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老捨>>雜文集第十四卷

雲台書屋

八方風雨

一 前奏


  雖然用了個頗像小說或劇本的名字的標題——八方風雨——這卻不是小說,也 不是劇本,而是在八年抗戰中,我的生活的簡單紀實。它不是日記,因為我的日記 已有一部分被敵人的炸彈燒燬在重慶,無法照抄下來,而且,即使它還全部在我手 中,它是那麼簡單無趣,也不值得印出來。所以,憑著記憶與還保存著的幾頁日記, 我想大概的,簡單扼要的,把八年的生活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的寫下來。我希望它 既能給我自己留下一點生命旅程中的印跡,同時也教別離八載的親友得到我一些消 息,省得逐一的在口頭或書面上報告。此外,別無什麼偉大的企圖。在抗戰前,我 是平凡的人,抗戰後,仍然是個平凡的人。那也就可見,我並沒有乘著能夠混水摸 魚的時候,發點財,或作了官;不,我不單沒有摸到魚,連小蝦也未曾撈住一個。 那麼,騰達顯貴與金玉滿堂假若是「偉大」的小注兒,我這裡所記錄的未免就顯著 十分寒磣了。我必定要這麼先聲明一下,否則教親友們看了傷心,倒怪不大好意思 的。簡言之,這是一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報告。假若有人喜歡讀驚奇,浪漫,不平 凡的故事,那我就應該另寫一部傳奇,而其中的主角也就一定不是我自己了。

  所謂,「八方風雨」者,因此,並不是說我曾東討西征,威風凜凜,也非私下 港滬,或飛到緬甸,去弄些奇珍異寶,而後潛入後方,待價而沽。沒有,這些事我 都沒有作過。我只有一枝筆。這枝筆是我的本錢,也是我的抗敵的武器。我不肯, 也不應該,放棄了它,而去另找出路。於是,我由青島跑到濟南,由濟南跑到武漢, 而後跑到重慶。由重慶,我曾到洛陽,西安,蘭州,青海,綏遠去遊蕩,到川東川 西和昆明大理去觀光。到處,我老拿著我的筆。風把我的破帽子吹落在沙漠上,雨 打濕了我的瘦小的鋪蓋卷兒;比風雨更厲害的是多少次敵人的炸彈落在我的附近, 用沙土把我埋了半截。

  這,是流亡,是酸苦,是貧寒,是興奮,是抗敵,也就是「八方風雨」。


二 開始流亡


  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還沒有離開濟南。第一,我不知道上哪裡去好: 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敵手,我曾函勸諸友逃出來,我自己怎 能去自投羅網呢?到上海去吧,滬上的友人又告訴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動」。 第二,從泰安到徐州,火車時常遭受敵機的轟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滿三個月,大的 孩子也不過四歲,實在不便去冒險。第三,我獨自逃亡吧,把家屬留在濟南,於心 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煩又危險。這是最淒涼的日子。齊魯大學的學生已都走完, 教員也走了多一半。那麼大的院子,只剩下我們幾家人。每天,只要是晴天,必有 警報:上午八點開始,到下午四五點鐘才解除。院裡靜寂得可怕:賣青菜,賣果子 的都已不再來,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貓狗都跑來乞飯吃。

  我著急,而毫無辦法。戰事的消息越來越壞,我怕城市會忽然的被敵人包圍住, 而就作了俘虜。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著作漢奸,怎麼辦呢?這點恐懼, 日夜在我心中盤旋。是的,我在濟南,沒有財產,沒有銀錢;敵人進來,我也許受 不了多大的損失。但是,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我不能等待敵 人進來,把我的那點珍寶劫奪了去。我必須趕緊出走。

  幾次我把一隻小皮箱打點好,幾次我又把它打開。看一看癡兒弱女,我實不忍 獨自逃走。這情形,在我到了武漢的時候,我還不能忘記,而且寫出一首詩來:弱 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別潸應淚,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見鄉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可是,我終於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門。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黃昏。在將要吃 晚飯的時候,天上起了一道紅閃,緊接著是一聲震動天地的爆炸。三個紅閃,燃炸 了三聲。這是——當時並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軍隊破壞黃河鐵橋。鐵橋距我的住 處有十多里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樹木都被震得葉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鋪戶都上了門,街上幾乎斷絕了行人。大家以為敵人已到了城外。 我撫摸了兩下孩子們的頭,提起小箱極快的走出去。我不能再遲疑,不能不下狠心: 稍一踟躕,我就會放下箱子,不能邁步了。

  同時,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臨別的末一句話是:「到車站看看有車 沒有,沒有車就馬上回來!」在我的心裡,我切盼有車,寧願在中途被炸死,也不 甘心坐待敵人捉去我。同時我也願車已不通,好折回來跟家人共患難。這兩個不同 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戰,使我反倒忘了苦痛。我已主張不了什麼,走與不走全憑火車 替我決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請他陪我到車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照應著家 中。

  車站上居然還賣票。路上很靜,車站上卻人山人海。擠到票房,我買了一張到 徐州的車票。八點,車入了站,連車頂上已坐滿了人。我有票,而上不去車。

  生平不善爭奪搶擠。不管是名,利,減價的貨物,還是車位,船位,還有電影 票,我都不會把別人推開而伸出自己的手去。看看車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對友人說: 「算了吧,明天再說吧!」

  友人主張再等一等。等來等去,已經快十一點了,車子還不開,我也上不去。 我又要回家。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還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 一間車的窗。窗子打開,一個茶役問了聲:「幹什麼?」友人遞過去兩塊錢,只說 了一句話:「一個人,一個小箱。」茶役點了頭,先接過去箱子,然後拉我的肩。 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鑽入了車中,我的腳還沒落穩,車裡的人——都是士兵——便 連喊:「出去!出去!沒有地方。」好容易立穩了腳,我說了聲:我已買了票。大 家看著我,也不怎麼沒再說什麼。我告訴窗外的友人:「請回吧!明天早晨請告訴 家裡一聲,我已上了車!」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沒有地方坐,我把小箱豎立在一輛自行車的旁邊,然後用腳,用身子,用客氣, 用全身的感覺,擴充我的地盤。最後,我蹲在小箱旁邊。又待了一會兒,我由蹲而 坐,坐在了地上,下頦恰好放在自行車的坐墊上——那個三角形的,皮的東西。我 只能這麼坐著,不能改換姿式,因為四面八方都擠滿了東西與人,恰好把我鑲嵌在 那裡。

  車中有不少軍火,我心裡說:「一有警報,才熱鬧!只要一個槍彈打進來,車 裡就會爆炸;我,箱子,自行車,全會飛到天上去。」

  同時,我猜想著,三個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獨自還沒睡,等著我也許回去! 這個猜想可是不很正確。後來得到家信,才知道兩個大孩子都不肯睡,他們知道爸 走了,一會兒一問媽:爸上哪兒去了呢?

  夜裡一點才開車,天亮到了泰安。我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式坐著,看不見外邊。 我問了聲:「同志,外邊是陰天,還是晴天?」回答是:「陰天。」感謝上帝!北 方的初冬輕易不陰天下雨,我趕的真巧!由泰安再開車,下起細雨來。

  晚七點到了徐州。一天一夜沒有吃什麼,見著石頭彷彿都願意去啃兩口。頭一 眼,我看見了個賣干餅子的,拿過來就是一口。我差點兒噎死。一邊打著嗝兒,我 一邊去買鄭州的票。我上了綠鋼車,安閒的,漂亮的,停在那裡,好像「戰地之花」 似的。

  到鄭州,我給家中與漢口朋友打了電報,而後歇了一夜。

  到了漢口,我的朋友白君剛剛接到我的電報。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這是二 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從這一天起,我開始過流亡的生活。到今天——三十四年十 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


三 在武昌


  離開家裡,我手裡拿了五十塊錢。回想起來,那時候的五十元錢有多麼大的用 處呀!它使我由濟南走到漢口,而還有餘錢送給白太太一件衣料——白君新結的婚。

  白君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在武漢,還另有兩位同學,朱君與蔡君。不久,我 就看到了他們。蔡君還送給我一件大衣。住處有了,衣服有了,朋友有了:「我將 幹些什麼呢?」這好決定。我既敢只拿著五十元錢出來,我就必是相信自己有掙飯 吃的本領。我的資本就是我自己。只要我不偷懶,勤動著我的筆,我就有飯吃。

  在漢口,我第一篇文章是給《大公報》寫的。緊緊跟著,又有好幾位朋友約我 寫稿。好啦,我的生活可以不成問題了。

  倒是繼續住在漢口呢?還是另到別處去呢?使我拿不定主意。二十一日,國府 明令移都重慶。二十二日,蘇州失守。武漢的人心極度不安。大家的不安,也自然 的影響到我。我的行李簡單,「貨物」輕巧,而且喜歡多看些新的地方,所以我願 意再走。

  我打電報給趙水澄兄,他回電歡迎我到長沙去。可是武漢的友人們都不願我剛 剛來到,就又離開他們;我是善交友的人,也就猶豫不決。

  在武昌的華中大學,還有我一位好友,游澤丞教授。他不單不准我走,而且把 自己的屋子與床鋪都讓給我,教我去住。他的寓所是在雲架橋——多麼美的地名! ——地方安靜,飯食也好,還有不少的書籍。以武昌與漢口相較,我本來就歡喜武 昌,因為武昌像個靜靜的中國城市,而漢口是不中不西的烏煙瘴氣的碼頭。雲架橋 呢,又是武昌最清靜的所在,所以我決定搬了去。

  游先生還另有打算。假若時局不太壞,學校還不至於停課,他很願意約我在華 中教幾點鐘書。

  可是,我第一次到華中參觀去,便遇上了空襲,這時候,武漢的防空設備都極 簡陋。漢口的巷子裡多數架起木頭,上堆沙包。一個輕量的炸彈也會把木架打垮, 而沙包足以壓死人。比這更簡單的是往租界裡跑。租界裡連木架沙包也沒有,可是 大家猜測著日本人還不至於轟炸租界——這是心理的防空法。武昌呢,有些地方挖 了地洞,裡邊用木頭撐住,上覆沙袋,這和漢口的辦法一樣不安全。有的人呢,一 有警報便往蛇山上跑,藏在樹林裡邊。這,只須機槍一掃射,便要損失許多人。

  華中更好了,什麼也沒有。我和朋友們便藏在圖書館的地窖裡。摩仿,使日本 人吃了大虧。假若日本人不必等德國的猛襲波蘭與倫敦,就已想到一下子把軍事或 政治或工業的中心炸得一乾二淨,我與我的許多朋友或者早已都死在武漢了。可是, 日本人那時候只派幾架,至多不過二三十架飛機來。他們不猛襲,我們也就把空襲 不放在心上。在地窖裡,我們還覺得怪安全呢。

  不久,何容,老向與望雲諸兄也都來到武昌千家街1福音堂。馮先生和朋友們 都歡迎我們到千家街去。那裡,地方也很清靜,而且有個相當大的院子。何容與老 向打算編個通俗的刊物;我去呢,也好幫他們一點忙。於是我就由雲架橋搬到千家 街,而慢慢忘了到長沙去的事。流亡中,本來是到處為家,有朋友的地方便可以小 住;我就這麼在武昌住下去。


四 略談三鎮


  把個小一點的南京,和一個小一點的上海,搬攏在一處,放在江的兩岸,便是 武漢。武昌很靜,而且容易認識——有那條象城的脊背似的蛇山,很難迷失了方向。 漢口差不多和上海一樣的嘈雜混亂,而沒有上海的忙中有靜,和上海的那點文化事 業與氣氛。它純粹的是個商埠,在北平,濟南,青島住慣了,我連上海都不大喜歡, 更不用說漢口了。

  在今天想起來,漢口幾乎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印象。雖然武昌的黃鶴樓是那麼奇 醜的東西,雖然武昌也沒有多少美麗的地方,可是我到底還沒完全忘記了它。在蛇 山的梅林外喫茶,在珞珈山下蕩船,在華中大學的校園裡散步,都使我感到舒適高 興。

  特別值得留戀的是武昌的老天成酒店。這是老字號。掌櫃與多數的夥計都是河 北人。我們認了鄉親。每次路過那裡,我都得到最親熱的招呼,而他們的馳名的二 鍋頭與碧醇是永遠管我喝夠的。

  漢陽雖然又小又髒,卻有古跡:歸元寺、鸚鵡洲、琴台、魯肅墓,都在那裡。 這些古跡,除了歸元寺還整齊,其他的都破爛不堪,使人看了傷心。

  漢陽的兵工廠是有歷史的。它給武漢三鎮招來不少次的空襲,它自己也受了很 多的炸彈。

  武漢的天氣也不令人喜愛。冬天很冷,有時候下很厚的雪。夏天極熱,使人無 處躲藏。武昌,因為空曠一些,還有時候來一陣風。漢口,整個的像個大火爐子。 樹木很少,屋子緊接著屋子,除了街道沒有空地。毒花花的陽光射在光光的柏油路 上,令人望而生畏。

  越熱,蚊子越多。在千家街的一間屋子裡,我曾在傍晚的時候,守著一大扇玻 璃窗。在窗上,我打碎了三本刊物,擊落了幾百架小飛機。

  蜈蚣也很多,很可怕。在褥下,箱子下,枕下,我都灑了雄黃;雖然不准知道, 這是否確能避除毒蟲,可是有了這點設施,我到底能睡得安穩一些。有一天,一撕 一個的小的郵卷,哼,裡面跳出一條蜈蚣來!

  提到飲食,武漢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東西。除了珍珠丸子一類的幾種蒸菜而外, 烹調的風格都近似江蘇館子的——什麼菜都加點燴粉與糖,既不特別的好吃,也不 太難吃。至於燒賣裡面放糯米,真是與北方老粗故意為難了!


五 寫鼓詞


  當我還在濟南的時候,因時局的緊張,與宣傳的重要,我已經想利用民間的文 藝形式。我曾隨著熱心宣傳抗戰的青年們去看白雲鵬與張小軒兩先生,討論鼓書的 作法。

  在漢口,我遇見了富少舫(山藥旦)先生,董蓮枝女士,和她的丈夫鄭先生。 這三位,都能讀書寫字,他們的愛國心也自然比一班的藝員更豐富。他們的眼睛不 完全看著生意。只要有人供給他們新詞兒,他們就肯下工夫去琢磨腔調,去背誦, 去演唱,即使因此而影響到生意,(都市中有閒的人們,既不喜新詞兒,又不喜接 受宣傳,)他們也不管。他們以為能在生意之外,多盡些宣傳的責任,是他們的光 榮。和他們認識之後,我便開始寫鼓詞。

  這時候,馮先生正請幾位畫家給畫大張的抗戰宣傳畫,以便放在街上,照著 「拉大片」——一名西湖景——的辦法,教民眾們看。這需要一些韻語,去說明圖 畫,我也就照著「看了一篇又一篇,十冬臘月好冷天」的套子,給每張作一首歌兒。

  在戰爭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樣的,在抗戰中,寫小說戲劇有用,寫 鼓詞小曲也有用。我的筆須是炮,也須是刺刀。我不管什麼是大手筆,什麼是小手 筆;只要是有實際的功用與效果的,我就肯去學習,去試作。我以為,在抗戰中, 我不僅應當是個作者,也應當是個最關心戰爭的國民;我是個國民,我就該盡力於 抗敵;我不會放槍,好,讓我用筆代替槍吧。既願以筆代槍,那就寫什麼都好;我 不應因寫了鼓詞與小曲而覺得有失身份。

  在馮先生那裡,還來了三位避難的唱河南墜子的。他們都是男人,都會拉會唱。 他們都是在河南鄉間的集市上唱書的,所以他們需要長的歌詞,一段至少也得夠唱 半天的。我向他們領教了墜子的句法,就開始寫一大段抗戰的故事,一共寫了三千 多句。他們都是河南人,所以在他們的書詞裡有好多好多河南土語。他們的用韻也 以鄉音為準,譬如「叔」可以押「樓」,因為他們的「叔」讀如北平的「熟」。我 是北平人,只會用北平的俗語;於是,我雖力求通俗,可是有許多用語與詞彙不是 他們所能瞭解的。由這點經驗,我曉得了通俗文藝若失去它的地方性,無論在言語 上,還是在趣味上,它就必定也失去它的活躍與感動力。因此,我覺得民間的精神 食糧,應當用一個地方的言語寫下來,而後由各地方去翻譯成各地方的土語;它的 故事與趣味也照各地方的所需,酌量增減改動,才能保存它的文藝性。反之,若僅 用死板的,沒有生氣的官話寫出,則儘管各地方的人可以勉強聽懂,也不會有多大 的感動力量。

  這三千多句長的一段韻文,可惜,已找不到了底稿。可是,我確知道那三位唱 墜子的先生已把它背誦得飛熟,並且上了弦板。說不定,他們會真在民間去唱過呢 ——他們在武漢危急的時候,返回了故鄉。


六 組織文協


  文人們彷彿忽然集合到武漢。我天天可以遇到新的文友。我一向住在北方,又 不愛到上海去,所以我認識的文藝界的朋友並不很多,戲劇界的名家,我簡直一個 也不熟識。現在,我有機會和他們見面了。

  郭沫若,茅盾,胡風,馮乃超,艾蕪,魯彥,郁達夫,諸位先生,都遇到了。 此外,還遇到戲劇界的陽翰笙,宋之的諸位先生,和好多位名導演與名藝員。

  朋友們見面,不約而同的都想組織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以便團結到一處,共 同努力於抗敵的文藝。我不是好事喜動的人,可是大家既約我參加,我也不便辭謝。 於是,我就參加了籌備工作。

  籌備得相當的快。到轉過年三月二十七日成立大會便開成了。文人,在平日似 乎有點吊兒郎當,趕到遇到要事正事,他們會幹得很起勁,很緊張。文藝協會的籌 備期間並沒有一個錢,可是大家肯掏腰包,肯跑路,肯車馬自備。就憑著這一點齊 心努力的精神,大家把會開成,而且開得很體面。

  這是,一點也不誇大,歷史上少見的一件事。誰曾見過幾百位寫家坐在一處, 沒有一點成見與隔膜,而都想攜起手來,立定了腳步,集中了力量,勇敢的,親熱 的,一心一德的,成為筆的鐵軍呢?

  大會是在商會裡開的,連寫家帶來賓到了七八百人。主席是邵力子先生。這位 老先生是文協首次大會的主席,也是後來歷屆年會的主席。上午在商會開會。中午 在普海春聚餐;飯後即在普海春繼續開會,討論會章並選舉理事。真熱鬧,也真熱 烈。有的人登在凳子上宣傳大會的宣言,有的人朗讀致外國作家的英文與法文信。 可是警報器響了,空襲!誰也沒有動,還照舊的開會。普海春不在租界,我們不管。 一個炸彈就可以打死大一半的中國作家,我們不管。

  緊急警報!我們還是不動。高射炮響了。聽到了敵機的聲音。我們還繼續開會。 投彈了。二十七架敵機,炸漢陽。

  解除警報,我們正在選舉。五點多鐘散會,可是被推為檢票——我也是一個— —及監票的,還須繼續工作。我們一直幹到深夜。選舉的結果,正是大家所期望的 ——不分黨派,不管對文藝的主張如何,而只管團結與抗戰。就我所記得的,邵力 子,郭沫若,茅盾,胡風,馮乃超,郁達夫,姚蓬子,樓適夷,王平陵,陳西瀅, 張恨水,老向,諸位先生都當選。只就這幾位說,就可以看出他們代表的方面有多 麼廣,而絕對沒有一點誰要包辦與把持的痕跡。

  第一次理事會是在馮先生那裡開的。會裡沒有錢,無法預備茶飯,所以大家硬 派馮先生請客。馮先生非常的高興,給大家預備了頂豐富,頂實惠的飲食。理事都 到會,沒有請假的。開會的時候,張善子畫師「聞風而至」,願作會員。大家告訴 他:「這是文藝界協會,不是美術協會。」可是,他卻另有個解釋:「文藝就是文 與藝術。」雖然這是個曲解,大家可不再好意思拒絕他,他就作了文協的會員。

  後來,善子先生給我畫了一張頂精緻的扇面——秋山上立著一隻工筆的黑虎。 為這個扇面,我特意過江到榮寶齋,花了五元錢,配了一副扇骨。榮寶齋的人們也 承認那是傑作。那一面,我求豐子愷給寫了字。可惜,第一次拿出去,便丟失在洋 車上,使我心中難過了好幾天。

  我被推舉為常務理事,並須擔任總務組組長。我願作常務理事,而力辭總務組 組長。文協的組織裡,沒有會長或理事長。在擬定章程的時候,大家願意教它顯出 點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規定了常務理事分擔各組組長,而不願有個總頭目。因此, 總務組組長,事實上,就是對外的代表,和理事長差不多。我不願負起這個重任。 我知道自己在文藝界的資望既不夠,而且沒有辦事的能力。

  可是,大家無論如何不准我推辭,甚至有人聲明,假若我辭總務,他們也就不 干了。為怕弄成僵局,我只好點了頭。


七 抗戰文藝


  這一來不要緊,我可就年年的連任,整整作了七年。

  上長沙或別處的計劃,連想也不再想了。文協的事務把我困在了武漢。

  文協的「打炮」工作是刊行會刊。這又作得很快。大家湊了點錢,湊了點文章, 就在五月四日發刊了《抗戰文藝》。這個日子選得好。「五四」是新文藝的生日, 現在又變成了《抗戰文藝》的生日。新文藝假若是社會革命的武器,現在它變成了 民族革命抵禦侵略的武器。

  《抗戰文藝》最初是三日刊。不行,這太緊促。於是,出到五期就改了週刊。 最熱心的是姚蓬子,適夷,孔羅蓀,與錫金幾位先生,他們晝夜的為它操作,奔忙。

  會刊雖不很大,它卻給文藝刊物開了個新紀元——它是全國寫家的,而不是一 個人或幾個人的。積極的,它要在抗戰的大前題下,容納全體會員的作品,成為文 協的一面鮮明的旗幟。消極的,它要盡量避免象戰前刊物上一些彼此的口角與近乎 惡意的批評,它要穩健,又要活潑;它要集思廣益,還要不失了抗戰的,一定的目 標;它要抱定了抗戰宣傳的目的,還要維持住相當高的文藝水準。這不大容易作到。 可是,它自始至終,沒有改變了它的本來面目。始終沒有一篇專為發洩自己感情, 而不顧及大體的文章。

  在武漢撤退的時候,有一部分會員,仍停留在那裡。他們——象馮乃超和孔羅 蓀幾位先生——決定非至萬不得已的時候不離開武漢。於是,在會刊編輯部西去重 慶的期間,就由這幾位先生編刊武漢特刊。特刊一共出了四期,末一期出版已是十 月十五日——武漢是二十五日失守的。連同這四期特刊,《抗戰文藝》在武漢一共 出了二十期。自十七期起,即在重慶復刊。這個變動的痕跡是可以由紙張上看出來 的:前十六期及特刊四期都是用白報紙印的,自第十七期起,可就換用土紙了。

  重慶的印刷條件不及武漢那麼良好,紙張——雖然是土紙——也極缺乏。因此, 在文協的週年紀念日起,會刊由週刊改為半月刊。後來,又改成了月刊。就是在改 為月刊之後,它還有時候脫期。會中經費支絀與印刷太不方便是使它脫期的兩個重 要原因。但是,無論怎麼困難,它始終沒有停刊。它是文協的旗幟,會員們決不允 許它倒了下去。在武漢的時候,它可以銷到七八千份。假若武漢不失守,它一定可 以增銷到萬份以上。銷得多就不會賠錢,也自然可以解決了許多困難。可是,武漢 失守了,會刊在渝復刊後,只能行銷於重慶,昆明,貴陽,成都幾個大都市,連洛 陽,西安,蘭州都到不了。於是,每期只能印五千份,求收支相抵已自不易,更說 不到賺錢了。

  到了日本投降時,會刊出到了七十期。文協呢,由文藝界抗敵協會改名為文藝 協會,《抗戰文藝》也自然須告一結束,於是編輯者決定再出一小冊作為終卷;以 後就須出文藝協會的新會刊了。

  在香港,昆明,和成都的文協分會,也都出過刊物,可是都因人才的缺乏與經 費的困難,時出時停。最值得一提的是香港分會曾經出過幾期外文的刊物,向國外 介紹中國的抗戰文藝。這是頭一個向國外作宣傳的文藝刊物,可惜因經費不足而夭 折了,直到抗戰勝利,也並沒有繼承它的。

  我不憚繁瑣的這麼敘述文協會刊的歷史,因為它實在是一部值得重視的文獻。 它不單刊露了戰時的文藝創作,也發表了戰時文藝的一切意見與討論,並且報告了 許多文藝者的活動。它是文,也是史。它將成為將來文學史上的一些最重要的資料。 同時它也表現了一些特殊的精神,使讀者看到作家們是怎樣的在抗戰中團結到一起, 始終不懈的打著他們的大旗,向暴敵進攻。

  在忙著辦會刊而外,我們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座談會聯誼會。那真是快活的日子。 多少相識與不相識的同道都成了朋友,在一塊兒討論抗戰文藝的許多問題。開茶會 呢,大家各自掏各自的茶資;會中窮得連「清茶恭候」也作不到呀。會後,剛剛得 到了稿費的人,總是自動的請客,去喝酒,去吃便宜的飯食。在會所,在公園,在 美的咖啡館,在友人家裡,在旅館中,我們都開過會。假若遇到夜間空襲,我們便 滅了燈,摸著黑兒談下去。

  這時候大家所談的差不多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個是如何教文藝下鄉與入伍, 一個是怎麼使文藝效勞於抗戰。前者是使大家開始注意到民間通俗文藝的原因;後 者是在使大家於詩,小說,戲劇而外,更注意到朗誦詩,街頭劇,及報告文學等新 體裁。

  但是,這種文藝通俗運動的結果,與其說是文藝真深入了民間與軍隊,倒不如 說是文藝本身得到新的力量,並且產生了新的風格。文藝工作者只能負討論,試作, 與倡導的責任,而無法自己把作品送到民間與軍隊中去。這需要很大的經費與政治 力量,而文藝家自己既找不到經費,又沒有政治力量。這樣,文藝家想到民間去, 軍隊中去,都無從找到道路,也就只好寫出民眾讀物,在報紙上刊物上發表發表而 已。這是很可惜,與無可如何的事。

  雖然我的一篇《抗戰一年》鼓詞,在七七週年紀念日,散發了一萬多份;雖然 何容與老向先生編的《抗到底》是專登載通俗文藝作品的刊物;雖然有人試將新寫 的通俗文藝也用木板刻出,好和《孟姜女》與《歎五更》什麼的放在一處去賣;雖 然不久教育部也設立了通俗讀物編刊處;可是這個運動,在實施方面,總是枝枝節 節沒有風起雲湧的現象。我知道,這些作品始終沒有能到鄉間與軍隊中去——誰出 大量的金錢,一印就印五百萬份?誰給它們運走?和准否大量的印,准否送到軍民 中間去?都沒有解決。沒有政治力量在它的後邊,它只能成為一種文藝運動,一種 沒有什麼實效的運動而已。

  會員郁達夫與盛成先生到前線去慰勞軍隊。歸來,他們報告給大家:前線上連 報紙都看不到,不要說文藝書籍了。士兵們無可如何,只好到老百姓家裡去借《三 國演義》,與《施公案》一類的閒書。聽到了這個,大家更願意馬上寫出一些通俗 的讀物,先印一二百萬份送到前線去。我們確是願意寫,可是印刷的經費,與輸送 的辦法呢?沒有人能回答。於是,大家只好乾著急,而想不出辦法來。


八 入川


  在武漢,我們都不大知道怕空襲。遇到夜襲,我們必定「登高一望」。探照燈 把黑暗劃開,幾條銀光在天上尋找。找到了,它們交叉在一處,照住那銀亮的,幾 乎是透明的敵機。而後,紅的黃的曳光彈打上去,高射炮緊跟著開了火。有聲有色, 真是壯觀。

  四月二十九與五月三十一日的兩次大空戰,我們都在高處看望。看著敵機被我 機打傷,曳著黑煙逃竄,走著走著,一團紅光,敵機打幾個翻身,落了下去;有多 麼興奮,痛快呀!一架敵機差不多就在我們的頭上,被我們兩架驅逐機截住,它就 好像要孵窩的母雞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動那樣,老老實實的被擊落。

  可是,一進七月,空襲更凶了,而且沒有了空戰。在我的住處,有一個地洞, 橫著豎著,上下與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撐住,頂上堆著沙包。有一天,也就是下午 兩三點鐘吧,空襲,我們入了這個地洞。敵機到了。一陣風,我們聽到了飛沙走石; 緊跟著,我們的洞就像一隻小盒子被個巨人提起來,緊緊的亂搖似的,使我們眩暈。 離洞有三丈吧,落了顆五百磅的炸彈,碎片打過來,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 我們門外的一排貧民住房都被打垮,馬路上還有兩個大的彈坑。

  我們沒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再有空襲,我們就跑過鐵路,到野地的荒草 中藏起去。天熱,草厚,沒有風,等空襲解除了,我的襪子都被汗濕透。

  不久,馮先生把我們送到漢口去。武昌已經被炸得不像樣子了。千家街的福音 堂中了兩次彈。蛇山的山坡與山腳死了許多人。

  因為我是文協的總務主任,我想非到萬不得已不離開漢口。我們還時常在友人 家裡開晚會,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襲,我們煮一壺茶,滅去燈光,在黑暗中一直談 到空襲解除。邵先生勸我們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緊急的時候,你們恐怕就 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脫了!」

  這樣,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與肖伯青(文協的幹事),便帶著文 協的印鑒與零碎東西,辭別了武漢。只有友人白君和馮先生派來的副官,來送行。

  船是一家中國的公司的,可插著意大利旗子。這是條設備齊全,而一切設備都 不負責任的船。艙門有門軸,而關不上門;電扇不會轉;衣鉤掉了半截;什麼東西 都有,而全無用處。開水是在大木桶裡。我親眼看見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腳水用完, 又倒在開水桶裡!我開始拉痢。

  一位軍人,帶著緊要公文,要在城陵磯下船。船上不答應在那裡停泊。他耽誤 了軍機,就碰死在繞錨繩的鐵柱上!

  船隻到宜昌。我們下了旅館。我繼續拉痢。天天有空襲。在這裡,等船的人很 多,所以很熱鬧——是熱鬧,不是緊張。中國人彷彿不會緊張。這也許就是日本人 侵華失敗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國人的「從容不迫」的道理。

  我們求一位黃老翁給我們買票。他是一位極誠實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 年。他極願幫我們的忙,可是連他也不住的抓腦袋。人多船少,他沒法子臨時給我 們趕造出一隻船來。等了一個星期,他算是給我們買到了舖位——在甲板上。我們 不挑剔地方,只要不叫我們浮著水走就好。

  彷彿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不要說甲板上,連煙囪下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 開飯,晝夜的開飯。茶役端著飯穿梭似的走,把腳上的泥垢全印在我們的被上枕上。 我必須到廁所去,但是在夜間三點鐘,廁所外邊還站著一排候補員呢!三峽有多麼 值得看哪。可是,看不見。人太多了,若是都擁到船頭上去觀景,船必會插在江裡, 永遠不再抬頭。我只能側目看下面,看到人頭——頭髮很黑——在水裡打旋兒。

  八月十四,我們到了重慶。上了岸,我們一直奔了青年會去。會中的黃次鹹與 宋傑人兩先生都歡迎我們,可是怎奈宿舍已告客滿。這時候重慶已經來了許多公務 人員和避難的人,旅館都有人滿之患。青年會宿舍呢,地方清靜,床鋪上沒有臭蟲, 房價便宜,而且有已經打好了的地下防空洞,所以永遠客滿。我們下決心不去另找 住處。我們知道,在會裡——那怕是地板呢——作候補,是最牢靠的辦法。黃先生 們想出來了一個辦法,教我們暫住在機器房內。這是個收拾會中的器具的小機器房, 很黑,響聲很大。

  天氣還很熱。重慶的熱是出名的。我永遠沒睡過涼席,現在我沒法不去買一張 了。睡在涼席上,照舊汗出如雨。牆,桌椅,到處是燙的;人彷彿是在爐裡。只有 在一早四五點鐘的時候,稍微涼一下,其餘的時間全是在熱氣團裡。城中樹少而坡 多,頂著毒花花的太陽,一會兒一爬坡,實在不是好玩的。

  四川的東西可真便宜,一角錢買十個很大的燒餅,一個銅板買一束鮮桂圓。好 吧,天雖熱,而物價低,生活容易,我們的心中涼爽了一點。在青年會的小食堂裡, 我們花一二十個銅板就可以吃飽一頓。

  文協的會友慢慢的都來到,我們在臨江門租到了會所,開始辦公。

  我們的計劃對了。不久,我們便由機器房裡移到樓下一間光線不很好的屋裡去。 過些日子,又移到對門光線較好的一間屋中。最後,我們升到樓上去,屋子寬,光 線好,開窗便看見大江與南山。何容先生與我各據一床。他編《抗到底》,我寫我 的文章。他每天是午前十一點左右才起來。我呢,到十一點左右已寫完我一天該寫 的一二千字。寫完,我去吃午飯。等我吃過午飯回來,他也出去吃東西,我正好睡 午覺。晚飯,我們倆在一塊兒吃。晚間,我睡得很早,他開始工作,一直到深夜。 我們,這樣,雖分住一間屋子,可是誰也不妨礙誰。趕到我們偶然都喝醉了的時候, 才忘了這互不侵犯協定,而一齊吵嚷一回。

  我開始正式的去和富少舫先生學大鼓書。好幾個月,才學會了一段《白帝城》, 腔調都摹擬劉(寶全)派。學會了這麼幾句,寫鼓詞就略有把握了。幾年中,我寫 了許多段,可是只有幾段被富先生們採用了:《新拴娃娃》(內容是救濟難童), 富先生唱。

  《文盲自歎》(內容是掃除文盲),富先生唱。

  《陪都巡禮》(內容是讚美重慶),富貴花小姐唱。

  《王小趕驢》(內容是鄉民抗敵),董蓮枝女士唱。

  以上四段,時常在陪都演唱。其中以《王小趕驢》為最弱,因為董女士是唱山 東犁鏵大鼓的,腔調太緩慢,表現不出激昂慷慨的情調。於此,知內容與形式必求 一致,否則勞而無功。

  我也開始寫舊劇劇本——用舊劇的形式寫抗戰的故事。這沒有多大的成功。我 只聽說有一兩出曾在某地表演過,我可是沒親眼看到。舊劇,因為是戲劇,比鼓詞 難寫多了。最不好辦的是教現代的人穿行頭,走台步;不如此吧,便失去舊劇之美; 按葫蘆挖瓢吧,又使人看著不舒服;穿時裝而且歌且舞吧,又像文明戲。沒辦法!

  這時候,我還為《抗到底》寫長篇小說——《蛻》。這篇東西沒能寫成。《抗 到底》後來停刊了,我就沒再往下寫。

  轉過年來,二十八年之春,我開始學寫話劇劇本。對戲劇,我是十成十的外行, 根本不曉得小說與劇本有什麼分別。不過,和戲劇界的朋友有了來往,看他們寫劇, 導劇,演劇,很好玩,我也就見獵心喜,決定瞎碰一碰。好在,什麼事情莫不是由 試驗而走到成功呢。我開始寫《殘霧》。

  初夏,文協得到戰地黨政工作委員會的資助,派出去戰地訪問團,以王禮錫先 生為團長,宋之的先生為副團長,率領羅烽,白朗,葛一虹等十來位先生,到華北 戰地去訪問抗戰將士。

  同時,慰勞總會組織南北兩慰勞團,函請文協派員參加。理事會決議:推舉姚 蓬子,陸晶清兩先生參加南團,我自己參加北團。

  這是在五三、五四敵機狂炸重慶以後。重慶的房子,除了大機關與大商店的, 差不多都是以竹蔑為牆,上敷泥土,因為冬天不很冷,又沒有大風,所以這種簡單、 單薄的建築滿可以將就。力氣大的人,一拳能把牆砸個大洞。假若魯智深來到重慶, 他會天天闖禍的。這種房子蓋得又密密相連,一失火就燒一大片。火災是重慶的罪 孽之一。日本人曉得這情形,所以五三、五四都投的是燃燒彈——不為炸軍事目標, 而是蓄意要毀滅重慶,造成恐怖。

  前幾天,我在公共防空洞裡幾乎憋死。人多,天熱,空襲的時間長,洞中的空 氣不夠用了。五三、五四我可是都在青年會裡,所以沒受到什麼委屈。五四最糟, 警報器因發生障礙,不十分響;沒有人准知道是否有了空襲,所以敵機到了頭上, 人們還在街上遊逛呢。火,四面八方全是火,人死得很多。我在夜裡跑到馮先生那 裡去,因為青年會附近全是火場,我怕被火圍住。徹夜,人們象流水一般,往城外 搬。

  經過這個大難,文協會所暫時移到南溫泉去,和張恨水先生為鄰。我也去住了 幾天。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籌備慰勞團與訪問團出發的事情。我買了兩身灰 布的中山裝,準備遠行。此後,我老穿著這樣的衣服。下過幾次水以後,衣服灰不 灰,藍不藍,老在身上裹著,使我很像個清道夫。吳組緗先生管我的這種服裝叫作 斯文掃地的衣服。

  文協當然不會給我盤纏錢,我便提了個小鋪蓋卷,帶了自己的幾塊錢,北去遠 征。

  在起身以前,我寫完了《殘霧》。沒加修改,便交王平陵先生去發表。我走了 半年。等我回來,《殘霧》已上演過了,很成功。導演是馬彥祥先生,演員有舒繡 文,吳茵,孫堅白,周伯勳諸位先生。可惜,我沒有看見。

  慰勞團先到西安,而後繞過潼關,到洛陽。由洛陽到襄樊老河口,而後出武關 再到西安。由西安奔蘭州,到由蘭州榆林,而後到青海,綏遠,寧夏,興集,一共 走了五個多月,兩萬多里。

  這次長征的所見所聞,都記在《劍北篇》裡——一部沒有寫完,而且不大象樣 的,長詩。在陝州,我幾乎被炸死。在興集,我差一點被山洪沖了走。這些危險與 興奮,都記在《劍北篇》裡,即不多贅。

  王禮錫先生死在了洛陽,這是文藝界極大的一個損失!


九 由川到滇


  從二十九年起,大家開始感覺到生活的壓迫。四川的東西不再便宜了,而是一 漲就漲一倍的天天往上漲。我只好經常穿著斯文掃地的衣服了。我的香煙由使館降 為小大英,降為刀牌,降為船牌,再降為四川土產的捲煙——也可美其名曰雪茄。 別的日用品及飲食也都隨著香煙而降格。

  生活不單困苦,而且也不安定。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這三年,日本費盡心 機,用各種花樣來轟炸。有時候是天天用一二百架飛機來炸重慶,有時候只用每次 三五架,甚至於一兩架,自曉至夜的施行疲勞轟炸,有時候單單在人們要睡覺,或 睡的正香甜的時候,來搗亂。日本人大概是想以轟炸壓迫政府投降。這是個夢想。 中國人絕不是幾個或幾千個炸彈所能嚇倒的。雖然如此,我在夏天可必須離開重慶, 因為在防空洞裡我沒法子寫作。於是,一到霧季過去,我就須預備下鄉,而馮先生 總派人來迎接:「上我這兒來吧,城裡沒法子寫東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 陳家橋馮公館的花園裡。園裡只有兩間茅屋,歸我獨住。屋外有很多的樹木,樹上 時時有各種的鳥兒為我——也許為它們自己——唱歌。我在這裡寫《劍北篇》。

  霧季又到,回教協會邀我和宋之的先生合寫以回教為主題的話劇。我們就寫了 《國家至上》。這劇本,在重慶,成都,昆明,大理,香港,桂林,蘭州,恩施, 都上演過。他是抗戰文藝中一個成功的作品。因寫這劇本,我結識了許多回教的朋 友。有朋友,就不怕窮。我窮,我的生活不安定,可是我並不寂寞。

  二十九年冬,因趕寫《面子問題》劇本,我開始患頭暈。生活苦了,營養不足, 又加上愛喝兩杯酒,遂患貧血。貧血遇上努力工作,就害頭暈——一低頭就天旋地 轉,只好靜臥。這個病,至今還沒好,每年必犯一兩次。病一到,即須臥倒,工作 完全停頓!著急,但毫無辦法。有人說,我的作品沒有戰前的那樣好了。我不否認。 想想看,抗戰中,我是到處流浪,沒有一定的住處,沒有適當的飯食,而且時時有 暈倒的危險,我怎能寫出字字珠璣的東西來呢?

  三十年夏,疲勞轟炸鬧了兩個星期。我先到歌樂山,後到陳家橋去住,還是應 馮先生之邀。這時候,羅莘田先生來到重慶。因他的介紹,我認識了清華大學校長 梅貽琦先生,梅先生聽到我的病與生活狀況,決定約我到昆明去住些日子。昆明的 天氣好,又有我許多老友,我很願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機,三個鐘頭便 到了昆明。

  我很喜愛成都,因為它有許多地方象北平。不過,論天氣,論風景,論建築, 昆明比成都還更好。我喜歡那比什剎海更美麗的翠湖,更喜歡昆明湖——那真是湖, 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萬壽山下的人造的那個。土是紅的,松是綠的,天是藍 的,昆明的城外到處象油畫。

  更使我高興的,是遇見那麼多的老朋友。楊今甫大哥的背有點駝了,卻還是那 樣風流儒雅。他請不起我吃飯,可是也還烤幾罐土茶,圍著炭盆,一談就和我談幾 點鐘。羅膺中兄也顯著老,而且極窮,但是也還給我包餃子,煮俄國菜湯吃。鄭毅 生,陳雪屏,馮友蘭,馮至,陳夢家,沈從文,章川島,段人,聞一多,蕭滌非, 彭嘯鹹,查良釗徐旭生,錢端升諸先生都見到,或約我吃飯,或陪我遊山逛景。這 真是快樂的日子。在城中,我講演了六次;雖然沒有什麼好聽,聽眾倒還不少。在 城中住膩,便同莘田下鄉。提著小包,順著河堤慢慢的走,風景既像江南,又非江 南;有點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彷彿是置身於一種晴朗的夢境,江 南與北方混在一起而還很調諧的,只有在夢中才會偶爾看到的境界。

  在鄉下,我寫完了《大地龍蛇》劇本。這是受東方文化協會的委託,而始終未 曾演出過的,不怎麼高明的一本劇本。

  認識一位新朋友——查阜西先生。這是個最爽直,熱情,多才多藝的朋友。他 聽我有願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馬上決定陪我去。幾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們作 兩部運貨到畹汀的卡車的高等黃魚。所謂高等黃魚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錢,第二坐 司機台,第三司機師倒還請我們吃酒吃煙——這當然不在協定之內,而是在路上他 們自動這樣作的。兩位司機師都是北方人。在開車之前他們就請我們吃了一桌酒席! 後來,有一位摔死在瀾滄江上,我寫了一篇小文悼念他。

  到大理,我們沒有停住,馬上奔了喜洲鎮去。大理沒有什麼可看的,不過有一 條長街,許多賣大理石的鋪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蒼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 到喜洲鎮去的路上,左是高山,右是洱海,真是置身圖畫中。喜洲鎮,雖然是個小 鎮子,卻有宮殿似的建築,小街左右都流著清清的活水。華中大學由武昌移到這裡 來,我又找到游澤丞教授。他和包漠莊教授,李何林教授,陪著我們遊山泛水。這 真是個美麗的地方,而且在趕集的時候,能看到許多夷民。

  極高興的玩了幾天,吃了不知多少條魚,喝了許多的酒,看了些古跡,並對學 生們講演了兩三次,我們依依不捨的道謝告辭。在回程中,我們住在了下關等車。 在等車之際,有好幾位回教朋友來看我,因為他們演過《國家至上》。查阜西先生 這回大顯身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車,一天便可以趕到昆明。

  在昆明過了八月節,我飛回了重慶來。


十 寫與游


  這時候,我已移住白象街新蜀報館。青年會被炸了一部分,宿舍已不再辦。

  夏天,我下鄉,或去流蕩;冬天便回到新蜀報館,一面寫文章,一面辦理文協 的事。文協也找到了新會所,在張家花園。

  物價象發瘋似的往上漲。文人們的生活都非常的困難。我們已不能時常在一處 吃飯喝酒了,因為大家的口袋裡都是空空的。文協呢有許多會員到桂林和香港去, 人少錢少,也就顯著冷落。可是,在重慶的幾個人照常的熱心辦事,不肯教它寂寞 的死去。辦事很困難,只要我們動一動,外邊就有謠言,每每還遭受了打擊。我們 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們諸事謹慎,處處留神。為了抗戰,我們甘心忍受一切 的委屈。

  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壞,本來就貧血,又加上時常「打擺子」(川語,管瘧疾叫 打擺子),所以頭暈病更加重了。

  不過,頭暈並沒完全阻止了我的寫作。只要能掙扎著起床,我便拿起筆來,等 頭暈得不能坐立,再把它放下。就是在這麼掙扎著的情形下,八年中我寫了:鼓詞, 十來段。舊劇,四五出。話劇,八本。短篇小說,六七篇。長篇小說,三部。長詩, 一部。此外還有許多篇雜文。

  這點成績,由質上量上說都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把病痛,困苦,與生活不 安定,都加在裡面,即使其中並無佳作,到底可以見出一點努力的痕跡來了。

  書雖出了不少,而錢並沒拿到幾個。戰前的著作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商務的三 本(《老張的哲學》,《趙子曰》,《二馬》),因滬館與渝館的失去聯繫,版稅 完全停付;直到三十二年才在渝重排。《駱駝祥子》,《櫻海集》,《牛天賜傳》, 《老牛破車》四書,因人間書屋已倒全無消息。到三十一年,我才把《駱駝祥子》 交文化生活出版社重排。《牛天賜傳》到最近才在渝出版。《櫻海集》與《老牛破 車》都無機會在渝付印。其餘的書的情形大略與此相同,所以版稅收入老那麼似有 若無。在抗戰中寫的東西呢,像鼓詞,舊劇等,本是為宣傳抗戰而寫的,自然根本 沒想到收入。話劇與鼓詞,目的在學習,也談不到生意經。只有小說能賣,可是因 為學寫別的體裁,小說未能大量生產,收入就不多。

  不過,寫作的成績雖不好,收入也雖欠佳,可是我到底學習了一點新的技巧與 本事。這就「不虛此寫」!一個文人本來不是商人,我又何必一定老死盯著錢呢? 沒有餓死,便是老天爺的保佑;若專算計金錢,而忘記了多學習,多嘗試,則未免 掛羊頭而賣狗肉矣。我承認八年來的成績欠佳,而不後悔我的努力學習。我承認不 計較金錢,有點愚蠢,我可也高興我肯這樣愚蠢;天下的大事往往是愚人幹出來的。

  有許多去教書的機會,我都沒肯去:一來是,我的書籍,存在了濟南,已全部 丟光;沒有書自然沒法教書。二來是,一去教書,勢必就耽誤了亂寫,我不肯為一 點固定的收入而隨便擱下筆。筆是我的武器,我的資本,也是我的命。

  三十一年夏天,我隨馮先生去游灌縣與青城山。

  我真喜愛青城山。它的翠綠的顏色直到如今還印在我的腦中。三峽,劍門,華 山,終南,祁連山我都看過了,它們都有它們的特點,都有它們的奇偉處,可是我 覺得它們都不如青城。我是喜安靜的人,所以特別喜歡青城的幽寂。

  可惜,我沒能到峨嵋去!四川真偉大,有多少奇山異水可看呀!一個人若能走 遍了四川,也就夠開眼的了!就是在重慶那麼亂的山城裡,它到底有許多青峰,和 兩條清江可以作詩料呀!

  我愛花,即使不能去看高山大川,我的案頭一年四季總有一瓶鮮花給我一點安 慰。梅,各色的梅;臘梅,各種的臘梅;杜鵑,茶花,水仙,菊,和各種的花,都 能在街頭買到。看著花,我想像著那山腰水濱的美麗,便有些樂不思「離」蜀矣!


十一 在北碚


  北碚是嘉陵江上的一個小鎮子,離重慶有五十多公里,這原是個很平常的小鎮 市;但經盧作孚與盧子英先生們的經營,它變成了一個「試驗區」。在抗戰中,因 有許多學校與機關遷到此處,它又成了文化區。此地出煤。在許多煤礦中,天府公 司且有最新的設備與輕便鐵路。原有的手工業是製造石器——石硯及磨石等——與 掛面,現在又添上小的粉面廠與染織廠。

  這裡的學校是復旦大學,體育專科學校,戲劇專科學校,重慶師範,江蘇省立 醫學院,兼善中學和勉仁中學等。遷來的機關有國立編譯館,禮樂館,中工所,水 利局,中山文化教育館,兒童福利所,江蘇醫院,教育電影製片廠……。有了這麼 多的學校與機關,市面自然也就跟著繁榮起來。它的整潔的旅舍,相當大的飯館, 浴室,和金店銀行。它也有公園,體育場,戲館,電燈,和自來水。它已不是個小 鎮,而是個小城。它的市外還有北溫泉公園,可供遊覽及游泳;有山,山上住著太 虛大師與法尊法師,他們在縉雲寺中設立了漢藏理學院,教育年青的和尚。

  二十八、二十九兩年,此地遭受了轟炸,炸去許多房屋,死了不少的人。可是 隨炸隨修。它的市容修改得更整齊美麗了。這是個理想的住家的地方。具體而微的, 凡是大都市應有的東西,它也都有。它有水路,旱路直通重慶,百貨可以源源而來。 它的安靜與清潔又遠非重慶可比。它還有自己的小小的報紙呢。

  林語堂先生在這裡買了一所小洋房。在他出國的時候,他把這所房交給老向先 生與文協看管著。因此,一來這裡有許多朋友,二來又有住處,我就常常來此玩玩。 在復旦,有陳望道,陳子展,章靳以,馬宗融,洪深,趙松慶,伍蠡甫,方令孺諸 位先生,在編譯館,有李長之,梁實秋,隋樹森,閻金鍔,老向,諸位先生;在禮 樂館,有楊仲子,楊蔭瀏,盧前,張充和,諸位先生;此處還有許多河北的同鄉; 所以我喜歡來到此處。雖然他們都窮,但是輪流著每家吃一頓飯,還不至於教他們 破產。

  三十一年夏天,我又來到北碚,寫長篇小說《火葬》,從這一年春天,空襲就 很少了;即使偶爾有一次,北碚也有防空洞,而且不必像在重慶那樣跑許多路。

  哪知道,這樣一來可就不再動了。十月初,我得了盲腸炎,這個病與瘧疾,在 抗戰中的四川是最流行的;大家都吃平價米,裡邊有許多稗子與稻子。一不留神把 它們嚥下去,入了盲腸,便會出毛病。空襲又多,每每剛端起飯碗警報器響了;只 好很快的抓著吞嚥一碗飯或粥,顧不得細細的挑揀;於是盲腸炎就應運而生。

  我入了江蘇醫院。外科主任劉玄三先生親自動手。他是北方人,技術好,又有 個熱心腸。可是,他出了不少的汗。找了三個鐘頭才找到盲腸。我的胃有點下垂, 盲腸挪了地方,倒彷彿怕受一刀之苦,而先藏躲起來似的。經過還算不錯,只是外 邊的縫線稍粗(戰時,器材缺乏),創口有點出水,所以多住了幾天院。

  我還沒出院,家眷由北平逃到了重慶。只好教他們上北碚來。我還不能動。多 虧史叔虎,李效庵兩位先生——都是我的同學——設法給他們找車,他們算是連人 帶行李都來到北碚。

  從這時起,我就不常到重慶去了。交通越來越困難,物價越來越高;進一次城 就彷彿留一次洋似的那麼費錢。除了文協有最要緊的事,我很少進城。

  妻絜青在編譯館找了個小事,月間拿一石平價米,我照常寫作,好歹的對付著 過日子。

  按說,為了家計,我應去找點事作。但是,一個閒散慣了的文人會作什麼呢? 不要說別的,假若在從武漢撤退的時候,我若只帶二三百元(這並不十分難籌)的 東西,然後一把搗一把的去經營,說不定我就會成為百萬之富的人。有許多人,就 是這樣的發了財的。但是,一個人只有一個腦子,要寫文章就顧不得作買賣,要作 生意就不用寫文章。腦子之外,還有志願呢。我不能為了金錢而犧牲了寫作的志願。 那麼,去作公務人員吧?也不行!公務人員雖無發國難財之嫌,可是我坐不慣公事 房。去教書呢,我也不甘心。教我放下毛筆,去拿粉筆,我不情願。我寧可受苦, 也不願改行。往好裡說,這是堅守自己的崗位;往壞裡說,是文人本即廢物。隨便 怎麼說吧,我的老主意。

  我戒了酒。在省錢而外,也是為了身體。酒,到此時才看明白,並不幫忙寫作, 而是使腦子昏亂遲鈍。

  我也戒煙。這卻專為省錢。可是,戒了三個月,又吸上了。不行,沒有香煙, 簡直活不下去!

  既不常進城,我開始計劃寫一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一百萬字,我想,能在兩 年中寫完;假若每天能照准寫一千五百字的話。三十三年元月,我開始寫這長篇— —就是《四世同堂》。

  可是,頭昏與瘧疾時常來搗亂。到三十三年年底,我才只寫了三十萬字。這篇 東西大概非三年寫不完了。

  北碚雖然比重慶清靜,可是夏天也一樣的熱。我的臥室兼客廳兼書房的屋子, 三面受陽光的照射,到夜半熱氣還不肯散,牆上還可以烤麵包。我睡不好。睡眠不 足,當然影響到頭昏。屋中坐不住,只好到室外去,而室外的蚊子又大又多,扇不 停揮,它們還會乘機而入,把瘧蟲注射在人身上。「打擺子」使貧血的人更加貧血。

  三十三年這一年又是戰局最黑暗的時候,中原,廣西,我們屢敗;敵人一直攻 進了貴州。這使我憂慮,也極不放心由桂林逃出來的文友的安全。憂慮與關切地減 低了我寫作的效率。十二望北平

  三十三年四月十六日,文協開年會。第二天,朋友們給我開了寫作二十年紀念 會,到會人很多,而且有朗誦,大鼓,武技,相聲,魔術等遊藝節目。有許多朋友 給寫了文章,並且送給我禮物。到大家教我說話的時候,我已泣不成聲。我感激大 家對我的愛護,又痛心社會上對文人的冷淡,同時想到自己的年齡加長,而碌碌無 成,不禁百感交集,無法說出話來。

  這卻給我以很大的鼓勵。我知道我寫作成績並不怎麼好;友人們的鼓勵我,正 象鼓勵一個拉了二十年車的洋車伕,或辛苦了二十年的郵差,雖然成績欠佳,可是 始終盡責不懈。那麼,為酬答友人的高情厚誼,我就該更堅定的守住崗位,專心一 志的去寫作,而且要寫得更用心一些。我決定把《四世同堂》寫下去。這部百萬字 的小說,即使在內容上沒什麼可取,我也必須把它寫成,成為從事抗戰文藝的一個 較大的紀念品。

  三十三年的戰局很壞,我可是還天天寫作。除了頭昏不能起床,我總不肯偷懶。 這一年,《四世同堂》得到三十萬字。

  三十四年,我的身體特別壞。年初,因為生了個小女娃娃,我睡得不甚好,又 患頭暈。春初,又打擺子。以前,頭暈總在冬天。今年,夏天也犯了這病。秋間, 患痔,拉痢。這些病痛時常使我放下筆。本想用兩年的功夫把《四世同堂》寫完, 可是到三十四年年底,只寫了三分之二。這簡直不是寫東西,而是玩命!

  抗戰勝利了,我進了一次城。按我的心意,文協既是抗敵協會,理當以抗戰始, 以勝利終。進城,我想結束結束會務,宣佈解散。朋友們可是一致的不肯使它關門。 他們都願意把「抗敵」取銷,成為永久的文藝協會。於是,大家開始籌備改組事宜, 不久便得社會部的許可,發下許可證。

  關於復員,我並不著急。一不營商,二不求官,我沒有忙著走的必要。八年流 浪,到處為家;反正到哪裡,我也還是寫作,幹嗎去擠車擠船的受罪呢?我很想念 家鄉,這是當然的。可是,我既沒錢去買黑票,又沒有衣錦還鄉的光榮,那麼就教 北平先等一等我吧,寫了一首「鄉思」的七律,就拿它結束這段「八方風雨」吧:

  茫茫何處話桑麻?破碎山河破碎家;

  一代文章千古事,餘年心願半庭花!

  西風碧海珊瑚冷,北嶽霜天翔角斜;

  無限鄉思秋日晚,夕陽白髮待歸鴉!

  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於四川北碚載一九四六年四月四日至五月十六日北平 《新民報》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