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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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炸


  不打退日本暴寇,我們的頭上便老頂著炸彈。這是大中華空前的劫難,連天空 也被敵人污辱了。我們相信的公道的青天只靜靜的不語,我們怎樣呢?空前的劫難, 空前的奮鬥,這二者針鋒相對;打吧,有什麼別的可說呢?!只有我們的拳頭會替 我們說話,青天是不管事的啞巴。

  去年在青島,我就看見了敵機,那時還並未開仗。我們抗議,敵人不理。揍他, 對瘋狗據理抗議不是白費話麼?

  到濟南,不但看見了敵機,而且看見它們投彈,看見我們受傷的人。到我快離 開濟南的那天,自早七時至下午四點,完全在警報中。三架來了,投彈,飛去;另 三架又來了……如是往還,安然自在,飛得低,投彈時更須下降,如蜻蜓點水;一 低一斜地,就震顫了。它們來,它們轟炸,它們走,大家聽著,看著、閉口無言。 及至要說話了,總會聽到:「有主席在這兒,城裡總不至於……」對,炸的是黃河 的各渡口呀。渡口是在城外。更可怕的是這樣的話,要是和轟炸比起來。轟炸是敵 人的狂暴,這種話是我們表示不會憤怒。是的,我們不會憤怒,濟南的陷落是命定 的了,看著幾里外的敵機施威,而爬在地上為城裡禱告,濟南就在禱告中換了國旗。

  離開濟南,准知道是頂著炸彈走;自濟南到徐州沿途轟炸,已有一兩月的慘史 了。我走的那天,半夜裡陰起天來。次晨開始落雨。幸而落了雨,假若天氣晴好, 敵機來轟炸,我真不曉得車上的人怎能跑下去。門、窗已完全被器物堵住,絕對沒 有留一個縫子,誰的東西呢?什麼東西呢?軍人的東西;用不著說,當然是槍與其 他的軍用品了。這就很奇怪,難道軍人就沒有一些常識?沒想到過轟炸這件事麼? 我不明白。也許他們是看好了天文,准知落雨。也許是更明白地理,急欲退到大炮 所不及的地方,中途冒點險也就無所不可。他們的領袖是干青天啊!

  到武昌,在去年歲暮,只看見了人多,街上亂,又像太平,又像大患來臨。首 都失陷前後,武漢是無疑的雜亂無章,誰也不知怎樣才好。那時候,我幾乎以為武 漢也要變成濟南,也要在驚疑祈禱中失去一切。不過,我可看見了處處掘建防空壕, 這一點使我的心平靜了些,因為武漢的防空壕是分建在各處,而濟南的卻只在官所 裡,武漢保民,濟南保官,而官員們到了時候是連防空壕也不信任的,他們更相信 逃走。

  可是武漢的防空壕並不十分堅固,也不夠用的。這似乎又是吃了官辦的虧,只 求應有盡有,而不管實際上該怎樣。假若官民合辦,多徵求一些意見,多算計一番 居民的數目,或者可以減少些備而「無」用的毛病吧。

  武漢三次空戰大捷!我看見了敵機狼狽逃竄,看見了敵機被我圍住動不了身, 還看見了敵機拉著火尾急奔,而終於頭朝下的翻落。那時節,誰顧得隱藏起來呢, 全立在比較空曠的地方,看著那翅上的太陽失了光彩,落奔塵土去。只顧得鼓掌、 歡呼、跳躍、誰還管命。我們的空軍沒有惜命的,自一開仗到如今,我們的空軍是 民族復興的象徵。看,結隊上飛了,多麼輕便、多麼高、多麼英勇。飛、飛、飛象 燕子般,俯瞰著武漢三鎮,看誰有膽子敢來!笨重的敵機到了,我們的空軍自上而 下,壓下來,帶著新中國的力量,打碎了暴敵的鐵翼,堅定了全民族抗戰必勝的信 念。翻上翻下,左旋右轉,全城靜寂,只聽空中忽忽的響、噢噢的響、拍拍的響, 響著響著,敵機發出臨死的哀鳴,落下來了!我英勇的空軍該是怎樣的快活呢?地 上的人全樂瘋了!這時節誰還管防空壕的好歹呢,我們有長城建在頭上啊!我們的 青天上有鐵壁啊!拳頭的力量,在這時候,變為翅的力量,用翅翼掃清了民族的恥 辱,用機關鎗獵取侵略的怪鳥。

  武漢的人有福了,有空軍保衛他們,親自看見敵機的毀滅。可是,在武漢的人 都在抗戰服務上盡了個人的力量沒有,我不曉得。我可是看見了舞場、劇館、茶樓、 飯鋪的熱鬧奢華,我看見了輪渡上街市中男女的漂亮衣裝。是呀,一個人去吃大菜, 去玩麻雀,也不見得就不准為傷兵難民捐錢。但是,一個人只拿出幾個錢,便算盡 了抗戰的責任,便可以任情歡樂享受,似乎是缺乏著同情。況且,玩樂的金錢就不 能再用在救亡的事業上,亦至顯明!至於只願享受完全忘記了國難,恐怕也不是沒 有的。在這一方面,實在使人難以相信「有錢的出錢」一語已有了相當的實效。在 另一方面,開赴前方的將士,與負傷歸來的好男兒,的確作到了「有力的出力」。 抗戰勝利,非錢與力相配合不能成功;偉大的空軍已出了衛國衛民的最大的力量, 可是有錢的人是否也有同樣的偉大,獻金購買飛機呢?很大的一個疑問。

  武漢疏散。一面疏散,一面補充,難民源源而來;走一萬,來一萬多,武漢始 終是擁擠不堪。那真正一去不復返的,來得快走得更快的,還是那批闊老。武漢穩 定,他們說聲:「漢口也還不壞!」表明出吃喝玩樂的在行,以「漢口還不錯」減 削了「到底還是上海高明」那點惋惜。及至武漢將要受到威脅,他們有能通神的金 錢,自然會老早的凌空而去,飛到安全而「還不錯」的地方去。這幾天武漢的大轟 炸,他們或者連聽也沒聽到!看報紙是麻煩的事,狂炸武漢是意料中的事,有錢的 人自有先見之明,更有先走的能力與決斷,即使他們不嫌麻煩,在沙發上看看報紙, 恐怕他們也只會為自己慶幸吧。他們不會憤怒,本來連炸彈聲響都沒聽到一聲,干 麼憤怒呢?

  武漢的防空壕露出來的弱點,我知道一處埋葬了六十人,另一處悶死二十多; 自然還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敵人的殘暴,加上我們自己的疏忽,才鑄成了大錯。我 們必須復仇,必須咬牙抵抗,但是我們也應更留神,更細心,更合作,不應當以我 們的粗心大意,苟且敷衍,使殺人的惡魔有意外的收穫。

  七月十二日的狂炸,我是在一處防空洞裡,先聽見忽忽的響,漸變為嗡嗡的響, 敵機已竄入武昌市空。高射炮響了,咚咚的響成一片。機聲炮聲加在一處,使人興 奮、使人膽寒、使人憤恨、使人渺茫,許多的情感集在一處,每一個感情都是那麼 不清楚,飄忽,彷彿最大的危險與最大的希望在相互爭奪著這條生命,使人不能自 主。這就是日本侵略者所給我們送來的消息:活著吧,你須不怕死;死去吧,你可 是很想活。一會兒,防空壕的門動了,來了一陣風,緊跟著地裡邊響了,牆像要走。 咚,咚,咚,像地裡有什麼巨獸在翻身,咚一聲,顫幾顫。天上響,地下響,一切 都在震顫,你無處可逃,只能聽著,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也忘了一切是在哪裡。 你只覺得災患從上下左右襲來,自己不死,別人也會死的。你盼著那響聲離你遠一 些,可是你準知道這是自私。在這地動牆搖的時候,你聽不到被炸地方的塌倒聲, 呼號聲,即使離你很近,因為一切聲音都被機聲、彈聲、炮聲所掩。你知道彈落必 炸,必毀了房屋,傷了性命。心中一紅一紅的在想像中看到東一片血,西一片火光, 你心中看見一座速成的地獄。當你稍能透過一口氣來,你的臉立刻由白而紅,你恨 敵人,你小看自己,你為同胞們發怒。

  機聲遠了,你極願由洞裡出來,而又懶得動。你知道什麼在外面等著你呢:最 晴明的天日,與最淒慘的景象,陽光射在屍與血上,晴著天的地獄。

  在我所在的洞外,急速的成功了好幾座地獄。民房、鋪戶、防空壕,都在那巨 響中被魔手擊碎。瓦飛了、磚碎了、器物成了煙塵;這還都不要緊,假若那瓦上、 磚上、與器物的碎屑殘片上沒有粘著人的骨,灑著人的血。啊!電線折斷,上面掛 著條小孩的髮辮,和所有的器物,都在那一堆裡,什麼都有,什麼也沒有。這是轟 炸。這只教你有一口氣便當恨日本,去打日本。民族間的仇恨,用刀與血結起,還 當以刀與血解開。這教訓打到你的心的最深處,你的眼前便是地獄。

  為什麼我們截不住敵機呢?那富人們聽到了那些慘事而略微帶著一點感情說。 是呀,富人們,為什麼呢?假若你的錢老在身邊,我們的飛機是不會生下幾架小機 來的象胎生動物那樣。明白嗎?

  七月十九這天來得更凶。十二號那天,兩彈距我有四丈遠。我在洞裡,所以只 覺震動;比我遠兩丈的大水缸卻被一寸長的一塊炸片打成了兩半。十九日,我躲在 院外,前有土坡,後有豆架,或者比在洞裡更安全些。彈落之處,最近的也距我十 丈。可是,落彈時那種吱忽吱忽的呼嘯,是我生平所聽見過的聲音中最難聽的。沒 有聽見過鬼叫,這大概就很相似了,它不能不是鬼音,因為呼召著人魂,那天死傷 過千!當這種呼嘯在空中亂叫的時候,機聲炮聲都似乎失去了威風。整個的空中仿 佛緊張憤怒到極度,而到底無法抵抗住那些黑棒子的下落。那些黑棒子象濺了水花 的幾噸紅鐵的精華,挾著魔鬼的毒咒,吱忽吱忽的狂叫、奔落、粉碎,達到破壞的 使命。炸彈的爆烈,重炮的怒吼,都有它們的宏壯威嚴;而這吱忽吱忽的響聲卻是 奸狡輕狂,是鬼的狂笑,自天空一直笑到地上,引起無限的哭聲!

  吱忽吱忽,咚咚咚天上叫完,地緊跟著就翻了。這一天,七月十九的響動,比 哪一回都劇烈。我是在土坡旁的豆田上。一切都是靜的,綠的豆葉、長的豆角、各 色的豆花,小風吹來,綠葉的微動並無聲音。可是它自己響起來,土自己震顫。不 久,地鎮定了,天上的敵機已走遠,像中了咒詛似的那麼急奔。兩處起了火,一遠 一近。猛然的想起血肉橫飛的光景,朋友們的安全,被難同胞的苦痛,眼前的土坡, 身旁的豆田,還是那麼靜默安閒;離十丈遠,可就有婦女在狂嚎;丈夫兒女已被那 吱吱的鬼叫呼攝了去,有的連塊骨也沒剩。

  什麼能打鬼呢?幾乎沒有別的靈驗法術,而只有加強我們空軍這一條實際的辦 法。戰爭是最現實的,膽大並逃不出死傷,赤手不能撥開炸彈,哀悼傷亡的同胞並 不能保險自己不死。出錢出力,把全民族的拳變為鐵的,把我們的呼號變為飛機的 與炸彈的響聲,打退賊兵,追到三島。這才是最有效的方法。這才是在犧牲中獲得 了最有益的教訓。怕麼?沒一點用。不怕呢?一句空話。怕吧,不怕吧,你總得這 麼著:出錢或出力!除了這種實際的辦法,你的情緒生活便只有恐懼,你的自私將 毀滅了你自己與你的國。

  轟炸完了,救護隊隊員的每一滴汗都是金子,他們的汗把襪子都濕透。同時, 燙著飛機式——在空襲警報到租界細細燙成的——頭髮的女郎,與用綢手絹輕拭香 汗的少年男子,又在娛樂場中以享受去救亡了。

  載一九三八年八月《文藝月刊》第二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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