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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陷落。我軍自武漢後撤。

  北平的日本人又瘋了。勝利!勝利!勝利以後便是和平,而和平便是中國投降,割讓華 北!北平的報紙上登出和平的條件:日本並不要廣州與武漢,而只要華北。

  漢奸們也都高了興,華北將永遠是日本人的,也就永遠是他們的了!

  可是,武漢的撤退,只是撤退;中國沒有投降!

  狂醉的日本人清醒過來以後,並沒找到和平。他們都感到頭疼。他們發動戰爭,他們也 願極快的結束戰爭,好及早的享受兩天由勝利得來的幸福。可是,他們只發動了戰爭,而中 國卻發動了不許他們享受勝利!他們失去了主動。他們只好加緊的利用漢奸,控制華北,用 華北的資源,糧草,繼續作戰。

  瑞宣對武漢的撤退並沒有像在南京失守時那麼難過。在破箱子底上,他找出來一張不知 誰藏的,和什麼時候藏的,大清一統地圖來。把這張老古董貼在牆上,他看到了重慶。在地 圖上,正如在他心裡,重慶離他好像並不很遠。在從前,重慶不過是他記憶中的一個名詞, 跟他永遠不會發生什麼關係。

  今天,重慶離他很近,而且有一種極親密的關係。他覺得只要重慶說「打」,北平就會 顫動;只要重慶不斷的發出抗戰的呼聲,華北敵人的一切陰謀詭計就終必像水牌上浮記著的 賬目似的,有朝一日必被抹去,抹得一乾二淨。看著地圖,他的牙咬得很緊。他必須在北平 立穩,他的一思一念都須是重慶的迴響!他須在北平替重慶抬著頭走路,替全中國人表示出 :中國人是不會投降的民族!

  在瑞宣這樣沉思的時候,冠家為慶祝武漢的撤退,夜以繼日的歡呼笑鬧。第一件使他們 高興的是藍東陽又升了官。

  華北,在日本人看,是一把拿定了。所以,他們應一方面加緊的肅清反動分子,一方面 把新民會的組織擴大,以便安撫民眾。日本人是左手持劍,右手拿著昭和糖,威脅與利誘, 雙管齊下的。

  新民會改組。它將是宣傳部,社會部,黨部,與青年團合起來的一個總機關。它將設立 幾處,每處有一個處長。它要作宣傳工作,要把工商界的各行都組織起來,要設立少年團與 幼年團,要以作順民為宗旨發動彷彿像一個政黨似的工作。

  在這改組的時節,原來在會的職員都被日本人傳去,當面試驗,以便選拔出幾個處長和 其他的重要職員。藍東陽的相貌首先引起試官的注意,他長得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日本 人覺得他的相貌是一種資格與保證——這樣的人,是地道的漢奸胎子,永遠忠於他的主人, 而且最會欺壓良善。

  東陽的臉已足引起注意,恰好他的舉止與態度又是那麼卑賤得出眾,他得了宣傳處處長 。當試官傳見他的時候,他的臉綠得和泡乏了的茶葉似的,他的往上吊著的眼珠吊上去,一 直沒有回來,他的手與嘴唇都顫動著,他的喉中堵住一點痰。他還沒看見試官,便已鞠了三 次最深的躬,因為角度太大,他幾乎失去身體的平衡,而栽了下去。當他走近了試官身前的 時候,他感激得落了淚。試官受了感動,東陽得到了處長。

  頭一處給他預備酒席慶賀陞官的當然是冠家。他接到了請帖,可是故意的遲到了一個半 鐘頭。及來到冠家,他的架子是那麼大,連曉荷的善於詞令都沒能使他露一露黃牙。進門來 ,他便半坐半臥的倒在沙發上,一語不發。他的綠臉上好像搽上了一層油,綠得發光。人家 張羅他的茶水,點心,他就那麼懶而驕傲的坐著,把頭窩在沙發的角兒上,連理也不理。人 家讓他就位吃酒,他懶得往起立。讓了三四次,他才不得已的,像一條毛蟲似的,把自己擰 咕1到首座。屁股剛碰到椅子,他把雙肘都放在桌子上,好像要先打個盹兒的樣子。他的心 裡差不多完全是空的,而只有「處長,處長」隨著心的跳動,輕輕的響。他不肯喝酒,不肯 吃菜,表示出處長是見過世面的,不貪口腹。趕到酒菜的香味把他的饞涎招出來,他才猛孤 丁的夾一大箸子菜,放在口裡,旁若無人的大嚼大咽。

  大赤包與冠曉荷交換了眼神,他們倆決定不住口的叫處長,像叫一個失了魂的孩子似的 。他們認為作了處長,理當擺出架子;假若東陽不肯擺架子,他們還倒要失望呢。他們把處 長從最低音叫到最高音,有時候二人同時叫,而一高一1擰咕,身子歪歪扭扭的樣子。

  低,像二部合唱似的。

  任憑他們夫婦怎樣的叫,東陽始終不哼一聲。他是處長,他必須沉得住氣;大人物是不 能隨便亂說話的。

  甜菜上來,東陽忽然的立起來,往外走,只說了聲:「還有事!」

  他走後,曉荷讚不絕口的誇獎他的相貌:「我由一認識他,就看出來藍處長的相貌不凡 。你們注意沒有?他的臉雖然有點發綠,可是你們細看,就能看出下面卻有一層極潤的紫色 兒,那叫硃砂臉,必定掌權!」

  大赤包更實際一些:「管他是什麼臉呢,處長才是十成十的真貨,我看哪,哼!」她看 了高第一眼。等到只剩了她與曉荷在屋裡的時候,她告訴他:「我想還是把高第給東陽吧。 處長總比科長大多了!」

  「是的!是的!所長所見甚是!你跟高第說去!這孩子,總是別彆扭扭的,不聽話!」

  「我有主意!你甭管!」

  其實,大赤包並沒有什麼高明的主意。她心裡也知道高第確是有點不聽話。

  高第的不聽話已不止一天。她始終不肯聽從著媽媽去「拴」住李空山。李空山每次來到 ,除了和大赤包算賬,(大赤包由包庇暗娼來的錢,是要和李空山三七分賬的,)便一直到 高第屋裡去,不管高第穿著長衣沒穿,還是正在床上睡覺。

  他儼然以高第的丈夫自居。進到屋中,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

  高興呢,他便閒扯幾句;不高興,他便一語不發,而直著兩眼盯著她。他逛慣了窯子, 娶慣了妓女;他以為一切婦女都和窯姐兒差不多。

  高第不能忍受這個。她向媽媽抗議。大赤包理直氣壯的教訓女兒:「你簡直的是糊塗! 你想想看,是不是由他的幫忙,我才得到了所長?自然嘍,我有作所長的本事與資格;可是 ,咱們也不能忘恩負義,硬說不欠他一點兒情!由你自己說,你既長得並不像天仙似的,他 又作著科長,我看不出這件婚事有什麼不配合的地方。你要睜開眼看看事情,別閉著眼作夢 !

  再說,他和我三七分賬,我受了累,他白拿錢,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你要是明 理,就該牢籠住他;你要是嫁給他,難道他還好意思跟老丈母娘三七分賬嗎?你要知道,我 一個人掙錢,可是給你們大家花;我的錢並沒都穿在我自己的肋條骨上!」

  抗議沒有用,高第自然的更和桐芳親近了。可是,這適足以引起媽媽對桐芳增多惡感, 而想馬上把桐芳趕到妓院裡去。為幫忙桐芳,高第不敢多和桐芳在一塊。她只好在李空山躺 到她的床上的時候,氣呼呼的拿起小傘與小皮包走出去,一走就是一天。她會到北海的山石 上,或公園的古柏下,呆呆的坐著;到太寂寞了的時節,她會到曉荷常常去的通善社或崇善 社去和那些有錢的,有閒的,想用最小的投資而獲得永生的善男善女們鬼混半天。

  高第這樣躲開,大赤包只好派招弟去敷衍李空山。她不肯輕易放手招弟,可是事實逼迫 著她非這樣作不可。她絕對不敢得罪李空山。惹惱了李空山,便是砸了她的飯鍋。

  招弟,自從媽媽作了所長,天天和妓女們在一塊兒說說笑笑,已經失去了她的天真與少 女之美。她的本質本來不壞。

  在從前,她的最浪漫的夢也不過和小女學生們的一樣——小說與電影是她的夢的資料。 她喜歡打扮,願意有男朋友,可是這都不過是一些小小的,哀而不傷的,青春的遊戲。她還 沒想到過男女的問題和男女間彼此的關係與需要。她只覺得按照小說與電影裡的辦法去調動 自己頗好玩——只是好玩,沒有別的。現在,她天天看見妓女。她忽然的長成了人。她從妓 女們身上看到了肉體,那無須去想像,而一眼便看清楚的肉體。她不再作浪漫的夢,而要去 試一試那大膽的一下子跳進泥塘的行動——象肥豬那樣似的享受泥塘的污濁。

  真的,她的服裝與頭髮臉面的修飾都還是摩登的,沒有受娼妓們的影響。可是,在面部 的表情上,與言語上,她卻有了很大的變動。她會老氣橫秋的,學著妓女們的口調,說出足 以一下子就跳入泥淖的髒字,而嬉皮笑臉的滿意自己的大膽,咂摸著髒字裡所藏蘊著的意味 。她所受的那一點學校教育不夠教她分辨是非善惡的,她只有一點直覺,而不會思想。這一 點少女的直覺,一般的說,是以嬌羞與小心為保險箱的。及至保險箱打開了,不再鎖上,她 便只顧了去探索一種什麼更直接的,更痛快的,更原始的,愉快,而把害羞與小心一齊扔出 去,像摔出一個臭雞蛋那麼痛快。她不再運用那點直覺,而故意的睜著眼往泥裡走。她的青 春好像忽然被一陣狂風刮走,風過去,剩下一個可以與妓女為伍的小婦人。

  她接受了媽媽的命令,去敷衍李空山。

  李空山看女人是一眼便看到她們的最私秘的地方去的。

  在這一點上,他很像日本人。見招弟來招待他,他馬上拉住她的手,緊跟著就吻了她, 摸她的身上。這一套,他本來久想施之於高第的,可是高第「不聽話」。現在,他對比高第 更美更年輕的招弟用上了這一套,他馬上興奮起來,急忙到綢緞莊給她買了三身衣料。

  大赤包看到衣料,心裡顫了一下。招弟是她的寶貝,不能隨便就被李空山挖了去。可是 ,綢緞到底是綢緞,綢緞會替李空山說好話。她不能教招弟謝絕。同時,她相信招弟是聰明 絕頂的,一定不會輕易的吃了虧。所以,她不便表示什麼。

  招弟並不喜歡空山。她也根本沒有想到什麼婚姻問題。她只是要冒險,嘗一嘗那種最有 刺激性的滋味,別人沒敢,李空山敢,對她動手,那麼也就無所不可。她看見不止一次,曉 荷偷偷的吻那些妓女。現在,她自己大膽一點,大概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過錯與惡果。

  武漢陷落,日本人要加緊的肅清北平的反動分子,實行清查戶口,大批的捉人。李空山 忙起來。他不大有工夫再來到高第的床上躺一躺。他並不忠心於日本主子,而是為他自己弄 錢。他隨便的捕人,捕得極多,而後再依次的商議價錢,肯拿錢的便可以被釋放;沒錢的, 不管有罪無罪,便喪掉生命。在殺戮無辜的人的時候,他的膽子幾乎與動手摸女人是一邊兒 大的。

  大赤包見李空山好幾天沒來,很不放心。是不是女兒們得罪了他呢?她派招弟去找他: 「告訴你,招弟,乖乖!去看看他!你就說:武漢完了事,大家都在這裡吃酒;沒有他,大 家都怪不高興的!請他千萬抓工夫來一趟,大家熱鬧一天!穿上他送給你的衣裳!聽見沒有 ?」

  把招弟打發走,她把高第叫過來。她皺上點眉頭,像是很疲乏了的,低聲的說:「高第 ,媽媽跟你說兩句話。我看出來,你不大喜歡李空山,我也不再勉強你!」她看著女兒,看 了好大一會兒,彷彿是視察女兒領會了媽媽的大仁大義沒有。

  「現在藍東陽作了處長,我想總該合了你的意吧?他不大好乾淨,可是那都因為他沒有 結婚,他若是有個太太招呼著他,他必定不能再那麼邋遢了。說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 扮,還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況且,他又年輕,又有本事;現在已經是處長,焉知道不作到 督辦什麼的呢!好孩子,你聽媽媽的話!媽媽還能安心害了你嗎?你的歲數已經不小了,別 老教媽媽懸著心哪!媽媽一個人打裡打外,還不夠我操心的?好孩子,你跟他交交朋友!你 的婚事要是成了功,不是咱們一家子都跟著受用嗎?」說完這一套,她輕輕的用拳頭捶著胸 口。

  高第沒有表示什麼。她討厭東陽不亞於討厭李空山。就是必不得已而接受東陽,她也得 先和桐芳商議商議;遇到大事,她自己老拿不定主意。

  乘著大赤包沒在家,高第和桐芳在西直門外的河邊上,一邊慢慢的走,一邊談心。河僅 僅離城門有一里來地,可是河岸上極清靜,連個走路的人也沒有。岸上的老柳樹已把葉子落 淨。在秋陽中微擺著長長的柳枝。河南邊的蓮塘只剩了些乾枯到能發出輕響的荷葉,塘中心 靜靜的立著一隻白鷺。魚塘裡水還不少,河身可是已經很淺,只有一股清水慢慢的在河心流 動,衝動著一穗穗的長而深綠的水藻。河坡還是濕潤的,這裡那裡偶爾有個半露在泥外的田 螺,也沒有小孩們來挖它們。秋給北平的城郊帶來蕭瑟,使它變成觸目都是秋色,一點也不 像一個大都市的外圍了。

  走了一會兒。她們倆選了一棵最大的老柳,坐在它的露在地面上的根兒上。回頭,她們 可以看到高亮橋,橋上老不斷的有車馬來往,因此,她們不敢多回頭;她們願意暫時忘了她 們是被圈在大籠子——北平——的人,而在這裡自由的吸點帶著地土與溪流的香味的空氣。

  「我又不想走了!」桐芳皺著眉,吸著一根香煙;說完這一句,她看著慢慢消散的煙。

  「你不想走啦?」高第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問。「那好極啦!

  你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我簡直一點辦法也沒有!」

  桐芳瞇著眼看由鼻孔出來的煙,臉上微微有點笑意,彷彿是享受著高第的對她的信任。

  「可是,」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一些小褶子,「媽媽真趕出你去呢?教你到……」

  桐芳把半截煙摔在地上,用鞋跟兒碾碎,撇了撇小嘴:

  「我等著她的!我已經想好了辦法,我不怕她!你看,我早就想逃走,可是你不肯陪著 我。我一想,斗大的字我才認識不到一石,我幹什麼去呢?不錯,我會唱點玩藝兒;可是, 逃出去再唱玩藝兒,我算怎麼一回事呢?你要是同我一道走,那就不同了;你起碼能寫點算 點,大小能找個事作;你作事,我願意刷傢伙洗碗的作你的老媽子;我敢保,咱們倆必定過 得很不錯!可是,你不肯走;我一個人出去沒辦法!」

  「我捨不得北平,也捨不得家!」高第很老實的說了實話。

  桐芳笑了笑。「北平教日本人佔著,家裡教你嫁給劊子手,你還都捨不得!你忘了,忘 了摔死一車日本兵的仲石,忘了說你是個好姑娘的錢先生!」

  高第把雙手摟在磕膝上,楞起來。楞了半天,她低聲的說:「你不是也不想走啦?」

  桐芳一揚頭,把一縷頭髮摔到後邊去:「不用管我,我有我的辦法!」

  「什麼辦法?」

  「不能告訴你!」

  「那,我也有我的辦法!反正我不能嫁給李空山,也不能嫁給藍東陽!我願意要誰,才 嫁給誰!」高第把臉揚起來,表示出她的堅決。是的,她確是說了實話。假使她不明白任何 其他的事,她可是知道婚姻自由。自由結婚成了她的一種信仰。她並說不出為什麼婚姻應當 自由,她只是看見了別人那麼作,所以她也須那麼作。她在生命上,沒有任何足以自傲的地 方,而時代強迫著她作個摩登小姐。怎樣才算摩登?自由結婚!只要她結了婚,她好像就把 生命在世界上拴牢,這,她與老年間的婦女並沒有什麼差別。可是,她必須要和老婦女們有 個差別。怎樣顯出差別?她要結婚,可是上面必須加上「自由」!結婚後怎樣?她沒有過問 。憑她的學識與本事,結婚後她也許挨餓,也許生了娃娃而弄得稀屎糊在娃娃的腦門上。這 些,她都沒有想過。她只需要一段浪漫的生活,由戀愛而結婚。有了這麼一段經歷,她便成 了摩登小姐,而後墮入地獄裡去也沒關係!她是新時代的人,她須有新時代的迷信,而且管 迷信叫作信仰。她沒有立足於新時代的條件,而坐享其成的要吃新時代的果實。歷史給了她 自由的機會,可是她的迷信教歷史落了空。

  桐芳半天沒有出聲。

  高第又重了一句:「我願意要誰才嫁給誰!」

  「可是,你鬥得過家裡的人嗎?你吃著家裡,喝著家裡,你就得聽他們的話!」桐芳的 聲音很低,而說得很懇切。「你知道,高第,我以後幫不了你的忙了,我有我的事!我要是 你,我就跺腳一走!在我們東北,多少女人都幫著男人打日本鬼子。你為什麼不去那麼辦? 你走,你才能自由!你信不信?」

  「你到底要幹什麼呢?怎麼不幫忙我了呢?」

  桐芳輕輕的搖了搖頭,閉緊了嘴。

  待了半天,桐芳摘下一個小戒指來,遞到高第的手裡,而後用雙手握住高第的手:「高 第!從今以後,在家裡咱們彼此不必再說話。他們都知道咱倆是好朋友,咱們老在一塊兒招 他們的疑心。以後,我不再理你,他們也許因為咱倆不相好了,能多留我幾天。這個戒指你 留著作個紀念吧!」

  高第害了怕。「你,你是不是想自殺呢?」

  桐芳慘笑了一下:「我才不自殺!」

  「那你到底……」

  「日後你就明白了,先不告訴你!」桐芳立起來,伸了伸腰;就手兒揪住一根柳條。高 第也立了起來:「那麼,我還是沒有辦法呀!」

  「話已經說過了,你有膽子就有出頭之日;什麼都捨不得,就什麼也作不成!」

  回到家中,太陽已經快落下去。

  招弟還沒有回來。

  大赤包很想不動聲色,可是沒能成功。她本來極相信自己與招弟的聰明,總以為什麼人 都會吃虧,而她與她的女兒是絕對不會的。可是,天已經快黑了,而女兒還沒有回來,又是 個無能否認的事實。再說,她並不是不曉得李空山的厲害。

  她咬上了牙。這時候,她幾乎真像個「母親」了,幾乎要責備自己不該把女兒送到虎口 裡去。可是,責備自己便是失去自信,而她向來是一步一個腳印兒的女光棍;光棍是絕對不 能下「罪己詔」的!不,她自己沒有過錯,招弟也沒有過錯;只是李空山那小子可惡!她須 設法懲治李空山!

  她開始在院中慢慢的走遛兒,一邊兒走一邊兒思索對付李空山的方法。她一時想不出什 麼方法來,因為她明知道空山不是好惹的。假若,她想,方法想得不好,而自己「賠了夫人 又折兵」那才丟透了臉!這樣一想,她馬上發了怒。她干嗽了一兩聲,一股熱氣由腹部往上 沖,一直衝到胸口,使她的胸中發辣。這股熱氣雖然一勁兒向上衝,可是她的皮膚上反倒覺 得有點冷,她輕顫起來。一層小雞皮疙疸蓋住了她滿臉的雀斑。她不能再想什麼了。只有一 個觀念象蟲兒似的鑽動她的心——她丟了人!

  作了一輩子女光棍,現在她丟了人!她不能忍受!算了,什麼也無須想了,她去和李空 山拚命吧!她握緊了拳,抹著蔻丹的指甲把手心都摳得有點疼。是的,什麼也不用再說,拚 命去是唯一的好辦法。曉荷死了有什麼關係呢?高第,她永遠沒喜愛過高第;假若高第隨便 的吃了大虧,也沒多大關係呀。桐芳,哼,桐芳理應下窯子;桐芳越丟人才越好!一家人中 ,她只愛招弟。招弟是她的心上的肉,眼前的一朵鮮花。

  而且,這朵鮮花絕不是為李空山預備著的!假若招弟而是和一位高貴的人發生了什麼關 系,也就沒有什麼說不通的地方;不幸,單單是李空山搶去招弟,她沒法嚥下這口氣!李空 山不過是個科長啊!

  她喊人給她拿一件馬甲來。披上了馬甲,她想馬上出去找李空山,和他講理,和他廝打 ,和他拚命!但是,她的腳卻沒往院外走。她曉得李空山是不拿婦女當作婦女對待的人;她 若打他,他必還手,而且他會喝令許多巡警來幫助他。她去「聲討」,就必吃更大的虧,丟 更多的臉。她是女光棍,而他恰好是無賴子。

  曉荷早已看出太太的不安,可是始終沒敢哼一聲。他知道太太是善於遷怒的人,他一開 口,也許就把一堆狗屎弄到自己的頭上來。

  再說,他似乎還有點幸災樂禍。大赤包,李空山都作了官,而他自己還沒有事作,他樂 得的看看兩個官兒像兩條凶狗似的惡戰一場。他幾乎沒有關切女兒的現在與將來。在他看, 女兒若真落在李空山手裡呢,也好。反之,經過大赤包的一番爭鬥而把招弟救了出來呢,也 好。他非常的冷靜。丟失了女兒和丟失了國家,他都能冷靜的去承認事實,而不便動什麼感 情。

  天上已佈滿了秋星,天河很低很亮。大赤包依然沒能決定是否出去找空山和招弟。這激 起她的怒氣。她向來是急性子,要幹什麼便馬上去幹。現在,她的心與腳不能一致,她沒法 不發氣。她找到曉荷作發氣的目標。進到屋中,她像一大堆放過血的,沒有力量的,牛肉似 的,把自己扔在沙發上。

  她的眼盯住曉荷。

  曉荷知道風暴快來到,趕緊板起臉來,皺起點眉頭,裝出他也很關切招弟的樣子。他的 心裡可是正在想:有朝一日,我須登台彩唱一回,比如說唱一出《九更天》或《王佐斷臂》 ;我很會作戲!

  他剛剛想好自己掛上髯口,穿上行頭,應該是多麼漂亮,大赤包的雷已經響了。

  「我說你就會裝傻充楞呀!招弟不是我由娘家帶來的,她是你們冠家的姑娘,你難道就 不著一點急?」

  「我很著急!」曉荷哭喪著臉說。「不過,招弟不是常常獨自出去,回來的很晚嗎?」

  「今天跟往常不一樣!她是去看……」她不敢往下說了,而啐了一大口唾沫。

  「我並沒教她去!」曉荷反攻了一句。即使招弟真丟了人,在他想,也都是大赤包的過 錯,而過錯有了歸處,那丟人的事彷彿就可以變成無關緊要了。

  大赤包順手抄起一個茶杯,極快的出了手。嘩啦!連杯子帶窗戶上的一塊玻璃全碎了。 她沒預計到茶杯會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擊碎,她反倒有點高興,因為玻璃的聲音是 那麼大,頗足以助她的聲勢。隨著這響聲,她放開了嗓子:「你是什麼東西!我一天到晚打 內打外的操心,你坐在家裡橫草不動,豎草不拿!你長著心肺沒有?」

  高亦陀在屋中抽了幾口煙,忍了一個盹兒。玻璃的聲音把他驚醒。醒了,他可是不會馬 上立起來。煙毒使他變成懶骨頭。他懶懶的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後對著小磁壺的嘴 咂了兩口茶,這才慢慢的坐起來。坐了一小會兒,他才輕佻軟簾扭了出來。

  三言兩語,把事情聽明白,他自告奮勇找招弟小姐去。

  曉荷也願意去,他是想去看看光景,假若招弟真的落在羅網裡,他應當馬上教李空山拜 見老泰山,而且就手兒便提出條件,教李空山給他個拿乾薪不作事的官兒作。他以為自己若 能借此機會得到一官半職,招弟的荒唐便實在可以變為增光耀祖的事了,反之,他若錯過了 這個機會,他覺得就有點對不起自己,而且似乎還有點對不起日本人——日本人佔據住北平 ,他不是理當去效力麼?

  可是,大赤包不准他去。她還要把他留在家裡,好痛痛快快的罵他一頓。再說,高亦陀 ,在她看,是她的心腹,必定比曉荷更能把事情處理得妥當一些。她的脾氣與成見使她忘了 詳加考慮,而只覺得能挾制丈夫才見本領。

  高亦院對曉荷軟不唧的笑了笑,像說相聲的下場時那麼輕快的走出去。

  大赤包罵了曉荷一百分鐘!

  亦陀曾經背著大赤包給李空山「約」過好幾次女人,他曉得李空山會見女人的地方。

  那是在西單牌樓附近的一家公寓裡。以前,這是一家專招待學生的,非常規矩的,公寓 。公寓的主人是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婦,男的管賬,女的操廚,另用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僕 給收拾屋子,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給沏茶灌水和跑跑腿兒。這裡,沒有熟人的介紹,絕對 租不到房間;而用功的學生是以在這裡得到一個舖位為榮的。老夫婦對待住客們幾乎像自己 的兒女,他們不只到月頭收學生們的食宿費,而也關心著大家的健康與品行。學生們一致的 稱呼他們老先生和老太太。學生們有了困難,交不上房租,只要說明了理由,老先生會歎著 氣給他們墊錢,而且借給他們一些零花。因此,學生們在畢業之後,找到了事作,還和老夫 婦是朋友,逢節過年往往送來一些禮物,酬謝他們從前的厚道。這是北平的一家公寓,住過 這裡的學生們,無論來自山南海北,都因為這個公寓而更多愛北平一點。他們從這裡,正如 同在瑞蚨祥綢緞莊買東西,和在小飯館裡吃飯,學到了一點人情與規矩。北平的本身彷彿就 是個大的學校,它的訓育主任便是每個北平人所有的人情與禮貌。

  七七抗戰以後,永遠客滿的這一家公寓竟自空起來。大學都沒有開學,中學生很少住公 寓的。老夫婦沒了辦法。他們不肯把公寓改成旅館,因為開旅館是「江湖」上的生意,而他 們倆不過是老老實實的北平人。他們也關不了門,日本人不許任何生意報歇業。就正在這個 當兒,李空山來到北平謀事。他第一喜愛這所公寓的地點——西單牌樓的交通方便,又是熱 鬧的地方。第二,他喜歡這所公寓既乾淨,又便宜。他決定要三間房。為了生計,老夫婦點 了頭。

  剛一搬進來,李空山便帶著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他們打了一夜的牌。老夫婦過來 勸阻,李空山瞪了眼。老夫婦說怕巡警來抄賭,李空山命令帶來的女人把大門開開,教老夫 婦看看巡警敢進來不敢。半惱半笑的,李空山告訴老夫婦:

  「你們知道不知道現在是另一朝代了?日本人喜歡咱們吸煙打牌!」說完,他命令「老 先生」去找煙燈。老先生拒絕了,李空山把椅子砸碎了兩張。他是「老」軍人,懂得怎樣欺 侮老百姓。

  第二天,他又換了個女人。老夫婦由央告而掛了怒,無論如何,請他搬出去。李空山一 語不發,堅決的不搬。老先生準備拚命:「老命不要了,我不能教你在這兒撒野!」李空山 還是不動,彷彿在這裡生了根。

  最後,連那個女人也看不過去了,她說了話:「李大爺,你有的是錢,哪裡找不到房住 ,何苦跟這個老頭子為難呢?」

  李空山賣了個面子,對女人說:「你說的對,小寶貝!」然後,他提出了條件,教老夫 婦賠償五十元的搬家費。老夫婦承認了條件,給了錢,在李空山走後,給他燒了一股高香。

  李空山把五十元全塞給了那個女人:「得啦,白住了兩天房,白玩了女人,這個買賣作 得不錯!」他笑了半天,覺得自己非常的漂亮,幽默。

  在李空山作了特高科的科長以後,他的第一件「德政」便是強佔那所公寓的三間房。他 自己沒有去,而派了四名腰裡帶著槍的「幹員」去告訴公寓的主人:「李科長——就是曾經 被你攆出去的那位先生,要他原來住過的那三間房!」他再三再四的囑咐「幹員」們,務必 把這句話照原樣說清楚,因為他覺得這句話裡含有報復的意思。他只會記著小仇小怨,對小 仇小怨,他永遠想著報復。為了報復小仇小怨,他不惜認敵作父。藉著敵人的威風,去欺侮 一對無辜的老夫婦,是使他高興與得意的事。

  公寓的老夫婦看到四隻手槍,只好含著淚點了頭。他們是北平人,遇到凌辱與委屈,他 們會責備自己「得罪了人」,或是歎息自己的運氣不佳。他們既忍受日本人的欺壓,也怕日 本人的爪牙的手槍。

  李空山並不住在這裡,而只在高興玩玩女人,或玩玩牌的時候,才想起這個「別墅」來 。每來一次,他必定命令老夫婦給三間屋裡添置一點東西與器具;在發令之前,他老教他們 看看手槍。因此,這三間屋子收拾得越來越體面,在他高興的時候,他會告訴「老先生」: 「你看,我住你的房間好不好?器具越來越多,這不是『進步』麼?」趕到「老先生」

  問他添置東西的費用的時候,他也許瞪眼,也許拍著腰間的手槍說:「我是給日本人作 事的,要錢,跟日本人去要!我想,你也許沒有那麼大的膽子吧?」「老先生」不敢再問, 而悟出來一點道理,偷偷的告訴了太太:「認命吧,誰教咱們打不出日本人去呢?」

  高亦陀的心裡沒有一天忘記了怎樣利用機會打倒大赤包,然後取而代之。因此,他對李 空山特別的討好。他曉得李空山好色,所以他心中把李空山與女人拴了一個結。大赤包派他 去「製造」暗娼,他便一方面去工作,一方面向李空山獻媚:「李科長,又有個新計劃,不 知尊意如何?每逢有新下海的暗門子,我先把她帶到這裡來,由科長給施行洗禮,怎樣?」

  李空山不明白什麼叫「洗禮」,可是高亦陀輕輕挽了挽袖口,又擠了擠眼睛,李空山便 恍然大悟了,他笑得閉不上了嘴。好容易停住笑,他問:

  「你給我盡心,拿什麼報答你呢?是不是我得供給你點煙土?」

  高亦陀輕快的躲開,一勁兒擺手:「什麼報酬不報酬呢?

  憑你的地位,別人巴結也巴結不上啊,我順手兒能辦的事,敢提報酬?科長你要這麼客 氣,我可就不敢再來了!」

  這一套恭維使李空山幾乎忘了自己的姓氏,拍著高亦陀的肩頭直喊「老弟!」於是,高 亦陀開始往「別墅」運送女人。

  高亦陀算計得很正確:假若招弟真的落了圈套,她必定是在公寓裡。

  他猜對了。在他來到公寓以前,李空山已經和招弟在那裡玩耍了三個鐘頭。

  招弟,穿著空山給她的夾袍和最高的高跟鞋,好像身量忽然的長高了許多。挺著她的小 白脖子,挺著她那還沒有長得十分成熟的胸口,她彷彿要把自己在幾點鐘裡變成個熟透了的 小婦人。她的黑眼珠放著些浮動的光兒,東摻一下西摻一下的好似要表示出自己的大膽,而 又有點不安。她的唇抹得特別的紅,特別的大,見稜見角的,像是要用它幫助自己的勇敢。 她的頭髮燙成長長的卷兒,一部分垂在項上,每一擺動,那些長卷兒便微微刺弄她的小脖子 ,有點發癢。額上的那些發鬈梳得很高,她時時翻眼珠向上看,希望能看到它們;發高,鞋 跟高,又加上挺著項與胸,她覺得自己是長成了人,應當有膽子作成人們所敢作的事。

  她忘了自己是多麼嬌小秀氣。她忘了以前所有的一點生活的理想。她忘了從前的男朋友 們。她忘了國恥。假若在北平淪陷之後,她能常常和祁瑞全在一處,憑她的聰明與熱氣,她 一定會因反抗父母而表示出一點愛國的真心來。可是,瑞全走了。她只看到了妓女與父母所 作的卑賤無聊的事。她的心被享受與淫蕩包圍住。慢慢的,她忘了一切,而只覺得把握住眼 前的快樂是最實際最直截了當的。衝動代替了理想,她願意一下子把自己變成比她媽媽更漂 亮,更摩登,也更會享受的女人。假若能作到這個,她想,她便是個最勇敢的女郎,即使天 塌下來也不會砸住她,更不用提什麼亡國不亡國了。

  她並不喜愛李空山,也不想嫁給他。她只覺得空山怪好玩。她忘了以前的一切,對將來 也沒作任何打算。她的家教是荒淫,所以她也只能想到今天有酒今天醉。在她心的深處,還 有一點點光亮,那光亮給她照出,像電影場打「玻片」似的,一些警戒的字句。可是,整個 的北平都在烏七八糟中,她所知道的「能人」們,都閉著眼瞎混——他們與她們都只顧了嘴 與其他的肉體上的享受,她何必獨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呢。

  她看見了那些警戒的語言,而只一撇嘴。她甚至於告訴自己:

  在日本人手下找生活,只有鬼混。這樣勸告了自己,她覺得一切都平安無事了,而在日 本人手下活著也頗有點好處與方便。

  沒有反抗精神的自然會墮落。

  見了李空山,李空山沒等她說什麼便「打道」公寓。她知道自己是往井裡落呢,她的高 跟鞋的後跟好像踩著一片薄冰。她有點害怕。可是,她不便示弱而逃走。她反倒把胸口挺得 更高了一些。她的眼已看不清楚一切。而只那麼東一轉西一轉的動。她的嗓子裡發乾,時時 的輕嗽一下。嗽完了,她感到無聊,於是就不著邊際的笑一笑。她的心跳動得很快,隨著心 的跳動,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直往上升,彷彿是要飄到空中去。她怕,可也更興奮。她的跳動 得很快的心像要裂成兩半兒。她一會兒想往前闖去,一會兒想往後撤退,可是始終沒有任何 動作。她不能動了,像一個青蛙被蛇吸住那樣。

  到了公寓,她清醒了一點。她想一溜煙似的跑出去。可是,她也有點疲乏,所以一步也 沒動。再看看李空山,她覺得他非常的粗俗討厭。他身上的氣味很難聞。兩個便衣已經在院 中放了哨。她假裝鎮定的用小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順口哼一句半句有聲電影的名曲。她以 為這樣拿出摩登姑娘的大方自然,也許足以阻住李空山的襲擊。她又極珍貴自己了。

  可是,她終於得到她所要的。事後,她非常的後悔,她落了淚。李空山向來不管女人落 淚不落淚。女人,落在他手裡,便應當像一團棉花,他要把它揉成什麼樣,便揉成什麼樣。 他沒有溫柔,而且很自負自己的粗暴無情,他的得意的經驗之語是:「對女人別留情!砸折 了她的腿,她才越發愛你!」

  高亦陀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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