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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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錢最好


  既是苦命人,到處都得受罪。窮大奶奶逛青島,受洋罪;我也正受著這種洋罪。

  青島的青山綠水是給詩人預備的,我不是詩人。青島的洋樓汽車是給闊人預備 的,我有時候袋裡剩三個子兒。享受既然無緣,只好放在一邊,單表受罪。

  第一先得說房。大小不拘,這裡的房全是洋式。由房東那方面看,租錢不算多; 由住房兒的看,像我這樣的人,簡直一月月的干給房錢趕網。吃也不算貴,喝也不 算貴;房沒有賤的。房既然貴,自然住不起一整所兒,所以大多數的樓房是分租的, 一層兒兩三間房租給一家。住樓上的呢,得上下跑腿;而且費煤,因為高處得風, 牆又不厚。住樓下的,自然省了腳,也較比的暖一點,可是樂不抵苦。您別看大家 都洋服啷噹兒的,到公德心,青島的人並不比別處的文明。樓的建築根本是二五八, 樓板也就是一寸來厚,而樓上的人們,絕不會想到樓下還有人。希望大家鋪地毯, 未免所求過奢;能墊上點蓆子的便很難得。要趕上樓上有那麼七八個孩子,那就蛤 蟆墊桌腿兒,死挨。人家能把樓板跺得老忽閃忽閃的動,時時有塌下來的可能。自 然沒人能管住小孩不走不跳,可是能夠作到的也沒人作。比如說椅子腿上包點布, 或者不准小孩拉椅子,這很容易辦吧?哼,沒那回事。你莫名其妙樓上怎會有那麼 多椅子,更不知道為什麼老在那兒拉。你曉得樓上拉椅子多麼難聽,它鑽腦子,叫 人想馬上自殺。可是誰叫你住樓下呢!你乘早不用去請求,住樓上的理直氣壯。 「喲,我們的孩子會鬧?那可奇怪!拉椅子?我們的小孩可就是喜歡拉椅子玩。在 樓上踢毽?可不是,小孩還能不玩?」樓上的人都這麼和氣而且近情近理。你只有 一條路,搬家。

  搬吧,都調查好了,同樓的小孩少,大人也規矩,你很喜歡。搬過去一看,院 裡有八條狗!青島是帶洋派的地方,講究養狗。可是養狗的人想不起去溜溜它們, 狗屎全擺在院中。狗名兒都是洋的,什麼濟美、什麼邦走;敢情洋名的狗拉洋屎, 也是臭的。濟美們還叫呢,要趕上你要睡會兒覺,或是孩子剛睡著,人家才叫得凶 呢。

  還得搬哪!這回可好,沒有小孩,也沒有狗。早晨七點來鐘,人家唱上了。青 島的京戲最時興。早晨唱過了,那敢情不過是喊喊嗓子。大軸子是在晚上,胡琴拉 著,生末淨旦丑俱全,唱開了沒頭兒。唱得好聽的自然不是沒有味;叫人想自殺的 也不少。你怎辦?還得搬家。

  搬一回家,要安一回燈,掛一回簾子;洋房嗎。搬一回家,要到公司報一回燈, 報一回水,洋派嗎。搬一回家,要損失一些東西,損失一些錢,洋罪嗎。

  好房子有哇,也得住得起呀。算了吧,房子夠了。

  帶洋字的,還就是洋車好,乾淨,雨布風簾也齊全;可就是貴。一上車就是一 毛錢,稍微遠那麼一點就得兩毛。我的辦法是不坐。這有點對不起「車友」們,可 是有什麼辦法呢?自行車也不好騎,淨是山路,坡得要命。最好是坐汽車,其次就 是走,據我看。汽車呢,連那個喇叭咱也買不起;即使勉強的買個喇叭,不是還得 自己走路;乾脆,咱走就是了。青島的空氣卻是不壞,可惜腳受點委屈!

  關於食,沒有什麼可說的。飯館子不少,中菜西菜都有。價錢都可以的,所以 咱還是消極抵抗,不吃。自己家裡做菜倒不貴,魚蝦現成,而且新鮮。別的肉類菜 蔬也說不上貴來;吃飽了拉倒,這倒好辦。饞了呢?活該!

  穿,隨便。青年人多數穿洋服,也很有些穿得很講究的。咱向來不講究穿,給 它個不在乎。這佔了已結婚的便宜。設若正在「追求」期間,我想我也得多一份洋 罪。不穿洋服,可是我天天刮鬍子,這一來是耍洋派,二來表示我並不完全不怕太 太。完全不怕太太的人不易發財,真的!

  說到了玩,此地沒有什麼遊藝場。此地根本是個避暑的所在,成年價在這兒住, 當然是彆扭。京戲偶爾來幾個名角,戲價總要兩三塊,咱犯不上去。平日呢,老有 蹦蹦戲,聽著又不過癮。電影院有幾處,夏天才來好片子;冬天只是對付事兒,我 假裝的避宿,趕到驚蟄再去,也還不遲。公園真好,道路真好,海岸真好,遇上晴 天我便去走,既不用花錢,而且接近了自然。在別方面受的罪,由這個享受補過來, 這叫做窮歡喜。

  總起來說,青島不是個壞地方,官員們也真賣力氣建設。所謂洋罪,是我的毛 病,窮。假若我一旦發了財,我必定很喜歡這裡。等著吧,反正咱不能窮一輩子。

  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一日《論語》第六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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