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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秋天的濟南,山半黃,水深綠,天晴得閃著白光,樹葉紅得像些大花。溫暖, 晴燥,痛快,使人興奮,而又微微的發困。已過重陽,天氣還是這麼美好。

  文博士把對濟南的惡感減少了許多,一來是因為天氣這樣的美好,二來是因為 麗琳已成為他的密友。他一點也不覺得寂寞了。濟南一切可玩的地方,她都領著他 逛到。許多他以為是富人們所該享受的,她都設法兒教他嘗一嘗。他已經無法閒著, 因為她老有主意,而且肯花錢。這樣慣了,他反倒有點怕意,假若沒有了她,他得 怎樣的苦悶無聊呢?這樣慣了。他承認了她該花錢,他應白吃白玩,一點也不覺得 難堪了。他似乎不願去再找事謀地位了,眼前的享受與快樂彷彿已經很夠了似的。 假若他還有時候想到地位與謀事,那差不多是一種補充,想由自己的能力與金錢把 現在的享受更擴大一些,比如組織起極舒服極講究的小家庭,買上汽車什麼的。這 麼一想,他就有時候覺得麗琳還差點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模樣也不頂美,假如 他能買上汽車,彷彿和她一塊兒坐著就有點不盡如意。可是,他能否買上汽車還是 個問題;不,簡直有點夢想。那麼,眼前既是吃她喝她,頂好是將就一下吧。誰知 道自己的將來一定怎樣呢,已到手的便宜似乎不便先扔出去吧?況且,麗琳又是那 麼熱烈,幾乎一天不見著他都不行。見著他以後,她沒多少可說可道的,可是幾乎 要纏在他身上——在他倆第三次會面的時候,她已設法給了他一個吻。她既這樣, 他似乎沒法往後退,沒法再冷淡,只好承認這是戀愛的生活。在他睡不著的時候, 他屢屢的要懷疑她,幾乎以為她是有點下賤,或是有點什麼毛病。可是一見了她, 他便找到很多理由去原諒她,或者沒有工夫再思想而只顧了陪著她玩。在和她玩的 時候,他不能不偶爾拿出一點熱情來,他不能像握著塊木頭似的去握她的手,也不 能像喝茶時候拿嘴唇碰茶杯似的去吻她。不,他總得把這些作得像個樣子。慣了, 他沒法再否認他的熱情,良心上不允許他否認已作過的事。他有點迷糊。一心的想 在這件事上成功,而這裡又是有那麼多幾乎近於不可能的事兒,不敢撒手,又似乎 覺得燙得慌,他沒了辦法。他看的清清楚楚,不久,她一定能和他定婚。拒絕是不 可能的,接受又有點彆扭。沒法不接受,只能這麼往下硬淌了。那天,陪著楊老太 太打牌,打到了半夜,他覺得非常的疲倦;楊老太太勸他吃口煙試試,他居然吸了 一口。雖然不甚受用這口煙,可是招得大家都對他那麼親熱,他不能不覺到一點感 激;他是誰?會教大家對他這麼伺候著,愛護著。雖然他反對吃煙,可是這到底是 一種闊氣的享受;他不想再吃。但是吃一口玩玩總得算領略了高等人的嗜愛與生活。 假若這個想法不錯,那麼他便非要麗琳不可了,她是使他能跳騰上去的跳板。再說 呢,這些日子他已接受了不少他所不習慣的事:濟南來了舊戲的名伶,麗琳便先買 好了票而後去約他。他一向輕視舊戲。可是看過幾次之後,有麗琳在一旁給他說明, 他也稍微覺出點意思來。麗琳自己很會唱幾句,常常用她那小細嗓兒哼唧著。他開 始懷疑自己的反對舊戲也許是一種偏見,這點偏見來自不懂行。這麼一懷疑自己, 他對一切向來不甚習慣的事都不敢再開口就批評了,恐怕再露客(切)。富人們的 享受不一定都好,可是大小都有些講究;他得聽著看著,別再信口亂說。這不是投 降,而是要虛心的多見多聞,作為一種預備,預備著將來的高等生活。以學問說, 他是博士,已到了最高的地步,不用再和任何人討教;以生活說,他不應當這樣自 足自傲。是的,無論怎麼說,自己的身份滿夠娶個最有學問的女子,麗琳不是理想 的人物;但是她有她的好處,她至少在這些日子中使他的生活豐富了許多,這樣總 得算她一功。天下恐怕沒有最理想的事吧?那麼,她就是她吧,定婚就定婚吧,沒 別的辦法,沒有!

  有一天,文博士和麗琳在街上閒逛。她穿著極高的高跟鞋,只能用腳尖兒那一 點找地,所以她的胳臂緊緊的纏住了他的,免得萬一跌下去。街上的人越愛看她, 她似乎越得意,每逢說一個字都把嘴放在他的耳旁,而後探出頭去,幾乎是嘴對嘴 的向他微笑。設法藏著,而到底露出一點那個黑而發光的牙。

  唐振華從對面走了來。文博士從老遠就看見了她。躲開她吧,不合適;跟她打 個招呼吧,也不合適。他不知怎的忽然覺得非常的不得勁。又走近了幾步,她也認 出來他,並且似乎看出他的不安與難堪來,很巧妙的她奔了馬路那邊去。文博士拉 著麗琳假裝看看一家百貨店的玻璃窗裡擺著的貨物,立了一會兒,約摸著振華已走 過去,才又繼續的往前走。他心中很亂。振華與麗琳在他心中一起一落,彷彿是上 了天秤。振華沒有可與麗琳比較的資格,憑哪樣她也不行。可是,忽然遇上她,教 他開始感覺到麗琳的卑賤。振華的氣度與服裝好像逼迫著他承認這個。他若是承認 了麗琳卑賤,便無法不也承認自己的沒出息。振華的形影在他心裡,他簡直連呼吸 都不暢快了,他堵得慌。

  可是,他知道他已不能放下麗琳。那麼,他只好去恨惡振華。本來沒有什麼可 恨惡她的理由,但是不這樣他就似乎無法再和麗琳親密。振華的氣度與思想教他慚 愧,教他輕看麗琳。他回過頭去,把振華的後影指給了麗琳:「那個,唐先生的女 兒,別看長得不起眼,勁兒還真不小呢!」他笑起來。本想這麼一笑,就能把剛才 那一點難堪都拋除了去,可是笑到半中腰間,自己洩了氣,那點笑聲僵在了口中, 臉上忽然紅起來。同時,麗琳把手由他的胳臂上挪下來,兩個小黑眼珠裡發出一點 很難看的光兒來。他開始真恨振華了。

  他不敢責備麗琳的心眼太小,更不願意向她求情,可是她兩三天沒有搭理他。 他吃不住了勁。為是給自己找一點地步,他認為這是她真愛他的表示,因愛而妒, 妒是不大管情理的。好吧,他是大丈夫,不便和婦女鬥氣,他得先給她個台階。經 他好說歹說,她才哭了一陣,哭著哭著就笑了。

  她不能不笑,因為她已經把他拿下馬來。她沒有理由跟他鬧,她也並不懷疑振 華,她只是為抓個機會給他一手兒瞧。她肯陪著他玩,供給他錢花,她也得教他知 道些她的厲害。吻與打兩用著,才能訓練出個好男人來,她曉得。在鬧過這一場之 後,她特別的和他親熱,把他彷彿已經拴在了她的小拇指上隨意的耍弄著。他也看 出這個來,可是一點辦法沒有,自己為的是錢,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反之,他倒 常常往寬處想:自己要個有錢的女子,竟自這麼容易的得到,不能不算有點運氣, 那麼,小小的拌兩句嘴,又算得了什麼呢!要達目的地便須受行旅的苦處,當然的!

  過了幾天,他又在街上遇著了振華。因為他是獨自走著,所以跟她打了個招呼。

  「文博士,」她微微一笑,「老些日子沒見了。父親正想找你談一談呢。為那 個差事,他忙極了,他要找你去,看看你還有什麼門路沒有。父親辦事專靠門路!」

  「一半天我就到府上去,我也沒閒著,事情當然是!」他忽然截住了下半句。

  「——門路越多越好?」她又笑了一下,「好,改天見!」

  他沒還出話來。說不出來的他要怎樣恨這個女人,她的話永遠帶著刺兒;為什 麼一個女的會這樣討厭呢!他猛的唾了一口吐沫,像一出門遇上個尼姑似的那麼喪 氣。

  她的討厭還不止於說話難聽,一遇上她,他就馬上想用另一種眼光去從新估量 麗琳的價值。在這個時候,他能很冷酷的去評斷,而覺得麗琳象條毒蛇似的纏上了 他身上。自然,過一會兒,他又去找那條毒蛇,而把振華忘掉。可是,他不能完全 放心了,他總想找出些麗琳的毛病來,不為別的,彷彿專為對得起良心。振華使他 難堪,不安,慚愧,迷亂。他找不到麗琳的毛病,因為不敢去找,找到了又怎樣呢? 莫若隨遇而安。可是,可是,振華的形影老在他心裡鬧鬼;他沒法處置麗琳,只好 越來越恨振華了。

  文博士願意知道而不敢尋問的是這麼一點事:麗琳是個又聰明又笨的女孩子。 正像個目不識丁而很會擺棋打牌的人,她的聰明都用在了生命的休息室中。在讀書 的時候,她就會跳舞,打扮,演戲!出風頭,鬧脾氣,當皇后。她的錢足以幫助她 把這些作到好處。在功課上,她很笨。在高小,初中,高中,她都極勉強的能畢業; 與其說她能畢業,還不如說學校不好意思不送個人情。她很想入大學,可是考不上。 她並不希望上大學去用功,而是給自己預備個資格,好能嫁個留學生之類的男人。 錢,她家裡有;富商們,她已看膩了;所以願意要個留學生,或是有名的文藝家什 麼的。她的那點教育僅僅供給了她這麼一點虛榮心。

  除了這點教育,她的招數與知識十之八九得自電影與傷感的小說。她認為端著 肩膀向男人們企扈最合規矩,一見面就互道愛慕最摩登;她的生活是一種遊戲,而 要從遊戲中找到最動心的最高尚的快樂與榮譽;所作的都頂容易,低級;所要獲得 的都頂高尚,光榮。像夏天的一朵草花,她只有顏色而無香味。

  這些,已足使她作個摩登的林黛玉,穿著高跟鞋一天到晚琢磨著戀愛的好夢。 在高小的時候,她已經有許多同性的愛人,彼此摟抱著吃口香糖。到了中學,她已 會暗地裡寫情書,信寫得很壞,可是信紙頂講究。富家出情種,這並不能完全怪她。 可是,她並不像林黛玉那樣講情,她所想到的便要實地的嘗試,把夢想的都要用手 指去摸到。楊老太太時常叫來妓女給捶腰,麗琳有機會去打聽些個實際的問題。所 以,她的夢不完全是玫瑰色的幻想,而是一種壓迫,因壓迫而想去冒險。她不是浪 漫詩人心中的白衣少女,她要一些真切的快樂。聞著自己身上的巴黎香水與香粉味 兒,她靜靜的,又急躁的,期待著一些什麼粗暴的襲擊,像旱天的草花等著暴雨。

  楊家不斷的有留學生來,可是輪不到麗琳,她是「六」姑娘。從虛榮心上說, 她只好忍耐的等著,她必須要個有外國大學學位的青年。可是,她一天到晚無事可 作,閒得起急,急躁使她甚至要把理想拋開,而先去解決那點比較低卑的要求與欲 望,她請求楊老太太給她聘一位教師,補習功課,好準備考大學。來了位大學還沒 畢業的姓朱的,給她補習英文算學。這位朱先生長得很平常,年歲可是不大。幾乎 是他剛一進門,麗琳就捉住了他。不久,她便有了身孕。

  身孕設法除掉了。她自己並不喜愛朱先生。她既沒意思跟他,楊家的人也就馬 馬虎虎把他辭掉,他們知道自家的姑娘不是為個大學學生預備的。

  文博士來得很是時候。在麗琳的眼中,男子都相差不很多,只須有個學位便能 使她自己與楊家的全家點頭。況且,文博士雖然不十分漂亮,可是並不出奇的難看 呢。不,他不但是不難盡,在她眼中他還有點特別可愛的地方。這並不是她愛與不 愛,而是她由電影中看出來的。電影片中那些老實的規矩的丈夫,正像他,全是方 方正正的,見稜見角的,中等的身材,衣裳挺素淨,說話行事都特意的討人喜歡…… 文博士有這項資格,那麼電影上既都是這樣,麗琳便想不出怎能不喜歡他的道理來。 再一說呢,即使這個標準不完全可靠,他也不見得比以前來過的那些留學生難看, 麗琳准知道她的二姐丈——留法的生物學家——長得就像驢似的,不過還沒有驢那 麼體面。博士碩士並不永遠和風流英俊並立,她早看清楚了。她不能放手文博士, 即使他再難看一點也得將就著,她不能再等。況且,再等也未必不就等來個驢或猴 子。就是他吧。她的理想,虛榮,急躁,標準,貞純,污濁,天真,老辣,青春, 慾望,嬌貴,輕狂,凝在一處,結成一個極細密的網,文博士一露面就落在網中了。 自然文博士以為這是步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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