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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他說他離開村子的時候,全村男女老少都為他送行。一直將他送到山口。他說那其實不像為一個離鄉的人送行。倒像為一個活人送殯。他說當年和他一樣,靠羊奶和羊肉湯僥倖活下來的夥伴,一個個分別和他抱頭痛哭。他說他從他們的哭聲中,感到了他們對他們自己的絕望,以及對於他們的生活的某種恐懼。還有對於他的,由抱頭痛哭所掩飾的嫉妒。他說那一時刻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罪人。似乎在全村人們眼裡,他是一個注定了要遺忘那個地方,遺忘鄉親們的人。他說然而人們的目光裡,卻都有著一種真真實實的寬恕意味兒。和他抱頭痛哭的那幾個夥伴也是。他們對他的依依不捨,他們對他的嫉妒,他們對他的寬恕,一樣是真真實實的。那時小學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沖得無影無蹤了。他說全村最老的一位老嫗莫奶奶,雙手攥住他的一隻手說:『孩子,爭口氣。要奔出息,就要奔一個大出息。聽奶奶的話,別走學問那條路,你要走當官兒那條路。全村人盼著你有朝一日當上個大官兒,全村人也能跟著沾點兒光啊!你可不能辜負了大傢伙兒的巴望!』

  「他的繼母就命他給全村人跪下起誓。」

  「他跪下起了一個重誓,人們一個個才露出了點兒欣慰的表情。

  「只有蛙妹子與眾不同。似乎滿心懷裡只替他感到喜悅。沒有絲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給了他一塊羊臼骨。他知道是那頭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話也沒對他說,立刻就躲到人群後,眼神兒定定地望著他。這使他受到了提醒。他又返身回到村裡,佇立在老師的墳前,說:『老師,我考上大學了!』又深深地衝著墳鞠了一躬。而後他又到埋那頭老母山羊的骨頭的地方,用雙手,給那個墳樣的土堆培了幾捧土……」

  他說他每年都往家裡寄一次錢。他說,當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臨時工的,但怎麼能比得上在黃山當背夫掙的錢多呢?他說他掌握了在那條鐵路線上乘車逃票的竅門。去歸途都很少買全票。他還說,他好可憐那個自殺了的女大學生。那麼漂亮。那麼活潑的樣子。只因為一張照片,就被謀殺了!是的。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謀殺了!他說偷拍了她並放大那張照片的學生全是兇手。他說發起和組織那場辯論的人們也是兇手。他說包括他自己。他說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個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學生講幾句開脫的話。他說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對那女生的傷害最嚴重。他承認他內心裡總怕被傷害,經常覺得被傷害了。但是,他又說,他從沒產生過害人的念頭。他這麼說的時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認為他好善良啊!我陪著他哭。我們倆兒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通。我感到哭過之後,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渾身軟軟的,卻也爽爽的。似乎連靈魂也明淨多了透亮多了……」「他以後又到黃山去當過背夫麼?」

  「又去了一次。沒當成。黃山的背夫們不信任他了。不容納他了。毀了他的背椅,將他揍了一頓,趕下黃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學校後很沮喪。我看出他心裡憋著股火,卻不知朝哪兒去發洩……」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黃山的背夫們竟那麼對待他了?」

  「他們懷疑他居心叵測。懷疑他不過是想撈點兒寫什麼紀實文學的材料。當然他們並不懂什麼紀實不紀實文學不文學的。但是總之他們對一名大學生而三番五次到黃山當背夫這種他們難以理解的事兒,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們認定他必是打算寫他們。而且認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貶損他們。他越辯白,他們越懷疑。我勸他將這件事兒看得淡一點兒。勸也沒用。他不但沮喪,而且挺難過。他說,他們原本對他很友善,很照顧。有什麼心裡話,都願意告訴他。沒想到,卻是那麼個結果……」

  我又覺得無話可說。我緩緩地站了起來……她低聲問:「你煩了?」

  我說:「去拿煙。」

  我接連吸了兩支煙,才攥著半盒煙和打火機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個聽客。對當代大學生之間的戀愛故事並不感興趣。何況,聽來聽去,我不認為他們那便算得上是「戀愛」。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聽下去?我的老母親又是何必?豈非庸人自擾麼?

  我說:「索瑤,你們之間的事兒,估計你再講上兩個小時也講不完。現在我問你,從你這方面,你承認你們是一種什麼關係?」

  她大概怎麼也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截了當地問。

  她勾下頭沉默不語。良久未開口。

  「他對我說,你是他女朋友。」

  「嗯。就算是吧……」

  「什麼叫就算是呢?」

  她又沉默不語。

  「你得回答。」

  「那……我說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頭,目光盯著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討論的,是我們之間的關係。我有些生氣了。

  我說:「那總不該是一場校園遊戲吧?」

  她的頭,便又勾下了。

  「你們互相間,從來也沒談過這個問題?」

  她點點頭。

  「你連想都從來也沒想過這一點?」

  她又沉默不語。

  「你一向,有意對他避而不談吧?」

  「……」

  「難道他也是?」

  「……」

  「要不,以後我有更充足的時間,再聽你繼續講吧!」她又伏在沙發扶手上哭起來。

  母親又輕輕推開門望她。

  我心煩地大聲說:「媽,你真是!」

  也許我的聲音帶出了一些惱火,母親立刻將門關上。我便又吸煙。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

  她抽抽泣泣地說。

  我只吸我的煙。內心裡卻感到了一陣冰涼。為「表弟」感到的。人是多麼的奇怪。我早已從她的雜雜碎碎的訴說中,料定了最終的結局將是怎樣的,卻非要迫她親口道出,而且腰斬了她本能地抻長又抻長的訴說。彷彿她所迴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覺得她說「那根本不可能」時,艱難得全身都快抽縮成一團了。倏乎間我覺得索瑤這姑娘那麼可憐。而我自己很可惡。歸根到底,無論對於她這位「表妹」,還是肖冰這位「表弟」,我是誰?我究竟不過是誰?我究竟有什麼權力,審訊似的介入他們的事。雖然我的動機並不卑鄙,甚至還可以說是善良的。但這一種粗暴的近於無禮的介入,難道是她應該容忍的麼?儘管我的介入也並非情願。

  我最鄙視自己充當神父之類的角色,而我已經又無形之中在這麼充當了。

  她猛地抬起頭,瞪著我,幾乎是恨恨地說:「這麼告訴你,你總該滿足了吧?」

  「我……你擦擦臉吧……」

  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將母親拿給她用過的濕毛巾遞向她。她沒接。她用自己的小手絹擦。只擦雙眼周圍。「我受夠了!」她又開始說,「我真是受夠了。我是一個從不知什麼是憂愁的女孩兒,而他是從一個很窮很遠的地方走入大學的。我承認他走過的路途,比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所能想像得到的,要艱難得多。我承認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兒有時僅僅因為一個人來自艱難;就崇拜得要命!如果那又是一個同齡人,我會忍不住有企圖接近他的好奇心。我沒什麼值得誰同情的地方,所以我將同情給予別人的時候,好像將自己擁有太多留著也沒什麼用處的東西送出手了。有人肯接受,我就高興,就感到愉快。甚至感到幸福。這就是罪過麼?去年我才十八歲!我知道,在我和他之間,被譴責的一方,將永遠是我。但是善良也是害人的麼?與其說害他,莫如說害我!不知不覺的,我就成了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女朋友不就是女朋友麼?……」

  「是他宣揚的?」

  「不,不是他。我又沒這麼說。」

  「那麼是你自己宣揚過?」

  「我?……我自己也沒宣揚過。我確實感到得意過。有些女孩兒想接近他,被他拒之千里。而我成功了。我承認我因此而得意過。當一個女孩兒沒什麼太可得意的,這就是一種最大的得意了。我承認這也是一種心理虛榮。該我承認的,我都承認。該我自省的,我都自省。但是我絕對沒有將這一種得意當成件時髦的外衣穿在身上招搖過。我甚至有意識地將它收藏在我的心靈裡。當然,說收藏也不完全準確。某種時候我也希望別的女孩兒羨慕我有那麼一種得意。起碼並不怕被人知道我有那麼一種得意。甚至遭到點兒嫉妒也不在乎。這也不能算宣揚吧?反正這是說不清楚的。反正你是沒法兒理解的……」

  我說:「你說清楚了。我理解了。」

  「你理解?」

  「理解。」

  「你自認為你理解了。我就相信你已經理解了吧!總之,我更希望我內心裡這一種特殊的得意,能像蚌含住的一粒沙似的,變成珍珠。變成一種特殊的溫柔。那不但是我認為他其實非常需要,其實非常渴望獲得的,也是我自己的心靈非常需要的。甚至可能比他更需要。我是指那一種溫柔。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如果確信自己心靈裡充滿了溫柔,你不知道對我這樣的女孩兒又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那是一種很自悅的感覺。真的。女孩兒會驚奇地發現,似乎自己忽然變得可愛多了。似乎能比任何別人更認為自己可愛。甚至會自己也喜歡起自己了!怎麼說才能說得更清楚呢?彷彿哺乳期的母親,她覺得她的乳汁飽滿得要命。她覺得發脹。她渴望被一個孩子吮咂。而這時恰恰有一個斷乳期的孩子。她就將他抱在懷裡奶他了。我想我當時的情形可能就是那樣。我想我當時可能還是在扮演織女、七仙女或珍珠姑娘什麼的。我想既然是我心甘情願扮演的使我感到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生動起來了的角色,我幹嗎不呢?我幹嗎不好好扮演呢?我說我扮演,你別以為我是在做戲。我不是在做戲,我不是一個善於做戲的女孩兒。我是想說,我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就進入角色了。我和某一類戲劇角色合二為一了。我沒法兒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了。再說,當時我對自己也認識不了這麼透徹……」

  「而現在你極想將自己從那樣一種角色中分離出來,是不是?」

  她瞇起眼睛看了我半天,好像思考我的話符不符合她現在的實際情況,但是卻沒有正面回答。

  「我講的是當時。我還沒講到現在呢!」她怨怨地說,似乎對我打斷她的話不無抗議,「當時我真是從內心裡關懷他。我不吝嗇給他很多很多的溫柔。我想,如果他不是個毫無良心的人,那麼他任何時候也不會否認這一點的……」我說:「是這樣。起碼在我面前,他一再肯定你是個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善良的女孩兒。他說如果沒有你出現在他的命裡,他也許會自殺。真的。」

  她又瞇起眼看了我半天。

  我說:「索瑤,你得相信。我對他沒有任何義務。我沒必要替他取悅於你。」

  她垂下目光,喃喃地說:「這我當然相信。他對你說過的話,也曾當著我的面,親口對我說過。他說他的確產生過好幾次自殺的念頭。他說他有時候對自己十分困惑。說在家鄉的時候,無論生活多麼苦,多麼沒快樂,卻從未產生過不想活的念頭。他說他那個村子裡,六十年代餓死了十幾口人。以後二十多年內病死了不少人。怎麼死的都有。有把從鄉衛生所偷的酒精兌上井水當酒喝醉死的。有因為被水蛭叮了感染而死的。有吃地瓜噎死的。就是沒有自殺的。他說儘管他們那兒的人,命都很不值錢,卻都很怕死。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或者懷疑自己要死了,連平時最剛強的男子漢,都會怕得像孩子一樣哭起來。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來到了大都市成了大學生,反而常常不想活下去了。我知道,他自己非常清楚為什麼。有一次,我讓他陪我到一座飯店去看望我爸爸的一位老首長,我正在大廳打電話,一轉身他不見了。他連告訴我一聲都不,就撇下我走掉了。我回到學校只不過責備了他幾句,他卻對我大發脾氣,說我不該帶他到那麼豪華的地方去。就像我是帶他到一個什麼下流的場所去了似的。而那不過是一座三星級的飯店。如今哪個大城市沒有幾座三星級的飯店?『你怎麼不替我想想,在那種地方,我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對我直吼,『我覺得我好像一隻蒼蠅!蒼蠅!一隻蒼蠅你懂嗎你?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中國有那麼豪華的地方!蒼蠅配出現在那麼豪華的地方麼?』還有一次,我在街上偶然看見了一個收舊傢具的,平板車上擺著一台收到的舊電視機。十四英吋,黑白的。正好那天我身上帶著錢,是我平時從自己的生活費裡節省下來,準備去買一台中檔錄音機的。我就用三百七十元,將那台舊電視機買了下來。捧著那麼大那麼沉一台電視機,轉了幾次車才回到學校,衣服都被汗濕透了。我一換下衣服,顧不上洗把臉,就這兒那兒找他。找到他,高高興興地告訴他,我給他買了一台電視機。他卻無動於衷,問我為什麼要買。我說:『是給你家買的。再放假,你無論如何也該回去探一次家啦!帶回一台電視機,儘管是黑白的,儘管才十四英吋,家裡人也會喜出望外的!』你能想到他是怎麼說的麼?他反而板起面孔問我:『讓他們從電視機裡看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然後使他們絕望,自己們的命運很無奈?這未免太是冷酷的心了吧?』我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呢?有了一台電視,起碼可以使他們的生活增添一些娛樂吧?』他說:『把兩種現實差距比照在一起,你認為他們在窮困之中,會從別人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中獲得到什麼娛樂麼?』我說:『是黑白的,談得上什麼五彩繽紛嗎?』他說:『你還把他們當人不當人?你以為他們像些動物似的,連一點兒想像力都沒有?他們就不能從黑白中想像出彩色來?如果近在眼前,看得見則可望不可及,那麼想像是不是一種變相的虐待?』我氣得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而他一說完就走了。只留給我四個字是『恕不感謝!』那天我哭了一場。如今那台電視機還擺在我宿舍。六個人同宿舍。三個人共一張桌子。誰也不同意把電視機擺在桌上,嫌佔地方。我只好擺在我的床上。擺在床上佔的是我自己睡覺的地方。得斜著躺,躺在床對角線上,才能伸開腳。平時同學不想看的時候,我不敢開,怕影響別人。大家想看的時候,我不能不開,怕令大家不愉快。他從沒接受過我的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錢,飯票,或者,哪怕是一袋兒奶粉。只吃過我幾袋方便麵。他好像非常怕欠下我什麼。他好像其實並不需要我這個具體的人。需要的僅只是一份兒預備在那兒的溫柔。一份兒情。似乎越純粹越好。似乎純粹到抽像更好。似乎內容再多一丁點兒,便不是他想要的了。歸根結底,我不知道他究竟需要什麼。還是我剛才舉過那個例子,他好比是一個孩子,他明明在斷乳的狀態下,卻不要乳汁,僅僅能偎在一個類乎母親的女人的懷裡就行了。而且須得是在他想那樣的時候。如果不是他想那樣的時候,你主動將他抱在懷裡,他會哭鬧,甚至會咬你。他這樣,使我原先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漸漸的煙消雲散。漸漸的不存在了。沒了。到如今,一丁點兒也沒了。如今我倒是在做戲。我也不清楚他是否明白了這一點。他明白不明白,對我都無所謂了。我是由他,才無形中學會作戲的。我的角色還沒完成。我還不能摘下行頭。我還卸不了妝。如今我才知道,有時候,從某一種角色中退出,要比繼續扮演難多了!因為現在,我似乎不僅僅是他的女朋友了。在別人眼裡,早已經是『一對兒』了!我當初真蠢。其實並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很多女孩子嫉妒我。這真荒唐!好比花市上的一盆什麼花草,被許多人圍著看,你便以為那肯定是奇花異草。其實人們之所以圍著看,也許僅僅因為那花盆兒樣式有些特別。你以為大家都想買。其實並沒誰真想買。你一時受到了蠱惑。你唯恐會屬於了別人,而你再連湊近的權力和機會都沒有了。於是你不假思考,你迫不及待地買下了。而別人呢,故意用嫉妒的目光看你。故意說幾句嫉妒的酸溜溜的話給你聽。於是你暗暗喜悅,不禁的面有得色。其實人們不過是成全你的興致。既然你最有興致,人們幹嗎不成全你呢?那對於別人們沒什麼損失的啊!結果呢,你終於意識到,那根本不是你所喜歡的一種花草。而最重要的,是你不知怎麼侍弄它,你養不活它。它原本怎麼樣,還怎麼樣,並不因為你澆水啦,上花肥啦,它便多長出一片葉子來。也根本沒有芳香。你又不能不管它了。畢竟是盆花呀!而且已經屬於你了!總不能眼看著它漸漸乾枯吧!你不關心它你有一種罪過感。別人也會譴責你。你關心它吧,它並不回報你。並不因為你的關心就變得綠了一點兒。最糟糕的是,它已經成了你自作自受的一種尷尬。你不知該把它擺在你生活的什麼位置。這一點也由不得你自己了。不是你想把它擺在哪兒,就可以擺在哪兒的。因為擺法是人們約定俗成地確定了的。你也不能藏起它來。你已經是『一對兒』中的一個了,你想不是就不是了麼?不是你得付出代價。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個男學生,我早就不忍受這種關係了。但是他那樣一個人,問題就不那麼簡單了。如果從我這方面關係有變,『嫌貧愛富』、『以貌取人』、『門當戶對觀念作祟』,等等等等,我知道人們早已擬定好了些什麼樣的罪名,準備扣在我頭上。我也不知道我將為此付出什麼代價。我其實是個懼怕成為輿論目標的女孩兒。好的或不好的輿論一旦成為目標我都怕。我知道我根本承受不了。我脆弱得很。後來又有同年級的男生向我表示過親近。暗暗塞給我紙條兒,邀我散步,假期一塊兒去旅遊,我都不敢有任何曖昧的表示,都一本正經地拒絕了。還裝出彷彿受了侮辱的樣子,好像我在忠貞地維護著什麼似的……完了。全過程。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你聽了,認為我壞麼?」

  我說:「不。你一點兒也不壞。」

  她微微苦笑。垂下目光,神態很委屈地說:「你不必想要安慰我。我也並不是問你。我是問我自己。最近我經常獨自回想我們之間的事。回想了就這麼問問我自己。」說罷,向後一靠,將頭仰在沙發背上,撩起目光,望著吸頂燈。她深長地呼吸了一次。如同作氣功的人吐故納新一樣。又彷彿一個溺水者剛被救起,一副四肢癱軟的樣子。我想她一定是累了。因為在她訴說的時候,我看得出她始終處在一種亢奮的狀態。而且,始終以一種異常端正的姿勢坐著。始終以一種一句緊接一句,緊密得彷彿唯恐被打斷的,連綿不絕的語調訴說。

  回憶是人唯一不能被逐出的天堂。

  回憶又是人唯一經常被打入的地獄。

  我自己就是一個經常處於回憶之中的人。也經常回憶初戀,情感歷程,如果那是苦澀的,無奈的,每回憶一次,便如心靈被剝了一次皮。便如虛脫。何況,我的回憶,都可以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的回憶,還沒醇到談得上是回憶的地步。不過全是一年前的事。並與今天的她連著臍帶。這臍帶的兩端,都是要從現實中再蛻生一遍的骨骼定型的大嬰兒。她是。他也是。她想充當聖母瑪麗亞而終於精疲力竭承認自己不能勝任。他的確是反常態的。他是一個被窮困所扭曲的青年。世界上還沒有一個人經歷了窮困而能倖免未被扭曲。敏銳的人只須十分鐘就能從一個人身上發現這種經歷,窮困是紅斑狼瘡。不在臉上,也定在被衣服遮住的什麼部位。窮困扭曲人的心靈,這也許便是窮困最主要的醜惡了吧?區別也許僅僅在於,人曾被它扭曲的程度和樣式千差萬別。何況,從他所走來的地方,窮困的遙遠的陰影,仍追蹤並籠罩著那孤獨敏感的青年。他逃不開它。在這繁華的京都,在似乎雲集了天之驕子的時而浮躁時而空虛時而激情蕩漾時而紈褲成風的大學校園,那陰影顯然更加咄咄逼人。我彷彿看到一片雷雲在天空戲耍地追逐並企圖吞沒一隻小小的走投無路的蝴蝶。不,一隻蛾子……我簡直不知道更應該先助她或他誰一臂之力。

  而我,除了聽,和憐憫,又能實際做什麼呢?

  我還須嚴謹地包裹起無論對她,還是對他那種廉價的憐憫。因為倘他們感到了這一點,無異於是感到了一種傷害。

  我說:「你坐隨便點兒,幹嗎又變得那麼拘束了?」

  她便將一支手臂撐在沙發上,身子傾斜著,使自己的姿勢懶散了些。

  「說了這麼多,你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我還要對他好。」她不假思索地說,「反正我還要對他好。明年他就畢業了。我曾勸他考研究生。他堅決不考。他說,學中文的,碩士又怎麼樣?博士又怎麼樣?將來反而比本科生更難分配。我想也是。六七年前,我們中文系畢業的,分到大報社,大出版社,文化單位爭著要。現在,連一些少年兒童報,少兒出版社都不要我們了。一切文化單位,像連加床都住滿了的招待所。想聯繫工作,跟你說三句話後打發走你,就算給你面子了。兩年前考上研究生的,今年都後悔極了。因為連兩年前他們覺得屈才的單位,如今都被本科生佔滿了。所以他畢業時,我要盡全力幫他。調動起我爸爸的一切社會關係。滿足他留在北京的願望,磕頭作揖也在所不辭……」我問:「他非常想留在北京麼?」

  她趕緊反問一句:「到時候你也能幫他麼?」

  我比她反應更迅速地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我能理解……到時候看吧……」

  我不忍當面給她一個毫無指望的回答。也不忍給自己留下一種將來根本盡不到的義務。我的話含含糊糊吞吞吐吐。我感到自己臉紅了。我覺得我的話很笨。本可以說得更巧妙些,卻因倉促防禦未免捉襟見時。我難堪地訕笑著。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令人討厭。

  她說:「我知道這是難事。你別不好意思。其實,就算是某種義務,也不該輪到你。只能是我自己義不容辭的義務。他倒沒對我說過願不願意留在北京的話。一次也沒說過。但他對我說過好幾次——說他一旦分回省裡,就前景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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