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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東陽續了病假。他幫日本人搞恐怖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嘗過恐怖的滋味。不論青年 男女在被捕的時候怎麼驚惶失措,他們的父母怎麼悲慟欲絕,他都無動於衷。他就知道自己 有了錢又有了勢,這,就心滿意足了。

  這一回,瑞全把子彈頭給他擺在了眼前。他不敢碰它。他怕只要輕輕沾它一下,就會崩 的一聲炸了。它,亮晶晶,冷冰冰,老瞧著他,像個嘰裡咕嚕亂轉的眼珠子似的,老跟著他 。

  老實說,他從來沒有想過冤有頭,債有主,他根本不認為自己造了什麼孽,犯了什麼罪 。現在,死真是找上他了。他既不承認有罪,自然也就不存在贖罪的問題。信教的人相信罪 是可以贖的,這能使人改惡從善;而藍東陽可是死心塌地,不可救藥了。

  他總是害怕,非常害怕。啃著啃著指甲,他會尖聲大叫起來,一頭鑽到床上,拿被子把 頭蒙起來,能一憋多半天,大氣也不敢出,捂得渾身大汗淋漓。他不敢掀被子,覺得死神就 站在被窩外頭,等著他呢。

  只有等胖菊子回了家,他才敢推開被子坐起來。他把她叫過來,發瘋似的亂摟一氣,在 她的胖胳臂上瞎咬。她是他的胖老婆,他死以前,得痛痛快快地咬咬她,把她踩在腳底下, 踩個夠。只有這樣,為她花的錢才不冤。

  咬完她,他朝屋裡周圍瞧了瞧,把他的東西細細看了又看,再算了算還剩下多少錢,他 大聲喊著:「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顧不得穿鞋,光著腳下地,抓過一隻鉛筆,一張紙,把所有的傢具、衣服、茶壺、飯 碗什麼的,一一登記上,連笤帚和雞毛撣子都沒有剩下。開列的項目越多,他就越得意,也 越害怕。眼看活不成了,這麼些個東西可留給誰呢?不,不能留給胖菊子。她嫁給他,不過 是圖他的錢財和地位。東西不能留給她。

  他又摟了摟她,把嘴伸到她的胖腮邦子上:「你一定得跟我一塊兒死,咱倆一塊兒死。 」對,哪怕是躺在棺材裡,他身邊也得有個伴兒,要不,就是死了,也得日日夜夜擔驚受怕 。

  胖菊子掙脫了他的擁抱,他恨得直咬牙。哈!她到底是祁家的人,沒準兒還打算回祁家 去,好嫁給瑞全!

  他求胖菊子別甩下他,跟她商量,一塊逃出北平去。

  對,得逃出北平!出了北平,瑞全就再也找不著他了。天底下不過一個瑞全跟他作對, 只要到了別的地方,他就又可以綢子緞子穿戴起來。

  要跑,這麼些個東西可怎麼帶?桌椅板凳,當然遠不如金子銀子值錢,可是,不論怎麼 說,總還是他的東西。木頭的也好,磁的也好,都是他費盡心機弄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 了,要是東西拿得太多,日本人該截住他了。

  到了晚上,一聽見砰砰的聲音——也許是洋車□轆放了炮——他就一溜滾兒鑽到床下, 兩手摀住臉。

  白天黑夜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他倒了胃口,吃不下飯。

  不過他還是強打精神,硬塞下許多吃食。他得吃,有了勁兒才能想出逃命的辦法。勉強 吃下去,消化不了,他呼出來的氣就更臭了。他屋子裡的門窗,都死死地關著,不消一兩天 ,屋子裡的味兒就臭得跟臊狐狸洞似的。

  他病了這麼久,日本人起了疑,派個日本大夫來瞧他。大夫把門敲開,一股子臊臭味兒 差點沒把他熏得閉過氣去,趕緊跑過去把所有的窗戶都給打開。

  要是往常,來個日本大夫,東陽還不跟磕頭蟲似的,鞠多少個躬。可是這一回,他不怎 麼高興,擔了心思,替日本人辦事兒的,不是常被日本人毒死嗎?

  大夫給了他點兒助消化的藥,他不敢吃。大夫左說右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藥硬 給他灌了下去。

  東陽躺在床上,認定自己快死了,大聲哭了起來。

  藥慢慢打嗓子眼裡往下竄,不多一會兒,只聽得肚子裡咕嚕咕嚕一個勁兒地響。準是給 他下了砒霜!他掙扎著爬下床來,把門窗又緊緊關上,稍微自在了一些。肚子鬆快了點,不 那麼難受了,他笑了。唔,沒有,沒給他下毒,可見日本人對他還是信得過。好吧,想個招 兒,逃出北平。

  唔,幹嗎不,幹嗎不到日本去呢?那兒不也是他的國家嗎?

  胖菊子另有她的打算。她不樂意再伺候東陽了。這不算對不住他。她耐著性子,用她那 一身肥肉供他取樂,足有三年之久。現在,用不著再低三下四地去討好他了。

  她要是真打算走,就得快——把東陽所有的錢都斂了去。

  不能等他病好,趁他臥病在床,正是大好機會。

  她從東陽那兒弄來的錢,早已換成金銀藏到娘家去了。可是東陽一死,誰敢保日本人不 會到她娘家去搜呢?要走就得快,跑得遠遠的。馬上走,不但能保住她存在娘家的東西,還 能把東陽身邊的細軟也帶走。

  有了金子,她也許就能跑到上海,或者南京那些大地方去,憑她這些年跟著大赤包和東 陽學來的一身本事,還不能另起爐灶,大幹一場?

  不能老這麼猶猶豫豫的,她得趕快動手,趁東陽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趕緊把細軟斂到 娘家去,然後拿上東陽的圖章,把他在銀行裡存的現款捲個精光。

  就這麼著,她把最值錢的東西和現錢帶在身邊,把笨重的東西存在娘家,一溜煙上了天 津。

  菊子跑了,東陽並不留戀。如今天下大亂,一口袋白面就能換一個大姑娘,胖菊子算個 什麼!他喜歡胖娘們,要是女人按份量計價,他也可以用兩袋子白面換一個更肥的來。

  不過,等他發現菊子把他的錢財拐跑了,他兩隻眼珠一齊往上吊,足足半個鐘頭沒緩過 氣來。雖說屋子裡的東西沒動,銀行裡也還有背著菊子的存款,然而這些都不足以安慰他。

  東陽真的病重了。焦躁,寒冷,恐懼,打四面八方向他襲來。他忽冷忽熱,那張綠臉, 一會兒灰,一會兒紫。發冷的時節,那副黃牙板,一個勁兒地直磕打。他想好好盤算盤算, 可是,一股透心涼的寒氣,逼得他沒法集中思想。他想來想去,擺脫不開一個死字。

  猛地,他又全身發熱,腦子裡亂哄哄的,像一大群蝗蟲嗡嗡地猛襲了來。稍一清醒,他 就大聲叫喚:「我不想死,給我錢,上日本去——。」

  日本大夫又來了,東陽吃了點兒藥,迷迷糊糊地睡了。他的腦子靜不下來,覺也睡不踏 實。他放不下錢和菊子。

  東陽病得久了,上頭又派了個校長到鐵路學校來。

  要是往常,瑞宣就該考慮按規矩辭職。可是這一回,他連想也沒想仍然照常到校上課。 只要新校長不攆,他就按瑞全的意思,照舊教他的書。要是新校長真不留他,到時候再想辦 法對付。

  新校長是個中年人,眼光短淺,不過心眼兒不算壞。雖說這個位置是他費了不少力氣運 動來的,他倒並不打算從學生身上搾油,也不想殺學生的頭。他沒撤誰的職。瑞宣就留了下 來。

  對於瑞宣說來,這份差事之可貴,不在於有了進項,而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以對祖國 ,對學生盡盡心。他逐字逐句給學生細講——釋字義,溯字源,讓學生對每一個字都學而能 用。除了教科書,還選了不少課外讀物。他精心選出的那些文學教材,都意在激起學生的愛 國熱忱,排除他們的民族自卑感。他裝作漫不經心地選了一些課外讀物,彷彿只是為了幫助 學生更好地理解課文。這樣做起來,即使學生中有個把隱藏的特務,也不容易挑出他的毛病 。

  最難的是出作文題。根據他的教學原則,他不願意給學生出些空空洞洞的題目,讓學生 作起來,只能拿「人生於世……」開頭,然後咬著毛筆桿,怎麼也想不起下句該寫什麼。

  但他又不能出些與時事相關的大題目。要是他膽敢在黑板上寫點什麼跟學生生活密切相 關的東西,他馬上就會給抓起來。

  為了避免空洞,也為了不被抓起來,他出的題目總得跟課文沾上邊。這樣的題目學生有 話可說,他也能從而瞭解學生的反應。

  改作文卷子的時候,他總是興高采烈。很多學生的作文說明,他們不但理解他的苦心, 而且還小心翼翼地向他傾訴了壓在心底的痛苦。批改作文原是件枯燥無味的事,現在倒成了 他的歡樂。他簡直是在用隱語在和一群青年人對話。

  他特別注意那些可疑的學生,觀察他們是不是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日本人的奴化教育。

  使他高興的是,有一兩個漢奸家庭的子弟,觀點和他們父親的截然不同。有了這個發現 ,他反躬自省,覺得自己以前過於悲觀了。他原以為,北平一旦被日本人佔領,就會成為死 水一潭。他錯了。

  他決定讓小順兒去上學,沒時間自個兒教。現在他看清了,學校裡的老師並不像他原來 想的那麼軟弱無能。

  東陽躺在床上,冷一陣熱一陣受煎熬的時候,冬天不聲不響地離開了北平。這一冬,凍 死了許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人。乍起的春風,還沒拿定主意到底該怎麼個刮法。它,忽 而冷得像冰,把牆頭上的雪一掃而光;忽而又暖烘烘的,帶來了濕潤的空氣,春天的彩雲。 古老城牆頭上的積雪也開始融化,雪水滲進城牆縫裡。牆根下有了生機。淺綠的小嫩草芽兒 ,已經露了頭。白塔的金剎頂,故宮的黃琉璃瓦,都在春天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可是,忽然 間又來了冰凍,叫人想起寒冷的隆冬。

  人們扒掉了厚重、破爛的棉襖。一陣寒風吹來,感冒了,一些人很快就死了。冬春之交 ,最容易死人。

  春天終於站穩了腳跟。冰雪融化了,勇敢的蜜蜂嗡嗡地在空中飛翔。忽然傳來了比春風 還要溫暖的消息,使所有的北平人都忘掉了一冬來的饑寒:美國空軍轟炸了日本本土。瑞宣 從老三送來的傳單裡得到了這個消息。

  讀了這些傳單,瑞宣欣喜若狂,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學校。

  走進教室,只見一雙雙眼睛都閃著快活的光芒。他明白,日本挨炸的消息已經傳開了。 大家眼睛裡的光亮,照得整個教室異常溫暖。他一句話也沒說,只用閃爍著同樣光芒的眼睛 看著大家。每個人的臉上全帶著笑,許多雙眼睛裡閃爍著淚光。

  瑞宣開始講課了。他很想插一句:「日本挨炸了。」可是拚命控制住自己。這幾個字象 音樂一樣老在他的胸間蕩漾。

  他還想對學生們說:「小兄弟們,這個好消息是我弟弟送來的呀!」不過他不敢說出口 來。

  他現在懂得宣傳的力量了。以前,他太悲觀,總以為宣傳不過是講空話,沒有價值。可 如今——瞧吧,這條消息能使他,他的學生和全北平的人都興奮,歡快。

  為什麼不多搞點這樣的宣傳?他決定幫老三搞起來。耍筆桿子的事,他在行。他知道, 老三有本事,能把他寫的東西印出來;錢伯伯也有本事,能把它散發出去。

  他在街上遇到明月和尚,把想為地下組織寫東西的打算講了講。和尚交代給他幾個地址 ,寫出來的東西就往那兒送。

  和尚要他注意化裝,留神特務。

  跟和尚分手的時候,瑞宣覺出北平春天的陽光照亮了他的心,快活極了。他有了具體任 務,不能再自慚形穢或躊躇不前了。

  頭年的蘿蔔空了心,還能在頂上抽出新鮮的綠葉兒;窖藏的白菜乾了,還能拱出嫩黃的 菜芽兒。連相貌不揚的蒜頭,還會躥出碧綠的苗兒呢。樣樣東西都會爛,樣樣東西也都會轉 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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