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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北平雖然作了幾百年的「帝王之都」,它的四郊卻並沒有受過多少好處。一出城,都市 立刻變成了田野。城外幾乎沒有什麼好的道路,更沒有什麼工廠,而只有些菜園與不十分肥 美的田;田畝中夾著許多沒有樹木的墳地。在平日,這裡的農家,和其他的北方的農家一樣 ,時常受著狂風,乾旱,蝗蟲的欺侮,而一年倒有半年忍受著饑寒。一到打仗,北平的城門 緊閉起來,城外的治安便差不多完全交給農民們自行維持,而農民們便把生死存亡都交給命 運。他們,雖然有一輩子也不一定能進幾次城的,可是在心理上都自居為北平人。他們都很 老實,講禮貌,即使餓著肚子也不敢去為非作歹。他們只受別人的欺侮,而不敢去損害別人 。在他們實在沒有法子維持生活的時候,才把子弟們送往城裡去拉洋車,當巡警或作小生意 ,得些工資,補充地畝生產的不足。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他們無可逃避的要受到最大的苦 難:屠殺,搶掠,姦污,都首先落在他們的身上。趕到大局已定,皇帝便會把他們的田墓用 御筆一圈,圈給那開國的元勳;於是,他們丟失了自家的墳墓與產業,而給別人作看守墳陵 的奴隸。

  祁老人的父母是葬在德勝門外土城西邊的一塊相當乾燥的地裡。據風水先生說,這塊地 背枕土城——北平城的前身——前面西山,主家業興旺。這塊地將將的夠三畝,祁老人由典 租而後又找補了點錢,慢慢的把它買過來。他並沒有種幾株樹去紀念父母,而把地仍舊交給 原來的地主耕種,每年多少可以收納一些雜糧。他覺得父母的墳頭前後左右都有些青青的麥 苗或白薯秧子也就和樹木的綠色相差無幾,而死鬼們大概也可以滿意了。

  在老人的生日的前一天,種著他的三畝地的常二爺——一個又乾又倔,而心地極好的, 將近六十歲的,橫粗的小老頭兒——進城來看他。德勝門已經被敵人封閉,他是由西直門進 來的。背著一口袋新小米,他由家裡一口氣走到祁家。除了臉上和身上落了一層細黃土,簡 直看不出來他是剛剛負著幾十斤糧走了好幾里路的。一進街門,他把米袋放下,先聲勢浩大 的跺了一陣腳,而後用粗硬的手使勁地搓了搓臉,又在身上拍打了一回;這樣把黃土大概的 除掉,他才提起米袋往裡走,一邊走一邊老聲老氣的叫:「祁大哥!祁大哥!」雖然他比祁 老人小著十好幾歲,可是,當初不知怎麼論的,他們彼此兄弟相稱。

  常二爺每次來訪,總是祁家全家人最興奮的一天。久住在都市裡,他們已經忘了大地的 真正顏色與功用;他們的「地」不是黑土的大道,便是石子墊成,鋪著臭油的馬路。及至他 們看到常二爺——滿身黃土而拿著新小米或高粱的常二爺——他們才覺出人與大地的關係, 而感到親切與興奮。他們願意聽他講些與政治,國際關係,衣裝的式樣,和電影明星,完全 無關,可是緊緊與生命相聯,最實際,最迫切的問題。聽他講話,就好像吃膩了雞鴨魚肉, 而嚼一條剛從架上摘下來的,尖端上還頂著黃花的王瓜,那麼清鮮可喜。他們完全以朋友對 待他,雖然他既是個鄉下人,又給他們種著地——儘管只是三畝來的墳地。

  祁老人這兩天心裡正不高興。自從給小順兒們買了兔兒爺那天起,他就老不大痛快。對 於慶祝生日,他已經不再提起,表示出舉行與否全沒關係。對錢家,他打發瑞宣給送過十塊 錢去,錢太太不收。他很想到冠家去說說情,可是他幾次已經走到三號的門外,又退了回來 。他厭惡冠家象厭惡一群蒼蠅似的。但是,不去吧,他又覺得對不起錢家的人。不錯,在這 年月,人人都該少管別人的閒事;象貓管不著狗的事那樣。可是,見死不救,究竟是與心不 安的。人到底是人哪,況且,錢先生是他的好友啊!他不便說出心中的不安,大家動問,他 只說有點想「小三兒」,遮掩過去。

  聽到常二爺的聲音,老人從心裡笑了出來,急忙的迎到院裡。院中的幾盆石榴樹上掛著 的「小罐兒」已經都紅了,老人的眼看到那發光的紅色,心中忽然一亮;緊跟著,他看到常 二爺的大腮幫,花白鬍鬚的臉。他心中的亮光象探照燈照住了飛機那麼得意。

  「常老二!你可好哇?」

  「好噢!大哥好?」常二爺把糧袋放下,作了個通天扯地的大揖。

  到了屋裡,兩位老人彼此端詳了一番,口中不住的說「好」,而心中都暗道:「又老了 一些!」

  小順兒的媽聞風而至,端來洗臉水與茶壺。常二爺一邊用硬手搓著硬臉,一邊對她說: 「泡點好葉子喲!」

  她的熱誠勁兒使她的言語坦率而切於實際:

  「那沒錯!先告訴我吧,二爺爺,吃了飯沒有?」

  瑞宣正進來,臉上也帶著笑容,把話接過去:「還用問嗎,你作去就是啦!」

  常二爺用力的用手巾鑽著耳朵眼,鬍子上的水珠一勁兒往下滴。「別費事!給我作碗片 兒湯就行了!」

  「片兒湯?」祁老人的小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一點。「你這是到了我家裡啦!順兒的媽, 趕緊去作,作四大碗炸醬麵,煮硬一點!」

  她回到廚房去。小順兒和妞子飛跑的進來。常二爺已洗完臉,把兩個孩摟住,而後先舉 妞子,後舉小順兒,把他們舉得幾乎夠著了天——他們的天便是天花板。把他們放下,他從 懷裡掏出五個大紅皮油雞蛋來,很抱歉的說:「簡直找不出東西來!得啦,就這五個蛋吧! 真拿不出手去,哼!」

  這時候,連天祐太太也振作精神,慢慢的走進來。瑞豐也很想過來,可是被太太攔住: 「一個破種地的鄉下腦殼,有什麼可看的!」她撇著胖嘴說。

  大家團團圍住,看常二爺喝茶,吃麵,聽他講說今年的年成,和家中大小的困難,都感 到新穎有趣。最使他們興奮的,是他把四大碗麵條,一中碗炸醬,和兩頭大蒜,都吃了個干 淨。吃完,他要了一大碗麵湯,幾口把它喝乾,而後挺了挺腰,說了聲:「原湯化原食!」

  大家的高興,可惜,只是個很短的時間的。常二爺在打過幾個長而響亮的飽嗝兒以後, 說出點使大家面面相覷的話來:

  「大哥!我來告訴你一聲,城外頭近來可很不安靜!偷墳盜墓的很多!」

  「什麼?」祁老人驚異的問。

  「偷墳盜墓的!大哥你看哪,城裡頭這些日子怎麼樣,我不大知道。城外頭,乾脆沒人 管事兒啦!你說鬧日本鬼子吧,我沒看見一個,你說沒鬧日本鬼子吧,黑天白日的又一勁兒 咕咚大炮,打下點糧食來,不敢挑出去賣;不賣吧,又怎麼買些針頭線腦的呢;眼看著就到 冬天,難道不給孩子們身上添點東西嗎?近來就更好了,王爺墳和張老公墳全教人家給扒啦 ,我不曉得由哪兒來的這麼一股兒無法無天的人,可是我心裡直沉不住氣!我自己的那幾畝 旱也不收,澇也不收的冤孽地,和那幾間東倒西歪癆病腔子的草房,都不算一回事!

  我就是不放心你的那塊墳地!大哥,你托我給照應著墳,我沒拿過你一個小銅板,你也 沒拿我當作看墳的對待。咱們是朋友。每年春秋兩季,我老把墳頭拍得圓圓的,多添幾鍬土 ;什麼話呢,咱們是朋友。那點地的出產,我打了五斗,不能告訴你四斗九升。心眼放正, 老天爺看得見!現在,王爺墳都教人家給扒了,萬一……」常二爺一勁兒眨巴他的沒有什麼 睫毛的眼。

  大家全楞住了。小順兒看出來屋裡的空氣有點不大對,扯了扯妞子:「走,咱們院子裡 玩去!」

  妞子看了看大家,也低聲說了聲:「肘!」——「走」字,她還不大說得上來。

  大家都感到問題的嚴重,而都想不出辦法來。瑞宣只說出一個「亡」字來,就又閉上嘴 。他本來要說「亡了國連死人也得受刑!」可是,說出來既無補於事,又足以增加老人們的 憂慮,何苦呢,所以他閉上了嘴。

  天祐太太說了話:「二叔你就多分點心吧,誰教咱們是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呢!」她明 知道這樣的話說不說都沒關係,可是她必須說出來;老太太們大概都會說這種與事無益,而 暫時能教大家緩一口氣的話。

  「就是啊,老二!」祁老人馬上也想起話來。「你還得多分分心!」

  「那用不著大哥你囑咐!」常二爺拍著胸膛說:「我能盡心的地方,決不能耍滑!說假 話是狗養的!我要交代清楚,到我不能盡心的時候,大哥你可別一口咬定,說我不夠朋友! 哼,這才叫做天下大亂,大變人心呢!」

  「老二!你只管放心!看事做事;你盡到了心,我們全家感恩不盡!我們也不能抱怨你 !那是我們祁家的墳地!」祁老人一氣說完,小眼睛裡窩著兩顆淚。他真的動了心。假如不 幸父母的棺材真叫人家給掘出來,他一輩子的苦心與勞力豈不全都落了空?父母的骨頭若隨 便被野狗叼了走,他豈不是白活了七十多歲,還有什麼臉再見人呢?

  常二爺看見祁老人眼中的淚,不敢再說別的,而只好橫打鼻樑負起責任:「得啦,大哥 !什麼也甭再說了,就盼著老天爺不虧負咱們這些老實人吧!」說完,他背著手慢慢往院中 走。(每逢他來到這裡,他必定要把屋裡院裡全參觀一遍,倒好像是遊覽故宮博物院呢。) 來到院中,他故意的誇獎那些石榴,好使祁老人把眼淚收回去。祁老人也跟著來到院中,立 刻喊瑞豐拿剪子來,給二爺剪下兩個石榴,給孩子們帶回去。

  瑞豐這才出來,向常二爺行禮打招呼。

  「老二,不要動!」常二爺攔阻瑞豐去剪折石榴。「長在樹上是個玩藝兒!我帶回家去 ,還不夠孩子們吃三口的呢!鄉下孩子,老象餓瘋了似的!」

  「瑞豐你剪哪!」祁老人堅決的說。「剪幾個大的!」

  這時候,天祐太太在屋裡低聲的叫瑞宣:「老大,你攙我一把兒,我站不起來啦!」

  瑞宣趕緊過去攙住了她。「媽!怎麼啦?」

  「老大!咱們作了什麼孽,至於要掘咱們的墳哪!」

  瑞宣的手碰著了她的,冰涼!他沒有話可說,但是沒法子不說些什麼:「媽!不要緊! 不要緊!哪能可巧就輪到咱們身上呢!不至於!不至於!」一邊說著,他一邊攙著她走,慢 慢走到南屋去。「媽!喝口糖水吧?」

  「不喝!我躺會兒吧!」

  扶她臥倒,他呆呆的看著她的瘦小的身軀。他不由的想到:她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去, 而死後還不知哪會兒就被人家掘出來!他是應當在這裡守著她呢?還是應當象老三那樣去和 敵人決鬥呢?他決定不了什麼。

  「老大,你去吧!」媽媽閉著眼說,聲音極微細。

  他輕輕的走出來。

  常二爺參觀到廚房,看小順兒的媽那份忙勁兒,和青菜與豬肉之多,他忽然的想起來: 「喲!明天是大哥的生日!你看我的記性有多好!」說完,他跑到院中,就在石榴盆的附近 給祁老人跪下了:「大哥,你受我三個頭吧!盼你再活十年二十年的,硬硬朗朗的!」

  「不敢當噢!」祁老人喜歡得手足無措。「老哥兒們啦,不敢當!」

  「就是這三個頭!」二爺一邊磕頭一邊說。「你跟我『要』禮物,我也拿不出來!」叩 罷了頭,他立起來,用手撣了撣磕膝上的塵土。

  瑞宣趕緊跑過來,給常二爺作揖致謝。

  小順兒以為這很好玩,小青蛙似的,爬在地上,給他的小妹磕了不止三個頭。小妞子笑 得哏哏的,也忙著跪下給哥哥磕頭。磕著磕著,兩個頭頂在一處,改為頂老羊。

  大人們,心裡憂慮著墳墓的安全,而眼中看到兒童的天真,都無可如何的笑了笑。

  「老二!」祁老人叫常二爺。「今天不要走,明天吃碗壽麵再出城!」

  「那——」常二爺想了想:「我不大放心家裡呀!我並沒多大用處,究竟是在家可以給 他們仗點膽!嘿!這個年月,簡直的沒法兒混!」

  「我看,二爺爺還是回去的好!」瑞宣低聲的說。「省得兩下裡心都不安!」

  「這話對!」常二爺點著頭說。「我還是說走就走!抓早兒出城,路上好走一點!大哥 ,我再來看你!我還有點蕎麥呢,等打下來,我送給你點!那麼,大哥,我走啦!」

  「不准你走!」小順兒過來抱住常二爺的腿。

  「不肘!」妞子永遠摹仿著哥哥,也過來拉住老人的手。

  「好乖!真乖!」常二爺一手拍著一個頭,口中讚歎著。

  「我還來呢!再來,我給你們扛個大南瓜來!」

  正這麼說著,門外李四爺的清脆嗓音在喊:「城門又關上了,先別出門啊!」

  祁老人與常二爺都是飽經患難的人,只知道謹慎,而不知道害怕。可是聽到李四爺的喊 聲,他們臉上的肌肉都縮緊了一些,鬍子微微的立起來。小順兒和妞子,不知道為什麼,趕 緊撒開手,不再纏磨常二爺了。

  「怎麼?」小順兒的媽從廚房探出頭來問:「又關了城?我還忘了買黃花和木耳,非買 去不可呢!」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買木耳的好時候,而都想責備她一半句。可是,大家又都知道她是一 片忠心,所以誰也沒肯出聲。

  見沒人搭話,她歎了口氣,像蝸牛似的把頭縮回去。

  「老二!咱們屋裡坐吧!」祁老人往屋中讓常二爺,好像屋中比院裡更安全似的。

  常二爺沒說什麼,心中七上八下的非常的不安。晚飯,他到廚房去幫著烙餅,本想和祁 少奶奶說些家長裡短;可是,一提起家中,他就更不放心,所以並沒能說得很痛快。晚間, 剛點燈不久,他就睡了,準備次日一清早就出城。

  天剛一亮,他就起來了,可是不能不辭而別——怕大門不鎖好,萬一再有「掃亮子」的 小賊。等到小順兒的媽起來升火,他用涼水漱了漱口,告訴她他要趕早兒出城。她一定要給 他弄點東西吃,他一定不肯;最後,她塞給他一張昨天晚上剩下的大餅,又倒了一大碗暖瓶 裡的開水,勒令教他吃下去。吃完,他拿著祁老人給的幾個石榴,告辭。她把他送出去。

  城門還是沒有開。他向巡警打聽,巡警說不上來什麼時候才能開城,而囑咐他別緊在那 裡晃來晃去。他又回到祁家來。

  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小順兒的媽獨力做好了夠三桌人吃的「炒菜面」。工作使她疲勞, 可也使她自傲。看常二爺回來,她更高點興,因為她知道即使她的烹調不能盡滿人意,她可 是必能由常二爺的口中得到最好的稱讚。

  祁老人也頗高興常二爺的沒能走脫,而湊著趣說:「這是城門替我留客,老二!」

  眼看就十點多鐘了,客人沒有來一個!祁老人雖然還陪著常二爺閒談,可是臉上的顏色 越來越暗了。常二爺看出來老人的神色不對,頗想用些可笑的言語教他開心,但是自己心中 正掛念著家裡,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於是,兩位老人就對坐著發楞。楞得實在難堪了,就交 替著咳嗽一聲,而後以咳嗽為題,找到一兩句話——只是一兩句,再往下說,就勢必說到年 歲與健康,而無從不悲觀。假若不幸而提到日本鬼子,那就更糟,因為日本人是來毀滅一切 的,不管誰的年紀多麼大,和品行怎樣好。

  天祐一清早就回來了,很慚愧的給父親磕了頭。他本想給父親買些鮮果和螃蟹什麼的, 可是城門關著,連西單牌樓與西四牌樓的肉市與菜市上都沒有一個攤子,他只好空著手回來 。他知道,老父親並不爭嘴;不過,能帶些東西回來,多少足以表示一點孝心。再說,街上 還能買到東西,就是「天下太平」的證據,也好教老人高興一點。可是,他空著手回來!他 簡直不敢多在父親面前立著或坐著,恐怕父親問到市面如何,而增加老人的憂慮。他也不敢 完全藏到自己的屋中去,深恐父親挑了眼,說他並沒有祝壽的誠心。他始終沒敢進南屋去, 而一會兒進到北屋給父親和常二爺添添茶,一會兒到院中用和悅的聲音對小順兒說:「看! 太爺爺的石榴有多麼紅呀!」或對小妞子說:「喲!太爺爺給買的兔兒爺?真好看!好好拿 著,別摔了噢!」他的語聲不但和悅,而且相當的高,好教屋裡的老人能聽見。口中這麼說 道著,他的心裡可正在盤算:每年在這個時節,城裡的人多少要添置一些衣服;而城外的人 ,收了莊稼以後,必定進城來買布匹;只要價錢公道,尺碼兒大,就不怕城外的人不成群搭 伙的來照顧的。他的小布鋪,一向是言無二價,而且是尺碼加一。他永不仗著「大減價」去 招生意,他的尺就是最好的廣告。可是,今年,他沒看見一個鄉下的主顧;城門還關著啊! 至於城裡的人,有錢的不敢花用,沒錢的連飯都吃不上,誰還買布!他看準,日本人不必用 真刀真槍的亂殺人,只要他們老這麼佔據著北平,就可以殺人不見血的消滅多少萬人!他想 和家裡的人談談這個,但是今天是老太爺的生日,他張不開口。他須把委屈放在肚子裡,而 把孝心,像一件新袍子似的,露在外面。

  天祐太太扎掙著,很早的就起來,穿起新的竹布大衫,給老公公行禮。在她低下頭行禮 的時候,她的淚偷偷的在眼中轉了幾轉。她覺得她必死在老公公的前頭,而也許剛剛埋在地 裡就被匪徒們給掘出來!

  最著急的是小順兒的媽。酒飯都已預備好,而沒有一個人來!勞力是她自己的,不算什 麼。錢可是大家的呢;假若把菜面都剩下,別人還好辦,老二瑞豐會首先責難她的!即使瑞 豐不開口,東西都是錢買來的,她也不忍隨便扔掉啊!她很想溜出去,把李四爺請來,可是 人家能空著手來嗎?她急得在廚房裡亂轉,實在憋不住了,她到上屋去請示:

  「你們二位老人家先喝點酒吧?」

  常二爺純粹出於客氣的說:「不忙!天還早呢!」其實,他早已餓了。

  祁老人楞了一小會兒,低聲的說:「再等一等!」

  她笑得極不自然的又走回廚房。

  瑞豐也相當的失望,他平日最喜歡串門子,訪親友,好有機會把東家的事說給西家,再 把西家的事說給東家,而在姑姑老姨之間充分的表現他的無聊與重要。親友們家中有婚喪事 兒,他必定到場,去說,去吃,去展覽他的新衣帽,像只格外討好的狗似的,總在人多的地 方搖擺尾巴。自從結婚以後,他的太太扯住了他的腿,不許他隨便出去。在她看,中山公園 的來今雨軒,北海的五龍亭,東安市場與劇院才是談心,吃飯,和展覽裝飾的好地方。她討 厭那些連「嘉寶」與「阮玲玉」都不曉得的三姑姑與六姨兒。因此,他切盼今天能來些位親 友,他好由北屋串到南屋的跟平輩的開些小玩笑,和長輩們說些陳谷子爛芝麻;到吃飯的時 候,還要扯著他的干而尖銳的嗓子,和男人們拚酒猜拳。吃飽,喝足,把談話也都扯盡,他 會去告訴大嫂:「你的菜作得並不怎樣,全仗著我的招待好,算是沒垮臺;你說是不是?大 嫂?」

  等到十一點多鐘了,還是沒有人來。瑞豐的心涼了半截。

  他的話,他的酒量,他的酬應天才,今天全沒法施展了!「真奇怪!人們因為關城就不 來往了嗎?北平人太洩氣!太洩氣!」

  他叼著根煙卷兒在屋中來回的走,口中嘟囔著。

  「哼!不來人才好呢!我就討厭那群連牙也不刷的老婆子老頭子們!」二太太撇著嘴說 。「我告訴你,豐,趕到明兒個老三的事犯了,連條狗也甭想進這個院子來!看看錢家,你 就明白了!」

  瑞豐恍然大悟:「對呀!不都是關城的緣故,倒恐怕是老三逃走的事已然吵嚷動了呢!」

  「你這才明白!木頭腦袋!我沒早告訴你嗎,咱們得分出去另過嗎?你老不聽我的,倒 好像我的話都有毒似的!趕明兒老三的案子犯了,尊家也得教憲兵捆了走!」

  「依你之見呢?」瑞豐拉住她的胖手,輕輕的拍了兩下。

  「過了節,你跟大哥說:分家!」

  「咱們月間的收入太少哇!」他的小干臉上皺起許多細紋來,像個半熟了的花仔兒似的 。「在這裡,大嫂是咱們的義務老媽子;分出去,你又不會作飯。」

  「什麼不會?我會,就是不作!」

  「不管怎樣吧,反正得雇女僕,開銷不是更大了嗎?」

  「你是死人,不會去活動活動?」二太太彷彿感到疲乏,打了個肥大款式的哈欠;大紅 嘴張開,像個小火山口似的。

  「喲!你不是說話太多了,有點累的慌?」瑞豐很關切的問。

  「在舞場,公園,電影園,我永遠不覺得疲倦;就是在這裡我才老沒有精神;這裡就是 地獄,地獄也許比這兒還熱鬧點兒!」

  「咱們找什麼路子呢?」他不能承認這裡是地獄,可是也不敢頂撞太太,所以只好發問。

  她的胖食指指著西南:「冠家!」

  「冠家?」瑞豐的小干臉上登時發了光。他久想和冠家的人多有來往,一來是他羨慕曉 荷的吃喝穿戴,二來是他想跟兩位小姐勾搭勾搭,開開心。可是,全家的反對冠家,使他不 敢特立獨行,而太太的管束又教他不敢正眼看高第與招弟。

  今天,聽到太太的話,他高興得像餓狗得到一塊骨頭。

  「冠先生和冠太太都是頂有本事的人,跟他們學,你才能有起色!可是,」胖太太說到 這裡,她的永遠縮縮著的脖子居然挺了起來,「你要去,必得跟我一道!要是偷偷的獨自去 和她們耍骨頭,我砸爛了你的腿!」

  「也不至有那麼大的罪過呀!」他扯著臉不害羞的說。

  他們決定明天去給冠家送點節禮。

  瑞宣的憂慮是很多的,可是不便露在外面。為目前之計,他須招老太爺和媽媽歡喜。假 若他們因憂鬱而鬧點病,他馬上就會感到更多的困難。他暗中去關照了瑞豐,建議給父親, 囑托了常二爺:「吃飯的時候,多喝幾杯!拚命的鬧哄,不給老人家發牢騷的機會!」對二 弟妹,他也投遞了降表:「老太爺今天可不高興,二妹,你也得幫忙,招他笑一笑!辦到了 我過了節,請你看電影。」

  二奶奶得到這個賄賂,這才答應出來和大家一同吃飯;她本想獨自吃點什麼,故意給大 家下不來台的。

  把大家都運動好,瑞宣用最歡悅的聲音叫:「順兒的媽!

  開飯喲!」然後又叫瑞豐:「老二!幫著拿菜!」

  老二「啊」了一聲,看著自己的藍緞子夾袍,實在不願到廚房去。待了一會兒,看常二 爺自動的下了廚房,他只好跟了過去,拿了幾雙筷子。

  小順兒,妞子,和他們的兔兒爺——小順兒的那個已短了一個犄角——也都上了桌子, 為是招祁老太爺歡喜。只有大奶奶不肯坐下,因為她須炒菜去。天祐和瑞宣爺兒倆把所能集 合起來的笑容都擺在臉上。常二爺輕易不喝酒,但是喝起來,因為身體好,很有個量兒;他 今天決定放量的喝。瑞豐心裡並沒有象父親與哥哥的那些憂慮,而純以享受的態度把筷子老 往好一點的菜裡伸。

  祁老人的臉上沒有一點笑容。很勉強的,他喝了半盅兒酒,吃了一箸子菜。大家無論如 何努力製造空氣,空氣中總是濕潮的,像有一片兒霧。霧氣越來越重,在老人的眼皮上結成 兩個水珠。他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在今天他要是還能快樂,他就不是神經錯亂,也必 定是有了別的毛病。

  面上來了,他只喝了一口鹵。擦了擦鬍子,他問天祐:

  「小三兒沒信哪?」

  天祐看瑞宣,瑞宣沒回答出來什麼。

  吃過麵,李四爺在大槐樹下報告,城門開了,常二爺趕緊告辭。常二爺走後,祁老人躺 下了,晚飯也沒有起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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