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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程長順微微有點肚子疼,想出去方便方便。剛把街門開開一道縫,他就看見了五號門前 的—群黑影。他趕緊用手托著門,把它關嚴。然後,他扒著破門板的一個不小的洞,用一隻 眼往外看著。他的心似乎要跳了出來,忘了肚子疼。捕人並沒費多少工夫,可是長順等得發 急。好容易,他又看見了那些黑影,其中有一個是瑞宣——看不清面貌,他可是認識瑞宣的 身量與體態。他猜到了那是怎回事。他的一隻眼,因為用力往外看,已有點發酸。他的手顫 起來。一直等到那些黑影全走淨,他還立在那裡。他的呼吸很緊促,心中很亂。他只有一個 念頭,去救祁瑞宣。怎麼去救呢?他想不出。他記得錢家的事。假若不從速搭救出瑞宣來, 他以為,祁家就必定也像錢家那樣的毀滅!他著急,有兩顆急出來的淚在眼中盤旋。他想去 告訴孫七,但是他知道孫七隻會吹大話,未必有用。把手放在頭上,他繼續思索。把全胡同 的人都想到了,他心中忽然一亮,想起李四爺來。他立刻去開門。可是急忙的收回手來。他 須小心,他知道日本人的詭計多端。他轉了身,進到院中。把一條破板凳放在西牆邊,他上 了牆頭。雙手一叫勁,他的身子落在二號的地上。他沒想到自己會能這麼靈巧輕快。腳落了 地,他彷彿才明白自己幹的是什麼。

  「四爺爺!四爺爺!」他立在窗前,聲音低切的叫。口中的熱氣吹到窗紙上,紙微微的 作響。

  李四爺早已醒了,可是還閉著眼多享受一會兒被窩中的溫暖。「誰呀?」老人睜開眼問。

  「我!長順!」長順嗚囔著鼻子低聲的說。「快起來!祁先生教他們抓去了!」

  「什麼?」李老人極快的坐起來,用手摸衣服。掩著懷,他就走出來:「怎回事?怎回 事?」

  長順搓著手心上的涼汗,越著急嘴越不靈便的,把事情說了一遍。

  聽完,老人的眼瞇成了一道縫,看著牆外的槐樹枝。他心中極難過。他看明白:在胡同 中的老鄰居裡,錢家和祁家是最好的人,可是好人都保不住了命。他自信自己也是好人,照 著好人都要受難的例子推測,他的老命恐怕也難保住。他看著那些被曉風吹動著的樹枝,說 不出來話。

  「四爺爺!怎麼辦哪?」長順扯了扯四爺的衣服。

  「嘔!」老人顫了一下。「有辦法!有!趕緊給英國使館去送信?」

  「我願意去!」長順眼亮起來。

  「你知道找誰嗎?」老人低下頭,親熱的問。

  「我——」長順想了一會兒,「我會找丁約翰!」

  「對!好小子,你有出息!你去好,我脫不開身,我得偷偷的去告訴街坊們,別到祁家 去!」

  「怎麼?」

  「他們拿人,老留兩個人在大門裡等著,好進去一個捉一個!他們還以為咱們不知道, 其實,其實,」老人輕蔑的一笑,「他們那麼作過一次,咱們還能不曉得?」

  「那麼,我就走吧?」

  「走!由牆上翻過去!還早,這麼早出門,會招那兩個埋伏起疑!等太陽出來再開門! 你認識路?」

  長順點了點頭,看了看界牆。

  「來,我托你一把兒!」老人有力氣。雙手一托,長順夠到了牆頭。

  「慢著!留神扭了腿!」

  長順沒出聲,跳了下去。

  太陽不知道為什麼出來的那麼慢。長順穿好了大褂,在院中向東看著天。外婆還沒有起 來。他唯恐她起來盤問他。假若對她說了實話,她一定會攔阻他——「小孩子!多管什麼事 !」

  天紅起來,長順的心跳得更快了。紅光透過薄雲,變成明霞,他跑到街門前。立定,用 一隻眼往外看。胡同裡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槐樹枝上添了一點亮的光兒。他的鼻子好像已不 夠用,他張開了嘴,緊促的,有聲的,呼吸氣。他不敢開門。他想像著,門一響就會招來槍 彈!他須勇敢,也必須小心。他年輕,而必須老成。作一年的奴隸,會使人增長十歲。

  太陽出來了!他極慢極慢的開開門,只開了夠他擠出去的一個縫子。像魚往水裡鑽似的 ,他溜出去。怕被五號的埋伏看見,他擦著牆往東走。走到「葫蘆肚」裡,陽光已把護國寺 大殿上的殘破的琉璃瓦照亮,一閃一閃的發著光,他腳上加了勁。在護國寺街西口,他上了 電車。電車只開到西單牌樓,西長安街今天斷絕交通。下了車,他買了兩塊滾熱的切糕,一 邊走一邊往口中塞。鋪戶的夥計們都正懸掛五色旗。

  他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也不去打聽。掛旗的日子太多了,他已不感興趣;反正掛旗是 日本人的主意,管它幹什麼呢。進不了西長安街,他取道順城街往東走。

  沒有留聲機在背上壓著,他走得很快。他的走路的樣子可不大好看,大腦袋往前探著, 兩隻手,因失去了那個大喇叭筒與留聲機片,簡直不知放在什麼地方好。腳步一快,他的手 更亂了,有時候掄得很高,有時候忘了掄動,使他自己走著走著都莫名其妙了。

  一看見東交民巷,他的腳步放慢,手也有了一定的律動。

  他有點害怕。他是由外婆養大的,外婆最怕外國人,也常常用躲避著洋人教訓外孫。因 此,假若長順得到一支槍,他並不怕去和任何外國人交戰,可是,在初一和敵人見面,他必 先楞一楞,而後才敢殺上前去。外婆平日的教訓使他必然的楞那麼一楞。

  他跺了跺腳上的土,用手擦了擦鼻子上的汗,而後慢慢的往東交民巷裡邊走,他下了決 心,必須闖進使館去,可是無意中的先跺了腳,擦去汗。看見了英國使館,當然也看見了門 外站得像一根棍兒那麼直的衛兵。他不由的站住了。幾十年來人們懼外的心理使他不敢直入 公堂的走過去。

  不,他不能老立在那裡。在多少年的恐懼中,他到底有一顆青年的心。一顆日本人所不 認識的心。他的血湧上了臉,面對著衛兵走了過去。沒等衛兵開口,他用高嗓音,為是免去 嗚嗚囔囔,說:「我找丁約翰!」

  衛兵沒說什麼,只用手往裡面一指。他奔了門房去。門房裡的一位當差的很客氣,教他 等一等。他的湧到臉上的血退了下去。他沒覺得自己怎麼勇敢,也不再害怕,心中十分的平 靜。他開始看院中的花木——一個中國人彷彿心中剛一平靜就能注意花木庭園之美。

  丁約翰走出來。穿著漿洗得有稜有角的白衫,他低著頭,鞋底不出一點聲音的,快而極 穩的走來,他的動作既表示出英國府的尊嚴,又露出他能在這裡作事的驕傲。見了長順,他 的頭稍微揚起些來,聲音很低的說:「喲,你!」

  「是我!」長順笑了一下。

  「我家裡出了什麼事?」

  「沒有!祁先生教日本人抓去了!」

  丁約翰楞住了。他絕對沒想到日本人敢逮捕英國府的人!

  他並不是不怕日本人。不過,拿英國人與日本人比較一下,他就沒法不把英國加上個「 大」字,日本加上個「小」字。這大小之間,就大有分寸了。他承認日本人的厲害,而永遠 沒想像到過他們的厲害足以使英國府的人也下獄。他皺上了眉,發了怒——不是為中國人發 怒,而是替英國府抱不平。

  「這不行!我告訴你,這不行!你等等,我告訴富善先生去!非教他們馬上放了祁先生 不可!」彷彿怕長順跑了似的,他又補了句:「你等著!」

  不大一會兒,丁約翰又走回來。這回,他走得更快,可也更沒有聲音。他的眼中發了光 ,穩重而又興奮的向長順勾了一勾手指。他替長順高興,因為富善先生要親自問長順的話。

  長順傻子似的隨著約翰進到一間不很大的辦公室,富善先生正在屋中來回的走,脖子一 伸一伸的象噎住了似的。富善先生的心中顯然的是很不安定。見長順進來,他立住,拱了拱 手。他不大喜歡握手,而以為拱手更恭敬,也更衛生一些。對長順,他本來沒有拱手的必要 ,長順不過是個孩子。可是,他喜歡純粹的中國人。假若穿西裝的中國人永遠得不到他的尊 敬,那麼穿大褂的,不論年紀大小,總被他重視。

  「你來送信,祁先生被捕了?」他用中國話問,他的灰藍色的眼珠更藍了一些,他是真 心的關切瑞宣。「怎麼拿去的?」

  長順結結巴巴的把事情述說了一遍。他永遠沒和外國人說過話,他不知道怎樣說才最合 適,所以說得特別的不順利。

  富善先生極注意的聽著。聽完,他伸了伸脖子,臉上紅起好幾塊來。「嗯!嗯!嗯!」 他連連的點頭。「你是他的鄰居,唉?」看長順點了頭,他又「嗯」了一聲。「好!你是好 孩子!

  我有辦法!」他挺了挺胸。「趕緊回去,設法告訴祁老先生,不要著急!我有辦法!我 親自去把他保出來!」沉默了一會兒,他好像是對自己說:「這不是捕瑞宣,而是打老英國 的嘴巴!

  殺雞給猴子看,哼!」

  長順立在那裡,要再說話,沒的可說,要告辭又不好意思。他的心裡可是很痛快,他今 天是作了一件「非常」的事情,足以把孫七的嘴堵住不再吹牛的事情!

  「約翰!」富善先生叫。「領他出去,給他點車錢!」而後對長順:「好孩子。回去吧 !別對別人說咱們的事!」

  丁約翰與長順都極得意的走出來。長順攔阻丁約翰給他車錢:「給祁先生辦點事,還能 ……」他找不著適當的言語表現他的熱心,而只傻笑了一下。

  丁約翰塞到長順的衣袋裡一塊錢。他奉命這樣作,就非作不可。

  出了東交民巷,長順真的雇了車。他必須坐車,因為那一元錢是富善先生給他僱車用的 。坐在車上,他心中開了鍋。

  他要去對外婆,孫七,李四爺,和一切的人講說他怎樣闖進英國府。緊跟著,他就警告 自己:「一聲都不要出,把嘴閉嚴像個蛤蜊!」同時,他又須設計怎樣去報告給祁老人,教 老人放心,一會兒,他又想像著祁瑞宣怎樣被救出來,和怎樣感激他。想著想著,涼風兒吹 低了他的頭。一大早上的恐懼,興奮,與疲乏,使他閉上了眼。

  忽然的他醒了,車已經停住。他打了個極大的哈欠,像要把一條大街都吞吃了似的。

  回到家中,他編製了一大套謊言敷衍外婆,而後低著頭思索怎樣通知祁老人的妙計。

  這時候,全胡同的人們已都由李四爺那裡得到了祁家的不幸消息。李四爺並沒敢挨家去 通知,而只在大家都圍著一個青菜挑子買菜的時候,低聲的告訴了大家。得到了消息,大家 都把街門打開,表示鎮定。他們的心可是跳得都很快。只是這麼一條小胡同裡,他們已看到 錢家與祁家兩家的不幸。他們都想盡點力,幫忙祁家,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與能力。他們只能 偷偷的用眼角摻著五號的門。他們還照常的升火作飯,沏茶灌水,可是心裡都有一種說不出 來的悲哀與不平。

  到了晌午,大家的心跳得更快了,這可是另一種的跳法。

  他們幾乎忘了瑞宣的事,因為聽到了兩個特使被刺身亡的消息。孫七連活都顧不得作了 ,他須回家喝兩口酒。多少日子了,他沒聽到一件痛快的事;今天,他的心張開了:「好! 解恨!誰說咱們北平沒有英雄好漢呢!」他一邊往家走,一邊跟自己說。他忘了自己的近視 眼,而把頭碰在了電線桿子上。摸著頭上的大包,他還是滿心歡喜:「是這樣!要殺就揀大 個的殺!是!」

  小文夫婦是被傳到南海唱戲的,聽到這個消息,小文發表了他的藝術家的意見:「改朝 換代都得死人,有錢的,沒錢的,有地位的,沒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隸的,都得死!好 戲裡面必須有法場,行刺,砍頭,才熱鬧,才叫好!」說完,他拿起胡琴來,拉了一個過門 。雖然他要無動於衷,可是琴音裡也不怎麼顯著輕快激壯。

  文若霞沒說什麼,只低頭哼唧了幾句審頭刺湯。

  李四爺不想說什麼,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外,面對著五號的門。秋陽曬在他的頭上, 他覺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兩邊一樣高了——你們拿去我們的瑞宣,我們結果了你們的 特使。一號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參見禮的,像兩個落在水裡的老鼠似的跑回家來。他倆 沒敢在門外胡鬧,而是一直的跑進家門,把門關嚴。李四爺的眼角上露出一點笑紋來。老人 一向不喜歡殺生,現在他幾乎要改變了心思——「殺」是有用處的,只要殺得對!

  冠曉荷憋著一肚子話,想找個人說一說。他的眉頭皺著點,彷彿頗有所憂慮。他並沒憂 慮大赤包的安全,而是發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覺得特使被刺,理當屠城。自然,屠城也 許沒有他的事,因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過,日本人真要殺紅了眼,殺瘋了心,誰准知 道他們不迷迷糊糊的也給他一刀呢?過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後還時常打 哆嗦。

  一眼看見了李四爺,他趕了過來:「這麼鬧不好哇!」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你 看,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他以為這件事完全是一種胡鬧。

  李四爺立起來,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歡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兒來的一口 壯氣,他決定得罪冠曉荷。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像報喪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門外,他沒有敲門,而說了一個什麼 暗號。門開了,他和裡面的人像螞蟻相遇那麼碰一碰須兒,裡面的兩個人便慌忙走出來。三 個人一齊走開。

  李四爺看出來:特使被刺,大概特務不夠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調了走。他慢慢 的走進家去。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出來,看曉荷已不在外面,趕緊的在四號門外叫了聲長順 。

  長順一早半天並沒閒著,到現在還在思索怎麼和祁老人見面。聽見李四爺的聲音,他急 忙跑出來。李四爺只一點手,他便跟在老人的身後,一同到祁家去。

  韻梅已放棄了挖牆的工作,因為祁老人不許她繼續下去。

  老人的怒氣還沒消逝,聲音相當大的對她說:「幹嗎呀?不要再挖,誰也幫不了咱們的 忙,咱們也別連累別人!這些老法子,全沒了用!告訴你,以後不要再用破缸頂街門!哼, 人家會由房上跳進來!完了,完了!我白活了七十多歲!我的法子全用不上了!」是的,他 的最寶貴的經驗都一個錢也不值了。他失去了自信。他像一匹被人棄捨了的老馬,任憑蒼蠅 蚊子們欺侮,而毫無辦法。

  小順兒和妞子在南屋裡偷偷的玩耍,不敢到院子裡來。偷偷的玩耍是兒童的很大的悲哀 。韻梅給他們煮了點干豌豆,使他們好佔住嘴,不出聲。

  小順兒頭一個看見李四爺進來。他極興奮的叫了聲「媽!」

  院子裡已經安靜了一早半天,這一聲呼叫使大家都顫了一下。

  韻梅紅著眼圈跑過來。「小要命鬼!你叫喚什麼?」剛說完,她也看見了李四爺,顧不 得說什麼,她哭起來。

  她不是輕於愛落淚的婦人,可是這半天的災難使她沒法不哭了。丈夫的生死不明,而一 家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作了囚犯。假若她有出去的自由,她會跑掉了鞋底子去為丈夫奔走,她 有那麼點決心與勇氣。可是,她出不去。再說,既在家中出不去,她就該給老的小的弄飯吃 ,不管她心中怎麼痛苦,也不管他們吃不吃。可是,她不能到街上或門外去買東西。她和整 個的世界斷絕了關係,也和作妻的,作母的,作媳婦的責任脫了節。雖然沒上鎖鐐,她卻變 成囚犯。她著急,生氣,發怒,沒辦法。她沒聽說過,一人被捕,而全家也坐「獄」的辦法 。只有日本人會出這種絕戶主意。現在,她才真明白了日本人,也才真恨他們。

  「四爺!」祁老人驚異的叫。「你怎麼進來的?」

  李四爺勉強的一笑:「他們走啦!」

  「走啦?」天祐太太拉著小順兒與妞子趕了過來。

  「日本的特使教咱們給殺啦,他們沒工夫再守在這裡!」

  韻梅止住了啼哭。

  「特使?死啦?」祁老人覺得一切好像都是夢。沒等李四爺說話,他打定了主意。「小 順兒的媽,拿一股高香來,我給日本人燒香!」

  「你老人家算了吧!」李四爺又笑了一下。「燒香?放槍才有用呢!」

  「哼!」祁老人的小眼睛裡發出仇恨的光來。「我要是有槍,我就早已打死門口的那兩 個畜生了!中國人幫著日本人來欺侮咱們,混賬!」

  「算了吧,聽聽長順兒說什麼。」李四爺把立在他身後的長順拉到前邊來。

  長順早已等得不耐煩了,馬上挺了挺胸,把一早上的英勇事跡,像說一段驚險的故事似 的,說給大家聽。當他初進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來看看熱鬧,所以沒大注意他。現在 ,他成了英雄,連他的嗚囔嗚囔的聲音彷彿都是音樂。等他說完,祁老人歎了口氣:

  「長順,難為你!好孩子!好孩子!我當是老街舊鄰們都揣著手在一旁看祁家的哈哈笑 呢,原來……」他不能再說下去。感激鄰居的真情使他忘了對日本人的憤怒,他的心軟起來 ,怒火降下去,他的肩不再挺著,而鬆了下去。摸索著,他慢慢的坐在了台階上,雙手捧住 了頭。

  「爺爺!怎麼啦?」韻梅急切的問。

  老人沒抬頭,低聲的說:「我的孫子也許死不了啦!天老爺,睜開眼照應著瑞宣吧!」 事情剛剛有點希望,他馬上又還了原,仍舊是個老實的,和平的,忍受患難與壓迫的老人。

  天祐太太掙扎了一上午,已經感到疲乏,極想去躺一會兒。可是,她不肯離開李四爺與 長順。她不便宣佈二兒瑞豐的醜惡,但是她看出來朋友們確是比瑞豐還更親近,更可靠。

  這使她高興,而又難過。把感情都壓抑住,她勉強的笑著說:

  「四大爺!長順!你們可受了累!」

  韻梅也想道出心中的感激,可是說不出話來。她的心完全在瑞宣身上。她不敢懷疑富善 先生的力量,可又不放心丈夫是不是可能的在富善先生去到以前,就已受了刑!她的心中時 時的把錢先生與瑞宣合併到一塊兒,看見個滿身是血的瑞宣。

  李四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十分難過。眼前的男女老少都是心地最乾淨的人,可 是一個個的都無緣無故的受到魔難。他幾乎沒有法子安慰他們。很勉強的,他張開了口:

  「我看瑞宣也許受不了多少委屈,都別著急!」他輕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話是多麼 平凡,沒有力量。「別著急!也別亂吵嚷!英國府一定有好法子!長順,咱們走吧!祁大哥 ,有事只管找我去!」他慢慢的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回頭對韻梅說:「別著急!先給孩子 們作點什麼吃吧!」

  長順也想交代一兩句,而沒能想出話來。無聊的,他摸了摸小順兒的頭。小順兒笑了: 「妹妹,我,都乖,聽話!不上門口去!」

  他們往外走。兩個婦人像被吸引著似的,往外送。

  李四爺伸出胳臂來。「就別送了吧!」

  她們楞楞磕磕的站住。

  祁老人還捧著頭坐在那裡,沒動一動。

  這時候,瑞宣已在獄裡過了幾個鐘頭。這裡,也就是錢默吟先生來過的地方。這地方的 一切設備可是已和默吟先生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了。當默吟到這裡的時節,它的一切還都因陋 就簡的,把學校變為臨時的監獄。現在,它已是一座「完美的」監獄,處處看得出日本人的 「苦心經營」。任何一個小地方,日本人都花了心血,改造又改造,使任何人一看都得稱讚 它為殘暴的結晶品。在這裡,日本人充分的表現了他們殺人藝術的造詣。是的,殺人是他們 的一種藝術,正像他們喫茶與插瓶花那麼有講究。來到這裡的不只是犯人,而也是日本人折 來的花草;他們必須在斷了呼吸以前,經驗到最耐心的,最細膩的藝術方法,把血一滴一滴 的,緩慢的,巧妙的,最痛苦的,流盡。他們的痛苦正是日本人的欣悅。日本軍人所受的教 育,使他們不僅要凶狠殘暴,而是吃進去毒狠的滋味,教殘暴變成象愛花愛鳥那樣的一種趣 味。這所監獄正是這種趣味與藝術的試驗所。

  瑞宣的心裡相當的平靜。在平日,他愛思索;即使是無關宏旨的一點小事,他也要思前 想後的考慮,以便得到個最妥善的辦法。從七七抗戰以來,他的腦子就沒有閒著過。今天, 他被捕了,反倒覺得事情有了個結束,不必再想什麼了。

  臉上很白,而嘴邊上掛著點微笑,他走下車來,進了北京大學——他看得非常的清楚, 那是「北大」。

  欽先生曾經住過的牢房,現在已完全變了樣子。樓下的一列房,已把前臉兒拆去,而安 上很密很粗的鐵條,極像動物園的獸籠子。牢房改得很小,窄窄的分為若干間,每間裡只夠 容納一對野豬或狐狸的。可是,瑞宣看清,每一間裡都有十個到十二個犯人。他們只能胸靠 著背,嘴頂著腦勺兒立著,誰也不能動一動。屋裡除了人,沒有任何東西,大概犯人大小便 也只能立著,就地執行。瑞宣一眼掃過去,這樣的獸籠至少有十幾間。他哆嗦了一下。籠外 ,只站著兩個日兵,六支眼——兵的四隻,槍的兩隻——可以毫不費力的控制一切。瑞宣低 下頭去。他不曉得自己是否也將被放進那集體的「站籠」去。假若進去,他猜測著,只須站 兩天他就會斷了氣的。

  可是,他被領到最靠西的一間牢房裡去,屋子也很小,可是空著的。他心裡說:「這也 許是優待室呢!」小鐵門開了鎖。

  他大彎腰才擠了進去。三合土的地上,沒有任何東西,除了一片片的,比土色深的,發 著腥氣的,血跡。他趕緊轉過身來,面對著鐵柵,他看見了陽光,也看見了一個兵。那個兵 的槍刺使陽光減少了熱力。抬頭,他看見天花板上懸著一根鐵條。鐵條上纏著一團鐵絲,鐵 絲中纏著一隻手,已經腐爛了的手。他收回來眼光,無意中的看到東牆,牆上舒舒展展的釘 著一張完整的人皮。他想馬上走出去,可是立刻看到了鐵柵。既無法出去,他爽性看個周到 ,他的眼不敢遲疑的轉到西牆上去。牆上,正好和他的頭一邊兒高,有一張裱好的橫幅,上 邊貼著七個女人的陰戶。每一個下面都用紅筆記著號碼,旁邊還有一朵畫得很細緻的小圖案 花。

  瑞宣不敢再看。低下頭,他把嘴閉緊。待了一會兒,他的牙咬出響聲來。他不顧得去想 自己的危險,一股怒火燃燒著他的心。他的鼻翅撐起來,帶著響的出氣。

  他決定不再想家裡的事。他看出來,他的命運已被日本人決定。那懸著的手,釘著的人 皮,是特意教他看的,而他的手與皮大概也會作展覽品。好吧,命運既被決定,他就笑著迎 上前去吧。他冷笑了一聲。祖父,父母,妻子……都離他很遠了,他似乎已想不清楚他們的 面貌。就是這樣才好,死要死得痛快,沒有淚,沒有縈繞,沒有顧慮。

  他呆呆的立在那裡,不知有多久;一點斜著來的陽光碰在他的頭上,他才如夢方醒的動 了一動。他的腿已發僵,可是仍不肯坐下,倒彷彿立著更能多表示一點堅強的氣概。有一個 很小很小的便衣的日本人,像一頭老鼠似的,在鐵柵外看了他一眼,而後笑著走開。他的笑 容留在瑞宣的心裡,使瑞宣噁心了一陣。又過了一會兒,小老鼠又回來,向瑞宣惡意的鞠了 一躬。小老鼠張開嘴,用相當好的中國話說:「你的不肯坐下,客氣,我請一位朋友來陪你 !」說完,他回頭一招手。兩個兵抬過一個半死的人來,放在鐵柵外,而後搬弄那個人,使 他立起來。那個人——一個臉上全腫著,看不清有多大歲數的人——已不會立住。兩個兵用 一條繩把他捆在鐵柵上。「好了!祁先生,這個人的不聽話,我們請他老站著。」

  小老鼠笑著說,說完他指了指那個半死的人的腳。瑞宣這才看清,那個人的兩腳十指是 釘在木板上的。那個人東晃一下,西晃一下,而不能倒下去,因為有繩子攏著他的胸。他的 腳指已經發黑。過了好大半天,那個人哎喲了一聲。一個兵極快的跑過來,用槍把子象舂米 似的砸他的腳。已經腐爛的腳指被砸斷了一個。那個人像饑狼似的長嚎了一聲,垂下頭去, 不再出聲。「你的喊!打!」那個兵眼看著瑞宣,罵那個人。然後,他珍惜的拾起那個斷了 的腳指,細細的玩賞。看了半天,他用臂攏著槍,從袋中掏出張紙來,把腳指包好,記上號 碼。

  而後,他向瑞宣笑了笑,回到崗位去。

  過了有半個鐘頭吧,小老鼠又來到。看了看斷指的人,看了看瑞宣。斷指的人已停止了 呼吸。小老鼠惋惜的說:「這個人不結實的,穿木鞋不到三天就死的!中國人體育不講究的 !」

  一邊說,他一邊搖頭,好像很替中國人的健康擔憂似的。歎了口氣,他又對瑞宣說:「 英國使館,沒有木鞋的?」

  瑞宣沒出聲,而明白了他的罪狀。

  小老鼠板起臉來:「你,看起英國的,看不起大日本的!

  要悔改的!」說完,他狠狠的踢了死人兩腳。話從牙縫中濺出來:「中國人,一樣的! 都不好的!」他的兩隻發光的鼠眼瞪著瑞宣。瑞宣沒瞪眼,而只淡淡的看著小老鼠。老鼠發 了怒:

  「你的厲害,你的也會穿木鞋的!」說罷,他扯著極大的步子走開,好像一步就要跨過 半個地球似的。

  瑞宣呆呆的看著自己的腳。等著腳指上挨釘。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十分強壯,也許釘 了釘以後,只能活兩天。那兩天當然很痛苦,可是過去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永遠什麼 也不知道了——無感覺的永生!他盼望事情就會如此的簡單,迅速。他承認他有罪,應當這 樣慘死,因為他因循,苟安,沒能去參加抗戰。

  兩個囚犯,默默的把死人抬了走。他兩個眼中都含著淚,可是一聲也沒出。聲音是「自 由」的語言,沒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院中忽然增多了崗位。出來進去的日本人像螞蟻搬家那麼緊張忙碌。瑞宣不曉得南海外 的刺殺,而只覺得那些亂跑的矮子們非常的可笑。生為一個人,他以為,已經是很可憐,生 為一個日本人,把可憐的生命全花費在亂咬亂鬧上,就不但可憐,而且可笑了!

  一隊一隊的囚犯,由外面象羊似的被趕進來,往後邊走。

  瑞宣不曉得外邊發生了什麼事,而只盼望北平城裡或城外發生了什麼暴動。暴動,即使 失敗,也是光榮的。像他這樣默默的等著剝皮剁指,只是日本人手中玩弄著的一條小蟲,恥 辱是他永遠的謚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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