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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孫七,李四媽,瑞宣,李四爺,前後腳的來到錢家。事情很簡單!錢孟石病故,他的母 親與太太在哭。

  李四媽知道自己的責任是在勸慰兩位婦人。可是,她自己已哭成了個淚人。「這可怎麼 好噢!怎麼好噢!」她雙手拍著大腿說。

  孫七,淚在眼圈裡,跺開了腳!「這是什麼世界!抓去老的,逼死小的!我……」他想 破口大罵,而沒敢罵出來。

  瑞宣,在李四爺身後,決定要和四爺學,把一就看成一,二看成二;哀痛,憤怒,發急 ,都辦不了事。儘管錢老人是他的朋友,孟石是他的老同學,他決定不撒開他的感情去慟哭 ,而要極冷靜的替錢太太辦點事。可是,一眼看到死屍與哭著的兩個婦人,他的心中馬上忘 了棺材,裝殮,埋葬,那些實際的事,而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國史。錢老人和孟石的 學問,涵養,氣節,與生命,就這麼糊里糊塗的全結束了。還有千千萬萬人的生命,恐怕也 將要這麼結束!人將要象長熟了的稻麥那樣被鐮刀割倒,連他自己也必定受那一刀之苦。他 並沒為憂慮自己的死亡而難過,他是想死的原因與關係。孟石為什麼應當死?他自己為什麼 該當死?在一個人死了之後,他的長輩與晚輩應當受看什麼樣的苦難與折磨?

  想到這裡,他的淚,經過多少次的阻止,終於大串的落下來。

  孟石,還穿著平時的一身舊夾褲褂,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樣子沒有多大區 別。他的臉瘦得剩了一條。在這瘦臉上,沒有苦痛,沒有表情,甚至沒有了病容,就那麼不 言不語的,閉著眼安睡。瑞宣要過去拉起他的瘦,長,蒼白的手,喊叫著問他:「你就這麼 一聲不響的走了嗎?你不曉得仲石的壯烈嗎?為什麼臉上不掛起笑紋?你不知道父親在獄中 嗎?為什麼不怒目?」可是,他並沒有走過去拉死鬼的手。

  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實實的閉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 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他自己也會有那麼一天就這樣閉上了眼,連臉上也不帶出一點 怒氣。他哭出了聲。多日來的羞愧,憂鬱,顧慮,因循,不得已,一股腦兒都哭了出來。他 不是專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滅亡與恥辱!

  四大媽拉住兩個婦人的手,陪著她們哭。錢太太與媳婦已經都哭傻了,張著嘴,合著眼 ,淚與鼻涕流濕了胸前,她們的哭聲裡並沒有一個字,只是由心裡往外傾倒眼淚,由喉中激 出悲聲。哭一會兒,她們噎住,要閉過氣去。四大媽急忙給她們捶背,淚和言語一齊放出來 :「不能都急死喲!錢太太!錢少奶奶!別哭嘍!」她們緩過氣來,哼唧著,抽搭著,生命 好像只剩了一根線那麼細,而這一根線還要湧出無窮的淚來。氣順開,她們重新大哭起來。 冤屈,憤恨,與自己的無能,使她們願意馬上哭死。

  李四爺含著淚在一旁等著。他的年紀與領槓埋人的經驗,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們 死去活來的有好幾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聲的說:「死人是哭不活的喲!都住聲!我們 得辦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裡!」

  孫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紅黃雞冠花開得正旺,他恨不能過去拔起兩棵,好 解解心中的憋悶:「人都死啦,你們還開得這麼有來有去的!他媽的!」

  瑞宣把淚收住,低聲的叫:「錢伯母!錢伯母!」他想說兩句有止慟收淚的作用的話, 可是說不出來;一個亡了國的人去安慰另一個亡了國的人,等於屠場中的兩頭牛相對哀鳴。

  錢太太哭得已經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淚,也差不多沒有了氣。她直著眼,楞起來。她的 手和腳已經冰冷,失去了知覺。她已經忘了為什麼哭,和哭誰,除了心中還跳,她的全身都 已不會活動。她楞著,眼對著死去的兒子楞著,可是並沒看見什麼;死亡似乎已離她自己不 遠,只要她一閉目,一垂頭,她便可以很快的離開這苦痛的人世。

  錢少奶奶還連連的抽搭。四大媽拉著她的手,擠咕著兩隻哭紅了的眼,勸說:「好孩子 !好孩子!要想開點呀!你要哭壞了,誰還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橫著心,忍住了悲慟。楞了一會兒,她忽然的跪下了,給大家磕了報喪的頭。大 家都楞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四大媽的淚又重新落下來:「起來吧!苦命的孩子! 」

  可是,少奶奶起不來了。這點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盡。手腳激顫著,她 癱在了地上。

  這時候,錢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來,哼哼了兩聲。

  「想開一點呀,錢太太!」李四爺勸慰:「有我們這群人呢,什麼事都好辦!」

  「錢伯母!我也在這兒呢!」瑞宣對她低聲的說。

  孫七輕輕的進來:「錢太太!咱們的胡同裡有害人的,也有幫助人的,我姓孫的是來幫 忙的,有什麼事!請你說就是了!」

  錢太太如夢方醒的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

  桐芳和高第已在門洞裡立了好半天。聽院內的哭聲止住了,她們才試著步往院裡走。

  孫七看見了她們,趕緊迎上來,要細看看她們是誰。及至看清楚了,他頭上與脖子上的 青筋立刻凸起來。他久想發作一番,現在他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小姐太太們,這兒沒唱戲 ,也不耍猴子,沒有什麼好看的!請出!」

  桐芳把外場勁兒拿出來:「七爺,你也在這兒幫忙哪?有什麼我可以作的事沒有?」

  孫七聽小崔說過,桐芳的為人不錯。他是錯怪了人,於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訕著往屋裡走。瑞宣認識她們,可是向來沒和她們說過話。李四媽的眼神 既不好,又忙著勸慰錢家婆媳,根本不曉得屋裡又添了兩個人。錢家婆媳不大認識她們;就 是相識,也沒心思打招呼。她們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極不得勁兒。李四爺常給冠家 作事,當然認識她們,他可是故意的不打招呼。

  桐芳無可奈何的過去拉了李四爺一下,把他叫到院中來。

  高第也跟了出來。

  「四爺!」桐芳低聲而親熱的叫。「我知道咱們的胡同裡都怎麼恨我們一家子人!可是 我和高第並沒過錯。我們倆沒出過壞主意,陷害別人!我和高第想把這點意思告訴給錢老太 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來的,實在沒法子張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們 說一聲吧!」

  四爺不敢相信她的話,也不敢不信。最初,他以為她倆是冠家派來的「偵探」。聽桐芳 說得那麼懇切,他又覺得不應當過度的懷疑她們。他不好說什麼,只不著邊際的點了點頭。

  「四爺!」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許多帶著感情的碎紋。「錢太太是不是很窮呢?」

  李四爺對高第比對桐芳更輕視一些,因為高第是大赤包的女兒。他又倔又硬的回答出一 句:「窮算什麼呢?錢家這一下子斷了根,絕了後!」

  「仲石是真死啦?錢老先生也……」高第說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個謠言, 而錢先生也會不久被釋放出來,好能實現她自己的那個神秘的小夢。可是,看到錢家婦女的 悲傷,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夢將永遠是個夢了。她覺得她應當和錢家婆媳一同大哭一 場,因為她也變成了寡婦——一個夢中的寡婦。

  李四爺有點不耐煩,很不容氣的說:「你們二位要是沒別的事,就請便吧!我還得——」

  桐芳把話搶過來:「四爺,我和高第有一點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個小紙包 ——紙已被手心上的汗漚得皺起了紋——遞過來:「你不必告訴錢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訴別 人,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給死鬼買點紙燒也好,給……也好,都隨你的便!這並不是誰教 給我們這麼作的,我們只表一表我們自己的心意;為這個,回頭大概我們還得和家中打一架 呢!」

  李四爺的心中暖和了一點,把小紙包接了過來。他曉得錢家過的是苦日子,而喪事有它 的必須花錢的地方。當著她倆,他把小包兒打開,以便心明眼亮;裡面是桐芳的一個小金戒 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塊鈔票。

  「我先替你們收著吧!」老人說。「用不著,我原物交還;用得著,我有筆清賬!我不 告訴她們,好在她們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賬!」

  桐芳和高第的臉上都光潤了一點,覺得她們是作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

  她們走後,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議:「事情應該快辦哪,錢少爺的身上還沒換一換 衣服呢!要老這麼耽擱著,什麼時候能抬出去呢?入土為安;又趕上這年月,更得快快的辦 啦!」

  瑞宣連連點頭。「四爺,要依著我,連壽衣都不必去買,有什麼穿什麼;這年月不能再 講體面。棺材呢,買口結實點的,弄十六個人趕快抬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

  李老人抓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這麼想。恐怕還得請幾位——至少是五眾兒—— 和尚,超渡超渡吧?別的都可以省,這兩錢兒非花不可!」

  孫七湊了過來:「四大爺!難道不報喪嗎?錢家有本家沒有,我不曉得;老太太和少奶 奶的娘家反正非趕緊去告訴一聲不可呀!別的我盡不了力,這點跑腿的事,我辦得了!我一 個人不行,還有小崔呢!」

  「四爺爺!」瑞宣親熱的叫著:「現在我們去和錢太太商議,管保是毫無結果,她已經 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們可作不了主,祁大爺!事情我都能辦,棺材鋪,槓房, 我都熟,都能替錢太太省錢。可是,沒有她的話,我可不敢去辦。」

  「對!」瑞宣沒說別的,趕快跑回屋中,把四大媽叫出來:

  「老太太,你先去問她們有什麼至親,請了來,好商議商議怎辦事呀!」

  李四媽的大近視眼已哭成了一對小的紅桃,淨顧了難受,什麼主意也沒有,而且耳朵似 乎也發聾,聽不清任何人的話。

  瑞宣急忙又改了主意:「四爺爺!孫師傅!你們先家去歇一會兒,教四祖母在這裡照應 著她們婆媳。」

  「可憐的少奶奶!一朵花兒似的就守了寡!」四大媽的雙手又拍起大腿來。

  沒人注意她的話。瑞宣接著說:「我家去把小順兒的媽找來,叫她一邊勸一邊問錢太太 。等問明白了,我通知你們兩位,好不好?」

  孫七忙接過話來:「四大爺,你先回家吃飯,我在這兒守著點門!祁大爺,你也請吧! 」說完,他像個放哨的兵似的,很勇敢的到門洞裡去站崗。

  李四爺同瑞宣走出來。

  瑞宣忘了亡國的恥辱與錢家的冤屈,箭頭兒似的跑回家中。他的眼還紅著,而心中痛快 了許多。現在,他似乎只求自己能和李四爺與孫七一樣的幫錢家的忙;心中的委屈彷彿已經 都被淚沖洗乾淨,像一陣大雨把胡同裡的樹葉與渣滓洗淨了那樣。找到了韻梅,他把剛才吵 嘴的事已經忘淨,很簡單而扼要的把事情告訴明白了她。她還沒忘了心中的委屈,可是一聽 到錢家的事,她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的擦了把手,奔了錢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說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沒法作善意的 欺哄,因為錢家的哭聲是隨時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聽到孫子的報告,老人好大半天沒說上話來。患難打不倒他的樂觀,死亡可使他不能再 固執己見。說真的,城池的失守並沒使他怎樣過度的惶惑不安;他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主意 拿定,他覺得就是老天爺也沒法難倒他。及至「小三兒」不辭而別,錢默吟被捕,生日沒有 過成,墳墓有被發掘的危險,最後,錢少爺在中秋節日死去,一件一件象毒箭似的射到他心 中,他只好閉口無言了!假若他爽直的說出他已經不應當再樂觀,他就只好馬上斷了氣。他 還希望再活幾年!可是,錢少爺年輕輕的就會已經死了!哼,誰知道老天要怎樣收拾人呢! 他的慣於切合實際的心本想拿出許多計劃:錢家的喪事應當怎樣辦,錢家婆媳應當取什麼態 度,和祁家應該怎樣幫錢家的忙……可是,他一句沒說出來。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與經 驗了!

  瑞豐在窗外偷偷的聽話兒呢。他們夫婦的「遊歷」冠家,據胖太太看,並沒有多大的成 功。她的判斷完全根據著牌沒有打好這一點上。她相信,假若繼續打下去,她必定能夠大捷 ,而贏了錢買點能給自己再增加些脂肪的吃食,在她想,是最足以使她的心靈得到慰藉的事 。可是,牌局無結果而散!她有點看不起大赤包!

  瑞豐可並不這麼看。學著冠先生的和悅而瀟灑的神氣與語聲,他說:「在今天的情形之 下,我們很難怪她。我們必須客觀的,客觀的,去判斷一件事!說真的,她的咖啡,點心, 和招待的慇勤,到底是只此一家,並無分號,在咱們這條胡同裡!」他很滿意自己的詞令, 只可惜嗓音還少著一點汁水,不十分像冠先生——冠先生的聲音裡老像有個剛咬破的蜜桃。

  胖太太,出乎瑞豐意料之外,居然沒有反駁,大概是因為除了牌局的未能圓滿結束,她 實在無法否認冠家的一切確是合乎她的理想的。看到太太同意,瑞豐馬上建議:「我們應當 多跟他們來往!別人不瞭解他們,我們必須獨具只眼!我想我和冠曉荷一定可以成為莫逆之 交的!」說完,他的眼珠很快的轉了好幾個圈;他滿意運用了「獨具只眼」與「莫逆之交」 ,像詩人用恰當了兩個典故似的那麼得意。

  他去偷聽瑞宣對老祖父說些什麼,以便報告給冠家。他須得到曉荷與大赤包的歡心,他 的前途才能有希望。退一步講,冠家即使不能給他實利,那麼常能弄到一杯咖啡,兩塊洋點 心,和白瞧瞧桐芳與招弟,也不算冤枉!

  瑞宣走出來,弟兄兩個打了個照面。瑞豐見大哥的眼圈紅著,猜到他必是極同情錢太太 。他把大哥叫到棗樹下面。棗樹本來就不甚體面,偏又愛早早的落葉,像個沒有模樣而頭髮 又稀少的人似的那麼難看。幸而枝子的最高處還掛著幾個未被小順兒的磚頭照顧到的紅透了 的棗子,算是稍微遮了一點醜。瑞豐和小順兒一樣,看到棗子總想馬上放到口中。現在,他 可是沒顧得去打那幾個紅棗,因為有心腹話要對哥哥說。

  「大哥!」他的聲音很低,神氣懇切而詭秘:「錢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說得特 別的用力,倒好像孟石的死是為湊熱鬧似的。

  「啊!」瑞宣的聲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聽。「他也是你的同學!」他的「也」字幾 乎與二弟的那個同樣的有力。

  瑞豐仰臉看了看樹上的紅棗,然後很勉強的笑了笑。「儘管是同學!我對大哥你不說泛 泛的話,因為你闖出禍來,也跑不了我!我看哪,咱們都少到錢家去!錢老人的生死不明, 你怎知道沒有日本偵探在暗中監視著錢家的人呢?再說,冠家的人都怪好的,咱們似乎也不 必因為幫忙一家鄰居,而得罪另一家鄰居,是不是?」

  瑞宣舔了舔嘴唇,沒說什麼。

  「錢家,」瑞豐決定要把大哥說服,「現在是家破人亡,我們無論怎樣幫忙,也不會得 到絲毫的報酬。冠家呢——」說到這裡,他忽然改了話:「大哥,你沒看報嗎?」

  瑞宣搖了搖頭。真的,自從敵人進了北平,報紙都被姦污了以後,他就停止了看報。在 平日,看報紙是他的消遣之一。報紙不但告訴他許多事,而且還可以掩護他,教他把臉遮蓋 起來,在他心中不很高興的時候。停止看報,對於他,是個相當大的折磨,幾乎等於戒煙或 戒酒那麼難過。可是,他決定不破戒。他不願教那些帶著血的謊話欺哄他,不教那些為自己 開脫罪名的漢奸理論染髒了他的眼睛。

  「我天天看一眼報紙上的大字標題!」瑞豐說。「儘管日本人說話不盡可靠,可是我們 的仗打得不好是真的!山西,山東,河北,都打得不好,南京還保得住嗎?所以,我就想: 人家冠先生的辦法並不算錯!本來嗎,比如說南京真要也丟了,全國還不都得屬東洋管;就 是說南京守得住,也不老容易的打回來呀!咱們北平還不是得教日本人管著?胳臂擰不過大 腿去,咱們一家子還能造反,打敗日本人嗎?大哥,你想開著點,少幫錢家的忙,多跟冠家 遞個和氣,不必緊自往死牛犄角裡鑽!」

  「你說完了?」瑞宣很冷靜的問。

  老二點了點頭。他的小干臉上要把智慧,忠誠,機警,嚴肅,全一下子拿出來,教老大 承認他的才氣的優越與心地的良善。可是,他只表現了一點掩飾不住的急切與不安。眉頭皺 著一點,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上的一堆小白沫兒。

  「老二!」瑞宣想說的話像剛倒滿了杯的啤酒,都要往外流了。可是,看了老二一眼, 他決定節省下氣力。他很冷淡的笑了笑,像冰上炸開一點紋兒似的。「我沒有什麼可說的! 」

  老二的小干臉僵巴起來。「大哥!我很願意把話說明白了,你知道,她——」他向自己 的屋中很恭敬的指了指,倒像屋中坐著的是位女神。「她常勸我分家,我總念其手足的情義 ,不忍說出口來!你要是不顧一切的亂來,把老三放走,又幫錢家的忙,我可是真不甘心受 連累!」他的語聲提高了許多。

  天祐太太在南屋裡發問:「你們倆嘀咕什麼呢?」

  老大極快的回答:「說閒話呢,媽!」

  老二打算多給哥哥一點壓力:「你要是不能決定,我跟媽商議去!」

  「媽和祖父都病著呢!」瑞宣的聲音還是很低。「等他們病好了再說不行嗎?」

  「你跟她說說去吧!」老二又指了指自己的屋子。「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瑞宣,一個受過新教育的人,曉得什麼叫小家庭制度。他沒有一點反對老二要分出去的 意思。不過,祖父,父親,和母親,都絕對不喜歡分家,他必得替老人們設想,而敷衍老二 。老二在家裡,與分出去,對瑞宣在家務上的,經濟上的,倫理上的,負擔並沒什麼差別。 可是,老二若是分出去,三位老人就必定一齊把最嚴重的譴責加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寧可 多忍受老二夫婦一些冤枉氣,而不肯叫老人們心中都不舒服。他受過新教育,可是須替舊倫 理盡義務。他沒有一時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須為人情與一家大 小的飽暖去工作操勞。每逢想到這種矛盾,他的心中就失去平靜,而呆呆的發楞。現在,他 又楞起來。

  「怎樣?」老二緊催了一板。

  「啊?」瑞宣眨巴了幾下眼,才想起剛才的話來。想起老二的話來,正像一位在思索著 宇宙之謎的哲學家忽然想起缸裡沒有了米那樣,他忽然的發了氣。他的臉突然的紅了,緊跟 著又白起來。「你到底要幹嗎?」他忘了祖父與母親的病,忘了一切,聲音很低,可是很寬 ,像憋著大雨的沉雷。「分家嗎?

  你馬上滾!」

  南屋的老太太忘了病痛,急忙坐起來,隔著窗戶玻璃往外看:「怎麼啦?怎麼啦?」

  老大上了當。老二湊近窗前:「媽!這你可聽見了?大哥叫我滾蛋!」

  幸而,母親的心是平均的拴在兒女身上的。她不願意審判他們,因為審判必須決定屈直 勝負。她只用她的地位與慈愛的威權壓服他們:「大節下的呀!不准吵嘴!」

  老二再向窗前湊了湊,好像是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要求母親格外愛護他。

  老大又楞起來。他很後悔自己的鹵莽,失去控制,而惹得帶病的媽媽又來操心!

  瑞豐太太肉滾子似的扭了出來。「豐!你進來!有人叫咱們滾,咱們還不忙著收拾收拾 就走嗎?等著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饒一面兒嗎?」

  瑞豐放棄了媽媽,小箭頭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裡扯著長聲兒叫:「瑞宣——」並沒等瑞宣答應,他發開了純 為舒散肝氣的議論:「不能這樣子呀!小三兒還沒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趕出去呢!今天是 八月節,家家講究團圓,怎麼單單咱們說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說;我還能活幾天?你 們就等不得呀!」

  瑞宣沒答理祖父,也沒安慰媽媽,低著頭往院外走。在大門外,他碰上了韻梅。她紅著 眼圈報告:

  「快去吧!錢太太不哭啦!孫七爺已經去給她和少奶奶的娘家送信,你趕緊約上李四爺 ,去商議怎麼辦事吧!」

  瑞宣的怒氣還沒消,可是決定盡全力去幫錢家的忙。他覺得只有盡力幫助別人,或者可 以減輕他的憂慮,與不能像老三那樣去赴國難的罪過。

  他在錢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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