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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招弟,自從家中被抄,就沒再回家。她怕家中再出了什麼意外,而碰到像什麼把她也綁 了走的事。她可是一心一意的要救出媽媽。沒有媽媽,她看出來,她便丟失了一切。

  在她學戲的時候,她曾經捧過一位由票友而下海的女伶——粉妝樓。她找了這位粉妝樓 去,三言兩語的就住在了那裡。

  粉妝樓有許多朋友,一天到晚門庭若市。招弟便和這些人打成一氣,托他們營救大赤包。

  在舊日的親友中,她也去找過幾位,大家對她可是都很冷淡。有的甚至當面告訴她:「 我們怕連累,請你不要再來!」

  在這些人裡,只有藍東陽沒有拒絕她的請求。她知道東陽是至多只給女人買一個涼柿子 或幾粒花生米的人,所以坐窩1就不敢希望他能請她吃頓飯或玩一玩。反之,她是來求他, 所以她倒須下點資本賄賂他。她的資本便是她的身體;為營救媽媽,沒辦法,她只好任憑他 拉著她的手,或摸摸她的臉。她須忍耐;等到救出媽媽來,她再給東陽一點顏色看看。

  至於東陽怎樣在報紙上攻擊大赤包,招弟並沒有看到。她1坐窩,根本的意思。

  沒有看報的習慣。即使偶爾拿起張報紙來,她也只看戲劇新聞,電影消息,與戀愛小說 ,而不看到別的事情。

  她渴想看到媽媽,可是無論怎麼打聽,也不曉得媽媽是在哪裡圈著。招弟落了淚。她猜 到事情一定是非常嚴重了。假若媽媽真有個不幸,她想,她自己可怎麼辦呢?她沒有本事, 沒有存款,沒有……不錯,她有美麗與青春,不至於沒人要她。可是,她的美麗與青春,在 這混亂的年月,是為玩一玩的。她不願老老實實的嫁個人,一天到晚去作飯抱娃娃。即使能 嫁個闊人,用不著作飯抱娃娃,她的自由也要打個很大的折扣呀;那不行,她要的是無憂無 慮無拘無束,盡情享受,而毫無責任,說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只有媽媽能給 她。她真的哭了,想起媽媽的一切好處,也想起媽媽若有危險,她自己可怎樣活下去!

  在粉妝樓的許多男友中,有一個是給日本人作特務的。

  他,黃醒,是個漂亮的青年。他的長像好,裝束好,老帶著手槍。他知道自己體面,所 以無論在什麼時候,他老把一點不必需的媚笑放在臉上,以便加多他的體面。他知道自己的 裝束好,所以一天到晚老在扯扯領子,提提褲子,或正正衣襟。在手槍而外,他還老帶著一 面小鏡子,時時的掏出來照照自己的臉,有時候連牙床兒都照到。

  跟招弟談了一會兒,黃醒明白了她的困難。他願意幫她的忙,而且極有把握;只要她跟 他走一趟,去見一個人,大赤包就能馬上出獄!

  招弟喜出望外的願意跟他去。

  他把招弟帶到東城,離城根不遠的孤零零的一所房子裡。

  進去,他把她介紹給一個日本人。轉眼之間,黃醒不見了,招弟開始懷疑這是怎回事。 日本人詳細的問了她的履歷,她一邊回答,一邊把大赤包的事提出來。他把她的履歷都記錄 下來,對大赤包的事沒說什麼。然後,他領她到一間小屋,很小,只有一床一椅。

  「這是你的屋子。記清楚,一○九號。以後,你就是一○九號,沒人再叫你的姓名。」 說完,日本人向外面喊了聲:

  「一○四號!」

  不大的工夫,進來個與招弟年紀相彷彿的女子。極恭敬的向日本人敬禮,而後她筆直的 立定。

  「告訴她這裡的規矩!」日本人走了出去。

  招弟的心要跳出來,想趕快逃跑。一○四號攔住了她:

  「別動!這裡,進來的就出不去!」

  「怎回事?怎回事?」招弟急切的問。

  「待下去自然就明白了,用不著大驚小怪的!」

  「放我出去!放我走!我還有要緊的事呢!」

  「放了你?這裡還沒放過一個人!」一○四號毫不動感情的說。

  「我必得出去,得去救我的媽媽!」

  「在這裡待下去,將來立了功就能救你的媽媽!」一○四號笑了笑,笑得極短,極冷, 極硬。

  「真的?」招弟不相信一○四號的話。

  「信不信由你!」一○四號又那麼笑了一下,而後開始告訴招弟此處的規矩。

  招弟的心涼了半截。她一向沒受過任何拘束,根本不懂得規矩兩個字怎麼講。可是,這 裡一切都有規矩,彷彿要把活人變成機器!她哭了半夜。

  好容易才睡著了,可是不久她被鈴聲吵醒,天還不十分亮呢。一○四號在門外低聲的說 :「快起,你!遲到一會兒,打個半死!」

  招弟顫抖著爬了起來,迷迷糊糊的往外跑。天很冷,冷氣猛的打在她的臉上,她似乎才 醒利落。馬上,淚又迷住她的眼。跑到盥洗處,她只含了口水漱漱嘴,捧了一把水抹抹臉, 就趕緊離開,恐怕遲到挨打。手揉著眼,她隨著大家——一共有四十多個青年男女——跑進 後院的一塊空地去集合。

  空地的三面是高牆,牆頭上密扎鐵網;另一面是房子,山牆上有幾個方方的洞兒。院子 的東牆外,不遠,便是城牆;那灰黑的,高大的,城牆,不聲不響的看著院內。

  地是光光的,冰硬的,灰黃的,城牆是灰黑的,堅硬的,光光的。天是灰碌碌的,陰寒 的,光光的。招弟由地看到城牆,再看到天,作夢她也沒夢過這麼可怕的地方。一切是灰的 ,冷的,靜的,光光的,她不敢再看。即使不看,她還覺得到那冷氣,和灰暗,像要把她凍 僵,凝結在灰暗裡。她想抓住誰的胳臂,好使自己立穩。她渾身都發顫,能聽到自己的牙響 。

  男的在前,女的在後,大家站成一排,面對著有方孔的山牆。由一○五號到一○九號立 在最後,大概都是新進來的,神情上都顯出特別的不自然與不安。

  大家站好了一會了,四位教官,三個日本人,一個中國人,才全副武裝的,極莊嚴的, 由前院走來。隊長喊了敬禮。

  三個日本教官還禮,眼珠由排頭看到排尾,全身都往外漾溢殺氣,嚴肅,與得意。

  中國教官向日本人們敬過禮,而後大轉大抹的,像個木頭人似的,轉向了隊伍,把鞋跟 磕得像小爆竹那麼響。他開始訓話。說了幾句關於全體學員的話,他叫新來的幾個號數:

  「向前五步——走!」

  招弟看了看左右的同伴,而後隨著他們向前走。

  中國教官嗽了一聲,相當親熱的說:「你們已經知道了這裡的規矩,不必我再重複。現 在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來決定你們到底願意在這裡不願意。有不願意的,請再向前走五步! 」

  沒有人敢動。後面的老學員們似乎已都停止了呼吸。招弟想往前走,可是她的腳已不會 邁動。她向左右看,左右的人也正看她。」

  「沒有?」教官催問了一聲。

  在招弟左邊的一個小姑娘,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扁扁的臉,紅紅的腮,身體不高,而 頗粗壯,模樣不俊,而頗渾厚可愛,猛的向前走去。

  「好!」教官笑了笑。「還有沒有?」

  招弟要邁步,可是被身旁的一個女的拉住。她晃了晃,又立定。

  「好,你過來!」教官向扁臉紅腮的小姑娘說。她遲疑了一下,而後很勇敢的往前走; 口中冒著些白氣。

  「這邊!」教官把她領到房子的山牆下,叫她背倚著牆上的一個小方洞。這時候,太陽 上來了,把灰碌碌的天空忽然照紅,多半個天全是灰紅的,像淤住了血。城牆更黑了,而院 中的牆與人都更清楚了點兒。扁臉姑娘的身上都發了紅,口中的白氣更白了。一個日本教官 跳起來,手一揚,喊了聲:

  「好的!」屋裡邊開了槍,小姑娘,口中還冒著點白氣,像塊木板似的,往前栽倒。天 上更紅了,地上流著血。

  「歸隊!」中國教官向招弟們說。

  招弟不曉得怎麼退回去的。她的眼前已沒有了別的東西與顏色,只有一片紅光由地上通 到天空,紅光裡有些金星在飛動。

  「向左轉!跑步!」教官發了命令。

  招弟跑不動。可是,有那具死屍躺在那裡,她不敢不跑。

  每逢跑到死屍附近,她就想閉上眼。可是,不知怎麼的,她偏偏看見了它,與地上的血 。她透不過氣來,又不敢站住。她張著口,雙手捧著小肚子,腸子彷彿要扯斷了似的。忍著 疼,她東一腳西一腳的亂晃,彷彿是個醉鬼。不久,她的眼前遮上了一塊紅幕,與紅的天, 紅的血,聯接到一處。她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覺得天地,紅的天地,在旋舞轉動。

  她不曉得什麼時候,和怎麼,進到屋中。睜開眼,她是在床上躺著呢,已經正午。

  她沒再落淚。不敢想什麼。她惜命,決定不去靠一靠牆上的方洞兒。

  青春是鐵,環境是火爐。過了一個月,她又「活」了。她不再怕血與死,她的心已變成 了石頭的。她忘了以前小姐的生活,不再往手指甲上塗上寇丹,而變成了個新的招弟。這個 新招弟,她自己盤算,將要比她的媽媽更厲害,更毒辣。以前,她只知道利用花般的容貌, 去浪漫,去冒險;現在,她將把花容月貌加上一顆鐵石的心,變成比媽媽還偉大許多的女光 棍。不錯,她的媽媽是還在獄裡,可是她不能不感謝日本人給了她個機會,使她有了前途。 她想:只要她立點功,她一定能把媽媽救出來。等媽媽恢復了自由,她們倆並肩立在一處, 必能教全北平城都發抖!

  春天過去了,招弟受完了訓。

  她希望得一隻手槍。沒有得到。

  她希望得到一些足以使她興奮的工作。可是她被派到火車站上,查看來往的旅客。她得 到一本子照片,須一一的記住在心裡,而後在車站上看有沒有與像片相符的人。這點事不易 作,而且毫無趣味。她須時刻的留著神,而不見得能發現一個「奸細」。她須每天改變她的 化裝,今天扮作鄉下丫頭,明天變作中年的婦人;可是老不能擦胭脂抹粉的扮成摩登小姐。 她不高興這個差遣,更不喜歡她的化裝。可是,命令是命令,無法反抗。她知道反抗命令的 結果是什麼,她還沒忘了那個扁臉的女郎。她渴望再穿上漂亮的衣服與高跟鞋,像好萊塢影 片中的女間諜,來往在華麗的大旅館與闊人之間。可是,她必須去作鄉下丫頭!

  她渴想去看看父親,不為別的,只為教他知道她已變成個有本事的人。可是,命令禁止 她回家,禁止她與家裡的人來往。

  她切盼能見到媽媽。她以為自己既作了日本人的特務,就一定有會到媽媽的機會與權益 。可是,她依舊打聽不到媽媽在何處。

  頭一天到前門車站去值班,她感到高興。她又有了自由,又看見春暖花開的北平。及至 走到了車站,她又有些害怕。不錯,她是特務,有捉拿人的權柄。可是,捉拿人是不是也有 危險呢?是的,她的身上有個證章;可是,它並沒顯露在外面,而是藏在衣裳裡邊;她露不 出自己的威風,而只縮頭縮腦的站在那裡,像個鄉下來的傻丫頭。她感到寂寞,無聊,與寒 傖。

  過了一會兒,她拾起一張報紙。頭一眼,她看見了媽媽的像片!大赤包已死在獄中!像 片的上下左右都說明著她的貪污,罪狀,與如何在獄裡發狂!

  看完,她的淚整串的落下來。她白受了苦。白當了特務,永遠不能再看見媽媽!隔著淚 ,她看見車站上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人,可是她只剩了自己。她已沒有了那愛她的,供給 她一切的,媽媽!

  楞了半天之後,第一個來到她心中的念頭是——逃走!作了特務既沒能救出媽媽來,還 有什麼意義呢?日本人是騙了她的媽媽,騙了她自己;她應當逃走,不再給騙她的人作爪牙 !

  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了。看著車站上來往的人,以及腳行,巡警,車站上的職員,她 不知道他們之中有多少是特務,哪幾個是特務。她可是准知道其中必有特務,而且不止一個 。他們之中,也許有專負責監視著她的。她又看見了那個扁臉的女郎,在方洞兒前面一聲沒 出的就栽倒在地,流盡了鮮血!

  她抬頭看見了城牆的垛口,覺得那些豁口兒正像些巨大的眼睛,只要她一動,就會有一 粒槍彈穿入她的胸口!她顫抖了一下。她忘了作特務的興奮與威風,而只感到多少只槍在她 背後!

  「好吧,」過了好大半天,她告訴自己:「混下去吧!頂毒辣的混下去吧!能殺誰就殺 誰,能陷害誰就陷害誰!殺害誰也是解恨的事!」

  她丟失了家,丟失了媽媽,丟失了自由,只剩下了殺,害,恨!她並不想去殺害日本人 ,因為日本人的槍多,眼目多,手快!

  同時,高第天天出去找事,但是找不到。北平已經半死,凡是中國人的生意,都和祁天 佑的布鋪差不多,開著門而沒有買賣;因此,到處裁人,哪兒也不肯多添吃飯的。大一點的 生意,即使是飯館子,已都不能不接受日本人的「股子」,和日本人合作。高第不高興到這 種「合作」的地方去作事,即使她能得到機會。至於官方的機關,那就更不用說,通通被日 本人一手拿住,不走日本人的或漢奸的門路,不用打算得到個地位。這樣,北平的軀殼雖然 仍是高大寬厚的城牆,與那曾經住過多少位皇帝的亭園殿宇,可是它的心肺已完全是日本人 ;凡想呼吸一點空氣的,得到一點血液的,都必須到日本人那裡搖尾乞憐。高第不肯這麼作 。她親眼看見她的母親作了些什麼,和怎樣被抄家。

  即使她肯去賣苦力掙飯吃,她的機會也還是不多。在太平年月,一個女人給鋪戶裡的人 們洗洗縫縫的,也能吃上三頓飯。現在鋪戶的人已裁減去一大半,她搶不到活計。在人家裡 ,只有「紅」漢奸才用得起僕人,高第既不願作女僕,更不高興作奴隸的奴隸。

  她後悔以前沒能夠學得掙飯吃的本事,可是後悔已遲。她的確有些勇氣,可是沒有任何 資格與資本。假若她能逃出北平,她必能找到作事的機會,一邊作事,一邊學習,慢慢的她 必能得到點知識與技巧。可是,她要清白的在北平掙飯吃,她是走入了一條死巷子!

  她忙:她須作飯,洗衣服,買東西,和到處去找事。她急:她憋著一口氣,非要教爸爸 看看不可,不作漢奸也還能活動。但是,她找不到事,而且手中眼看著就沒了錢。她慌:

  她本不會作飯,洗衣服;現在,初學乍練,越要討好,越容易把飯煮糊,把衣服洗得像 狗舐的。她氣:曉荷不幫忙,也不給她一點鼓勵。他認為高第是沒認清大勢所趨,而只從枝 節問題下手,顯然是自討無趣。雖然沒有明說,他的神氣卻表示出來:「在東洋人腳下,可 想不吃日本飯,道地的糊塗蛋!」

  因此,他想看高第的笑話。無論她怎忙,他依然橫草不動,豎草不拿。到了高第發脾氣 的時候,他會冷雋的說:「要我調動十桌八桌酒席嗎,嗯,我含糊不了!教我刷傢伙洗碗哪 ,對不起,自幼兒沒學過!」

  許多天,他還沒打聽到大赤包與招弟的下落,他爽性不再去白跑腿。遇到丁約翰回來, 他能跟他窮嚼1幾個鐘頭。他詳細的問英國府的一切,而後表示出驚異與羨慕。「嗯!嗯! 」

  他瞇著眼有滋有味的讚歎:「這玩藝兒,是得托生個外國人!

  這個天下是洋人的!」

  丁約翰,現在,已不大看得起曉荷,本不大願招呼他。可1窮嚼,形容人愛說話,沒話 找話,沒完沒了。

  是,曉荷既對英國府稱讚不置,他覺得若冷淡了曉荷便幾乎等於不忠於英國府,所以便 降格相從的和他一扯就是幾個鐘頭。

  除了丁約翰,瑞豐是他的密友。兩個人都不走時運,所以自然的同病相憐。一談起他們 的懷才不遇,他們便感到一種辛酸的甜美,與苦痛的偉大。瑞豐總是說他的特務朋友。談起 他們,他就覺得自己有希望,有作為,而提出這樣的結論:

  「冠大哥,你等著看,我非來個特務長作作不可!」

  「是的!是的!」曉荷把眼瞇成兩道細縫。「那才是發財的事!是的!」

  兩個人的口袋裡,有時候,連一個銅板也沒有,可是他們的沒出息的幻想使他們越談越 高興。他們的肚子沒有好的吃食,說到口乾舌燥的時候又只好喝口涼茶或冷水,所以說著說 著,他們的臉上往往發綠,頭上出了盜汗,甚至於一陣噁心,吐出些酸水來。可是,他們還 不住口,必須談下去;在談話中他們看見了一些虛渺的希望與幸福。

  假若是剛吃過飯後,瑞豐必張羅著幫忙,替高第刷洗刷洗傢伙,以便得到她的歡心。雖 然高第並沒有給他點好顏色看,他可是覺得很開心,並且時常暗示給她:「別發愁,大小姐! 多我有了好事,大家就都跟著好起來!咱們是知己的朋友啊!」

  在實在沒有什麼可談的時候,他們倆會運用他們所知道的一點相術,彼此相面看氣色。 「瑞豐!」曉荷用食指或無名指在瑞豐臉上輕輕划動。「別看你的臉發乾,顏色可是很正, 很正!你的眼運鼻運都好!」然後,瑞豐也揀著好聽的誇讚曉荷一番;彼此的心中都寬了好 多,都相信自己至少也是什麼星宿下界!

  已到春天,高第還沒找到事。她,因心中發慌,開始覺得這是大赤包為非作惡的報應, 不單她自己下了獄,而且她的女兒也得餓死!她的,和曉荷的,冬衣,剛一脫下來,便賣了 出去。她不能不和父親商議一下了:「我盡到我的力量,可是沒有用;怎麼辦呢?」

  曉荷的答話倒很現成:「我看哪,只有出嫁是個好辦法!

  嫁個有錢的人,你我就都有了飯吃!」真的,這是他由一部歷史提出的一個最妥當的結 論:幼年吃父母;壯年,假若能作了官,吃老百姓;老年吃兒女。高第是他的女兒,她應當 為養活著他而賣了自己的肉體。

  「沒有別的辦法?」高第又問了一聲。

  「沒有!」

  高第偷偷的找了瑞宣去,詳詳細細的把一切告訴了他,並且向他要主意。

  「恐怕你得走吧?此地已經死了,在死地方找不到生活!」

  瑞宣告訴她。

  「怎麼走呢?」

  「當然有困難!第一是路費,第二是辦出境的手續,第三是吃苦冒險。不過,走總比蹲 在這裡有希望!」

  「爸爸呢?」

  「也許我太不客氣,他值不得一管!這,你比我知道的更清楚一點!」

  高第點了點頭。

  瑞宣,彷彿是,由骨頭上刮下二十塊錢來,給了她:「這太少點!可是至少能教你出了 北平城;走出去再說吧!」

  拿著二十塊錢和一個很小的包裹,她沒敢向父親告別,也沒敢去辦離境的手續,便上了 前門車站。她打聽明白:若是去辦離境手續,她必須說明到哪裡去,去多少日子;假若到期 不回來,日本人會向她家中要人;所以她寧可冒點險,而不願給別人找麻煩。再說,她根本 不知道她自己到哪裡去。她大致的想了想,以為自己須先到天津,走一站說一站;就憑那二 十塊錢,是不會給她個詳細的旅行計劃的。她很堅決。她總以為她是在媽媽的黑影下面,所 以必須離開北平,躲開那個黑影。

  上了到前門去的電車,她的心跳得極快。低著頭,緊握著那個小包,她覺得多少只眼都 盯著她呢!過了幾站,人們上來下去,似乎並沒有注意她。她這才敢抬了抬眼皮。可是,正 看見一個巡警,與兩個日本人,上車。她的心又跳起來。她以為他們必定是來捉她的。不久 ,他們都下了車。她嚥了一口唾沫,鬆了口氣。她想起桐芳來。閉著口,在喉中叫:「桐芳 !桐芳!早知道,咱們倆要是一塊逃出去,多麼好!請你保佑我!教我能平安的出去!」

  這是北平的一個和暖的春天,高第可沒感到溫暖。沒了家,沒了一切,她現在是獨自走 向不可知的地方去!看見了前門,她的心中更慌了。高大的前門,在她心中,就好像是陰陽 分界的標記。下了車,她慢慢的往車站上走,她的腿似如已完全沒有了力氣。

  開往天津的快車還有二十多分鐘才開車。她低著頭,立在相當長的一隊旅客的後邊。她 的脊背上時時爬動著一股涼氣,手心上出了涼汗。她不敢想別的,只盼身後趕快來人,好把 她擠在中間,有點掩飾。

  正在這麼半清醒,半迷糊的當兒,有人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的要跑。可是,她 的腿並沒有動。她只想起兩個字來:「完啦!」

  「姐!」招弟聲音極低的叫了一聲。

  高第全身都軟了,淚忽然的落下來。好幾個月了,她已沒聽見過這個親密的字——姐! 儘管她平日跟招弟並沒有極厚的感情,可是骨肉到底是骨肉。這一聲「姐」,把她幾個月來 的堅決與掙扎彷彿都叫散了!

  沒敢看招弟,她只任憑招弟拉著她的手,往人少的地方走。她忘了桐芳,忘了一切,像 個迷了路的小娃娃似的,緊緊的握著妹妹的手,那小的,熱乎乎的手。

  出了車站,在一排洋車的後邊,姐妹打了對臉。姐姐變了樣子,妹妹也變了樣子,彼此 呆呆的看著。

  對看了許久,招弟低聲的問:「姐,你上哪兒?」

  高第沒哼聲。

  「爸呢?」

  高第不知怎麼回答好。

  「說話呀,姐!」

  高第又楞了一會兒,才問出來:「媽呢?」

  招弟低下頭去。「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

  「完啦!」招弟猛的抬起頭來,眼盯著姐姐。

  「完啦?」高第低下頭去。她的手輕顫起來。

  「告訴我,你上哪兒去?」

  「上天津!」

  「幹嗎?」

  「找到了事!」高第握緊了小包,為是掩飾手顫。

  「什麼事?」

  「你不用管!我得趕快買票去!」

  「不告訴我,你走不了!我是管這個的!」

  「什嗎?」

  「我管這個!」

  「你?」高第的腿也顫起來。「媽媽怎麼死的?現在,你又……難道你一點好歹也不懂 ?」

  「我沒辦法!」招弟慘笑了一下,而後把語氣改硬。「你好好的回家!我要是放了你, 我就得受罰!」

  「我是你的姐姐!」

  「那也是一樣!即使我放了你,別人也不會楞著不動手!

  走,回家!」招弟掏出一點錢來,塞在姐姐的手中,而後扯著姐姐往洋車前面走。「雇 洋車,還是坐電車?」

  高第回不出話來。她的手腳都不再顫,她的臉紅起來,翻來覆去的,她的腦中只折騰著 這一句話:「報應!報應!攔阻你走的是你的親妹妹!」

  「姐,好好的回家!」招弟一邊走一邊說:「你敢再想跑,我可就不再客氣!再說,這 個車站是天羅地網,沒有證據,誰也出不去!」她給高第叫了一部洋車。

  高第已往車上邁腿,招弟又拉住她,向她耳語:「你等著,我會給你找事作!」

  高第瞪著妹妹,字從牙齒間擠出來:「我?我餓死也不吃你的飯!」她把手中的一點錢 扔給了妹妹。

  「好,再見!」招弟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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