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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中秋。程長順很早的吃了午飯,準備作半天的好生意。可是,轉了幾條胡同,把嗓子喊 干,並沒作上一號買賣。撅著嘴,抹著頭上的汗,他走回家來。見了外婆,淚在眼眶裡,鼻 音加倍的重,他叨嘮:「這是怎麼啦?大節下的怎麼不開張呢?

  去年今天,我不是拿回五塊零八毛來嗎?」

  「歇會兒吧,好小子!」馬寡婦安慰著他。「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

  剃頭的孫七,吃了兩杯悶酒,白眼珠上橫著好幾條血絲,在院中搭了話:「馬老太太, 咱們是得另打主意呀!這樣,簡直混不下去,你看,現在鋪子裡都裁人,我的生意越來越少 !

  有朝一日呀,哼!我得打著『喚頭』1,沿街兜生意去!我一輩子愛臉面,難道耍了這 麼多年的手藝,真教我下街去和剛出師的鄉下孩子們爭生意嗎?我看明白啦,要打算好好的 活著,非把日本鬼子趕出去不可!」

  「小點聲呀!孫師傅!教他們聽見還了得!」馬寡婦開著點門縫,低聲的說。

  孫七哈哈的笑起來。馬寡婦趕緊把門關好,像耳語似的1喚頭,沿街理發者所持的吆喝 工具,鐵製,形狀象大鑷子。

  對長順說:「不要聽孫七的,咱們還是老老實實的過日子,別惹事!反正天下總會有太 平了的時候!日本人厲害呀,架不住咱們能忍啊!」老太太深信她的哲理是天下最好的,因 為「忍」字教她守住貞節,渡過患難,得到像一個鋼針那麼無趣而永遠發著點光的生命。

  這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小崔交了車,滿臉怒氣的走回來。

  孫七的近視眼沒有看清小崔臉上的神色。「怎樣?今天還不錯吧?」

  「不錯?」小崔沒有好氣的說。「敢情不錯!聽說過沒有?

  大八月十五的,車廠子硬不放份兒,照舊交車錢!」

  「沒聽說過!這是他媽的日本辦法吧?」

  「就是啊!車主硬說,近來三天一關城,五天一淨街,收不進錢來,所以今天不能再放 份兒!」

  「你乖乖的交了車份兒?」

  「我又不是車主兒的兒子,不能那麼聽話!一聲沒哼,我把車拉出去了,反正我心裡有 數兒!拉到過午,才拉了兩個座兒;還不夠車份兒錢呢!好吧,我弄了一斤大餅,兩個子兒 的蔥醬,四兩醬肘子,先吃他媽的一頓再說。吃完,我又在茶館裡泡了好大半天。泡夠了, 我把兩個車胎全扎破,把車送了回去。進了車廠子,我神氣十足的,喊了聲:兩邊都放炮啦 ,明兒個見!說完,我就扭出來了!」

  「真有你的,小崔!你行!」

  屋裡,小崔的太太出了聲:「孫七爺,你白活這麼大的歲數呀!他大節下的,一個銅板 拿不回來,你還誇獎他哪?人心都是肉作的,你的是什麼作的呀,我問問你!」說著她走了 出來。

  假若給她兩件好衣裳和一點好飲食,她必定是個相當好看的小婦人。衣服的破舊,與饑 寒的侵蝕,使她失去青春。雖然她才二十三歲,她的眉眼,行動,與脾氣,卻已都像四五十 歲的人了。她的小長臉上似乎已沒有了眉眼,而只有替委屈與憂愁工作活動的一些機關。她 的四肢與胸背已失去青年婦人所應有的誘惑力,而只是一些洗衣服,走路,與其他的勞動的 ,帶著不多肉的木板與木棍。今天,她特別的難看。頭沒有梳,臉沒有洗,雖然已是秋天, 她的身上卻只穿著一身象從垃圾堆中掘出來的破單褲褂。她的右肘和右腿的一塊肉都露在外 面。她好像已經忘了她是個女人。是的,她已經忘了一切,而只記著午飯還沒有吃——現在 已是下午四點多鐘。

  孫七爺,雖然好搶話吵嘴,一聲沒出的躲開。他同情她,所以不能和她吵嘴,雖然她的 話不大好聽。同時,他也不便馬上替她說公道話,而和小崔吵鬧起來;今天是八月節,不應 當吵鬧。

  小崔很愛他的太太,只是在喝多了酒的時候才管轄不住他的拳頭,而砸在她的身上。今 天,他沒有吃酒,也就沒有伸出拳頭去的蠻勁兒。看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他楞了好大半天 ,說不出話來。雖然如此,他可是不肯向她道歉,他要維持住男人的威風。

  馬老太太輕輕的走出屋門來,試著步兒往前走。走到小崔的身旁,她輕輕拉了他一把。 然後,她向小崔太太說:「別著急啦,大節下的!我這兒還有兩盤倭瓜餡的餃子呢,好歹的 你先墊一墊!」

  小崔太太吸了吸鼻子,帶著哭音說:「不是呀,馬老太太!

  挨一頓饑,兩頓餓,並不算什麼!一年到頭老是這樣,沒個盼望,沒個辦法,算怎麼一 回事呢?我嫁給他三年了,老太太你看看我,還像個人不像?」說完,她一扭頭,極快的走 進屋中去。

  小崔歎了口氣,倭瓜臉上的肌肉橫七豎八的亂扭動。

  馬老太太又拉了他一把:「來!把餃子給她拿過去!給她兩句好話!不准又吵鬧!聽見 了沒有?」

  小崔沒有動。他不肯去拿馬老太太的餃子。他曉得她一輩子省吃儉用,像抱了窩的老母 雞似的,拾到一顆米粒都留給長順吃。他沒臉去奪她的吃食。嗽了一聲,他說:

  「老太太!留著餃子給長順吃吧!」

  長順囔著鼻子,在屋內搭了碴兒:

  「我不吃!我想哭一場!大節下的,跑了七八里,會一個銅板沒掙!」

  馬老太太提高了點嗓音:「你少說話,長順!」

  「老太太!」小崔接著說:「我想明白了,我得走,我養不了她,」他向自己屋中指了 指。「照這麼下去,我連自己也要養不活了!我當兵去,要死也死個痛快!我去當兵,她呢 只管改嫁別人,這倒乾脆,省得都餓死在這裡!」

  孫七又湊了過來。「我不知道,軍隊裡還要我不要。要是能行的話,我跟你一塊兒走! 這像什麼話呢,好好的北平城,教小鬼子霸佔著!」

  聽到他們兩個的話,馬老太太后悔了。假若今天不是中秋節,她決不會出來多事。這並 不是她的心眼不慈善,而是嚴守著她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寡婦教條。「別這麼說呀! 」

  她低聲而懇切的說:「咱們北平人不應當說這樣的話呀!凡事都得忍,忍住了氣,老天 爺才會保佑咱們,不是嗎?」她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唯恐怕教日本人聽了去,所以搭訕著 走進屋中,心裡很不高興。

  過了一會兒,她教長順把餃子送過去。長順剛拿起盤子來,隔壁的李四媽端著一大碗熱 氣騰騰的燉豬頭肉,進了街門。她進屋就喊,聲音比碗裡的肉更熱一點。「小崔!好小子!

  我給你送點肉來!什麼都買不到,那個老東西不知道由哪兒弄來個豬頭!」話雖是對小 崔說的,她可是並沒看見他;她的話是不能存在心中的,假若遇不到對象,她會像上了弦的 留聲機似的,不管有人聽沒有,獨自說出來。

  「四大媽!又教你費心!」小崔搭了話。

  「喲!你在這兒哪?快接過去!」

  小崔笑著把碗接過去,對四大媽他是用不著客氣推讓的。

  「好小子!把碗還給我!我不進屋裡去啦!喲!」她又看見了孫七。「七爺!你吃了沒 有?來吧,跟你四大爺喝一盅去!

  什麼鬧日本鬼子不鬧的,反正咱們得過咱們的節!」

  這時候,錢家的老少兩位婦人放聲的哭起來。孫七爺聽到了一耳朵,趕緊說:「四大媽 ,聽!」

  四大媽的眼神兒差點事,可是耳朵並不沉。「怎麼啦?嘔!

  小崔,你把碗送過來吧,我趕緊到錢家看看去!」

  孫七跟著她,「我也去!」

  馬老太太見小崔已得到一碗肉,把餃子收回來一半,而教長順只送過一盤子去:「快去 快來!別再出門啦,錢家不定又出了什麼事!」

  祁家過了個頂暗淡的秋節。祁老人和天祐太太都病倒,沒有起床。天祐吃了點老人生日 剩下的菜,便到鋪子去;因為鋪伙們今天都歇工,他不能不去照應著點;他一向是在三節看 著鋪子,而教別人去休息;因此,他給大家的工錢儘管比別家的小,可是大家還都樂意幫助 他;他用人情補足了他們物質上的損失。他走後,瑞宣和韻梅輕輕的拌了幾句嘴。韻梅吃過 了不很高興的午飯,就忙著準備晚間供月的東西。她並不一定十分迷信月亮爺,不過是想萬 一它有一點點靈應呢,在這慌亂的年月,她就不應當不應酬得周到一些。再說呢,年年拜月 ,今年也似乎不可缺少,特別是在婆婆正臥病在床的時候。她須教婆婆承認她的能力與周到 ,好教婆婆放心養病,不必再操一點心。

  瑞宣滿腔的憂鬱,看她還弄那些近乎兒戲的東西,怒氣便找到了個出口:「真!你還弄 那些個玩藝?」

  假若她和緩的說明了她的用意,瑞宣自然會因瞭解而改了口氣。可是,她的心中也並不 高興,所以只覺得丈夫有意向她發氣,而忽略了說明真像的責任。「喲!」她的聲音不大, 可是很清脆。「你看我一天到晚老鬧著玩,不作一點正經事,是不是?」說話的時候,她的 眼神比言語還加倍的厲害。

  瑞宣不願意繼續的吵,因為他曉得越吵聲音就必定越大,教病著的老人們聽見不大好意 思。他忍住了氣,可是臉上陰沉的要落下水來。他躲到院中,呆呆的看著樹上的紅石榴。

  在三點鐘左右的時候,他看見瑞豐夫婦都穿著新衣服往外走。瑞豐手裡提著個小蒲包, 裡面裝的大概是月餅。他沒問他們上哪裡去,他根本看不起送禮探親家一類的事。

  瑞豐夫婦是到冠家去。

  冠先生與冠太太對客人的歡迎是極度熱烈的。曉荷拉住瑞豐的手,有三分多鐘,還不肯 放開。他的呼吸氣兒裡都含著親熱與溫暖。大赤包,搖動著新燙的魔鬼式的頭髮,把瑞豐太 太摟在懷中。祁氏夫婦來的時機最好。自從錢默吟先生被捕,全胡同的人都用白眼珠瞟冠家 的人。雖然在口中,大赤包一勁兒的說「不在乎」,可是心中究竟不大夠味兒。大家的批評 並不能左右她的行動,也不至於阻礙她的事情,因為他們都是些沒有勢力的人。不過,像小 崔,孫七,劉棚匠,李四爺,那些「下等人」也敢用白眼瞟她,她的確有些吃不消。

  今天,看瑞豐夫婦來到,她覺得胡同中的「輿論」一定是改變了,因為祁家是這裡的最 老的住戶,也就是「言論界」的代表人。瑞豐拿來的一點禮物很輕微,可是大赤包極鄭重的 把它接過去——它是一點象徵,象徵著全胡同還是要敬重她,像敬重西太后一樣。無論個性 怎樣強的人,當他作錯事的時候,心中也至少有點不得勁,而希望別人說他並沒作錯。瑞豐 來訪,是給曉荷與大赤包來作證人——即使他們的行為不正,也還有人來巴結!

  瑞豐夫婦在冠家覺得特別舒服,像久旱中的花木忽然得到好雨。他們聽的,看的,和感 覺到的,都恰好是他們所願意聽的,看的,與感覺到的。大赤包親手給他們煮了來自英國府 的咖啡,切開由東城一家大飯店新發明的月餅。吸著咖啡,瑞豐慢慢的有了些醉意:冠先生 的最無聊的話,也不是怎麼正好碰到他的心眼上,像小兒的胖手指碰到癢癢肉上那麼又癢癢 又好受。冠先生的姿態與氣度,使他欽佩羨慕,而願意多來幾次,以便多多的學習。他的小 干臉上紅起來,眼睛在不偷著瞟尤桐芳與招弟姑娘的時候,便那麼閉一閉,像一股熱酒走到 腹部時候那樣的微暈。

  瑞豐太太的一向懶洋洋的胖身子與胖臉,居然挺脫起來。

  她忽然有了脖子,身量高出來一寸。說著笑著,她連乳名——毛桃兒——也告訴了大赤 包。

  「打幾圈兒吧?」大赤包提議。

  瑞豐沒帶著多少錢,但是絕對不能推辭。第一,他以為今天是中秋節,理應打牌。第二 ,在冠家而拒絕打牌,等於有意破壞秩序。第三,自己的腰包雖然不很充實,可是他相信自 己的技巧不壞,不至於垮臺。瑞豐太太馬上答應了:「我們倆一家吧!我先打!」說著,她 摸了摸手指上的金戒指,暗示給丈夫:「有金戒指呢!寧輸掉了它,不能丟人!」瑞豐暗中 佩服太太的見識與果敢,可是教她先打未免有點不痛快。他曉得她的技巧不怎樣高明,而脾 氣——越輸越不肯下來。

  假若他立在她後邊,給她指點指點呢,她會一定把輸錢的罪過都歸到他身上,不但勞而 無功,而且罪在不赦。他的小干臉上有點發僵。

  這時候,大赤包問曉荷:「你打呀?」

  「讓客人!」曉荷莊重而又和悅的說:「瑞豐你也下場好了!」

  「不!我和她一家兒!」瑞豐自以為精明老練,不肯因技癢而失去控制力。

  「那麼,太太,桐芳或高第招弟,你們四位太太小姐們玩會兒好啦!我們男的伺候著茶 水!」曉荷對婦女的尊重,幾乎像個英國紳士似的。

  瑞豐不能不欽佩冠先生了,於是爽性決定不立在太太背後看歪脖子胡。

  大赤包一聲令下,男女僕人飛快的跑進來,一眨眼把牌桌擺好,頗像機械化部隊的動作 那麼迅速準確。

  桐芳把權利讓給了招弟,表示謙退,事實上她是怕和大赤包因一張牌也許又吵鬧起來。

  婦人們入了座。曉荷陪著瑞豐閒談,對牌桌連睬也不睬。

  「打牌,吃酒,」他告訴客人,「都不便相強。強迫誰打牌,正和揪著人家耳朵灌酒一 樣的不合理。我永遠不搶酒喝,不爭著打牌;也不勉強別人陪我。在交際場中,我覺得我這 個態度最妥當!」

  瑞豐連連的點頭。他自己就最愛犯爭著打牌和鬧酒的毛病。他覺得冠先生應當作他的老 師!同時,他偷眼看大赤包。

  她活像一隻雌獅。她的右眼照管著自己的牌,左眼掃射著牌手們的神氣與打出的牌張; 然後,她的兩眼一齊看一看桌面,很快的又一齊看到遠處坐著的客人,而遞過去一點微笑。 她的微笑裡含著威嚴與狡猾,像雌獅對一隻小兔那麼威而不厲的逗弄著玩。她的抓牌與打牌 幾乎不是胳臂與手指的運動,而像牌由她的手中蹦出或被她的有磁性的肉吸了來似的。她的 肘,腕,甚至於乳房,好像都會抓牌與出張。出張的時節,她的牌撂得很響,給別人的神經 上一點威脅,可是,那張牌到哪裡去了?沒人能知道,又給大家一點惶惑。假若有人不知進 退的問一聲:「打的什麼?」她的回答又是那麼一點含著威嚴,與狡猾的微笑,使發問的人 沒法不紅了臉。她自己胡了牌,隨著牌張的倒下,她報出胡數來,緊跟著就洗牌;沒人敢質 問她,或懷疑她,她的全身象都發著電波,給大家的神經都通了電,她說什麼就必定是什麼 。可是,別人胡了牌而少算了翻數,她也必定據實的指出錯誤:「跟我打牌,吃不了虧!輸 贏有什麼關係,牌品要緊!」這,又使大家沒法不承認即使把錢輸給她,也輸得痛快。

  瑞豐再看他的太太,她已經變成在獅子旁邊的一隻肥美而可憐的羊羔。她的眼忙著看手 中的牌,又忙著追尋大赤包打出就不見了的張子,還要抽出空兒看看冠家的人們是否在暗笑 她。她的左手在桌上,緊緊的按著兩張牌,像唯恐他們會偷偷的跑出去;右手,忙著抓牌, 又忙著調整牌,以致往往不到時候就伸出手去,碰到別人的手;急往回縮,袖子又撩倒了自 己的那堵小竹牆。她的臉上的肌肉縮緊,上門牙咬著下嘴唇,為是使精力集中,免生錯誤, 可是那三家的牌打得太熟太快,不知怎的她就落了空。「喲!」她不曉得什麼時候,誰打出 的二索;她恰好胡二索調單——缺一門,二將,孤ど,三翻!她只「喲」了一聲,不便再說 什麼,多說更洩自己的氣。三家的二索馬上都封鎖住了,她只好換了張兒。她打出了二索, 大赤包胡坎二索!大赤包什麼也沒說,而心中發出的電碼告訴明白了瑞豐太太:「我早就等 著你的二索呢!」

  瑞豐還勉強著和曉荷亂扯,可是心中極不放心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牌打到西風圈,大赤包連坐三把莊。她發了話:「瑞豐,你來替我吧!我幸得都不像話 了,再打,准保我還得連莊!你來;別教太太想我們娘兒三個圈弄她一個人!你來呀!」

  瑞豐真想上陣。可是,曉荷吸住了他。他剛剛跟曉荷學到一點怎樣落落大方,怎好就馬 上放棄了呢?學著曉荷的媚笑樣子,他說:「你連三把莊,怎知道她不連九把莊呢?」說著 ,他看了看太太,她從鼻子上抹去一個小汗珠,向他笑了。

  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詞令,而且心中感謝冠先生的熏陶。他覺得從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搶 兩粒花生米,說兩句俏皮話,或誇讚自己怎樣扣住一張牌,都近乎無聊,甚至於是下賤。冠 先生的態度與行動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來呀?」大赤包的十個小電棒兒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連坐了十四把莊 ,你愛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嚇是會使瑞豐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齊,連莊是絕對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計劃著怎樣多添一翻的時節 ,西院的兩位婦人哭嚎起來。哭聲象小鋼針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無其事的繼續賭博, 但是那些小鋼針好像是穿甲彈,一直鑽到她的腦中,而後爆炸開。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與 神經,不許它們洩露她的內心怎樣遭受著轟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夾肢窩忽然 的濕了一點,而最討厭的是腦門與鼻尖上全都潮潤起來。她的眼由東掃西射改為緊緊的盯著 她的牌。只有這樣,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這樣必定失去談笑自如的勁兒,而使人 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後悔自己作過的事,而只恨自己為什麼這樣脆弱,連兩聲啼哭都受不住 !

  啼聲由嚎啕改為似斷似續的悲啼,牌的響聲也一齊由清脆的拍拍改為在桌布上的輕滑。 牌的出入遲緩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開始微顫。大赤包打錯了一張牌,竟被瑞豐太太胡 了把滿貫。

  曉荷的臉由微笑而擴展到滿臉都是僵化了的笑紋,見瑞豐太太胡了滿貫,他想拍手喝彩 ,可是,手還沒拍到一處,他發現了手心上出滿了涼汗。手沒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 的抹在褲子上。這點動作使他幾乎要發怒。他起碼也有三十年沒幹過這麼沒出息的事了—— 把汗擦在褲子上!這點失儀的恥辱的份量幾乎要超過賣人害命的罪過的,因為他一生的最大 的努力與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腳的動作美妙而得體上。他永遠沒用過他的心,像用他的手 勢與眼神那麼仔細過。

  他的心像一罐罐頭牛奶,即使打開,也只是由一個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條牛奶來。在 這小罐裡永遠沒有像風暴或泉湧的情感。他寧可費兩個鐘頭去修腳,而不肯閉上眼看一會兒 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聲確是使他把汗擦在褲子上的原因。

  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動了心。動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腳,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態便等於失 去了他的整個的人!他趕緊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潤了,想對瑞豐解釋:「那個……」他 找不到與無聊扯淡相等的話,而只有那種話才能打開僵局。他有點發窘。他不曉得什麼叫良 心的譴責,而只感到心中有點憋悶。

  「爸爸!」高第叫了一聲。

  「啊?」曉荷輕妙的問了聲。他覺得高第這一聲呼叫極有價值,否則他又非僵在那兒不 可。

  「替我打兩把呀?」

  「好的!好的!」他沒等女兒說出理由來便答應了,而且把「的」說得很重,像剛剛學 了兩句國語的江南人那樣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錯了地方。因為有了這樣的「的」,他爽 性學江南口音,補上:「吾來哉!吾來哉!」而後,腳輕輕的跳了個小箭步,奔了牌桌去。 這樣,他覺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與他絲毫無關了。

  他剛坐下,西院的哭聲,像歇息了一會兒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

  大赤包把一張ど餅猛的拍在桌上,眼看著西邊,帶著怒氣說:「太不像話了,這兩個臭 娘們!大節下的嚎什麼喪呢!」

  「沒關係!」曉荷用兩個手指夾著一張牌,眼瞟著太太,說:

  「她們哭她們的,我們玩我們的!」

  「還差多少呀?」瑞豐搭訕著走過來。「先歇一會兒怎樣?」

  他太太的眼射出兩道「死光」來:「我的牌剛剛轉好一點!

  你要回家,走好了,沒人攔著你!」

  「當然打下去!起碼十六圈,這是規矩!」冠先生點上枝香煙,很俏式的由鼻中冒出兩 條小龍來。

  瑞豐趕緊走回原位,覺的太太有點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說什麼;他曉得夫妻間的和睦是 仗著丈夫能含著笑承認太太的不懂事而維持著的。

  「我要是有勢力的話,碰!」大赤包碰了一對九萬,接著說:「我就把這樣的娘們一個 個都宰了才解氣!跟她們作鄰居真算倒了霉,連幾圈小麻將她們都不許你消消停停的玩!」

  屋門開著呢,大赤包的一對ど餅型的眼睛看見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們倆上哪兒 ?」她問。

  桐芳的腳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並不怕她的媽媽,而想故意的挑戰:「 我們到西院看看去!」

  「胡說!」大赤包半立起來,命令曉荷:「快攔住她們!」

  曉荷顧不得向瑞豐太太道歉,手裡握著一張紅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沒有抓住 桐芳,(因為紅中在手裡,他使不上力)她們倆跑了出去。

  牌沒法打下去了。冠先生與冠太太都想納住氣,不在客人面前發作。在他倆的心中,這 點修養與控制是必須表現給客人們看的,以便維持自己的身份。能夠敷衍面子,他們以為, 就是修養。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別另樣。不知怎的,西院的哭聲彷彿抓住了大赤包的心, 使她沒法不暴躁。那一絲絲的悲音象蜘蛛用絲纏裹一個小蟲似的,纏住她的心靈。她想用玩 耍,用瞎扯,去解脫自己,但是毫無功效。哭聲向她要求繳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須 把怒火發出來,以便把裹住她的心靈的蛛絲燒斷。她想去到院中,跳著腳辱罵西院的婦女們 一大頓。可是,不知到底為了什麼,她鼓不起勇氣;西院的哭聲象小唧筒似的澆滅了她的勇 敢。她的怒氣拐了彎,找到了曉荷:「你就那麼飯桶,連她們倆都攔不住?這算怎回事呢? 她們倆上西院幹什麼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個像你這樣松頭日腦的人!你 娶小老婆,你生女兒,可是你管不住她們!這像什麼話呢?」

  曉荷手中掂著那張紅中,微笑著說:「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錯!女兒可是咱們倆養的, 我不能負全責。」

  「別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們倆扯回來!」

  大赤包沒有交代一聲牌是暫停,還是散局,立起來就往院中走。

  瑞豐太太的胖臉由紅而紫,像個熟過了勁兒的大海茄。這把牌,她又起得不錯,可是大 赤包離開牌桌,而且並沒交代一聲。她感到冤屈與恥辱。西院的哭聲,她好像完全沒有聽到 。她是「一個心眼」的人。

  瑞豐忙過去安慰她:「錢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頭子教日本人給槍斃了,就是大少爺病 重。咱們家去吧!在咱們院子裡不至於聽得這麼清楚!走哇?」

  瑞豐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將那手很不錯的牌推倒,怒沖沖的往外走。

  「別走哇!」曉荷閃開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聲沒出。瑞豐搭訕著也往外走,口中啊啊著些個沒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來玩!」曉荷不知送他們出去好,還是只送到院中好。

  他有點怕出大門。

  大赤包要往西院去的勇氣,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豐夫婦由屋裡出來,她想一手 拉住一個,都把他們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沒作到。她只能說出:「不要走!這太對不起了 !改天來玩呀!」她自己也覺出她的聲音裡並沒帶著一點水分,而像枯朽了的樹枝被風刮動 的不得已而發出些乾澀的響聲來。

  瑞豐又啊啊了幾聲,像個驚惶失措的小家兔兒似的,蹦打蹦打的,緊緊的跟隨在太太的 後面。

  祁家夫婦剛走出去,大赤包對準了曉荷放去一個魚雷。

  「你怎麼了?怎麼連客也不知道送送呢?你怕出大門,是不是?

  西院的娘們是母老虎,能一口吞了你?」

  曉荷決定不反攻,他的心裡像打牌到天亮的時候那麼一陣陣兒的發迷糊。他的臉上還笑 著,唯一的原因是沒有可以代替笑的東西。楞了半天,他低聲的對自己說:「這也許就是個 小報應呢!」

  「什嗎?」大赤包聽見了,馬上把雙手叉在腰間,像一座「怒」的刻像似的。「放你娘 的驢屁!」

  「什麼屁不好放,單放驢屁?」曉荷覺得質問的非常的得體,心中輕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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