造型的。舉了幾次手,沒捨得摔,放在茶几上了。母親冷笑著說,你摔呀。父親這才說出話來。父親說我不摔它,我只問你一句,你為什麼將我——你的丈夫,和冉——你的女兒,還有客人全都當猴耍?母親說,冉是我女兒,我將她當猴耍,誰也管不著。怎麼上綱上線,也不在綱上線上,更不算犯法。你和你那個八百年前的戀人,當著我,你結髮之妻的面,眉目傳情的,心猿意馬的,我看不慣。看不慣我就不滿。不滿我就耍你們一次。耍了,你又能怎麼樣。父親瞪著我,問我,冉,你說,爸爸和客人眉目傳情了嗎?心猿意馬了嗎?一邊是父親,一邊是母親,你說我該怎麼回答?我用雙手捂耳朵,我大聲說你們都別吵了,你們都太沒勁了,你們再吵,我就不回這個家了。母親因為我立場不明確,說我沒良心,說白把我拉扯大了,說著說著還哭了。父親也因為我立場不明確,顯出挺傷感的樣子。父親又指著母親說,你別哭,是你耍了我,又不是我欺負了你,你哭什麼?我看咱倆誰也別將就誰了,咱們乾脆離了吧!母親聽了父親的話,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父親,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盯了父親一分多鐘。父親也不示弱,迎住母親的目光,也那麼盯著母親。結果母親身子往後一仰,暈過去了。要不是我扶得快,頭磕在桌角上,就出大事了。母親被氣病了好幾天。父親向母親賠禮道歉,母親的氣才消,才開始吃飯。出事那天,父親是給母親抓中草藥去的。出了三次門才去成。第一次出門不久又回來了,想起了沒帶處方。第二次回來是因為沒帶自行車鑰匙。我說爸,讓我去吧。父親說,還是爸去吧,爸親自去把藥抓回來,你媽的病才好得快。父親還說,覺著心裡被什麼堵得都快透不過氣兒了。說真想摔樣什麼東西;或者跟誰大吵一番,才能痛快點兒。說自己要是年輕就好了,年輕的話,可以找個岔子和誰打架,狠揍誰一頓,管他有理沒理的呢。父親說時,一雙老眼淚汪汪的,都快落淚了。我說,爸,你狠揍我一頓吧。父親噙著淚又笑了,說捨不得揍我,說不過就是口頭宣洩宣洩。說口頭宣洩,也是一種宣洩方式啊!沒想到他這一出家門,就再沒回來……所以,你說他先開口罵了人家,說他先動手打了人家耳光,我是相信的。真的,我相信。我……那天要是去抓藥就好了……我……」

  冉仰起臉,望著天花板。她就那樣子,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很長很長地吐了一口氣。吸也無聲。吐也無聲。我也極想像她那樣子做一次。

  可是我沒有。

  她似乎講得很累。

  我也聽得很累。

  我認為她還應該跟我說些別的。因為我請她到家裡來,並不僅僅是讓她明白什麼,也不僅僅是自己想明白什麼。其實我什麼也不想明白,我認為她應該明白這一點。

  可她不說話了。仍仰著臉。仍望天花板。仍那樣子。我只好說我必須說的話。

  我說:「冉,你能不能勸勸你母親,叫她別……」冉終於改變了那種仰著頭的樣子。

  她注視著我打斷我的話說:「我預料到了這就是你請我來的目的。我不能答應你。因為我起不了你希望我起到的作用。父親的死使我母親的心理也傾斜了,她感到了她對父親也有罪過——她的病一大半是裝的。所以她那個念頭是很固執的,誰勸也沒用。母親想以那一種決定使自己的心理獲得平衡,她認為她別無選擇……」

  我啞口無言。冉的話使我聽出這麼一層意思——你自己承諾的事,只有靠你自己去解脫,別把我扯進去……我又窘又惱火。

  這時電話響了。

  我起身去接電話,回來告訴冉,是那位律師朋友打來的。他說法院認為,如果一切證言經過進一步調查完全屬實,被告可能將無罪釋放……冉說:「那……也好……」

  說著她站了起來……

  電話又響了。是冉的母親打來的。老太太說她昨夜做夢,夢見冉的父親。冉的父親對她說自己死得太委屈。老太太在電話裡哽咽了。又說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話。還說一定要見見我代她請的那位律師……我告訴了冉。

  冉什麼表示也沒有。

  冉只說:「沒別的事,我該走了。」

  她說完便往外走。

  我送她回來,見兒子已放學在家裡了。

  兒子高高興興地說:「爸,我今天又得了一朵小紅花。」我對兒子吼:「一邊去!得了朵小紅花有什麼可美的!」隨手扇了兒子一耳光。

  兒子捂著臉,呆呆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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