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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十三


  因有雪光,天彷彿亮得早了些。快到年底,不少人家買來雞餵著,雞的鳴聲比往日多了 幾倍。處處雞啼,大有些豐年瑞雪的景況。祥子可是一夜沒睡好。到後半夜,他忍了幾個盹 兒,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像浮在水上那樣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聽到了四 外的雞叫,他實在撐不住了。不願驚動老程,他蜷著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還不敢起來。 忍著,等著,心中非常的焦躁。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車的輪聲與趕車人的呼叱,他 坐了起來。坐著也是冷,他立起來,繫好了鈕扣,開開一點門縫向外看了看。雪並沒有多麼 厚,大概在半夜裡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淥淥的看不甚清,連雪上也有一層很淡的 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腳印,雖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還看得很 真。

  一來為有點事作,二來為消滅痕跡,他一聲沒出,在屋角摸著把笤帚,去掃雪。雪沉, 不甚好掃,一時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彎得很低,用力去刮楂;上層的掃去,貼地的還 留下一些雪粒,好像已抓住了地皮。直了兩回腰,他把整個的外院全掃完,把雪都堆在兩株 小柳樹的底下。他身上見了點汗,暖和,也輕鬆了一些。跺了跺腳,他吐了口長氣,很長很 白。

  進屋,把笤帚放在原處,他想往起收拾鋪蓋。老程醒了,打了個哈欠,口還沒並好,就 手就說了話;「不早啦吧?」說得音調非常的複雜。說完,擦了擦淚,順手向皮襖袋裡摸出 支煙來。吸了兩口煙,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別走!

  等我去打點開水,咱們熱熱的來壺茶喝。這一夜橫是夠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遞個和氣。但是,剛一說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 了一團。

  「不;我去!我還得請請你呢!」說著,老程極快的穿上衣裳,鈕扣通體沒扣,只將破 皮襖上攏了根搭包,叼著煙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掃完了?你真成!請請你!」

  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會兒,老程回來了,端著兩大碗甜漿粥,和不知多少馬蹄燒餅與小焦油炸鬼。「沒 沏茶,先喝點粥吧,來,吃吧;不夠,再去買;沒錢,咱賒得出來;干苦活兒,就是別缺著 嘴,來!」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著碗喝起來,聲響很大而甜美。誰也沒說話, 一氣把燒餅油鬼吃淨。

  「怎樣?」老程剔著牙上的一個芝麻。

  「該走了!」祥子看著地上的鋪蓋卷。

  「你說說,我到底還沒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遞給祥子一支煙,祥子搖了搖頭。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訴給老程了。結結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說了一遍,雖 然很費力,可是說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過點味兒來。「依我看哪,你還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這 麼擱下,錢也不能就這麼丟了!

  你剛才不是說,曹先生囑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麼,你一下車就教偵探給堵住 ,怪誰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兒來得太邪,你沒法兒不先顧自己的命!教我看,這沒有 什麼對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後的事一五一十都對他實說,我想,他必不 能怪你,碰巧還許賠上你的錢!

  你走吧,把鋪蓋放在這兒,早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陽就得八點,趕緊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還有點覺得對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說得也很近情理——偵探拿槍堵住自 己,怎能還顧得曹家的事呢?

  「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個晚上你是有點繞住了;遇上急事,誰也保不住迷 頭。我現在給你出的道兒准保不錯,我比你歲數大點,總多經過些事兒。走吧,這不是出了 太陽?」

  朝陽的一點光,藉著雪,已照明了全城。藍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藍白 之間閃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睜不開眼!祥子剛要走,有人敲門。老程出去看,在門洞兒 裡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凍得滴著清水,在門洞兒裡跺去腳上的雪。老程見祥子出來,讓了句 :「都裡邊坐!」三個人一同來到屋中。

  「那什麼,」王二搓著手說,「我來看房,怎麼進去呀,大門鎖著呢。那什麼,雪後寒 ,真冷!那什麼,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許是上海,我說不清。左 先生囑咐我來看房。那什麼,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場!剛要依著老程的勸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會走了。楞了半天, 他問了句:「曹先生沒說我什麼?」

  「那什麼,沒有。天還沒亮,就都起來了,簡直顧不得說話了。火車是,那什麼,七點 四十分就開!那什麼,我怎麼過那院去?」王二急於要過去。

  「跳過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彷彿是把王二交給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鋪蓋捲來。

  「你上哪兒?」老程問。

  「人和廠子,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一句話說盡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與無可如 何。他沒別的辦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 虎妞。他顧體面,要強,忠實,義氣;都沒一點用處,因為有條「狗」命!

  老程接了過來:「你走你的吧。這不是當著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沒動曹宅的!走吧。到 這條街上來的時候,進來聊會子,也許我打聽出來好事,還給你薦呢。你走後,我把王二送 到那邊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後院小屋裡。」祥子扛起來鋪蓋。

  街上的雪已不那麼白了,馬路上的被車輪軋下去,露出點冰的顏色來。土道上的,被馬 踏的已經黑一塊白一塊,怪可惜的。祥子沒有想什麼,只管扛著鋪蓋往前走。一氣走到了人 和車廠。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沒有勇氣進去。他一直的走進去,臉上熱得發 燙。他編好了一句話,要對虎妞說:「我來了,瞧著辦吧!怎辦都好,我沒了法兒!」及至 見了她,他把這句話在心中轉了好幾次,始終說不出來,他的嘴沒有那麼便利。

  虎妞剛起來,頭髮髭髭著,眼泡兒浮腫著些,黑臉上起著一層小白的雞皮疙瘩,像拔去 毛的凍雞。

  「喲!你回來啦!」非常的親熱,她的眼中笑得發了些光。

  「賃給我輛車!」祥子低著頭看鞋頭上未化淨的一些雪。

  「跟老頭子說去,」她低聲的說,說完向東間一努嘴。

  劉四爺正在屋裡喝茶呢,面前放著個大白爐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見祥子進來,他半惱 半笑的說:「你這小子還活著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沒來了?事情怎樣?買上 車沒有?」

  祥子搖了搖頭,心中刺著似的疼。「還得給我輛車拉,四爺!」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輛!」劉四爺倒了碗茶,「來,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來,立在火爐前面,大口的喝著。茶非常的燙,火非常的熱,他覺得有點發 困。把碗放下,剛要出來,劉四爺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麼?告訴你:你來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還要搭個棚呢,請 請客。你幫幾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車。他們,」劉四爺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 願意教他們吊兒啷當的瞎起哄。你幫幫好了。該幹什麼就干,甭等我說。先去掃掃雪,晌午 我請你吃火鍋。」

  「是了,四爺!」祥子想開了,既然又回到這裡,一切就都交給劉家父女吧;他們愛怎 麼調動他,都好,他認了命!

  「我說是不是?」虎姑娘拿著時候1進來了,「還是祥子,別人都差點勁兒。」

  劉四爺笑了。祥子把頭低得更往下了些。

  「來,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給你錢,先去買掃帚,要竹子的,好掃雪。得趕緊掃 ,今天搭棚的就來。」走到她的屋裡,她一邊給祥子數錢,一邊低聲的說:「精神著點!討 老頭子的喜歡!咱們的事有盼望!」

  祥子沒言語,也沒生氣。他好像是死了心,什麼也不想,給它個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 吃,有喝就喝,有活兒就作,手腳不閒著,幾轉就是一天,自己頂好學拉磨的驢,一問三不 知,只會拉著磨走。

  他可也覺出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很高興。雖然不肯思索,不肯說話,不肯發脾氣, 但是心中老堵一塊什麼,在工作的時候暫時忘掉,只要有會兒閒工夫,他就覺出來這塊東西 ——綿軟,可是老那麼大;沒有什麼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塊海綿似的。心中堵著這 塊東西,他強打精神去作事,為是把自己累得動也不能動,好去悶睡。把夜裡的事交給夢, 白天的事交給手腳,他彷彿是個能幹活的死人。他掃雪,他買東西,他去定煤氣燈,他刷車 ,他搬桌椅,他吃劉四爺的犒勞飯,他睡覺,他什麼也不知道,口裡沒話,心裡沒思想,只 隱隱的覺到那塊海綿似的東西!

  地上的雪掃淨,房上的雪漸漸化完,棚匠「喊高兒」上房,支起棚架子。講好的是可著 院子2的暖棚,三面掛簷,三面欄杆,三面玻璃窗戶。棚裡有玻璃隔扇,掛面屏,見木頭就 包紅布。正門旁門一律掛綵子,廚房搭在後院。劉四爺,因為慶九,要熱熱鬧鬧的辦回事, 所以第一要搭個體面的棚。

  天短,棚匠只紮好了棚身,上了欄杆和布,棚裡的花活和門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 來掛。劉四爺為這個和棚匠大發脾氣,氣得臉上飛紅。因為這個,他派祥子去催煤氣燈,廚 子,千萬不要誤事。其實這兩件絕不會誤下,可是老頭子不放心。祥子為這個剛跑回來,劉 四爺又教他去給借麻將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賭一下不可。借來牌,又被派走 去借留聲機,作壽總得有些響聲兒。祥子的腿沒停住一會兒,一直跑到夜裡十一點。拉慣了 車,空著手兒走比跑還累得慌;末一趟回來,他,連他,也有點抬不起腳來了。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這麼個兒子,少教我活幾歲也是好的!歇著去吧,明天還有 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擠了擠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來找補活。彩屏懸上,畫的是「三國」裡的戰景,三戰呂布,長阪坡 ,火燒連營等等,大花臉二花臉都騎馬持著刀槍。劉老頭子仰著頭看了一遍,覺得很滿意。 緊跟著傢伙鋪來卸傢伙:棚裡放八個座兒,圍裙椅墊凳套全是大紅繡花的。一份壽堂,放在 堂屋,香爐蠟扦都是景泰藍的,桌前放了四塊紅氈子。劉老頭子馬上教祥子去請一堂蘋果, 虎妞背地裡掖給他兩塊錢,教他去叫壽桃壽麵,壽桃上要一份兒八仙人,作為是祥子送的。 蘋果買到,馬上擺好;待了不大會兒,壽桃壽麵也來到,放在蘋果後面,大壽桃點著紅嘴, 插著八仙人,非常大氣。

  「祥子送的,看他多麼有心眼!」虎妞堵著爸爸的耳根子吹噓,劉四爺對祥子笑了笑。

  壽堂正中還短著個大壽字,照例是由朋友們贈送,不必自己預備。現在還沒有人送來, 劉四爺性急,又要發脾氣:

  「誰家的紅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給我個干撂台,×他媽媽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兒,忙什麼呀?」虎妞喊著勸慰。

  「我願意一下子全擺上;這麼零零碎碎的看著揪心!我說祥子,水月燈3今天就得安好 ,要是過四點還不來,我剮了他們!」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總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祥子一聲不出,把 話聽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說,老爺子,」她撇著點嘴說,「要是有兒子,不像我就得像祥子!可惜我 錯投了胎。那可也無法。其實有祥子這麼個乾兒子也不壞!看他,一天連個屁也不放,可把 事都作了!」

  劉四爺沒答碴兒,想了想:「話匣子呢?唱唱!」

  不知道由哪裡借來的破留聲機,每一個聲音都像踩了貓尾巴那麼叫得鑽心!劉四爺倒不 在乎,只要有點聲響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齊備了,只等次日廚子來落座兒。劉四爺各處巡視了一番,處處花紅柳 綠,自己點了點頭。當晚,他去請了天順煤鋪的先生給管賬,先生姓馮,山西人,管賬最仔 細。馮先生馬上過來看了看,叫祥子去買兩份紅賬本,和一張順紅箋。把紅箋裁開,他寫了 些壽字,貼在各處。劉四爺覺得馮先生真是心細,當時要再約兩手,和馮先生打幾圈麻將。 馮先生曉得劉四爺的厲害,沒敢接碴兒。

  牌沒打成,劉四爺掛了點氣,找來幾個車伕,「開寶,你們有膽子沒有?」

  大家都願意來,可是沒膽子和劉四爺來,誰不知道他從前開過寶局!

  「你們這群玩藝,怎麼活著來的!」四爺發了脾氣。「我在你們這麼大歲數的時候,兜 裡沒一個小錢也敢幹,輸了再說;來!」

  「來銅子兒的?」一個車伕試著步兒問。

  「留著你那銅子吧,劉四不哄孩子玩!」老頭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禿腦袋。「算 了,請我來也不來了!我說,你們去告訴大夥兒:明天落座兒,晚半天就有親友來,四點以 前都收車,不能出來進去的拉著車亂擠!明天的車份兒不要了,四點收車。白教你們拉一天 車,都心裡給我多念道點吉祥話兒,別沒良心!後天正日子,誰也不准拉車。早八點半,先 給你們擺,六大碗,倆七寸,四個便碟,一個鍋子;對得起你們!都穿上大褂,誰短撅撅的 進來把誰踢出去!吃完,都給我滾,我好招待親友。親友們吃三個海碗,六個冷葷,六個炒 菜,四大碗,一個鍋子。我先交待明白了,別看著眼饞。

  親友是親友;我不要你們什麼。有人心的給我出十大枚的禮,我不嫌少;一個子兒不拿 ,干給我磕三個頭,我也接著。就是得規規矩矩,明白了沒有?晚上願意還吃我,六點以後 回來,剩多剩少全是你們的;早回來可不行!聽明白了沒有?」

  「明天有拉晚兒的,四爺,」一個中年的車伕問,「怎麼四點就收車呢?」

  「拉晚的十一點以後再回來!反正就別在棚裡有人的時候亂擠!你們拉車,劉四並不和 你們同行,明白?」

  大家都沒的可說了,可是找不到個台階走出去,立在那裡又怪發僵;劉四爺的話使人人 心中窩住一點氣憤不平。雖然放一天車份是個便宜,可是誰肯白吃一頓,至少還不得出上四 十銅子的禮;況且劉四的話是那麼難聽,彷彿他辦壽,他們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再說, 正日子二十七不准大家出車,正趕上年底有買賣的時候,劉四犧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 著「泡」4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裡立著,心中並沒有給劉四爺念著吉 祥話兒。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來。

  大家的怒氣彷彿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著祥子的後影。這兩天了,大家都覺得祥子是劉 家的走狗,死命的巴結,任勞任怨的當碎催5。祥子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幫助劉家作事,為 是支走心中的煩惱;晚上沒話和大家說,因為本來沒話可說。

  他們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為他是巴結上了劉四爺,所以不屑於和他們交談。虎妞的照 應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別的發著點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劉四爺不准他們在喜棚裡來往,可 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是拉車的,為什麼有三六九等呢?看,劉姑娘又把祥子叫 出去!大家的眼跟著祥子,腿也想動,都搭訕著走出來。劉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氣燈底下說話 呢,大家彼此點了點頭。 1拿著時候,即估量著到了一個適當的時刻。 2可著院子,即與院子的面積一樣大小。 3水月燈,即煤氣燈。 4泡,消磨的意思。是一種故意的行動。 5碎催,即打雜兒的。


十四


  劉家的事辦得很熱鬧。劉四爺很滿意有這麼多人來給他磕頭祝壽。更足以自傲的是許多 老朋友也趕著來賀喜。由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這場事不但辦得熱鬧,而且「改良」。那些 老友的穿戴已經落伍,而四爺的皮袍馬褂都是新作的。以職業說,有好幾位朋友在當年都比 他闊,可是現在——經過這二三十年來的變遷——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難吃上飽飯。

  看著他們,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壽堂,畫著長阪坡的掛屏,與三個海碗的席面,他覺得 自己確是高出他們一頭,他「改了良」。連賭錢,他都預備下麻將牌,比押寶就透著文雅了 許多。

  可是,在這個熱鬧的局面中,他也感覺到一點淒涼難過。

  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壽日來的人不過是鋪戶中的掌櫃與先生們,和往日交下的 外場光棍。沒想到會也來了些女客。雖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獨,沒 有老伴兒,只有個女兒,而且長得像個男子。假若虎妞是個男子,當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 孩,即使自己是個老鰥夫,或者也就不這麼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麼也不缺,只缺個 兒子。自己的壽數越大,有兒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壽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應落淚。不管 自己怎樣改了良,沒人繼續自己的事業,一切還不是白饒?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歡,大家給他祝壽,他大模大樣的承受,彷彿覺出自己是鰲裡奪尊 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氣兒塌下點去。看看女客們攜來的小孩子們,他又羨慕,又忌 妒,又不敢和孩子們親近,不親近又覺得自己彆扭。他要鬧脾氣,又不肯登時發作,他知道 自己是外場人,不能在親友面前出醜。他願意快快把這一天過去,不再受這個罪。

  還有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給車伕們擺飯的時節,祥子幾乎和人打起來。

  八點多就開了飯,車伕們都有點不願意。雖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車份兒,可是今天誰也沒 空著手來吃飯,一角也罷,四十子兒也罷,大小都有份兒禮金。平日,大家是苦漢,劉四是 廠主;今天,據大家看,他們是客人,不應當受這種待遇。

  況且,吃完就得走,還不許拉出車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准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滾之列,可是他願意和大家一塊兒吃。一來是早吃完好去幹 事,二來是顯著和氣。和大家一齊坐下,大家把對劉四的不滿意都挪到他身上來。剛一落座 ,就有人說了:「哎,您是貴客呀,怎和我們坐在一處?」

  祥子傻笑了一下,沒有聽出來話裡的意味。這幾天了,他自己沒開口說過閒話,所以他 的腦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

  大家對劉四不敢發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 們不約而同的想拿酒殺氣。有的悶喝,有的猜開了拳;劉老頭子不能攔著他們猜拳。祥子看 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隨群,也就跟著喝了兩盅。喝著喝著,大家的眼睛紅起來,嘴不再受管 轄。有的就說:「祥子,駱駝,你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著老爺小姐!趕明兒你不必 拉車了,頂好跟包去!」祥子聽出點意思來,也還沒往心中去;從他一進人和廠,他就決定 不再充什麼英雄好漢,一切都聽天由命。誰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納住了氣。有的又說了 :

  「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們憑力氣掙錢,人家祥子是內功!」

  大家全哈哈的笑起來。祥子覺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麼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這 幾句閒話呢,他還沒出聲。鄰桌的人看出便宜來,有的伸著脖子叫:「祥子,趕明兒你當了 廠主,別忘了哥兒們哪!」祥子還沒言語,本桌上的人又說了:

  「說話呀,駱駝!」

  祥子的臉紅起來,低聲說了句:「我怎能當廠主?!」

  「哼,你怎麼不能呢,眼看著就咚咚嚓1啦!」

  祥子沒繞搭過來,「咚咚嚓」是什麼意思,可是直覺的猜到那是指著他與虎妞的關係而 言。他的臉慢慢由紅而白,把以前所受過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來,全堵在心上。幾天的 容忍緘默似乎不能再維持,像憋足了的水,遇見個出口就要激衝出去。正當這個工夫,一個 車伕又指著他的臉說:「祥子,我說你呢,你才真是『啞吧吃扁食——心裡有數兒』呢。

  是不是,你自己說,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來,臉上煞白,對著那個人問:「出去說,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他們確是有心「咬」他,撇些閒盤兒,可是並沒預備打架。

  忽然一靜,像林中的啼鳥忽然看見一隻老鷹。祥子獨自立在那裡,比別人都高著許多, 他覺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氣在心頭,他彷彿也深信就是他們大家都動手,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釘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沒有?」

  大家忽然想過味兒來,幾乎是一齊的:「得了,祥子,逗著你玩呢!」

  劉四爺看見了:「坐下,祥子!」然後向大家,「別瞧誰老實就欺侮誰,招急了我把你 們全踢出去!快吃!」

  祥子離了席。大家用眼梢兒撩著劉老頭子,都拿起飯來。

  不大一會兒,又嘁嘁喳喳的說起來,像危險已過的林鳥,又輕輕的啾啾。

  祥子在門口蹲了半天,等著他們。假若他們之中有敢再說閒話的,揍!自己什麼都沒了 ,給它個不論秧子吧!

  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來,並沒再找尋他。雖然沒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點氣。繼而一 想,今天這一舉,可是得罪了許多人。平日,自己本來就沒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無處 去訴;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點後悔。剛吃下去的那點東西在胃中橫著,有點發痛。他立起 來,管它呢,人家那三天兩頭打架鬧饑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嗎?老實規矩就一定有好處嗎? 這麼一想,他心中給自己另畫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的祥子,與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 了。這是個見人就交朋友,而處處佔便宜,喝別人的茶,吸別人的煙,借了錢不還,見汽車 不躲,是個地方就撒尿,成天際和巡警們耍骨頭,拉到「區」裡去住兩三天不算什麼。是的 ,這樣的車伕也活著,也快樂,至少是比祥子快樂。好吧,老實,規矩,要強,既然都沒用 ,變成這樣的無賴也不錯。不但是不錯,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漢的氣概,天不怕,地 不怕,絕對不低著頭吃啞吧虧。對了!應當這麼辦!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

  反倒有點後悔,這一架沒能打成。好在不忙,從今以後,對誰也不再低頭。

  劉四爺的眼裡不揉沙子。把前前後後所聞所見的都擱在一處,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 。這幾天了,姑娘特別的聽話,哼,因為祥子回來了!看她的眼,老跟著他。老頭子把這點 事存在心裡,就更覺得淒涼難過。想想看吧,本來就沒有兒子,不能火火熾熾的湊起個家庭 來;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輩子算是白費了心機!祥子的確不錯,但是提到兒婿兩當,還 差得多呢;一個臭拉車的!自己奔波了一輩子,打過群架,跪過鐵索,臨完教個鄉下腦袋連 女兒帶產業全搬了走?

  沒那個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劉四這兒得到!劉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兒的人!

  下午三四點鐘還來了些拜壽的,老頭子已覺得索然無味,客人越稱讚他硬朗有造化,他 越覺得沒什麼意思。

  到了掌燈以後,客人陸續的散去,只有十幾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還沒走,湊起麻將來 。看著院內的空棚,被水月燈照得發青,和撤去圍裙的桌子,老頭子覺得空寂無聊,彷彿看 到自己死了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不過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沒有兒孫們穿孝跪 靈,只有些不相干的人們打麻將守夜!他真想把現在未走的客人們趕出去;乘著自己有口活 氣,應當發發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殺氣。

  怒氣便拐了彎兒,越看姑娘越不順眼。祥子在棚裡坐著呢,人模狗樣的,臉上的疤被燈 光照得像塊玉石。老頭子怎看這一對兒,怎彆扭!

  虎姑娘一向野調無腔慣了,今天頭上腳下都打扮著,而且得裝模作樣的應酬客人,既為 討大家的稱讚,也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兒。上半天倒覺得這怪有個意思,趕到過午,因有點 疲乏,就覺出討厭,也頗想找誰叫罵一場。到了晚上,她連半點耐性也沒有了,眉毛自己叫 著勁,老直立著。

  七點多鐘了,劉四爺有點發困,可是不服老,還不肯去睡。大家請他加入打幾圈兒牌, 他不肯說精神來不及,而說打牌不痛快,押寶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願中途改變,他 只好在一旁坐著。為打起點精神,他還要再喝幾盅,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吃飽,而且抱怨廚子 賺錢太多了,菜並不豐滿。

  由這一點上說起,他把白天所覺到的滿意之處,全盤推翻:棚,傢伙座兒2,廚子,和 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麼些錢,都捉了他的大頭,都冤枉!

  管賬的馮先生,這時候,已把賬殺好:進了二十五條壽幛,三堂壽桃壽麵,一壇兒壽酒 ,兩對壽燭,和二十來塊錢的禮金。號數不少,可是多數的是給四十銅子或一毛大洋。

  聽到這個報告,劉四爺更火啦。早知道這樣,就應該預備「炒菜面」!三個海碗的席吃 著,就出一毛錢的人情?這簡直是拿老頭子當冤大腦袋!從此再也不辦事,不能賠這份窩囊 錢!不用說,大家連親帶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歲的人了,反倒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教一群猴兒王八蛋給吃了!老頭子越想越氣,連白天所感到的滿意也算成了自己的糊塗; 心裡這麼想,嘴裡就念道著,帶著許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罵。

  朋友們還沒走淨,虎妞為顧全大家的面子,想攔攔父親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 手中的牌,似乎並沒理會老頭子叨嘮什麼,她不便於開口,省得反把事兒弄明瞭。由他叨嘮 去吧,都給他個過去了。

  哪知道,老頭子說著說著繞到她身上來。她決定不吃這一套!他辦壽,她跟著忙亂了好 幾天,反倒沒落出好兒來,她不能容讓!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講理!她馬上還了回 去:

  「你自己要花錢辦事,礙著我什麼啦?」

  老頭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礙著你什麼了?簡直的就跟你!你當我的眼睛不 管閒事哪?」

  「你看見什麼啦?我受了一天的累,臨完拿我殺氣呀,先等等!說吧,你看見了什麼? 」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靈便。

  「你甭看著我辦事,你眼兒熱!看見?我早就全看見了,哼!」

  「我幹嗎眼兒熱呀?!」她搖晃著頭說。「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那不是?!」劉四往棚裡一指——祥子正彎著腰掃地呢。

  「他呀?」虎妞心裡哆嗦了一下,沒想到老頭的眼睛會這麼尖。「哼!他怎樣?」

  「不用揣著明白的,說糊塗的!」老頭子立了起來。「要他沒我,要我沒他,乾脆的告 訴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應當管!」

  虎妞沒想到事情破的這麼快,自己的計劃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頭子已經點破了題!怎 辦呢?她的臉紅起來,黑紅,加上半殘的粉,與青亮的燈光,好像一塊煮老了的豬肝,顏色 複雜而難看。她有點疲乏;被這一激,又發著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亂。她不能就這麼 窩回去,心中亂也得馬上有辦法。頂不妥當的主意也比沒主意好,她向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服 軟!好吧,爽性來乾脆的吧,好壞都憑這一錘子了!

  「今兒個都說清了也好,就打算是這麼筆賬兒吧,你怎樣呢?我倒要聽聽!這可是你自 己找病,別說我有心氣你!」

  打牌的人們似乎聽見他們父女吵嘴,可是捨不得分心看別的,為抵抗他們的聲音,大家 把牌更摔得響了一些,而且嘴裡叫喚著紅的,碰……

  祥子把事兒已聽明白,照舊低著頭掃地,他心中有了底;說翻了,揍!

  「你簡直的是氣我嗎!」老頭子的眼已瞪得極圓。「把我氣死,你好去倒貼兒?甭打算 ,我還得活些年呢!」

  「甭擺閒盤,你怎辦吧?」虎妞心裡噗通,嘴裡可很硬。

  「我怎辦?不是說過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不能都便宜了個臭拉車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來,看準了劉四,問:「說誰呢?」

  劉四狂笑起來:「哈哈,你這小子要造反嗎?說你哪,說誰!你給我馬上滾!看著你不 錯,賞你臉,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是幹什麼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滾!永遠別再教我瞧 見你,上他媽的這兒找便宜來啦,啊?」

  老頭子的聲音過大了,招出幾個車伕來看熱鬧。打牌的人們以為劉四爺又和個車伕吵鬧 ,依舊不肯抬頭看看。

  祥子沒有個便利的嘴,想要說的話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頭上來。他呆呆的立在那裡 ,直著脖子咽吐沫。

  「給我滾!快滾!上這兒來找便宜?我往外掏壞的時候還沒有你呢,哼!」老頭子有點 純為唬嚇祥子而唬嚇了,他心中恨祥子並不像恨女兒那麼厲害,就是生著氣還覺得祥子的確 是個老實人。

  「好了,我走!」祥子沒話可說,只好趕緊離開這裡;無論如何,鬥嘴他是鬥不過他們 的。

  車伕們本來是看熱鬧,看見劉四爺罵祥子,大家還記著早晨那一場,覺得很痛快。及至 聽到老頭子往外趕祥子,他們又向著他了——祥子受了那麼多的累,過河拆橋,老頭子翻臉 不認人,他們替祥子不平。有的趕過來問:「怎麼了,祥子?」祥子搖了搖頭。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心中打了個閃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計劃是沒多大用處了,急 不如快,得趕緊抓住祥子,別雞也飛蛋也打了!「咱們倆的事,一條繩拴著兩螞蚱,誰也跑 不了!你等等,等我說明白了!」她轉過頭來,衝著老頭子:

  「乾脆說了吧,我已經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兒我也上哪兒!

  你是把我給他呢?還是把我們倆一齊趕出去?聽你一句話?」

  虎妞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把最後的一招這麼早就拿出來。劉四爺更沒想到事情會弄 到了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軟,特別是在大家面前。「你真有臉往外說,我 這個老臉都替你發燒!」他打了自己個嘴巴。「呸!好不要臉!」

  打牌的人們把手停住了,覺出點不大是味來,可是糊里糊塗,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嘴 ;有的立起來,有的呆呆的看著自己的牌。

  話都說出來,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臉?別教我往外說你的事兒,你什麼屎沒拉過 ?我這才是頭一回,還都是你的錯兒:男大當娶,女大當聘,你六十九了,白活!這不是當 著大眾,」她向四下裡一指,「咱們弄清楚了頂好,心明眼亮!就著這個喜棚,你再辦一通 兒事得了!」

  「我?」劉四爺的臉由紅而白,把當年的光棍勁兒全拿了出來:「我放把火把棚燒了, 也不能給你用!」

  「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聲音非常的難聽,「我捲起鋪蓋一走,你給我多少錢?」

  「錢是我的,我愛給誰才給!」老頭子聽女兒說要走,心中有些難過,但是為斗這口氣 ,他狠了心。

  「你的錢?我幫你這些年了;沒我,你想想,你的錢要不都填給野娘們才怪,咱們憑良 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說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裡,沒有一句話可說。 1咚咚嚓,娶親時鼓樂聲,隱喻娶親。 2傢伙座兒,即成套的桌椅食具。


十五


  講動武,祥子不能打個老人,也不能打個姑娘。他的力量沒地方用。耍無賴,只能想想 ,耍不出。論虎妞這個人,他滿可以跺腳一跑。為目前這一場,她既然和父親鬧翻,而且願 意跟他走;骨子裡的事沒人曉得,表面上她是為祥子而犧牲;當著大家面前,他沒法不拿出 點英雄氣兒來。他沒話可說,只能立在那裡,等個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這個,才能像個 男子漢。

  劉家父女只剩了彼此瞪著,已無話可講;祥子是閉口無言。車伕們,不管向著誰吧,似 乎很難插嘴。打牌的人們不能不說話了,靜默得已經很難堪。不過,大家只能浮面皮的敷衍 幾句,勸雙方不必太掛火,慢慢的說,事情沒有過不去的。他們只能說這些,不能解決什麼 ,也不想解決什麼。見兩方面都不肯讓步,那麼,清官難斷家務事,有機會便溜了吧。

  沒等大家都溜淨,虎姑娘抓住了天順煤廠的馮先生:「馮先生,你們鋪子裡不是有地方 嗎?先讓祥子住兩天。我們的事說辦就快,不能長佔住你們的地方。祥子你跟馮先生去,明 天見,商量商量咱們的事。告訴你,我出回門子,還是非坐花轎不出這個門!馮先生,我可 把他交給你了,明天跟你要人!」

  馮先生直吸氣,不願負這個責任。祥子急於離開這裡,說了句:「我跑不了!」

  虎姑娘瞪了老頭子一眼,回到自己屋中,鐘

  1著嗓子哭起來,把屋門從裡面鎖上。

  馮先生們把謔劉四爺也勸進去,老頭子把外場勁兒又拿出來,請大家別走,還得喝幾盅 :「諸位放心,從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只當我沒有過這麼個丫頭。我 外場一輩子,臉教她給丟淨!倒退二十年,我把她們倆全活劈了!現在,隨她去;打算跟我 要一個小銅錢,萬難!一個子兒不給!不給!看她怎麼活著!教她嘗嘗,她就曉得了,到底 是爸爸好,還是野漢子好!別走,再喝一盅!」

  大家敷衍了幾句,都急於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順煤廠。

  事情果然辦得很快。虎妞在毛家灣一個大雜院裡租到兩間小北房;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 四白落地;求馮先生給寫了幾個喜字,貼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講轎子:一乘滿天星的轎 子,十六個響器,不要金燈,不要執事。一切講好,她自己趕了身紅綢子的上轎衣;在年前 赴得,省得不過破五就動針。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門。她自己把這 一切都辦好,告訴祥子去從頭至腳都得買新的:「一輩子就這麼一回!」

  祥子手中只有五塊錢!

  虎妞又瞧了眼:「怎麼?我交給你那三十多塊呢?」

  祥子沒法不說實話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訴了她。她眨巴著眼似信似疑的:「好吧,我沒 工夫跟你吵嘴,咱們各憑良心吧!給你這十五塊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像個新人,你可 提防著!」

  初六,虎妞坐上了花轎。沒和父親過一句話,沒有弟兄的護送,沒有親友的祝賀;只有 那些鑼鼓在新年後的街上響得很熱鬧,花轎穩穩的走過西安門,西四牌樓,也惹起穿著新衣 的人們——特別是鋪戶中的夥計——一些羨慕,一些感觸。

  祥子穿著由天橋買來的新衣,紅著臉,戴著三角錢一頂的緞小帽。他彷彿忘了自己,而 傻傻忽忽的看著一切,聽著一切,連自己好似也不認識了。他由一個煤鋪遷入裱糊得雪白的 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廠裡,一堆堆都是黑的;現在茫然的進到新房,白 得閃眼,貼著幾個血紅的喜字。他覺到一種嘲弄,一種白的,渺茫的,悶氣。屋裡,擺著虎 妞原有的桌椅與床;火爐與菜案卻是新的;屋角裡插著把五色雞毛的撣子。他認識那些桌椅 ,可是對火爐,菜案,與雞毛撣子,又覺得生疏。新舊的器物合在一處,使他想起過去, 又擔心將來。一切任人擺佈,他自己既像個舊的,又像是個新的,一個什麼擺設,什麼奇怪 的東西;他不認識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腳在這小而暖的屋中活動 著,像小木籠裡一隻大兔子,眼睛紅紅的看著外邊,看著裡邊,空有能飛跑的腿,跑不出去 !虎妞穿著紅襖,臉上抹著白粉與胭脂,眼睛溜著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舊又新的 一個什麼奇怪的東西,是姑娘,也是娘們;象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麼兇惡的走獸 !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的收拾他。誰都能收拾他,這個走獸特 別的厲害,要一刻不離的守著他,向他瞪眼,向他發笑,而且能緊緊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 力量吸盡。他沒法脫逃。他摘了那頂緞小帽,呆呆的看著帽上的紅結子,直到看得眼花—— 一轉臉,牆上全是一顆顆的紅點,飛旋著,跳動著,中間有一塊更大的,紅的,臉上發著丑 笑的虎妞!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並沒有懷了孕。像變戲法的,她解釋給他聽:「要不這麼冤你 一下,你怎會死心踏地的點頭呢!

  我在褲腰上塞了個枕頭!哈哈,哈哈!」她笑得流出淚來:

  「你個傻東西!甭提了,反正我對得起你;你是怎個人,我是怎個人?我楞和爸爸吵了 ,跟著你來,你還不謝天謝地?」

  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數的鋪戶已經開了市,可是還有些家關著門。門上的春 聯依然紅艷,黃的掛錢卻有被風吹碎了的。街上很冷靜,洋車可不少,車伕們也好似比往日 精神了一些,差不離的都穿著雙新鞋,車背後還有貼著塊紅紙兒的。祥子很羨慕這些車伕, 覺得他們倒有點過年的樣子,而自己是在個葫蘆裡憋悶了這好幾天;他們都安分守己的混著 ,而他沒有一點營生,在大街上閒晃。他不安於游手好閒,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 虎妞——他的老婆商議;他是在老婆——這麼個老婆!——手裡討飯吃。空長了那麼高的身 量,空有那麼大的力氣,沒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吸人精血的東 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塊肉。他沒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掙扎著,像被貓叼住的一個小 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議,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給她個不辭而別。這沒有什麼對不起人的地 方,她是會拿枕頭和他變戲法的女怪!他窩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從內 到外放在清水裡洗一回,他覺得混身都粘著些不潔淨的,使人噁心的什麼東西,教他從心裡 厭煩。他願永遠不再見她的面!

  上哪裡去呢?他沒有目的地。平日拉車,他的腿隨著別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了 ,心中茫然。順著西四牌樓一直往南,他出了宣武門:道是那麼直,他的心更不會拐彎。

  出了城門,還往南,他看見個澡堂子。他決定去洗個澡。

  脫得光光的,看著自己的肢體,他覺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裡去,熱水把全身燙得有 些發木,他閉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彷彿往外放射著一些積存的污濁。他幾乎不敢去摸自 己,心中空空的,頭上流下大汗珠來。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懶懶的爬上來,混身通 紅,像個初生下來的嬰兒。他似乎不敢就那麼走出來,圍上條大毛巾,他還覺得自己醜陋; 雖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還覺得自己不乾淨——心中那點污穢彷彿永遠也洗不掉:在 劉四爺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遠是個偷娘們的人!

  汗還沒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來。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 被涼風一颼,他覺出身上的輕鬆。街上也比剛才熱鬧的多了。響晴的天空,給人人臉上一些 光華。祥子的心還是揪揪著,不知上哪裡去好。往南,往東,再往南,他奔了天橋去。新年 後,九點多鐘,鋪戶的徒弟們就已吃完早飯,來到此地。各色的貨攤,各樣賣藝的場子,都 很早的擺好占好。祥子來到,此處已經圍上一圈圈的人,裡邊打著鑼鼓。他沒心去看任何玩 藝,他已經不會笑。

  平日,這裡的說相聲的,耍狗熊的,變戲法的,數來寶的,唱秧歌的,說鼓書的,練把 式的,都能供給他一些真的快樂,使他張開大嘴去笑。他捨不得北平,天橋得算一半兒原因 。每逢望到天橋的席棚,與那一圈一圈兒的人,他便想起許多可笑可愛的事。現在他懶得往 前擠,天橋的笑聲裡已經沒了他的份兒。他躲開人群,向清靜的地方走,又覺得捨不得!不 ,他不能離開這個熱鬧可愛的地方,不能離開天橋,不能離開北平。走?無路可走!他還是 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議。他不能走,也不能閒著,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 了無可如何的時候都得退一步想。什麼委屈都受過了,何必單在這一點上叫真兒呢?他沒法 矯正過去的一切,那麼只好順著路兒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聽著那雜亂的人聲,鑼鼓響;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車馬,忽然想起那兩間 小屋。耳中的聲音似乎沒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見了,只有那兩間白,暖,貼著紅喜字的 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面前。雖然只住過一夜,但是非常的熟習親密,就是那個穿紅襖的娘 們彷彿也並不是隨便就可以捨棄的。立在天橋,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是;在那兩間小屋 裡,他有了一切。回去,只有回去才能有辦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裡。羞愧,怕事,難 過,都沒用;打算活著,得找有辦法的地方去。

  他一氣走回來,進了屋門,大概也就剛交十一點鐘。虎妞已把午飯作好:餾的饅頭,熬 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別的都已擺好,只有白菜還在火上煨著,發出些 極美的香味。她已把紅襖脫去,又穿上平日的棉褲棉襖,頭上可是戴著一小朵絨作的紅花, 花上還有個小金紙的元寶。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像個新婦。她的一舉一動都像個多年的媳 婦,麻利,老到,還帶著點自得的勁兒。雖然不像個新婦,可是到底使他覺出一點新的什麼 來;她作飯,收拾屋子;屋子裡那點香味,暖氣,都是他所未曾經驗過的。不管她怎樣,他 覺得自己是有了家。一個家總有它的可愛處。他不知怎樣好了。

  「上哪兒啦?你!」她一邊去盛白菜,一邊問。

  「洗澡去了。」他把長袍脫下來。

  「啊!以後出去,言語一聲!別這麼大咧咧的甩手一走!」

  他沒言語。

  「會哼一聲不會?不會,我教給你!」

  他哼了一聲,沒法子!他知道娶來一位母夜叉,可是這個夜叉會作飯,會收拾屋子,會 罵他也會幫助他,教他怎樣也不是味兒!他吃開了饅頭。飯食的確是比平日的可口,熱火; 可是吃著不香,嘴裡嚼著,心裡覺不出平日狼吞虎嚥的那種痛快,他吃不出汗來。

  吃完飯,他躺在了炕上,頭枕著手心,眼看著棚頂。

  「嗨!幫著刷傢伙!我不是誰的使喚丫頭!」她在外間屋裡叫。

  很懶的他立起來,看了她一眼,走過去幫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緊,現在他憋著口氣來作 事。在車廠子的時候,他常幫她的忙,現在越看她越討厭,他永遠沒恨人像恨她這麼厲害, 他說不上是為了什麼。有氣,可是不肯發作,全圈在心裡;既不能和她一刀兩斷,吵架是沒 意思的。在小屋裡轉轉著,他感到整個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東西,她四下裡掃了一眼,歎了口氣。緊跟著笑了笑。「怎樣?」

  「什麼?」祥子蹲在爐旁,烤著手;手並不冷,因為沒地方安放,只好烤一烤。這兩間 小屋的確像個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裡放手放腳好。

  「帶我出去玩玩?上白雲觀?不,晚點了;街上遛遛去?」

  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樂。雖然結婚不成個樣子,可是這麼無拘無束的也倒好,正好 和丈夫多在一塊兒,痛痛快快的玩幾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錢;只是沒有 個知心的男子。現在,她要撈回來這點缺欠,要大搖大擺的在街上,在廟會上,同著祥子去 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覺得滿世界帶著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為這麼來的一個老 婆,只可以藏在家中;這不是什麼體面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顯擺越好。還有,一出去,哪 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車伕們誰不曉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後嘀嘀咕咕 。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還是蹲在那裡。

  「有什麼可商量的?」她湊過來,立在爐子旁邊。

  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著火苗。楞了好久,他說出一句來:「我不能這麼 閒著!」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聲。「一天不拉車,身上就癢癢,是不是?你看老頭子,人家 玩了一輩子,到老了還開上車廠子。他也不拉車,也不賣力氣,憑心路吃飯。你也得學著點 ,拉一輩子車又算老幾?咱們先玩幾天再說,事情也不單忙在這幾天上,奔什麼命?這兩天 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別成心氣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決定不讓步。既不能跺腳一走,就得想辦法作事,先必得站一頭 兒,不能打鞦韆似的來回晃悠。

  「好吧,你說說!」她搬過個凳子來,坐在火爐旁。

  「你有多少錢?」他問。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嘛!你不是娶媳婦呢,是娶那點錢,對不對?」

  祥子象被一口風噎住,往下連嚥了好幾口氣。劉老頭子,和人和廠的車伕,都以為他是 貪財,才勾搭上虎妞;現在,她自己這麼說出來了!自己的車,自己的錢,無緣無故的丟掉 ,而今被壓在老婆的幾塊錢底下;吃飯都得順脊樑骨下去!他恨不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掐 !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

  把一切都掐死,而後自己抹了脖子。他們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 用想活著!

  祥子立起來,想再出去走走;剛才就不應當回來。

  看祥子的神色不對,她又軟和了點兒:「好吧,我告訴你。

  我手裡一共有五百來塊錢。連轎子,租房——三份兒2,糊棚,作衣裳,買東西,帶給 你,歸了包堆3花了小一百,還剩四百來塊。我告訴你,你不必著急。咱們給它個得樂且樂 。你呢,成年際拉車出臭汗,也該漂漂亮亮的玩幾天;我呢,當了這麼些年老姑娘,也該痛 快幾天。等到快把錢花完,咱們還是求老頭子去。我呢,那天要是不跟他鬧翻了,決走不出 來。現在我氣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他呢,只有我這麼個女兒,你又是他喜愛的人,咱 們服個軟,給他陪個『不是』,大概也沒有過不去的事。這多麼現成!他有錢,咱們正當正 派的承受過來,一點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強似你去給人家當牲口!過兩天,你就先去一趟; 他也許不見你。一次不見,再去第二次;面子都給他,他也就不能不回心轉意了。然後我再 去,好歹的給他幾句好聽的,說不定咱們就能都搬回去。咱們一搬回去,管保挺起胸脯,誰 也不敢斜眼看咱們;咱們要是老在這兒忍著,就老是一對黑人兒,你說是不是?」

  祥子沒有想到過這個。自從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為娶過她來,用她的錢買上車,自 己去拉。雖然用老婆的錢不大體面,但是他與她的關係既是種有口說不出的關係,也就無可 如何了。他沒想到虎妞還有這麼一招。把長臉往下一拉呢,自然這的確是個主意,可是祥子 不是那樣的人。前前後後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點:自己有錢,可以教別人白白的搶去,有 冤無處去訴。趕到別人給你錢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後,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當個 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當人家的奴隸: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僕。一 個人彷彿根本什麼也不是,只是一隻鳥,自己去打食,便會落到網裡。吃人家的糧米,便得 老老實實的在籠兒裡,給人家啼唱,而隨時可以被人賣掉!

  他不肯去找劉四爺。跟虎妞,是肉在肉裡的關係;跟劉四,沒有什麼關係。已經吃了她 的虧,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我不願意閒著!」他只說了這麼一句,為是省得費話與吵 嘴。

  「受累的命嗎!」她敲著撩著的說。「不愛閒著,作個買賣去。」

  「我不會!賺不著錢!F我會拉車,我愛拉車!」祥子頭上的筋都跳起來。

  「告訴你吧,就是不許你拉車!我就不許你混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 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誰彆扭得過誰!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錢,你沒往外掏一個小 錢。想想吧,咱倆是誰該聽誰的?」

  祥子又沒了話。 1鐘S?,念④ЛロA,尖聲。 2三份兒,租房第一月付三個月的房租。 3歸了包堆,即總共一起。


十六


  閒到元宵節,祥子沒法再忍下去了。

  虎ォ芨絲恕K簼拮胖笤n@nZ茸櫻n滋旃涿恚倡熀M淶啤K洢橠遝磞鷏{魏沃髡? ,可是老不缺著他的嘴,變法兒給他買些作些新鮮的東西吃。大雜院裡有七八戶人家,多數 的都住著一間房;一間房裡有的住著老少七八戶。這些人有的拉車,有的作小買賣,有的當 巡警,有的當僕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誰也沒個空閒,連小孩子們也都提著小筐,早晨去打 粥,下午去拾煤核。只有那頂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凍得通紅的在院裡玩耍或打架。爐灰塵土髒 水就都倒在院中,沒人顧得去打掃,院子當中間兒凍滿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來拿這當作冰 場,嚷鬧著打冰出溜玩。頂苦的是那些老人與婦女。老人們無衣無食,躺在冰涼的炕上,干 等著年輕的掙來一點錢,好喝碗粥,年輕賣力氣的也許掙得來錢,也許空手回來,回來還要 發脾氣,找著縫兒吵嘴。老人們空著肚子得拿眼淚當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婦人們,既得 顧著老的,又得顧著小的,還得敷衍年輕掙錢的男人。她們懷著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著窩 窩頭與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還得去打粥,兜攬些活計——幸而老少都吃飽了躺下 ,她們得抱著個小煤油燈給人家洗,作,縫縫補補。屋子是那麼小,牆是那麼破,冷風從這 面的牆縫鑽進來,一直的從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點暖氣都帶了走。她們的身上只掛著些破 布,肚子盛著一碗或半碗粥,或者還有個六七個月的胎。她們得工作,得先盡著老的少的吃 飽。她們渾身都是病,不到三十歲已脫了頭髮,可是一時一刻不能閒著,從病中走到死亡; 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們募化。那些姑娘們,十六七歲了,沒有褲子,只能圍著塊什麼 破東西在屋中——天然的監獄——幫著母親作事,趕活。要到茅房去,她們得看準了院中無 人才敢賊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們沒有見過太陽與青天。那長得醜的,將來承襲她們媽 媽的一切;那長得有個模樣的,連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賣出,「享福去」!

  就是在個這樣的雜院裡,虎妞覺得很得意。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著急,而且可以 走走逛逛的人。她高揚著臉,出來進去,既覺出自己的優越,並且怕別人沾惹她,她不理那 群苦人。來到這裡作小買賣的,幾乎都是賣那頂賤的東西,什麼刮骨肉,凍白菜,生豆汁, 驢馬肉,都來這裡找照顧主。

  自從虎妞搬來,什麼賣羊頭肉的,熏魚的,硬面餑餑的,鹵煮炸豆腐的,也在門前吆喊 兩聲。她端著碗,揚著臉,往屋裡端這些零食,小孩子們都把鐵條似的手指伸在口裡看著她 ,彷彿她是個什麼公主似的。她是來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願,看別人的苦處。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舉動,他是窮小子出身,曉得什麼叫困苦。他不願吃那些零七八碎 的東西,可惜那些錢。第二,更使他難堪的,是他琢磨出點意思來:她不許他去拉車,而每 天好菜好飯的養著他,正好像養肥了牛好往外擠牛奶!他完全變成了她的玩藝兒。他看見過 :街上的一條瘦老的母狗,當跑腿的時候,也選個肥壯的男狗。想起這個,他不但是厭惡這 種生活,而且為自己擔心。他曉得一個賣力氣的漢子應當怎樣保護身體,身體是一切。假若 這麼活下去,他會有一天成為一個干骨頭架子,還是這麼大,而膛兒裡全是空的。他哆嗦起 來。打算要命,他得馬上去拉車,出去跑,跑一天,回來倒頭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好 東西,也就不伺候著她玩。他決定這麼辦,不能再讓步;她願出錢買車呢,好;她不願意, 他會去賃車拉。一聲沒出,他想好就去賃車了。

  十七那天,他開始去拉車,賃的是「整天兒」。拉過兩個較長的買賣,他覺出點以前未 曾有過的毛病,腿肚子發緊,胯骨軸兒發酸。他曉得自己的病源在哪裡,可是為安慰自己, 他以為這大概也許因為二十多天沒拉車,把腿撂生了;跑過幾趟來,把腿

  開,或者也就沒 事了。

  又拉上個買賣,這回是幫兒車,四輛一同走。抄起車把來,大家都讓一個四十多歲的高 個子在前頭走。高個子笑了笑,依了實,他知道那三輛車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賣了力 氣,雖然明知跑不過後面的三個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賣老。跑出一里多地,後面誇了他句 :「怎麼著,要勁兒嗎?還真不離!」他喘著答了句:「跟你們哥兒們走車,慢了還行?! 」

  他的確跑得不慢,連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勁兒才跟得上他。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個子, 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塊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個的往前撲著;身子向前,手 就顯著靠後;不像跑,而像是拉著點東西往前鑽。腰死板,他的胯骨便非活動不可;腳幾乎 是拉拉在地上,加緊的往前扭。

  扭得真不慢,可是看著就知道他極費力。到拐彎抹角的地方,他整著身子硬拐,大家都 替他攥著把汗;他老像是只管身子往前鑽,而不管車過得去過不去。

  拉到了,他的汗劈嗒啪嗒的從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勁兒往下滴嗒。放下車,他趕緊直 了直腰,咧了咧嘴。接錢的時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東西似的。

  在一塊兒走過一趟車便算朋友,他們四個人把車放在了一處。祥子們擦擦汗,就照舊說 笑了。那個高個子獨自

  了半天,干嗽了一大陣,吐出許多白沫子來,才似乎緩過點兒來, 開始跟他撬禱岸`?

  「完了!還有那個心哪;腰,腿,全不給勁嘍!無論怎麼提腰,腿抬不起來;乾著急!」

  「剛才那兩步就不離,你當是慢哪!」一個二十多歲矮身量的小伙子接過來:「不屈心 ,我們三個都夠棒的,誰沒出汗?」

  高個子有點得意,可又慚愧似的,歎了口氣。

  「就說你這個跑法,差不離的還真得教你給撅1了,你信不信?」另一個小伙子說。「 歲數了,不是說著玩的。」

  高個子微笑著,搖了搖頭:「也還不都在乎歲數,哥兒們!

  我告訴你一句真的,干咱們這行兒的,別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遞過來,他放 小了點聲兒:「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閒著,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沒有一點活軟氣! 還是別跑緊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窩辣蒿蒿的!甭說了,干咱們這行兒的就得它媽的打一 輩子光棍兒!連它媽的小家雀兒都一對一對兒的,不許咱們成家!還有一說,成家以後,一 年一個孩子,我現在有五個了!全張著嘴等著吃!車份大,糧食貴,買賣苦,有什麼法兒呢 !不如打一輩子光棍,犯了勁上白房子,長上楊梅大瘡,認命!一個人,死了就死了!這玩 藝一成家,連大帶小,好幾口兒,死了也不能閉眼!你說是不是?」他問祥子。

  祥子點了點頭,沒說出話來。

  這陣兒,來了個座兒,那個矮子先講的價錢,可是他讓了,叫著高個子:「老大哥,你 拉去吧!這玩藝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呢!」

  高個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說可沒有這麼辦的!

  得了,回頭好多帶回幾個餅子去!回頭見了,哥兒們!」

  看著高個子走遠了,矮子自言自語的說:「混它媽的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摸不著!人家 它媽的宅門裡,一人摟著四五個娘們!」

  「先甭提人家,」另個小伙子把話接過去。「你瞧幹這個營生的,還真得留神,高個子 沒說錯。你就這麼說吧,成家為幹嗎?能擺著當玩藝兒看?不能!好,這就是樓子2!成天 啃窩窩頭,兩氣夾攻,多麼棒的小伙子也得爬下!」

  聽到這兒,祥子把車拉了起來,搭訕著說了句:「往南放放,這兒沒買賣。」

  「回見!」那兩個年輕的一齊說。

  祥子彷彿沒有聽見。一邊走一邊踢腿,胯骨軸的確還有點發酸!本想收車不拉了,可是 簡直沒有回家的勇氣。家裡的不是個老婆,而是個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長起來,他又轉晃了兩三趟,才剛到五點來鐘。

  他交了車,在茶館裡又耗了會兒。喝了兩壺茶,他覺出餓來,決定在外面吃飽再回家。 吃了十二兩肉餅,一碗紅豆小米粥,一邊打著響嗝一邊慢慢往家走。准知道家裡有個雷等著 他呢,可是他很鎮定;他下了決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鬧,倒頭就睡,明天照舊出來拉車, 她愛怎樣怎樣!

  一進屋門,虎妞在外間屋裡坐著呢,看了他一眼,臉沉得要滴下水來。祥子打算合合稀 泥,把長臉一拉,招呼她一聲。可是他不慣作這種事,他低著頭走進裡屋去。她一聲沒響, 小屋裡靜得像個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說話,小孩子哭,都聽得極真,又像是極 遠,正似在山上聽到遠處的聲音。

  倆人誰也不肯先說話,閉著嘴先後躺下了,像一對永不出聲的大龜似的。睡醒一覺,虎 妞說了話,語音帶出半惱半笑的意思:「你幹什麼去了?整走了一天!」

  「拉車去了!」他似睡似醒的說,嗓子裡彷彿堵著點什麼。

  「嘔!不出臭汗去,心裡癢癢,你個賤骨頭!我給你炒下的菜,你不回來吃,繞世界胡 塞去舒服?你別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麼事都作得出來!明天你敢再出去, 我就上吊給你看看,我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

  「我不能閒著!」

  「你不會找老頭子去?」

  「不去!」

  「真豪橫!」

  祥子真掛了火,他不能還不說出心中的話,不能再忍:

  「拉車,買上自己的車,誰攔著我,我就走,永不回來了!」

  「嗯——」她鼻中旋轉著這個聲兒,很長而曲折。在這個聲音裡,她表示出自傲與輕視 祥子的意思來,可是心中也在那兒繞了個彎兒。她知道祥子是個——雖然很老實——硬漢。

  硬漢的話是向不說著玩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隨便的放手。

  他是理想的人:老實,勤儉,壯實;以她的模樣年紀說,實在不易再得個這樣的寶貝。 能剛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版霜3他一把兒:「我也知道你是要強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 疼你。

  你要是不肯找老頭子去呢,這麼辦:我去找。反正就是他的女兒,丟個臉也沒什麼的。」

  「老頭要咱們,我也還得去拉車!」祥子願把話說到了家。

  虎妞半天沒言語。她沒想到祥子會這麼聰明。他的話雖然是這麼簡單,可是顯然的說出 來他不再上她的套兒,他並不是個蠢驢。因此,她才越覺得有點意思,她頗得用點心思才能 攏得住這個急了也會尥蹶4的大人,或是大東西。她不能太逼緊了,找這麼個大東西不是件 很容易的事。她得松一把,緊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兒去。「好吧,你愛拉車,我也 無法。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車,天天得回來;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見你,我心裡就發慌 !答應我,你天天晚上准早早的回來!」

  祥子想起白天高個子的話!睜著眼看著黑暗,看見了一群拉車的,作小買賣的,賣苦力 氣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著腿。他將來也是那個樣。可是他不便於再彆扭她,只要能拉車 去,他已經算得到一次勝利。「我老拉散座!」他答應下來。

  雖然她那麼說,她可是並不很熱心找劉四爺去。父女們在平日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現在 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麼三說兩說就一天雲霧散,因為她已經不算劉家的人。出了嫁的女人 跟娘家父母總多少疏遠一些。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萬一老頭子真翻臉不認人呢,她自管 會鬧,他要是死不放手財產,她一點法兒也沒有。就是有人在一旁調解著,到了無可如何的 時候,也只能勸她回來,她有了自己的家。

  祥子照常去拉車,她獨自在屋中走來走去,幾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 手懶得動。她為了難。為自己的舒服快樂,非回去不可;為自己的體面,以不去為是。假若 老頭子消了氣呢,她只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廠去,自然會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車,而且穩穩 噹噹的能把爸爸的事業拿過來。她心中一亮。假若老頭子硬到底呢?她丟了臉,不,不但丟 了臉,而且就得認頭作個車伕的老婆了;她,哼!和雜院裡那群婦女沒有任何分別了。她心 中忽然漆黑。她幾乎後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麼要強,爸爸不點頭,他一輩子是個拉車的。 想到這裡,她甚至想獨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兩斷,不能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繼而一想 ,跟著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頭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後的 快樂;全身像一朵大的紅花似的,香暖的在陽光下開開。不,捨不得祥子。任憑他去拉車, 他去要飯,也得永遠跟著他。看,看院裡那些婦女,她們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散了,她 不想到劉家去了。

  祥子,自從離開人和廠,不肯再走西安門大街。這兩天拉車,他總是出門就奔東城,省 得西城到處是人和廠的車,遇見怪不好意思的。這一天,可是,收車以後,他故意的由廠子 門口過,不為別的,只想看一眼。虎妞的話還在他心中,彷彿他要試驗試驗有沒有勇氣回到 廠中來,假若虎妞能跟老頭子說好了的話;在回到廠子以前,先試試敢走這條街不敢。把帽 子往下拉了拉,他老遠的就溜著廠子那邊,唯恐被熟人看見。遠遠的看見了車門的燈光,他 心中不知怎的覺得非常的難過。想起自己初到這裡來的光景,想起虎妞的誘惑,想起壽日晚 間那一場。這些,都非常的清楚,像一些圖畫浮在眼前。在這些圖畫之間,還另外有一些, 清楚而簡短的夾在這幾張中間:西山,駱駝,曹宅,偵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聯成一片 。這些圖畫是那麼清楚,他心中反倒覺得有些茫然,幾乎像真是看著幾張畫兒,而忘了自己 也在裡邊。及至想到自己與它們的關係,他的心亂起來,它們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轉,零亂而 迷糊,他無從想起到底為什麼自己應當受這些折磨委屈。這些場面所佔的時間似乎是很長, 又似乎是很短,他鬧不清自己是該多大歲數了。他只覺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廠的時候來, 老了許多許多。那時候,他滿心都是希望;現在,一肚子都是憂慮。不明白是為什麼,可是 這些圖畫決不會欺騙他。

  眼前就是人和廠了,他在街的那邊立住,呆呆的看著那盞極明亮的電燈。看著看著,猛 然心裡一動。那燈下的四個金字——人和車廠——變了樣兒!他不識字,他可是記得頭一個 字是什麼樣子:像兩根棍兒聯在一處,既不是個叉子,又沒作成個三角,那麼個簡單而奇怪 的字。由聲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這個「人」改了樣兒,變成了「仁」——比「人」 更奇怪的一個字。他想不出什麼道理來。再看東西間——他永遠不能忘了的兩間屋子——都 沒有燈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煩了,他才低著頭往家走。一邊走著一邊尋思,莫非人和廠倒出去了 ?他得慢慢的去打聽,先不便對老婆說什麼。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裡嗑瓜子兒解悶呢。

  「又這麼晚!」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好氣兒。「告訴你吧,這麼著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 去就是一天,我連窩兒不敢動,一院子窮鬼,怕丟了東西。一天到晚連句話都沒地方說去, 不行,我不是木頭人。你想主意得了,這麼著不行!」

  祥子一聲沒出。

  「你說話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麼著?你有嘴沒有?有嘴沒有?」她的話越說越快, 越脆,像一掛小炮似的連連的響。

  祥子還是沒有話說。

  「這麼著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點無可如何他的樣子,臉上既非哭,又非笑,那 麼十分焦躁而無法盡量的發作。

  「咱們買兩輛車賃出去,你在家裡吃車份兒行不行?行不行?」

  「兩輛車一天進上三毛錢,不夠吃的!賃出一輛,我自己拉一輛,湊合了!」祥子說得 很慢,可是很自然;聽說買車,他把什麼都忘了。

  「那還不是一樣?你還是不著家兒!」

  「這麼著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著車的問題而來,「把一輛賃出去,進個整天的 份兒。那一輛,我自己拉半天,再賃出半天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兒出去,三點鐘就回來 ;要拉晚兒呢,三點才出去,夜裡回來。挺好!」

  她點了點頭。「等我想想吧,要是沒有再好的主意,就這麼辦啦。」

  祥子心中很高興。假若這個主意能實現,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車。雖然是老婆給買的 ,可是慢慢的攢錢,自己還能再買車。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出來虎妞也有點好處,他居然 向她笑了笑,一個天真的,發自內心的笑,彷彿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筆勾銷,而笑著換了個新 的世界,像換一件衣服那麼容易,痛快! 1撅,比輸了。挫敗了。 2樓子,即亂子,毛病。 3版霜,念③ЛуЛ,用手輕微的撫摩,借用作敷衍人。 4尥蹶子,不老實的騾馬亂踢後腿的動作。


十七


  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廠的事打聽明白:劉四爺把一部分車賣出去,剩下的全倒給了西城有 名的一家車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頭子的歲數到了,沒有女兒幫他的忙,他弄不轉這個營 業,所以乾脆把它收了,自己拿著錢去享福。他到哪裡去了呢?祥子可是沒有打聽出來。

  對這個消息,他說不上是應當喜歡,還是不喜歡。由自己的志向與豪橫說,劉四爺既決 心棄捨了女兒,虎妞的計劃算是全盤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實實的去拉車掙飯吃,不依賴著任 何人。由劉四爺那點財產說呢,又實在有點可惜;誰知道劉老頭子怎麼把錢攘出去呢,他和 虎妞連一個銅子也沒沾潤著。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沒十分為它思索,更說不到動心。

  他是這麼想,反正自己的力氣是自己的,自己肯賣力掙錢,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一點 沒帶著感情,簡單的告訴了虎妞。

  她可動了心。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麼全完了!自己只好 作一輩子車伕的老婆了!她永遠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娶上一個老婆,而決 沒想到會這麼抖手一走。假若老頭子真娶上個小老婆,虎妞會去爭財產,說不定還許聯絡好 了繼母,而自己得點好處……主意有的是,只要老頭子老開著車廠子。決沒想到老頭子會這 麼堅決,這麼毒辣,把財產都變成現錢,偷偷的藏起去!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 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於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 ?!

  春已有了消息,樹枝上的鱗苞已顯著紅肥。但在這個大雜院裡,春並不先到枝頭上,這 裡沒有一棵花木。在這裡,春風先把院中那塊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兒,從穢土中吹出一些 腥臊的氣味,把雞毛蒜皮與碎紙吹到牆角,打著小小的旋風。雜院裡的人們,四時都有苦惱 。那老人們現在才敢出來曬曬暖;年輕的姑娘們到現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污減去一點,露出點 紅黃的皮膚來;那些婦女們才敢不甚慚愧的把孩子們趕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們才敢扯 著張破紙當風箏,隨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兒凍得裂開幾道口子。但是,粥廠停了 鍋,放賑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錢;把苦人們彷彿都交給了春風與春光!正是春麥剛綠 如小草,陳糧缺欠的時候,糧米照例的長了價錢。天又加長,連老人們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 ,去用夢欺騙著飢腸。春到了人間,在這大雜院裡只增多了困難。長老了的虱子——特別的 厲害——有時爬到老人或小兒的棉花疙疸外,領略一點春光!

  虎妞看著院中將化的冰,與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聞著那複雜而微有些熱氣的味道,聽 著老人們的哀歎與小兒哭叫,心中涼了半截。在冬天,人都躲在屋裡,髒東西都凍在冰上; 現在,人也出來,東西也顯了原形,連碎磚砌的牆都往下落土,似乎預備著到了雨天便塌倒 。滿院花花綠綠,開著窮惡的花,比冬天要更醜陋著好幾倍。哼,單單是在這時候,她覺到 她將永遠住在此地;她那點錢有花完的時候,而祥子不過是個拉車的!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媽,打聽老頭子的消息。姑媽說四爺確是到她家來過一趟 ,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來是給她道謝,二來為告訴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 去。他說:混了一輩子而沒出過京門,到底算不了英雄,乘著還有口氣兒,去到各處見識見 識。再說,他自己也沒臉再在城裡混,因為自己的女兒給他丟了人。姑媽的報告只是這一點 ,她的評斷就更簡單:老頭子也許真出了外,也許光這麼說說,而在什麼僻靜地方藏著呢; 誰知道!

  回到家,她一頭紮在炕上,門門的哭起來,一點虛偽狡詐也沒有的哭了一大陣,把眼泡 都哭腫。

  哭完,她抹著淚對祥子說:「好,你豪橫!都得隨著你了!

  我這一寶押錯了地方。嫁雞隨雞,什麼也甭說了。給你一百塊錢,你買車拉吧!」

  在這裡,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現在她改了 主意,只買一輛,教祥子去拉;其餘的錢還是在自己手中拿著。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 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後——變了心呢?這不能不 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麼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准知道,頂 好是得樂且樂,手裡得有倆錢,愛吃口什麼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拿祥子掙來的 ——他是頭等的車伕——過日子,再有自己的那點錢墊補著自己零花,且先顧眼前歡吧。錢 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是委屈了 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這個決定使她又快樂了點, 雖然明知將來是不得了,可是目前總不會立刻就頭朝了下;彷彿是走到日落的時候,遠處已 然暗淡,眼前可是還有些亮兒,就趁著亮兒多走幾步吧。

  祥子沒和她爭辯,買一輛就好,只要是自己的車,一天好歹也能拉個六七毛錢,可以夠 嚼谷。不但沒有爭辯,他還覺得有些高興。過去所受的辛苦,無非為是買上車。現在能再買 上,那還有什麼可說呢?自然,一輛車而供給兩個人兒吃,是不會剩下錢的;這輛車有拉舊 了的時候,而沒有再制買新車的預備,危險!可是,買車既是那麼不易,現在能買上也就該 滿意了,何必想到那麼遠呢!

  雜院裡的二強子正要賣車。二強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兒小福子——十九歲——賣給了一個 軍人。賣了二百塊錢。小福子走後,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 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二強嫂是全院裡最矮最醜的婦人,奔腦門,大腮幫,頭上沒有 什麼頭髮,牙老露在外邊,臉上被雀斑佔滿,看著令人噁心。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著女兒 ,一邊穿上新藍大衫。二強子的脾氣一向就暴,賣了女兒之後,常喝幾盅酒;酒後眼淚在眼 圈裡,就特別的好找毛病。二強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挨揍的次 數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強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車。於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 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煙卷,貨很齊全。作了兩個月的買賣,粗粗的一摟賬,不但是賠 ,而且賠得很多。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衝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 ;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拉車的人曉得怎麼賒東西,所以他磨不開臉不許熟人們欠賬 ;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來。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 他沒法不賠錢。賠了錢,他難過;難過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面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裡 拿老婆孩子殺氣。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為酒。酒醒過來,他非常的後悔,苦痛。再 一想,這點錢是用女兒換來的,白白的這樣賠出去,而且還喝酒打人,他覺得自己不是人。 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

  他決定放棄了買賣,還去拉車,不能把那點錢全白白的糟踐了。他買上了車。在他醉了 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愛體面。因為愛體面,他往往擺起窮架子 ,事事都有個譜兒。買了新車,身上也穿得很整齊,他覺得他是高等的車伕,他得喝好茶葉 ,拉體面的座兒。他能在車口上,亮著自己的車,和身上的白褲褂,和大家談天,老不屑於 張羅買賣。他一會兒啪啪的用新藍布

  子抽抽車,一會兒跺跺自己的新白底雙臉鞋,一會兒 眼看著鼻尖,立在車旁微笑,等著別人來誇獎他的車,然後就引起話頭,說上沒完。他能這 樣白「泡」一兩天。及至他拉上了個好座兒,他的腿不給他的車與衣服作勁,跑不動!這個 ,又使他非常的難過。一難過就想到女兒,只好去喝酒。這麼樣,他的錢全白墊出去,只剩 下那輛車。

  在立冬前後吧,他又喝醉。一進屋門,兩個兒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一歲——就想往 外躲。這個招翻了他,給他們一人一腳。二強嫂說了句什麼,他奔了她去,一腳踹在小肚子 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沒出聲。兩個孩子急了,一個拿起煤鏟,一個抄起□面杖,和爸爸拚了 命。三個打在一團,七手八腳的又踩了二強嫂幾下。街坊們過來,好容易把二強子按倒在炕 上,兩個孩子抱著媽媽哭起來。二強嫂醒了過來,可是始終不能再下地。到臘月初三,她的 呼吸停止了,穿著賣女兒時候作的藍大衫。二強嫂的娘家不答應,非打官司不可。

  經朋友們死勸活勸,娘家的人們才讓了步,二強子可也答應下好好的發送她,而且給她 娘家人十五塊錢。他把車押出去,押了六十塊錢。轉過年來,他想出手那輛車,他沒有自己 把它贖回來的希望。在喝醉的時候,他倒想賣個兒子,但是絕沒人要。他也曾找過小福子的 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認他這麼個老丈人,別的話自然不必再說。

  祥子曉得這輛車的歷史,不很喜歡要它,車多了去啦,何必單買這一輛,這輛不吉祥的 車,這輛以女兒換來,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車!虎妞不這麼看,她想用八十出頭買過來, 便宜!車才拉過半年來的,連皮帶的顏色還沒怎麼變,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廠德成家造的。 買輛七成新的,還不得個五六十塊嗎?她捨不得這個便宜。她也知道過了年不久,處處錢緊 ,二強子不會賣上大價兒,而又急等著用錢。她親自去看了車,親自和二強子講了價,過了 錢;祥子只好等著拉車,沒說什麼,也不便說什麼,錢既不是他自己的。把車買好,他細細 看了看,的確骨力硬棒。可是他總覺得有點彆扭。最使他不高興的是黑漆的車身,而配著一 身白銅活,在二強子打這輛車的時候,原為黑白相映,顯著漂亮;祥子老覺得這有點喪氣, 象穿孝似的。他很想換一份套子,換上土黃或月白色兒的,或者足以減去一點素淨勁兒。可 是他沒和虎妞商議,省得又招她一頓閒話。

  拉出這輛車去,大家都特別注意,有人竟自管它叫作「小寡婦」。祥子心裡不痛快。他 變著法兒不去想它,可是車是一天到晚的跟著自己,他老毛毛咕咕的,似乎不知哪時就要出 點岔兒。有時候忽然想起二強子,和二強子的遭遇,他彷彿不是拉著輛車,而是拉著口棺材 似的。在這輛車上,他時時看見一些鬼影,彷彿是。

  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並沒有出什麼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來越 暖和了,脫了棉的,幾乎用不著裌衣,就可以穿單褲單褂了;北平沒有多少春天。天長得幾 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睏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轉轉到四五點鐘,已經覺得賣夠了力 氣。太陽可是還老高呢。他不願再跑,可又不肯收車,猶疑不定的打著長而懶的哈欠。

  天是這麼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爐旁取暖 ,聽著外邊的風聲,雖然苦悶,可是總還有點「不出去也好」的自慰。現在,火爐搬到簷下 ,在屋裡簡直無事可作。院裡又是那麼髒臭,連棵青草也沒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 ,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她好像圈在屋裡的一個蜜蜂,白白的 看著外邊的陽光而飛不出去。跟院裡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她們所說的是家長裡短, 而她是野調無腔的慣了,不愛說,也不愛聽這些個。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 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 ,出出悶氣。她與她們不能彼此瞭解,所以頂好各幹各的,不必過話1。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個伴兒。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回來了。小福子的「人」2是 個軍官。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 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等軍隊調遣到別處,他撒手一走,連人帶鋪板放在原 處。花這麼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並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 要是雇個僕人,連吃帶掙的月間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麼娶個姑娘呢,既是僕人,又 能陪著睡覺,而且准保乾淨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 教她光眼子在家裡蹲著,她也沒什麼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 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麼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 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鋪板賣了,還上房租,只穿著件花洋布大衫,戴著一對銀耳環,回到家中 來的。

  二強子在賣了車以後,除了還上押款與利錢,還剩下二十來塊。有時候他覺得是中年喪 妻,非常的可憐;別人既不憐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東西,自憐自慰。在這種時候 ,他彷彿跟錢有仇似的,拚命的亂花。有時候他又以為更應當努力去拉車,好好的把兩個男 孩拉扯大了,將來也好有點指望。在這麼想到兒子的時候,他就嘎七馬八的買回一大堆食物 ,給他們倆吃。看他倆狼吞虎嚥的吃那些東西,他眼中含著淚,自言自語的說:「沒娘的孩 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飽吃不飽不算一回事,得先讓 孩子吃足!吃吧!你們長大成人別忘了我就得了!」

  在這種時候,他的錢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來塊錢就全墊出去了。

  沒了錢,再趕上他喝了酒,犯了脾氣,他一兩天不管孩子們吃了什麼。孩子們無法,只 好得自己去想主意弄幾個銅子,買點東西吃。他們會給辦紅白事的去打執事,會去跟著土車 拾些碎銅爛紙,有時候能買上幾個燒餅,有時候只能買一斤麥茬白薯,連皮帶鬚子都吞了下 去,有時候倆人才有一個大銅子,只好買了落花生或鐵蠶豆,雖然不能擋饑,可是能多嚼一 會兒。

  小福子回來了,他們見著了親人,一人抱著她一條腿,沒有話可說,只流著淚向她笑。 媽媽沒有了,姐姐就是媽媽!

  二強子對女兒回來,沒有什麼表示。她回來,就多添了個吃飯的。可是,看著兩個兒子 那樣的歡喜,他也不能不承認家中應當有個女的,給大家作作飯,洗洗衣裳。他不便於說什 麼,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小福子長得不難看。雖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從跟了那個軍官以後,很長了些肉,個子 也高了些。圓臉,眉眼長得很勻調,沒有什麼特別出色的地方,可是結結實實的並不難看。 上唇很短,無論是要生氣,還是要笑,就先張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齊整的牙來。那個軍官就 是特別愛她這些牙。露出這些牙,她顯出一些呆傻沒主意的樣子,同時也彷彿有點嬌憨。這 點神氣使她——正如一切貧而不難看的姑娘——象花草似的,只要稍微有點香氣或顏色,就 被人挑到市上去賣掉。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們,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小福子第一是長得有點模樣 ,第二是還有件花洋布的長袍,第三是虎妞以為她既嫁過了軍官,總得算見過了世面,所以 肯和她來往。婦女們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沒有幾天,她倆已成了密友。虎妞 愛吃零食,每逢弄點瓜子兒之類的東西,總把小福子喊過來,一邊說笑,一邊吃著。在說笑 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訴好多虎妞所沒聽過的事。隨著軍官,她並沒享福,可是 軍官高了興,也帶她吃回飯館,看看戲,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說,說出來教虎妞羨慕。

  她還有許多說不出口的事:在她,這是蹂躪;在虎妞,這是些享受。虎妞央告著她說, 她不好意思講,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絕。她看過春宮,虎妞就沒看見過。諸如此類的事,虎妞 聽了一遍,還愛聽第二遍。她把小福子看成個最可愛,最可羨慕,也值得嫉妒的人。聽完那 些,再看自己的模樣,年歲,與丈夫,她覺得這一輩子太委屈。她沒有過青春,而將來也沒 有什麼希望,現在呢,祥子又是那麼死磚頭似的一塊東西!

  越不滿意祥子,她就越愛小福子,小福子雖然是那麼窮,那麼可憐,可是在她眼中是個 享過福,見過陣式的,就是馬上死了也不冤。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應有的享受。

  小福子的困苦,虎妞好像沒有看見。小福子什麼也沒有帶回來,她可是得——無論爸爸 是怎樣的不要強——顧著兩個兄弟。她哪兒去弄錢給他倆預備飯呢?

  二強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兒掙錢養活他們!都指著我 呀,我成天際去給人家當牲口,我得先吃飽;我能空著肚子跑嗎?教我一個跟頭摔死,你看 著可樂是怎著?你閒著也是閒著,有現成的,不賣等什麼?」

  看看醉貓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兩個餓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眼淚 感動不了父親,眼淚不能餵飽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實在的來。為教弟弟們吃飽,她得賣了自 己的肉。摟著小弟弟,她的淚落在他的頭髮上,他說:

  「姐姐,我餓!」姐姐!姐姐是塊肉,得給弟弟吃!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願意幫她的忙:虎妞願意拿出點資本,教她打扮齊整,掙 來錢再還給她。虎妞願意借給她地方,因為她自己的屋子太髒,而虎妞的多少有個樣子,況 且是兩間,大家都有個轉身的地方。祥子白天既不會回來,虎妞樂得的幫忙朋友,而且可以 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每次小福子用房間,虎妞提出個條 件,須給她兩毛錢。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 既須勞作,也得多花些錢,難道置買笤帚簸箕什麼的不得花錢麼?兩毛錢絕不算多,因為彼 此是朋友,所以才能這樣見情面。

  小福子露出些牙來,淚落在肚子裡。

  祥子什麼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覺了。虎妞「成全」了小福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 到失去了的青春。 1過話,即交談。 2人,在這裡是指男人。這種稱呼,限用於非正式的男女關係上。


十八


  到了六月,大雜院裡在白天簡直沒什麼人聲。孩子們抓早兒提著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東 西;到了九點,毒花花的太陽已要將他們的瘦脊背曬裂,只好拿回來所拾得的東西,吃些大 人所能給他們的食物。然後,大一點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資本,便去連買帶拾,湊些 冰核去賣。若找不到這點資本,便結伴出城到護城河裡去洗澡,順手兒在車站上偷幾塊煤, 或捉些蜻蜓與知了兒賣與那富貴人家的小兒。那小些的,不敢往遠處跑,都到門外有樹的地 方,拾槐蟲,挖「金鋼」1什麼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婦女們都赤了背在屋 中,誰也不肯出來;不是怕難看,而是因為院中的地已經曬得燙腳。

  直到太陽快落,男人與孩子們才陸續的回來,這時候院中有了牆影與一些涼風,而屋裡 圈著一天的熱氣,像些火籠;大家都在院中坐著,等著婦女們作飯。此刻,院中非常的熱鬧 ,好像是個沒有貨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熱,紅著眼珠,沒有好脾氣;肚子又餓,更 個個急叉白臉。一句話不對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來,也罵個 痛快。這樣鬧哄,一直到大家都吃過飯。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撕歡2。 大人們吃飽之後,脾氣和平了許多,愛說話的才三五成團,說起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飯的 ,當已無處去當,賣已無處去賣——即使有東西可當或賣——因為天色已黑上來。男的不管 屋中怎樣的熱,一頭紮在炕上,一聲不出,也許大聲的叫罵。女的含著淚向大家去通融,不 定碰多少釘子,才借到一張二十枚的破紙票。攥著這張寶貝票子,她出去弄點雜合面來,勾 一鍋粥給大家吃。

  虎妞與小福子不在這個生活秩序中。虎妞有了孕,這回是真的。祥子清早就出去,她總 得到八九點鐘才起來;懷孕不宜多運動是傳統的錯謬信仰,虎妞既相信這個,而且要借此表 示出一些身份:大家都得早早的起來操作,唯有她可以安閒自在的愛躺到什麼時候就躺到什 麼時候。到了晚上,她拿著個小板凳到街門外有風的地方去坐著,直到院中的人差不多都睡 了才進來,她不屑於和大家閒談。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著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 淨,才敢出屋門。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便是出去走走,因為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晚上 ,為躲著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摸著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進來。

  在男人裡,祥子與二強子是例外。祥子怕進這個大院,更怕往屋裡走。院裡眾人的窮說 ,使他心裡鬧得慌,他願意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坐著。屋裡呢,他越來越覺得虎妞像個母老 虎。小屋裡是那麼熱,憋氣,再添上那個老虎,他一進去就彷彿要出不來氣。前些日子,他 沒法不早回來,為是省得虎妞吵嚷著跟他鬧。近來,有小福子作伴兒,她不甚管束他了,他 就晚回來一些。

  二強子呢,近來幾乎不大回家來了。他曉得女兒的營業,沒臉進那個街門。但是他沒法 攔阻她,他知道自己沒力量養活著兒女們。他只好不再回來,作為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他 恨女兒,假若小福子是個男的,管保不用這樣出醜;既是個女胎,幹嗎投到他這裡來!有時 候他可憐女兒,女兒是賣身養著兩個弟弟!恨吧疼吧,他沒辦法。趕到他喝了酒,而手裡沒 了錢,他不恨了,也不可憐了,他回來跟她要錢。在這種時候,他看女兒是個會掙錢的東西 ,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錢是名正言順。這時候他也想起體面來:大家不是輕看小福子嗎, 她的爸爸也沒饒了她呀,他逼著她拿錢,而且罵罵咧咧,似乎是罵給大家聽——二強子沒有 錯兒,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臉。

  他吵,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把他對付走,自然他手裡得多少 拿去點錢。這種錢只許他再去喝酒,因為他要是清醒著看見它們,他就會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 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 ,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 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著他出去,怕他在家裡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裡就好受哪 ?屋子裡一到晌午連牆都是燙的!」

  他一聲沒出,喝了瓢涼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 打采的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乾巴巴的發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 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乾燥,處處燙手,處處憋 悶,整個的老城象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爬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 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 的清靜,只有銅鐵鋪裡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噹噹。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 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 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 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伙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只低著頭慢慢的走。 每一個井台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 馬們同在水槽裡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 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著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著,連手背上都 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 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 且嘴唇發焦,明知心裡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 。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扇扇,沒用,風是熱的。他已 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裡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 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彷彿成心跟他過不去 。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麼白白的「泡」 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像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 而心裡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著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 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裡,只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 亮的,白裡透著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像一面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曬得 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裡,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 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彷彿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 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麼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 ,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粘汗,發著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 在一塊,好像踩著塊濕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 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 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 例的吃點什麼,看見食物就要噁心。胃裡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裡面會輕輕的響, 象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裡光光光的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麼難受。在城裡過了不止一 夏了,他不記得這麼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麼一想,他忽然的 不那麼昏昏沉沉的了,心中彷彿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 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 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

  正在午後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這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裡最熱 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並不怎樣呢, 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並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 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

  剛走了幾步,他覺到一點涼風,就像在極熱的屋裡由門縫進來一點涼氣似的。他不敢相 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確是微微的動了兩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鋪戶中的人爭著往 外跑,都攥著把蒲扇遮著頭,四下裡找:「有了涼風!有了涼風!涼風下來了!」大家幾乎 要跳起來嚷著。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著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 爺,多賞點涼風吧!」

  還是熱,心裡可鎮定多了。涼風,即使是一點點,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過去, 陽光不那麼強了,一陣亮,一陣稍暗,彷彿有片飛沙在上面浮動似的。風忽然大起來,那半 天沒有動作的柳條象猛的得到什麼可喜的事,飄灑的搖擺,枝條都像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 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面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雲。祥子身上 沒了汗,向北邊看了一眼,把車停住,上了雨布,他曉得夏天的雨是說來就來,不容工夫的 。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黑雲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

  地上的熱氣與涼風攙合起來,夾雜著腥臊的乾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 北邊的半個天烏雲如墨,彷彿有什麼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伕急著上雨布,鋪戶忙 著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的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又一陣風。風過去,街上的幌 子,小攤,與行人,彷彿都被風捲了走,全不見了,只剩下柳枝隨著風狂舞。

  雲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著雨星, 像在地上尋找什麼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像把黑雲掀開一塊,露 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 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著點什麼。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 ,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裡微帶著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 點停了,黑雲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裡走,雨 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 裹在裡面,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雲,四面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過去了,只 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只是那麼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 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鐘,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 ,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干松地方;隔著草帽,他的頭髮已經全濕。地上的 水過了腳面,已經很難邁步;上面的雨直砸著他的頭與背,橫掃著他的臉,裹著他的襠。他 不能抬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不能邁步。他像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 後左右都有什麼,只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只心中茫茫的有點 熱氣,耳旁有一片雨聲。他要把車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裡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 那麼半死半活的,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車的彷彿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的任著車伕 在水裡掙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氣:「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這兒算怎回事?」坐車的跺著腳喊。

  祥子真想硬把車放下,去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經全往下流水,他知道 一站住就會哆嗦成一團。他咬上了牙,郯著水不管高低深淺的跑起來。剛跑出不遠,天黑了 一陣,緊跟著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祥子沒說什麼,他已顧不過命來。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祥子一氣跑回了家。抱著火,烤了一陣, 他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虎妞給他沖了碗薑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喝完,他 鑽了被窩,什麼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到四點多鐘,黑雲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的打著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雲裂 開,黑的雲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雲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著幾聲不甚響亮的雷 。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雲縫露出來陽光,把帶著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著 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雲裡,橋背頂著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雲 ,洗過了的藍空與洗過了的一切,像由黑暗裡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連大 雜院裡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裡的人們並顧不得欣賞這雨後的晴天。小 福子屋的後簷牆塌了一塊,姐兒三個忙著把炕席揭起來,堵住窟窿。院牆塌了好幾處,大家 沒工夫去管,只顧了收拾自己的屋裡:有的台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的拿著 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牆,設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像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 忙著往出搬運,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台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候,大家躲在那隨時可以 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後,他們算計著,收拾著,那些損失;雖 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他們花著 房錢,可是永遠沒人來修補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才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 稀鬆的堵砌上——預備著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 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錢,只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都活該!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 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麼急,那 麼涼,有時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開張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 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 死不少城裡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後,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 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 大人病了,兒女們作賊作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 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雜院裡的病人並不止於他一個。 1金鋼,即槐蟲的蛹。 2撒歡,本來是指動物的歡奔亂跑,也用來說小孩子這種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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