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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冉的父親擺擺手,仍以那麼一種自謙的口吻說:「恥談憂國,恥談憂國。不過是毛病,三句話不離本行而已。舉凡中國之事,政治論說派有之,經濟論說派有之,文化論說派有之,唯善於從社會心理學角度分析的人,實在是太少了。某些研究中國問題的人,包括某些專家學者,一向以為政治經濟是因,社會心理現象是果,此大謬也。這種因果關係也是二律背反的關係。現在可以這麼認為,社會心理已不再僅僅是現象,而是主要的因素之一,決定改革這棵樹上,結出什麼樣的政治之果,和什麼樣的經濟之果。一群人即使在刀耕火種的條件之下,也可以創造出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而一群猴子不能。從類人猿到人經歷了千萬年的進化過程,但由人退回到猴子去,往往和蟬蛻一次殼一樣容易……」「我給你們沏茶。我給你們沏茶……」

  我起身走到廚房去了。

  朋友是很善於察顏觀色的,跟至廚房。

  我耳語相問:「老先生怎麼回事兒?我也沒說什麼他不愛聽的話啊,何以引出他一大番宏論?」

  朋友也耳語道:「你千萬別見怪。他一向如此,當導師當慣了。對他抬舉的人,才侃侃而談;在他討厭的人面前,他會一句話也不說,故意使人尷尬。」

  「別沏茶了。趁孩子們沒來,還是聊會兒嘛!我喜歡和你們年輕人聊。民不可能皆聖賢,民亦當恥於皆不肖。不肖者,痞也……」

  冉的父親,仍自說自話。那一種語調,雖很平和,並不言語洶洶,但使人聽來,總有一種諄諄教導的意味兒,一種誨人不倦的意味兒,和一種憂患多多的意味兒。

  我不敢接言。唯恐一接言,一般性的交談,變成一場嚴肅的討論。我已經很久不和人討論什麼了。克服了這一種亦曾染之的大的毛病,我覺得自身和周圍的生活都安泰不少,自己不再那麼地嫌惡自己了,也不再那麼地嫌惡他人和周圍的生活了。彷彿癮君子戒了煙,尋找到了某種肺清腑爽的感覺,呼散掉了很多自身的濁氣。不過我並沒因為老先生的借題發揮,而破壞他給我的好印象。有一個時期,我也三句話不離文學來著,逮住一個什麼人就跟人家大談文學,全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所謂禿頭不輕蔑和尚。

  我剛用托盤端了茶進屋,兒子就回來了,帶了四位他們的核心成員。

  我看看表說:「你們很準時嘛!」

  他們也都看表,之後一齊看我朋友。

  朋友說:「都別看我。你們要面試的不是我。」我說:「對,不是他,是這一位。」指著冉的父親,讓他們叫爺爺。

  他們沒想到要審查資格的是位「爺爺」,面面相覷,似乎不知所措。一個個窘了片刻,依次叫了「爺爺」。冉的父親連忙站起,讓出沙發,禮賢下士地說,「你們請坐沙發,你們請坐沙發。」

  朋友也只得從沙發上站起,坐床沿。

  孩子們倒不客氣,心安理得地佔領了兩隻單人沙發和一隻雙人沙發。

  冉的父親將椅子擺正在他們對面,如鐘肅坐,恭敬地問:「那咱們就開始吧?」

  一個孩子首先問:「你為什麼對我們的花花感興趣?」

  不待冉的父親回答,朋友以大人們對孩子們那種習慣了的長輩的口吻說:「你們聽明白了——喬爺爺不是對你們養的狗感什麼興趣,而是對你們本身感到了點兒興趣。至於狗嘛,他要養什麼樣的狗,我都能替他弄到!德國『黑背』、日本『狼青』、加拿大的『雪橇狗』、澳大利亞的牧羊犬、西藏的藏獒,還犯得著非要和你們養一隻賴巴巴的小狗崽嗎?」孩子們一陣沉默,又面面相覷。

  其中一個,看來是核心的核心,就站起來,對我們三個大人一眼也不看,只看著我的兒子,隱忍地說:「梁爽,那我們走了。」

  兒子瞪著我,彷彿受了嚴重侮辱,抗議地哼了一聲。我說:「別走哇別走哇!吃糖吃糖……」連忙從茶几下格取糖盒,抓了糖往他們手裡塞。

  冉的父親也立刻聲明:「他的話不代表我,不代表我。我是既對你們的小狗感興趣,也對你們本身感興趣。是因為你們才對小狗……不,不,是因為小狗才對你們感興趣,但主要是對小狗感興趣……」

  朋友自覺無聊,躲到另一間屋去了。

  我又說:「喬爺爺是很值得你們尊敬的一位爺爺,是社會心理學家呢!」

  我兒子說:「爸,你別扯這些,這些對我們不起作用。」

  於是一個孩子瞅定七十來歲的社會心理學家,嚴肅之至地說:「你實際上還沒回答我們的第一個問題哪!」七十來歲的社會心理學家想了想,並沒多大把握地回答:「我……我同情那小狗的身世……」

  「你認為狗也有身世嗎?」

  「是啊,有的有的。一切有生命的,就都有身世。比如一棵草本的花兒,它春天結骨朵兒了,夏天開放了,秋天凋零了,冬天死了,我們一般就不會替它傷感,因為就它來講,身世挺好的了。可是,如果它夏天才結骨朵兒,還沒等開放,秋天就到了,接著冬天就把它凍死了,我們就會替它傷感是不是?有了你們的愛護,花花的身世就改變了,變好了。如果我們能使什麼的身世變好了,無論那是什麼,只要不是壞的醜的惡的,都值得我們一做是不是?……」

  孩子們頻頻點頭,看來他們對他的回答挺滿意。好像他們的問題的標準答案,正是那樣的。然而我看出他們在裝理解。他們挺滿意的,也許只不過是七十來歲的社會心理學家的態度。他那一種虔誠的態度,分明的使他們產生了大的錯覺,起碼在那一時刻產生了大的錯覺——似乎他們是大人,而他是孩子。我猜他們對他們的那個問題,是根本沒有統一的答案的。

  「小明的爸爸媽媽有三個孩子,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麼?」

  一個最稚氣的孩子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使我一愣,這問題太唐突,好生的沒道理。不過就是有沒有資格和他們共同飼養一隻小狗麼,豈可對一位爺爺輩兒的老人的智力正兒八經地進行面試?

  我看冉的父親——老社會心理學家也不禁地一愣。孩子們互相交換著會意的眼神兒。

  冉的父親猶猶豫豫地說:「老三叫三毛?」

  孩子們都笑了。

  「那……叫……叫小毛?」

  孩子們都得意洋洋地搖頭。

  我說:「叫阿毛吧?」

  我兒子說:「爸你別幫著亂猜行不行?到底考你呢還是考他呢?」又對冉的父親說:「亂猜是猜不到的,要善於動腦筋思考。」

  於是冉的父親就努力動腦筋思考起來。

  我遞給了他一支煙,轉身去到另一房間問朋友,滿心希望朋友比我和冉的父親智商高點兒。

  朋友氣惱地嘟噥:「這些個孩子!這算幹什麼?這叫什麼問題?」

  我說:「是啊是啊,純粹小孩子蒙小孩子的問題?你快告訴我,我好去提示,省得他被難住。」

  「我怎麼知道!」

  朋友聳聳肩,繼續看他的書,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

  我沮喪地回到「考場」,見冉的父親一口接一口吸煙,已然顯得很不自在。

  提出這問題的孩子說:「那我再講一遍,你認真聽。」看看我,又對我說:「你也認真聽。你們一塊兒動動腦筋,啟發啟發他。」於是那孩子又講了一遍。

  冉的父親仍回答不了。我也是。

  我兒子忍不住說:「這麼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上來?老三叫小明唄!問題中已經告訴得明明白白了嘛!」

  接著他們又出了一個問題——海水為什麼是鹹的?冉的父親還是被難住了。

  我也不知道海水為什麼是鹹的。

  一個孩子就講了個故事——說有個人,做了些好吃的,香味兒引來了鬼。鬼想用一盤磨換人那些好吃的。鬼說磨一轉,就出鹽。人覺得合適,跟鬼換了。人把磨藏在山洞裡,自己需要鹽的時候,便偷偷到山洞去,不願自己的同類也得到鹽。鬼很瞧不起人的自私自利,一天夜裡,把磨扔到海裡去了。於是海水就是鹹的了,於是那個自私自利的人企圖靠一盤磨發大財的希望破滅了……朋友不知何時也過來了,聽了這個故事就大鼓其掌,一邊鼓掌一邊說:「噢,海水是這麼變鹹的呀!」

  我和冉的父親,相應地也都說了些自己知識很貧乏,今天知識有所增長之類的話。

  那天孩子們對冉的父親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資格審查,最後他們的核心的核心問他們怎麼樣?他們都說「還行」。冉的父親如釋重負地笑了,孩子們也便笑了。我看他們在那一個多小時內也不怎麼輕鬆。當他們都說「還行」時,也是如釋重負的。我和我的朋友,跟著審查的被審查的,一塊兒感到如釋重負。

  孩子們終於將「飼養證」交給了冉的父親。囑咐他別丟了,不許轉讓,不得擅自塗改等等。他們還強調指出:之所以必須履行審查程序,乃是因為,據他們瞭解——人善,養的狗也善;人惡,養的狗便惡。人智商高,養的狗也聰明;人弱智,養的狗便傻頭傻腦。他們不願他們的花花,將來長成一條既惡又傻頭傻腦的大狗……我的兒子送他的小夥伴們走後,冉的父親說:「這就好,這就好。中國還有這樣的孩子,實在是中國的一大幸事。」朋友附和道:「對,對。喬老師看問題,就是思維遼闊,具有遠見卓識。」

  我對中國的將來,和中國現在的孩子們,既不曾怎樣的樂觀過,也不曾杞人憂天地悲觀過。沒什麼意見值得發表,只有對冉的父親滿懷敬仰地笑著而已。

  從那一天起,早晨,中午或晚上,我每日至少能見到冉的父親一次。他用網兜拎著帶蓋兒的小盆來餵狗。很快的,他不但和孩子們都熟悉了,並且獲得了他們的信賴。他們見了他,開始禮貌而親切地叫他「喬爺爺」,視他為他們養狗小組的核心成員之一了。花花自然也對他熟悉起來,信賴起來。在那小狗的意識裡,也許不但認為又多了一個保護人,而且認為是一位媽媽尋找到了它吧?畢竟,一位老人對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兒般的小狗的憐憫、愛心和責任感,比之孩子們是更周到的。似乎多了些什麼內容;似乎他非常需要擁有那樣一隻小狗,哪怕是部分地擁有;似乎它最應是「花花」;似乎如果不是,便缺少了某種意義。

  我散步的時候,經常看到花花駐立街口。我知道它在等待他。它一望見他,便歡躍地奔跑過去迎接。我也常看到這樣的情形——他在進行掄臂運動,花花則蹲踞他跟前,凝視他。他掄左臂,它的頭便歪向左邊;他掄右臂,它的頭便歪向右邊。那是挺幽默的情形。

  後來我發現花花乾淨了,漂亮了。白毛雪白,黑毛烏黑。黑白分明,精精神神的花花,似乎是一隻出身高貴、備受寵幸的狗了。

  兒子告訴我——喬爺爺將花花帶回家,已經給它洗過好幾次澡了。

  不久兒子又告訴我——喬爺爺說,過幾天他要請些人來給花花打預防針……

  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正在家中寫作,忽聞兒子的足音異常急促地登登登奔上樓。兒子一進門就喊:「爸呀爸呀,你快出去幫我們救救花花吧!」

  兒子眼中充滿了驚慌。兒子那雙眼睛,使我聯想到民工們要殺花花那一天可憐的小狗的眼睛。

  我問:「怎麼了?誰又傷害你們的花花?」

  話剛說完,聽到一聲狗的慘叫。

  我以為是那些民工們惡念復生,覺得他們太可恨了。「媽的!」

  我衝到陽台上,一掌推開窗子——卻不是民工們,而是另外一些大人,個個手中操著木棒、鐵棍、鐵鍬。花花躥到了自行車柵裡,縮在幾輛自行車後。

  孩子們遠遠地站著,望著。對那些器械在手,一個個凶神惡煞般的大人們,他們完全喪失了當初對民工們發起鬥爭的勇氣。我想他們是都嚇傻了。

  「就是那個老傢伙找來的人!他騙了我們!他說他們是來給花花打預防針的,可他們不是!他們是來要花花命的!爸呀爸呀,求求你,救救我們的花花!……」

  兒子哇地一聲哭了。

  我喊:「混蛋!不許打那隻小狗!……」

  他們都仰起臉來。

  為首一個說:「誰罵的?」

  另一個指著我說:「那小子!」

  「你才混蛋!」他彎腰撿起半塊磚頭——「叫你小子罵!」——磚頭擊碎玻璃,飛入我家陽台。玻璃片兒落滿陽台地上……

  我沒料到他會這樣,我一時呆住。兒子嚇得不哭了,抱頭逃進屋裡。

  一些人家推開的陽台窗子,紛紛關上了。

  外面只有些個孩子們,些個嚇傻了的孩子們,遠遠地站成一堆,瞪大著一雙雙驚恐的眼睛望著……民工們從他們的小土屋裡擁了出來。

  「嗨!你們幹嗎?你們憑什麼?這不是一隻野狗!更不是一隻瘋狗!……」

  民工們似乎要兩肋插刀了。

  「憑什麼?市內不許養狗!誰見了,都有權打死!」

  「那……那你們也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面兒……」

  「你們少他媽的管閒事!些個臭民工,一邊稍息去!」「臭民工是你們爸!」

  「是我們兒子!」

  「操你們媽!」

  「這些小子找揍!」

  雙方都是年輕人,罵的結果是大打出手。

  我看見一方中一個握鐵棍的,洶洶撲向自行車棚,朝縮在幾輛車後的花花惡狠狠捅去……一聲小狗的哀嚎,很長很長……我知道花花完了……

  我回頭看兒子,兒子在跺腳,在用頭撞牆……我從牆上摘下了一柄鋁合金的長劍。買了掛在那兒,我就沒碰過它。它用來刺死一個人是不成問題的。我全身血脈膨脹,我想奔出去殺死一個人。不僅為了花花,而且為了我家的陽台窗,為了無聲地哭著跺著腳用頭撞牆的兒子,和他的同學、他的小夥伴們……我想在我和某一個人之間,今天必須死一個……我衝到外面時,一切都已結束——一輛小卡車剛開走。那個手握鐵棍的人,仍站在車上用鐵棍搗著,好像朝鮮族人用木杵搗黏米一樣……

  我知道他們在搗的是什麼……孩子們漸漸圍向自行車棚,圍向他們的花花的死處。那兒有一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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