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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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個月的生活


  自去年七月中辭去教職,到如今已快八個月了。數月裡,有的朋友還把信寄到 學校去;有的就說我沒有了影兒;有的說我已經到哪裡哪裡作著什麼什麼事……我 不願變成個謎,教大家猜著玩,所以寫幾句出來,一打兩用:一來解疑,二來就手 兒當作稿子。

  辭職後,一直住在青島,壓根兒就沒動窩。青島自秋至春都非常的安靜,絕不 象只在夏天來過的人所說的那麼熱鬧。

  安靜,所以適於寫作,這就是我捨不得離開此地的原因。

  除了星期日或有點病的時候,我天天總寫一點,有時少至幾百字,有時多過三 千;平均的算,每天可得二千來字。細水長流,架不住老寫,日子一多,自有成績, 可是,從發表過的來看,似乎湊不上這個數兒,那是因為長稿即使寫完,也不能一 口氣登出,每月只能發表一兩段。還有寫好又扔掉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有傷耗。

  地方安靜,個人的生活也就有了規律。我每天差不多總是七點起床,梳洗過後 便到院中去打拳,自一刻鐘到半點鐘,要看高興不高興。不過,即使高興,也必打 上一刻鐘,求其不間斷。遇上雨或雪,就在屋中練練小拳。

  這種運動不一定比別種運動好,而且耍刀弄棒,大有義和拳上體的嫌疑。不過 它的好處是方便:用不著去找伴兒,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活動;獨自打籃球,雖 然勝利都是自己的,究竟不大有趣。再說,和大家一同打球,人家用多大的力氣, 自己也得陪著;不能一勁兒請求大家原諒。打拳呢,可長可短,可軟可硬,由慢而 速,亦可由速而慢,缺乏紀律,可是能夠從心所欲不逾矩。它沒有籃球足球那麼激 烈,可比純徒手操活潑,練上幾趟就多少能見點汗兒;背上微微見汗,臉色微紅, 最為舒服。只要有恆心,天天活動一會兒,必定有益。

  打完拳,我便去澆花,喜花而不會養,只有天天澆水,以求不虧心。有的花不 知好歹,水多就死;有的花,勉強的到時開幾朵小花。不管它們怎樣吧,反正我盡 了責任。這麼磨蹭十多分鐘,才去吃早飯,看報。這差不多就快九點鐘了。

  吃過早飯,看看有應回答的信沒有;若有,就先寫信,溜一溜腦子;若沒有, 就試著寫點文章。在這時候寫文,不易成功,腦子總是東一頭西一腳的亂鬧哄。勉 強的寫一點,多數是得扔到紙簍去。不過,這麼鬧哄一陣,雖白紙上未落多少黑字, 可是這一天所要寫的,多少有了個譜兒,到下午便有轍可循,不至再拿起筆來發怔 了。簡直可以這麼說,早半天的工作是拋自己的磚,以便引出自家的玉來。

  十一時左右,外埠的報紙與信件來到,看報看信;也許有個朋友來談一會兒, 一早晨就這麼無為而治的過去了。遇到天氣特別晴美的時候,少不得就帶小孩到公 園去看猴,或到海邊拾蛤殼。這得九點多就出發,十二時才能回來,我們是能將一 裡路當作十里走的;看見地上一顆特別亮的砂子,我們也能研究老大半天。

  十二點吃午飯。吃完飯,我搶先去睡午覺,給孩子們示範。等孩子都決定去學 我的好榜樣,而閉上了眼,我便起來了;我只需一刻鐘左右的休息,不必睡那偉大 的覺。孩子睡了,我便可以安心拿起筆來寫一陣。等到他們醒來,我就把墨水瓶蓋 好,一直到晚八點再打開。大概的說吧,寫文的主要時間是午後兩點到三點半,和 晚上八點到九點半。這兩個時間,我可以不受小孩們的欺侮。

  九點半必定停止工作。按說,青島的夜裡最適於寫文,因為各處靜得連狗彷彿 都懶得吠一聲,可是,我不敢多寫,身體釘不住;一咬牙,我便整夜的睡不好;若 是早睡呢,我便能睡得像塊木頭,有人把我搬了走我也不知道,我可也不去睡的太 早了,因為末一次的信是九點後才能送到,我得等著;還有呢,花貓每晚必出去活 動,到九點後才回來,把貓收入。我才好鎖上門。有時候躺下而睡不著,便讀些書, 直到困了為止。讀書能引起倦意,寫文可不能;讀書是把別人的思想裝入自己的腦 子裡,寫文是把自己的思想擠出來,這兩樣不是一回事,寫文更累得慌。

  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整天,該熱鬧了。看朋友,約吃飯,理髮,偶爾也看看電 影,都在這兩天。一到星期一,便又安靜起來,鴉雀無聲,除了和孩子們說廢話, 幾乎連唇齒舌喉都沒有了用處似的。說真的,青島確是過於安靜了。可是,只要熬 過一兩個月,習慣了,可也就捨不得它了。

  按說,我既愛安靜,而又能在這極安靜的地方寫點東西,豈不是很抖的事嗎? 唉!(必得先歎一口氣!)都好哇,就是寫文章吃不了飯啊!

  我的身體不算很強,多寫字總不能算是對我有益處的事。但是,我不在乎,多 活幾年,少活幾年,有什麼關係呢?死,我不怕;死不了而天天吃個半飽,遠不如 死了呢。我愛寫作,可就是得挨餓,怎辦呢?連版稅帶稿費,一共還不抵教書的收 入的一半,而青島的生活程度又是那麼高,買蔥要論一分錢的,坐車起碼是一毛錢! 怎樣活下去呢?

  常常接到青年朋友們的著作,教我給看,改;如有可能,給介紹到各雜誌上去。 每接到一份,我就要落淚,我沒有工夫給詳細的改,但是總抓著工夫給看一遍,盡 我所能見到的給批注一下,客氣的給寄回去。有好一點的呢,我當然找個相當的刊 物,給介紹一下;選用與否,我不能管,盡到我的心算了。這點義務工作,不算什 麼;我要落淚,因為這些青年們都是想要指著投稿吃飯的呀!——這裡沒有飯吃!

  幹什麼不是以力氣掙錢呢,賣文章也是自食其力,不是什麼壞事。不過,幹這 一行,第一是大有害於健康;老爬在桌上寫,老思索,老憋悶得慌;有幾個文人不 害肺病呢?第二是賣了力氣,拚了命,結果還賣不出錢來。越窮便越牢騷,越自苦, 越咬牙,不久,怎樣?不幸短命死矣!窮而後工,咱沒見過;窮而後死,比比皆是。 但分能幹別的去,不要往這裡走,此路不通!

  為藝術而犧牲喲,不怕喲!好,這要不是你爸爸有錢,便是你不想活著。不想 活著,找死還不容易,何必單找這條道兒?這麼死,連死都不能痛痛快快的。到前 線上去,哪一個槍彈不比鋼筆頭兒脆快呢?

  我愛說實話,實話本不能悅耳;信不信由你吧,我算干夠了。只有一條路可以 使我繼續下去這種生活,得航空獎券的頭獎。不過,夢上加夢,也許有一天會瘋了 的。

  載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五日《益世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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