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雲台書屋

滇行短記

(一)
 

  總沒學會寫遊記。這次到昆明住了兩個半月,依然沒學會寫遊記,最好還是不 寫。但友人囑寄短文,並以滇游為題。友情難違;就想起什麼寫什麼。另創一格, 則吾豈敢,聊以塞責,頗近似之,慚愧得緊!


(二)
 

  八月二十六日早七時半抵昆明。同行的是羅莘田先生。他是我的幼時同學,現 在已成為國內有數的音韻學家。老朋友在久別之後相遇,談些小時候的事情,都快 活得要落淚。

  他住昆明青雲街靛花巷,所以我也去住在那裡。

  住在靛花巷的,還有鄭毅生先生,湯老先生1,袁家驊先生,許寶馬錄先生, 郁泰然先生。

  毅生先生是歷史家,我不敢對他談歷史,只能說些笑話,湯老先生是哲學家, 精通佛學,我偷偷的讀他的晉魏六朝佛教史,沒有看懂,因而也就沒敢向他老人家 請教。家驊先生在西南聯大教授英國文學,一天到晚讀書,我不敢多打擾他,只在 他泡好了茶的時候,搭訕著進去喝一碗,趕緊告退。他的夫人錢晉華女士常來看我。 到吃飯的時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價錢最便宜的小館。寶馬錄先生是統計學家, 年輕,瘦瘦的,聰明絕頂。我最不會算術,而他成天的畫方程式。他在英國留學畢 業後,即留校教書,我想,他的方程式必定畫得不錯!假若他除了統計學,別無所 知,我只好閉口無言,全沒辦法。可是,他還會唱三百多出昆曲。在昆曲上,他是 羅莘田先生與錢晉華女士的「老師」。羅先生學昆曲,是要看看制曲與配樂的關係, 屬於那聲的字容或有一定的譜法,雖腔調萬變,而不難找出個作譜的原則。錢女士 學昆曲,因為她是個音樂家。我本來學過幾句昆曲,到這裡也想再學一點。可是, 不知怎的一天一天的度過去,天天說拍曲,天天一拍也未拍,只好與許先生約定: 到抗戰勝利後,一同回北平去學,不但學,而且要彩唱!郁先生在許多別的本事而 外,還會烹調。當他有工夫的時候,便作一二樣小菜,沽四兩市酒,請我喝兩杯。 這樣,靛花巷的學者們的生活,並不寂寞。當他們用功的時候,我就老鼠似的藏在 一個小角落裡讀書或打盹;等他們離開書本的時候,我也就跟著「活躍」起來。

  此外,在這裡還遇到楊今甫、聞一多、沈從文、卞之琳、陳夢家、朱自清、羅 膺中、魏建功、章川島……諸位文壇老將,好像是到了「文藝之家」。關於這些位 先生的事,容我以後隨時報告。


(三)
 

  靛花巷是條只有兩三人家的小巷,又狹又髒。可是,巷名的雅美,令人欲忘其 陋。

  昆明的街名,多半美雅。金馬碧雞等用不著說了,就是靛花巷附近的玉龍堆, 先生坡,也都令人欣喜。

  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麼大,那麼富麗,可是,據我看: 比什剎海要好一些。湖中有荷蒲;岸上有竹樹,頗清秀。最有特色的是豬耳菌,成 片的開著花。此花葉厚,略似豬耳,在北平,我們管它叫做鳳眼蘭,狀其花也;花 瓣上有黑點,像眼珠。葉翠綠,厚而有光;花則粉中帶藍,無論在日光下,還是月 光下,都明潔秀美。

  雲南大學與中法大學都在靛花巷左右,所以湖上總有不少青年男女,或讀書, 或散步,或划船。昆明很靜,這裡最靜;月明之夕,到此,誰彷彿都不願出聲。


(四)
 

  昆明的建築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牆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 似「京派」。

  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 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 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 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並不比 別處少。

  至於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這裡,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北平的昆明湖 才多麼一點點呀!山土是紅的,草木深綠,綠色蓋不住的地方露出幾塊紅來,顯出 一些什麼深厚的力量,教昆明城外到處人感到一種有力的靜美。

  四面是山,圍著平壩子,稻田萬頃。海田之間,相當寬的河堤有許多道,都有 幾十里長,滿種著樹木。萬頃稻,中間畫著深綠的線,雖然沒有怎樣了不起的特色, 可也不是怎的總看著象畫圖。


(五)
 

  在西南聯大講演了四次。

  第一次講演,聞一多先生作主席。他謙虛的說:大學裡總是作研究工作,不容 易產出活的文學來……我答以:抗戰四年來,文藝寫家們發現了許多文藝上的問題, 誠懇的去討論。但是,討論的第二步,必是研究,否則不易得到結果;而寫家們忙 於寫作,很難靜靜的坐下去作研究;所以,大學裡作研究工作,是必要的,是幫著 寫家們解決問題的。研究並不是崇古鄙今,而是供給新文藝以有益的參考,使新文 藝更堅實起來。譬如說:這兩年來,大家都討論民族形式問題,但討論的多半是何 謂民族形式,與民族形式的源泉何在;至於其中的細膩處,則必非匆匆忙忙的所能 道出,而須一項一項的細心研究了。五來,羅莘田先生根據一百首北方俗曲,指出 民間詩歌用韻的活潑自由,及十三轍的發展,成為小冊。這小冊子雖只談到了民族 形式中的一項問題,但是老老實實詳詳細細的述說,絕非空論。看了這小冊子,至 少我們會明白十三轍已有相當長久的歷史,和它怎樣代替了官樣的詩韻;至少我們 會看出民間文藝的用韻是何等活動,何等大膽——也就增加了我們寫作時的勇氣。 羅先生是音韻學家,可是他的研究結果就能直接有助於文藝的寫作,我願這樣的例 子一天比一天多起來。


(六)
 

  正是雨季,無法出遊。講演後,即隨莘田下鄉——龍泉村。村在郊北,距城約 二十里,北大文科研究所在此。馮芝生、羅膺中、錢端升、王了一,陳夢家諸教授 都在村中住家。教授們上課去,須步行二十里。

  研究所有十來位研究生,生活至苦,用工極勤。三餐無肉,只炒點「地蛋」絲 當作菜。我既佩服他們苦讀的精神,又擔心他們的健康。莘田患惡性擺子,幾位學 生終日伺候他,猶存古時敬師之道,實為難得。

  莘田病了,我就寫劇本。


(七)
 

  研究所在一個小坡上——村人管它叫「山」。在山上遠望,可以看見蟠龍江。 快到江外的山坡,一片松林,是黑龍潭。晚上,山坡下的村子都橫著一些輕霧;驢 馬帶著銅鈴,順著綠堤,由城內回鄉。

  馮芝生先生領我去逛黑龍潭,徐旭生先生住在此處。此處有唐梅宋柏;旭老的 屋後,兩株大桂正開著金黃花。唐梅的干甚粗,但活著的卻只有二三細枝——東西 老了也並不一定好看。

  坐在石凳上,旭老建議:「中秋夜,好不好到滇池去看月;包一條小船,帶著 樂器與酒果,泛海竟夜。商議了半天,毫無結果。(一)船價太貴。(二)走到海 邊,已須步行二十里,天亮歸來,又須走二十里,未免太苦。(三)找不到會玩樂 器的朋友。看滇池月,非窮書生所能辦到的呀!


(八)
 

  中秋。莘田與我出了點錢,與研究所的學員們過節。吳曉鈴先生掌灶,大家幫 忙,居然作了不少可口的菜。飯後,在院中賞月,有人唱昆曲。午間,我同兩位同 學去垂釣,只釣上一二條寸長的小魚。


(九)
 

  莘田病好了一些。我寫完了話劇《大地龍蛇》的前二幕。約了膺中、了一、和 眾研究生,來聽我朗讀。大家都給了些很好的意見,我開始修改。

  對文藝,我實在不懂得什麼,就是願意學習,最快活的,就是寫得了一些東西, 對朋友們朗讀,而後聽大家的批評。一個人的腦子,無論怎樣的縝密,也不能教作 品完全沒有漏隙,而旁觀者清,不定指出多少窟窿來。


(十)
 

  從文和之琳約上呈貢——他們住在那裡,來校上課須坐火車。莘田病剛好,不 能陪我去,只好作罷。我繼續寫劇本。


(十一)
 

  崗頭村距城八里,也住著不少的聯大的教職員。我去過三次,無論由城裡去, 還是由龍泉村去,路上都很美。走二三里,在河堤的大樹下,或在路旁的小茶館, 休息一下,都使人捨不得走開。

  村外的小山上,有湧泉寺,和其他的雲南的寺院一樣,庭中有很大的梅樹和桂 樹。桂樹還有一株開著晚花,滿院都是香的。廟後有泉,泉水流到寺外,成為小溪; 溪上盛開著秋葵和說不上名兒的香花,隨便折幾枝,就夠插瓶的了。我看到一兩個 小女學生在溪畔端詳那枝最適於插瓶——湧泉寺裡是南普中學。

  在南普中學對學生說了幾句話。我告訴他們:各處纏足的女子怎樣在修路,抬 土,作著抗建的工作。章川島先生的小女兒下學後,告訴她爸爸:「舒伯伯挖苦了 我們的腳!」


(十二)
 

  離龍泉村五六里,為鳳鳴山。出上有廟,廟有金殿——一座小殿,全用銅築。 山與廟都沒什麼好看,倒是遍山青松,十分幽麗。

  雲南的松柏結果都特別的大。松塔大如菠蘿,柏實大如棗。松子幾乎代替了瓜 子,閒著沒事的時候,大家總是買些松子吃著玩,整船的空的松塔運到城中;大概 是作燃料用,可是鳳鳴山的青松並沒有松塔兒,也許是另一種樹吧,我叫不上名字 來。


(十三)
 

  在龍泉樹,聽到了古琴。相當大的一個院子,平房五六間。順著牆,叢叢綠竹。 竹前,老梅兩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陰遮半院。綠陰下,一案數椅, 彭先生彈琴,查先生吹簫;然後,查先生獨奏大琴。

  在這裡,大家幾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煩惱!

  這小村多麼污濁呀,路多年沒有修過,馬糞也數月沒有掃除過,可是在這有琴 音梅影的院子裡,大家的心裡卻發出了香味。

  查阜西先生精於古樂。雖然他與我是新識,卻一見如故,他的音樂好,為人也 好。他有時候也作點詩——即使不作詩,我也要稱他為詩人呵!

  與他同院住的是陳夢家先生夫婦,夢家現在正研究甲骨文。他的夫人,會幾種 外國語言,也長於音樂,正和查先生學習古琴。


(十四)
 

  在昆明兩月,多半住在鄉了,簡直的沒有看見什麼。城內與郊外的名勝幾乎都 沒有看到。戰時,古寺名山多被佔用;我不便為看山訪古而去托人情,連最有名的 西山,也沒有能去。在城內靛花巷住著的時候,每天我必倚著樓窗遠望西山,想像 著由山上看滇池,應當是怎樣的美麗。山上時有雲氣往來,昆明人說:「有雨無雨 看西山」。山峰被雲遮住,有雨,峰還外露,雖別處有雲,也不至有多大的雨。此 語,相當的靈驗。西山,只當了我的陰晴表,真面目如何,恐怕這一生也不會知道 了;哪容易再得到游昆明的機會呢!

  到城外中法大學去講演了一次,本來可以順腳去看築竹寺的五百羅漢塑像。可 是,據說也不能隨便進去,況且,又落了雨。

  連城內的園通公園也只可遊覽一半,不過,這一半確乎值得一看。建築的大方, 或較北平的中山公園還好一些;至於石樹的幽美,則遠勝之,因為中山公園太「平」 了。

  同查阜西先生逛了一次大觀樓。樓在城外湖邊,建築無可觀,可是水很美。出 城,坐小木船。在稻田中間留出來的水道上慢慢的走。稻穗黃,蘆花已白,田壩旁 邊偶而還有幾穗鳳眼蘭。遠處,萬頃碧波,緩動著風帆——到昆陽去的水路。

  大觀樓在公園內,但美的地方卻不在園內,而在園外。園外是滇池,一望無際。 湖的氣魄,比西湖與頤和園的昆明池都大得多了。在城市附近,有這麼一片水,真 使人狂喜。湖上可以划船,還有鮮魚吃。我們沒有買舟,也沒有吃魚,只在湖邊坐 了一會看水。天上白雲,遠處青山,眼前是一湖秋水,使人連詩也懶得作了。作詩 要去思索,可是美景把人心融化在山水風花裡,像感覺到一點什麼,又好像茫然無 所知,恐怕坐湖邊的時候就有這種欣悅吧?在此際還要尋詞覓字去作詩,也許稍微 笨了一點。


(十五)
 

  劇本寫完,今年是我個人的倒霉年。春初即患頭暈,一直到夏季,幾乎連一個 字也沒有寫。沒想到,在昆明兩月,倒能寫成這一點東西——好壞是另一問題,能 動筆總是件可喜的事。


(十六)
 

  劇本既已寫成,就要離開昆明,多看一些地方。從文與之琳約上呈貢,因為莘 田病初好,不敢走路,沒有領我去,只好延期。我很想去,一來是聽說那裡風景很 好,二來是要看看之琳寫的長篇小說!——已經寫了十幾萬字,還在繼續的寫。


(十七)
 

  查阜西先生願陪我去游大理。聯大的友人們雖已在昆明二三年,還很少有到過 大理的。大家都盼望我倆的計劃能實現。於是我們就分頭去接洽車子。

  有幾家商車都答應了給我們座位,我們反倒難於決定坐哪一家的了。最後,決 定坐吳曉鈴先生介紹的車,因為一行四部卡車,其中的一位司機是他的弟弟。兄弟 倆一定教我們坐那部車,而且先請我們吃了飯,吃飯的時候,我笑著說:「這回, 司機可教黃魚給吃了!」


(十八)
 

  一上了滇緬公路,便感到戰爭的緊張;在那靜靜的昆明城裡,除了有空襲的時 候,彷彿並沒有什麼戰爭與患難的存在。在我所走過的公路中,要算滇緬公路最忙 了,車,車,車,來的,去的,走著的,停著的,大的,小的,到處都是車!我們 所坐的車子是商車,這種車子可以搭一兩個客,客人按公路交通車車價十分之二買 票。短途搭腳的客人,只乘三五十里,不經過檢查站,便無須打票,而作黃魚;這 是司機車的一筆「外找」。官車有押車的人,黃魚不易上去;這批買賣多半歸商車 作。商車的司機薪水既高,公物安全的到達,還有獎金;薪水與獎金湊起來,已近 千元,此外且有外找,差不多一月可以拿到兩三千元。因為入款多,所以他們開車 極仔細可靠。同時,他們也敢享受。公家車子的司機待遇沒有這麼高;而到處物價 都以商車司機的闊氣為標準,所以他們開車便理直氣壯。據說,不久的將來,沿途 都要為司機們設立招待所,以低廉的取價,供給他們相當舒適的食宿,使他們能飽 食安眠,得到一些安慰。我希望這計劃能早早實現!

  第一天,到晚八時余,我們才走了六十三公里!我們這四部車沒有押車的,因 為押車的既沒法約束司機,跟來是自討無趣,而且時時耽誤了工夫——一與司機沖 突,則車不能動——一到時候交不上貨去。押車員的地位,被司機的班長代替了, 而這位班長絕對沒有辦事的能力。已走出二十公里,他忘記了交貨證;回城去取。 又走了數里,他才想起,沒有帶來機油,再回去取來!商車,假若車主不是司機出 身,只有賠錢!

  六十三公里的地方,有一家小飯館,一位廣東老人,不會說雲南話,也不會說 任何異於廣東話的言語,作著生意。我很替他著急,他卻從從容容的把生意作了; 廣東人的精神!

  沒有旅館,我們住在一家人家裡。房子很大,院中極髒。又趕上落了一陣雨, 到處是爛泥,不幸而滑倒,也許跌到糞堆裡去。


(十九)
 

  第二天一早動身,過羊老哨,開始領略出滇緬路的艱險。司機介紹,從此到下 關,最險的是圾山坡和天子廟,一上一下都有二十多公里。不過,這樣遠都是小坡, 真正危險的地方還須過下關才能看到;有的地方,一上要一整天,一下又要一整天!

  山高彎急,比川陝與西蘭公路都更險惡。說到這裡,也就難怪司機們要享受一 點了,這是玩命的事啊!我們的司機,真謹慎:見迎面來車,馬上停住讓路;聽後 面有響聲,又立刻停住讓路;雖然他開車的技巧很好,可是一點也不敢大意。遇到 大坡,車子一步一哼,不肯上去,他探著身(他的身量不高),連眼皮似乎都不敢 眨一眨。我看得出來,到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他已經有點支持不住了。

  在祿豐打尖,開舖子的也多是廣東人。縣城距公路還有二三里路,沒有工夫去 看。打尖的地方是在公路旁新辟的街上。晚上宿在鎮南城外一家新開的旅舍裡,什 麼設備也沒有,可是住滿了人。


(二十)


   第三天經過圾山坡及天子廟兩處險坡。終日在山中盤旋。山連山,看不見村落 人煙。有的地方,松柏成林;有的地方,卻沒有多少樹木。可是,沒有樹的地方, 也是綠的,不像北方大山那樣荒涼。山大都沒有奇峰,但濃翠可喜;白雲在天上輕 移,更教青山明媚。高處並不冷,加以車子越走越熱,反倒要脫去外衣了。

  晚上九點,才到下關車站。幾乎找不到飯吃,因為照規矩須在日落以前趕到, 遲到的便不容易找到東西吃了。下關在高處,車子都停在車站。站上的旅舍飯館差 不多都是新開的,既無完好的設備,價錢又高,表示出「專為賺錢,不管別的」的 心理。

  公路局設有招待所,相當的潔淨,可是很難有空房。我們下了一家小旅舍,門 外沒有燈,門內卻有一道臭溝,一進門我就掉在溝裡!樓上一間大屋,設床十數架, 頭尾相連,每床收錢三元。客人們要有兩人交談的,大家便都需陪著不睡,因為都 在一間屋子裡。

  這樣的旅舍要三元一鋪,吃飯呢,至少須花十元以上,才能吃飽。司機者的花 費,即使是絕對規規矩矩,一天也要三四十元咧。


(二十一)
 

  下關的風,上關的花,蒼山的雪,洱海的月,為大理四景。據說下關的風雖多, 而不進屋子。我們沒遇上風,不知真假。我想,不進屋子的風恐怕不會有,也許是 因這一帶多地震,牆壁都造得特別厚,所以屋中不大受風的威脅吧。早晨,車子都 開了走,下關便很冷靜;等到下午五六點鐘的時候,車子都停下,就又熱鬧起來。 我們既不願白日在旅館裡呆坐,也不喜晚間的嘈雜,便馬上決定到喜洲鎮去。

  由下關到大理是三十里,由大理到喜洲鎮還有四十五里。看蒼山,以在大理為 宜;可是喜洲鎮有我們的朋友,所以決定先到那裡去。我們雇了兩乘滑竿。

  這裡抬滑竿的多數是四川人。本地人是不願賣苦力氣的。

  離開車站,一拐彎便是下關。小小的一座城,在洱海的這一端,城內沒有什麼 可看的。穿出城,右手是洱海,左手是蒼山,風景相當的美。可惜,蒼山上並沒有 雪;按轎夫說,是幾天沒下雨,故山上沒有雪,——地上落雨,山上就落雪,四季 皆然。

  到處都有流水,是由蒼山流下的雪水。缺雨的時候,即以雪水灌田,但是須向 山上的人購買;錢到,水便流過來。

  沿路看到整齊堅固的房子,一來是因為防備地震,二來是石頭方便。

  在大理城內打尖。長條的一座城,有許多家賣大理石的鋪子。鋪店的牌匾也有 用大理石作的,圓圓的石塊,嵌在紅木上,非常的雅致。城中看不出怎樣富庶,也 沒有多少很體面的建築,但是在晴和的陽光下,大家從從容容的作著事情,使人感 到安全靜美。誰能想到,這就是杜文秀抵抗清兵十八年的地方啊!

  太陽快落了,才看到喜洲鎮。在路上,被日光曬得出了汗;現在,太陽剛被山 峰遮住,就感到涼意。據說,雲南的天氣是一歲中的變化少,一月中的變化多。


(二十二)
 

  洱海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美。海長百里,寬二十里,是一個長條兒,長而狹 便一覽無餘,缺乏幽遠或蒼茫之氣;它像一條河,不像湖。還有,它的四面都是山, 可是山——特別是緊靠湖岸的——都不很秀,都沒有多少樹木。這樣,眼睛看到湖 的彼岸,接著就是些平平的山坡了;湖的氣勢立即消散,不能使人凝眸佇視——它 不成為景!

  湖上的漁帆也不多。

  喜洲鎮卻是個奇跡。我想不起,在國內什麼偏僻的地方,見過這麼體面的市鎮, 遠遠的就看見幾所樓房,孤立在鎮外,看樣子必是一所大學校。我心中暗喜;到喜 洲來,原為訪在華中大學的朋友們;假若華中大學有這麼闊氣的樓房,我與查先生 便可以舒舒服服的過幾天了。及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那是五台中學,地方上士紳捐 資建築的,花費了一百多萬,學校正對著五台高峰,故以五台名。

  一百多萬!是的,這裡的確有出一百多萬的能力。看,鎮外的牌坊,高大,美 麗,通體是大理石的,而且不止一座呀!

  進到鎮裡,彷彿是到了英國的劍橋,街旁到處流著活水:一出門,便可以洗菜 洗衣,而污濁立刻隨流而逝。街道很整齊,商店很多。有圖書館,館前立著大理石 的牌坊,字是貼金的!有警察局。有象王宮似的深宅大院,都是雕樑畫柱。有許多 祠堂,也都金碧輝煌。

  不到一里,便是洱海。不到五六里便是高山。山水之間有這樣的一個鎮市,真 是世外桃源啊!


(二十三)
 

  華中大學卻在文廟和一所祠堂裡。房屋又不夠用,有的課室只象賣香煙的小棚 子。足以傲人的,是學校有電燈。校車停駛,即利用車中的馬達磨電。據說,當電 燈初放光明的時節,鄉人們「不遠千里而來」「觀光」。用不著細說,學校中一切 的設備,都可以拿這樣的電燈作象徵——設盡方法,克服困難。

  教師們都分住在鎮內,生活雖苦,卻有好房子住。至不濟,還可以租住闊人們 的祠堂——即連壁上都嵌著大理石的祠堂。

  四年前,我離家南下,到武漢便住在華中大學。隔別三載,朋友們卻又在喜洲 相見,是多麼快活的事呀!住了四天,天天有人請吃魚:洱海的魚拿到市上還歡跳 著。「留神破產呀!」客人發出警告。可是主人們說:「誰能想到你會來呢?!破 產也要痛快一下呀!」

  我給學生們講演了三個晚上,查先生講了一次。五台中學也約去講演,我很怕 小學生們不懂我的言語,因為學生們裡有的是講民家話的。民家話屬於哪一語言系 統,語言學家們還正在討論中。在大理城中,人們講官話,城外便要說民家話了。 到城裡作事和賣東西的,多數的人只能以官話講價錢,和說眼前的東西的名稱,其 余的便說不上來了。所謂「民家」者,對官家軍人而言,大概在明代南征的時候, 官吏與軍人被稱為官家與軍家,而原來的居民便成了民家。

  民家人是誰?民家語是屬於哪一系統?都有人正在研究。民家人的風俗、神話、 歷史,也都有研究的價值。雲南是學術研究的寶地,人文而外,就單以植物而言, 也是兼有溫帶與寒帶的花木啊。


(二十四)
 

  游了一回洱海,可惜不是月夜。湖邊有不少稻田,也有小小的村落。闊人們在 海中建起別墅別有天地。這些人是不是發國難財的,就不得而知了。

  也游了一次山,山上到處響著溪水,東一個西一個的好多水磨。水比山還好看! 蒼山的積雪化為清溪,水淺綠,隨處在石塊左右,翻起白花,水的聲色,有點像瑞 士的。

  山上有羅剎閣。菩薩化為老人,降伏了惡魔羅剎父子,壓於寶塔之下。這類的 傳說,顯然是佛教與本土的神話混合而成的。經過分析,也許能找出原來的宗教信 仰,與佛教輸入的情形。


(二十五)


   此地,婦女們似乎比男人更能幹。在田裡下力的是婦女,在場上賣東西的是婦 女,在路上擔負糧柴的也是婦女。婦女,據說,可以養著丈夫,而丈夫可以在家中 安閒的享福。

  婦女的裝束略同漢人,但喜戴些零七八碎的小裝飾。很窮的小姑娘老太婆,盡 管衣裙破舊,也戴著手鐲。草帽子必綴上兩根紅綠的綢帶。她們多數是大足,但鞋 尖極長極瘦,鞋後跟釘著一塊花布,表示出也近乎纏足的意思。

  聽說她們很會唱歌,但是我沒有聽見一聲。


(二十六)
 

  由喜洲回下關,並沒在大理停住,雖然華中的友人給了我們介紹信,在大理可 以找到住處。大理是游蒼山的最合適的地方。我們所以直接回下關者,一來因為不 願多打擾生朋友,二來是車子不好找,須早為下手。

  回到下關,范會連先生來訪,並領我們去洗溫泉。雲南這一帶溫泉很多,而且 水很熱。我們洗澡的地方,安有冷水管,假若全用泉水,便熱得下不去腳了。泉下, 一個很險要的地方,兩面是山,中間是水,有一塊碑,刻著漢諸葛武侯擒孟獲處。 碑是光緒年間立的,不知以前有沒有?

  范先生說有小車子回昆明,教我們乘搭。在這以前,我們已交涉好滇緬路交通 車,即趕緊辭退,可是,路局的人員約我去演講一次。他們的辦公處,在湖邊上, 一出門便看見山水之勝。小小的一個聚樂部,裡面有些書籍。職員之中,有些很愛 好文藝的青年。他們還在下關演過話劇。他們的困難是找不到合適的劇本。他們的 人少,服裝道具也不易置辦,而得到的劇本,總嫌用人太多,場面太多,無法演出。 他們的困難,我想,恐怕也是各地方的熱心戲劇宣傳者的困難吧,寫劇的人似乎應 當注意及此。

  講演的時候,門外都站滿了人。他們不易得到新書,也不易聽到什麼,有朋自 遠方來,當然使他們興奮。

  在下關旅舍裡,遇見一位新由仰光回來的青年,他告訴我:海外是怎樣的需要 文藝宣傳。有位「常任俠」——不是中大的教授——聲言要在仰光等處演戲,需錢 去接來演員。演員們始終沒來一個,而常君自己已騙到手十多萬!(二十七)

  小車子一天趕了四百多公里,早六時半出發,晚五時就開到了昆明。

  預備作兩件事:一件是看看滇戲,一件是上呈貢。滇戲沒看到,因為空襲的關 系,已很久沒有彩唱,而只有「坐打」。呈貢也沒去成。預定十一月十四日起身回 渝,十號左右可去呈貢,可是忽然得到通知,十號可以走,破壞了預定計劃。

  十日,戀戀不捨的辭別了眾朋友。

  載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至一九四二年一月七日《掃蕩報》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