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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



  經過空襲,陰城的官吏不便於再穩穩當當的坐著了。地位高的,早已把家眷送 走,開始盤算自己的安全。中級官兒之中還有沒把家屬安置好的,覺得太粗心大膽, 怪對不住父子兄弟,所以急急的計劃,而且要把計劃馬上實現。低等的官員看到上 司們這樣對家庭負責,這樣緊張,自然覺得慚愧,假若不熱心給家人和自己的安全 想一想的話。可是他們無權無錢,怎能走動呢?於是有的去求籤,有的去問卜,算 算陰城有無極大的危險;假若沒有全家死滅的災患,那就暫且不動,也不算對不起 一家大小。

  陰城的神仙與卜家幾乎一致的斷定,陰城絕對沒有大險,而且一入冬還要有些 好消息。這種預言使許多人放了心,暫且不用慌急。可是也不妨相機而動,若是能 走,總以不十分迷信為是。

  火車,汽車,馬車,電報局,旅行社,轉運公司,銀行錢號……幾乎完全被官 員們和官員們派去的人佔領,忙成一團,簡直沒有人民擠上前去的機會。因此,人 民就特別的著慌,看火車與公眾汽車上不去,便雇驢或獨輪的小車,往山中或鄉下 去避難。那實在想不出辦法的,只好看著別人忙亂,而把自己的命無可如何的交予 老天。政府不給他們任何指示,任何便利,他們只有等著炸彈落下來——但求別落 在自己的頭上。他們既不想向政府說什麼,也不去想敵人為何這樣欺侮他們,因為 政府一向不許他們開口;口閉慣了,心中也就不會活動;他們認為炸彈的投落是劫 數,誰也不負責任。

  他們聽到一個消息:陰城的政府一定會抱著保境安民的苦心,不去招惹小日本。 就是不幸而日本兵來到——不,根本就不會來到!即使是非來不可吧,也絕對不會 殺人放火,因為日本與陰城政府很有些交情。這次的空襲,據說,是日本飛機看錯 了地方——也難怪呀,飛在半天雲裡,哪能看得那麼準呢!以後,飛機是不會再來 的,敢保險!這個消息和神簽等一對證,正好天心人心相合,驚恐自然的減去一大 半。

  在這種紛亂,關切,恐慌,自慰之中,大家幾乎忘了城西剛被炸過的那回事。 在那裡整整齊齊的房屋,老老實實的人民,突然幾聲響,一陣煙,房子塌倒,東西 燒燬,吃奶的小兒忽然失了母親,新結婚的少婦失掉了丈夫;在二里以外,一隻胳 臂落在街心,不曉得是誰的。死的,有的炸成粉末,有的被砸成血餅。活著的,沒 了家,沒了父母或手足,沒了衣服,沒了飲食,他們隨著那幾聲巨響,一頭便落在 地獄中。他們想不出任何方法,只有啼哭與咒罵。哀痛迷亂了他們的心,沒工夫去 想這禍患的所由來;衝口就罵出來了,不知道罵的是什麼,罵的是誰。有的呢,抱 著半片屍身,或一條炸斷的腿,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不能移動,四肢冰涼。

  他們叫罵嚎啕,並沒有人來安慰;陰城的良民是不敢來到不祥之地看一看的。 在轟炸後兩三點鐘,來了幾個巡警,安詳地問他們的姓名,籍貫,性別,職業,年 歲,似乎是來調查戶口。

  只有一個人同情於他們,而且想向他們說明:這就是戰爭,殘暴,滅亡。為保 全自己的性命,逃到哪裡也沒有用,飛機比人腿跑得快,快得多。把眼睛睜開,心 放大,從這片血腥與瓦礫想到全城全國,而迎殺上去,才是聰明的辦法。啼哭沒用, 要憤怒,要報仇。他想告訴他們這些好話,可是他知道一個個的淚人兒,決不會聽 任何人的言語。他必須先給他們做些什麼:不要再哭哇,裡邊還許有人,一齊動手 來挖呀!他首先動了手,拾起一根房椽當作鐵掀。大家止住了淚,找來傢伙,拚命 的,瘋狂的工作。兩個小姑娘,一個中年的男人,被掘了出來,都只受了些微傷, 兩個小姑娘是在一張八仙桌底下,而幾根椽柱恰好在桌面上交插起來。她倆爬出來 就找媽媽,可是她們的媽媽連骨頭也碎了。這個,引下大家的新淚。大家此時是靜 靜的悲泣,已不再瘋了似的狂嚎。那個人——就是曲時人——想到,這是可以講話 的時候了。




  曲時人不是個善於講話的人,他不會把大家都集攏來,高聲的動人的說得有條 有理。不,他不會。他只是對著兩三個人慢條斯理的,親親切切的講他心中臨時所 想起來的話。與其說是他的言語,還不如說是他的誠懇的態度,漸漸的把大家都招 到一處來。他頭上的汗,是為他們出的;衣上的灰土與血點,是為他們幫忙而弄上 的,他們知道,所以他們也相信他的話。大家把他團團圍住,他的話慢慢的把他們 的心思由目前的災患,引到更遠大的事情上去,他們點頭,他們怒目,最後,他們 喊叫起來。他們把眼淚收起,看著塌倒的房屋,血肉模糊的屍首,他們恨,恨得把 牙咬緊。恨是沒用的,他們要想法報復;淚與逃,恨與怨,都是消極的;他們須挺 起胸來,聯合到一處,殺上前去!殺!打倒日本小鬼!

  曲時人同著他們這樣喊叫。他勸大家不要哭,可是聽到自己與大家的呼聲,他 不由的熱淚直流;一些悲憤,痛快,同情,無法管束住的熱淚,由臉上一直的落到 那骯髒的小褂上。

  這時候,那幾個只會調查戶口的巡警又回來了。聽見大家的呼喊,看見曲時人 在那裡向大家說話,他們極快的下了結論,這是煽動民眾,擾亂治安——陰城的巡 警對於這項罪名記得最熟,哪怕街上兩個洋車伕吵嘴也可以拿這個去定罪。他們馬 上把大家驅逐開,把曲時人的胳臂揪住。曲時人莫名其妙;他根本不想抵抗,因為 他知道自己是老實人,說的是老實話;他只問了句:「幹什麼?」

  這三個字好像有毒似的,剛一到他們耳中,兩個嘴巴已打在曲時人的臉上。曲 時人本能的移動著臉,胳膊上的手立刻像鐵一般箍緊,這是拒捕!不由分說,像扯 著條不聽話的狗似的,他們把他扯走了。




  洗桂秋服了一劑補腦汁之類的補品,雖然飛機的聲音還在他那驕貴的腦中響動 ——這些響聲得至少在他腦中存三四天——可是臉色已不那麼慘白了。他決定要破 例忙上一天,不等厲樹人們回來,他須擬好個工作大綱;他相信以他的思想與聰明, 必能叫他們這群小子們瞠目結舌而後低首下心的奉他為首領,照著他的工作大綱去 操作。

  已吸過五支香煙,他還沒想起來一個字——飛機真可恨,還在他腦子裡呼呼的 響。換上一支雪茄,看著那緩緩上升的藍煙,口中咂摸著那香而微甜的味兒,心中 的確安靜了一些。啊,對了!先辦個刊物!這就用不著怎樣細想了,自己出錢,自 己作編輯——苦一點!誰去管他!他笑了一笑。會計,曲時人。插圖封面,平牧乾。 厲樹人,金山,易風,妹妹桂枝,分擔——不,還得找上幾個,基本撰稿員至少得 有十幾個。匆匆的把這些都寫在紙上,字很大,一會兒就寫滿了一張紙。名稱,宗 旨,刊期……他的頭有點發暈。立起來,無聊的立了一會;慢慢的走到院中,背著 手來回散步;似乎非常的有意義,這樣的散步。

  「哥哥!」桂枝低聲的叫了聲。

  桂秋心中有許許多多的虛偽,他卻千真萬確的愛他的妹妹。可是妹妹這樣打斷 他有意義的散步,使他有點不快,幾乎是發怒——或者因為空襲的震驚,他的神經 已受不住任何的一點彆扭。他不願這陣兒有任何人來打擾,連妹妹也不能除外。

  可是平牧乾在桂枝身旁,向他點了點頭。他沒法發作,也根本不想發作了。平 牧乾的美麗彷彿使他對妹妹有點冷淡,冷淡的寬恕了她。

  「什麼事?」他問桂枝;然後把笑臉送給牧乾:「平女士沒嚇著?」

  牧乾微笑了一笑。

  「你這個人!」桂枝嬌聲細氣的說:「既是不想主意逃走,總得找人挖個防空 壕吧?你什麼事都不管!等著吧,等炸彈掉在你的腦袋上!」

  桂秋沒有說什麼,只淡淡的一笑。桂枝生了氣:「不理你了!咱們走,我去打 電話找瓦匠來,我不能陪著你叫炸彈炸成灰!」蓇葖著嘴,桂枝扯著牧乾,欲忙而 更媚的往回走,走了幾步,她又立住,回頭向哥哥說:「你愛聽不聽,反正我盡到 我的心告訴你。剛才聽說城西炸壞了一片房,死了不少的人,你怎麼不送點錢去, 救濟救濟他們呢?一天到晚老坐在房裡瞎想,一點正事兒不辦!沒辦法,真……得 了,我不願再說什麼!」

  桂秋正要用嘲弄的字句反駁,那個貓似的僕人極規矩的走來回話:「祥廠的馮 掌櫃來了,見不見?」桂秋本想拒絕,可是不便在平牧乾眼前顯出自己的高傲來, 很勉強的點了點頭。「你就告訴老馮給挖防空壕好了!」桂枝說完,依舊立在那裡, 似乎還不放心,而要等著馮掌櫃進來,親自告訴他。

  馮掌櫃是自從一學手藝,直到如今——已有五十多歲了——始終沒有和洗家斷 過來往。洗家有瓦木活,總是由他承辦,洗家有婚喪事,他也像老朋友似的來慶吊。 即使沒有任何事情,他一月也要來看一兩次。五十多歲,紫臉堂兒,老帶著幾分醉 意,笑得非常的親熱隨便,而心裡很有尺寸。「小姐也在這兒哪?好哇?早晨沒叫 飛機嚇著哇?!」老馮對桂枝說著而不住的向桂秋點頭。

  「我說老馮,趕緊派人來作個防空壕;會不會?」桂枝拿馮掌櫃當作個老小孩 似的對待,可是神氣中多少有點尊敬個老朋友的意思。

  「怎麼不會?小姐畫好了圖,我就做得上來。」向桂枝說著,他走到桂秋的身 旁。「我不耽誤先生的工夫,你們唸書的人,借給我倆錢用用。你看,今天早晨這 一炸,各處都得做防空壕,洋灰,麻袋,各樣材料都缺得很,北邊不是打仗哪呢, 火車日夜運兵,什麼東西也來不了。我想先找些存貨,買過來,好去應工程,趕到 工程一下來,叫各家都知道了,存貨可就沒人肯撒手了……」馮掌櫃知道話已說夠, 笑了幾聲,又咳嗽了一陣,眼珠放在眼角,測量著桂秋的神色。

  桂枝拉著牧乾又湊了過來,她沒等哥哥發言,便對老馮講:「哼!你要是會做 防空壕才怪!」

  「賺倆錢是真的!」老馮縮了縮脖,恬不為恥的說了實話。

  桂秋沒意思和老馮瞎扯,只說了聲:「明天再說吧。」「千萬幫我這一把兒, 兩三千塊錢就頂很大的事!」老馮把錢數也順手交代明白,一邊笑著一邊往外走: 「明天我早半天來,明天見!」




  老馮剛走,僕人又來回話:「德成藥房的桂大夫求見。」

  桂秋把手放在房門上,像要暈過去的樣子。他正在擺這個姿態,桂大夫已經走 進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胖西醫,臉上像剛出鍋的油條那麼油汪汪的。老遠,他 便把肥胖的右手伸出來:

  「嘿嘍,嘿嘍,嘿嘍,老沒見!」右手握住桂秋的手,左手搭在桂秋的肩上: 「氣色不錯,真的!喂,總又長了十磅,十磅!」放開桂秋,把手遞給桂枝:「嘿 嘍,嘿嘍,你也胖了!」而後把手遞給牧乾:「這位小姐貴姓,啊,平,好,好得 很!」

  桂秋似乎已支持不住了,想往屋裡走;大夫的胖手把他攔住:

  「就說兩句話,我忙得很,在這兒說吧,多見陽光,有益處!啊,桂秋兄,還 得幫我一步,摘給我倆錢。想作些防毒面具口罩什麼的。投機,不瞞著你,咱們合 股也行。一言為定,今個晚上我來拿錢!拜拜,秋!拜拜,小姐!拜拜,啊,平小 姐!晚八點見!」

  桂大夫剛把右手插在褲袋裡,往外扭動,由外面又進來一位;桂秋的嘴唇顫動 起來。桂大夫對迎面進來的人點了點頭,迎面來的人對他很響的立正,行了個軍人 的敬禮。而後,這位軍官——三十歲上下,高身量,白淨臉,一身極整齊的軍服— —趕過來,立正,向大家敬禮。

  「桂秋,我不耽誤你的工夫。請你跑一趟,面見文司令,非面見不可!我剛得 來的消息,大概城裡城外又得納防空捐,以前納過的不算了,從新徵收,好造防空 壕。你跑一趟,把造壕這項差事給我弄下來。你看,我在軍隊十來年了,老作副官; 這個機會不能再放過去,這的確是個好機會。咱們的交情,我用不著說別的了。你 現在有功夫沒有?司令還在家呢,正好去找他!」

  「我沒工夫!」桂秋要往屋裡走。

  「何必呢,桂秋!」軍官的臉上皺起許多的紋,像忽然老了好幾歲的樣子。 「你總得幫幫忙,這是個機會;我不要求陞官,還不教我弄倆錢嗎?再說,反正把 差事派給誰都是一樣,為什麼咱們不拾些好處呢?」

  「我沒工夫!」

  桂枝見哥哥真急了,說什麼不好,不說什麼也不好,只好扯了扯牧乾,打算走 開。

  軍官的臉上十分不好看了:「桂秋,我拿你當個朋友看待,你可別太不懂交情! 我們吃軍隊飯的,什麼手段也使得出來!」桂枝不敢離開哥哥了,她必須說些什麼: 「待一會兒,我教他去就是了,何必這麼急呢?」

  「哎,不是,桂枝,」軍官的臉上有點笑容,雖然是很勉強:「我倒不是鬧脾 氣,我們是多年的朋友;飽漢不知餓漢子饑,桂秋太不瞭解我;我真怕失掉了這個 機會!好了,好桂枝妹,你替我催催他!事情下來,我送你一套——啊,你要什麼, 只管說就是了!」

  「誰稀罕!」桂枝撇了撇嘴。

  軍官又向大家行了禮,極威嚴的告辭。

  桂秋差不多失了常態,一下子坐在了台階上。




  「桂秋先生為什麼不罵那些人一頓呢?」牧乾笑著問桂枝——她們已回到屋中。 「敵人的轟炸,反倒教他們高了興,他們也不是有人心沒有!?」

  「哥哥不想這些實際問題;他生了氣,純粹為大家打斷了他的思路。」桂枝想 了想:「八九不離十,他是正計劃著點什麼不著邊際的事兒,可巧就來了那三位客 人。假若他們能猜到他心中的計劃,而來說要幫他的忙,他們要多少錢就可以矇騙 多少去。他就是那麼個人!」

  「那麼,去見司令不去呢?」

  「怎麼不去?他膽子頂小了!」

  「思想可是挺高?」牧乾說完又有點後悔了,急忙改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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