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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樣寫《趙子曰》


  我只知道《老張的哲學》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和登完之後由文學研究會 出單行本。至於它得了什麼樣的批評,是好是壞,怎麼好和怎麼壞,我可是一點不 曉得。朋友們來信有時提到它,只是提到而已,並非批評;就是有批評,也不過三 言兩語。寫信問他們,見到什麼批評沒有,有的忘記回答這一點,有的說看到了一 眼而未能把所見到的保存起來,更不要說給我寄來了。我完全是在黑暗中。

  不過呢,自己的作品用鉛字印出來總是件快事,我自然也覺得高興。《趙子曰》 便是這點高興的結果,也可以說《趙子曰》是「老張」的尾巴。自然,這兩本東西 在結構上,人物上,事實上,都有顯然的不同;可是在精神上實在是一貫的。沒有 「老張」,絕不會有「老趙」。「老張」給「老趙」開出了路子來。在當時,我既 沒有多少寫作經驗;又沒有什麼指導批評,我還沒見到「老張」的許多短處。它既 被印出來了,一定是很不錯,我想。怎麼不錯呢?這很容易找出;找自己的好處還 不容易麼!我知道「老張」很可笑,很生動;好了,照樣再寫一本就是了。於是我 就開始寫《趙子曰》。

  材料自然得換一換:「老張」是講些中年人們,那麼這次該換些年輕的了。寫 法可是不用改,把心中記得的人與事編排到一處就行。「老張」是揭發社會上那些 我所知道的人與事,「老趙」是描寫一群學生。不管是誰與什麼吧,反正要寫得好 笑好玩;一回吃出甜頭,當然想再吃;所以這兩本東西是同窩的一對小動物。

  可是,這並不完全正確。怎麼說呢?「老張」中的人多半是我親眼看見的,其 中的事多半是我親身參加過的;因此,書中的人與事才那麼擁擠紛亂;專憑想像是 不會來得這麼方便的。這自然不是說,此書中的人物都可以一一的指出,「老張」 是誰誰,「老李」是某某。不,絕不是!所謂「真」,不過是大致的說,人與事都 有個影子,而不是與我所寫的完全一樣。它是我記憶中的一個百貨店,換了東家與 字號,即使還賣那些舊貨,也另經擺列過了。其中頂壞的角色也許長得像我所最敬 愛的人;就是叫我自己去分析,恐怕也沒法作到一個蘿蔔一個坑兒。不論怎樣吧, 為省事起見,我們暫且籠統的說「老張」中的人與事多半是真實的。趕到寫《趙子 曰》的時節,本想還照方抓一劑,可是材料並不這麼方便了。所以只換換材料的話 不完全正確。這就是說:在動機上相同,而在執行時因事實的困難使它們不一樣了。

  在寫「老張」以前,我已作過六年事,接觸的多半是與我年歲相同和中年人。 我雖沒想到去寫小說,可是時機一到,這六年中的經驗自然是極有用的。這成全了 「老張」,但委屈了《趙子曰》,因為我在一方面離開學生生活已六七年,而在另 一方面這六七年中的學生已和我作學生時候的情形大不相同了,即使我還清楚地記 得自己的學校生活也無補於事。「五四」把我與「學生」隔開。我看見了五四運動, 而沒在這個運動裡面,我已作了事。是的,我差不多老沒和教育事業斷緣,可是到 底對於這個大運動是個旁觀者。看戲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完全明白演戲的,所以《趙 子曰》之所以為《趙子曰》,一半是因為我立意要幽默,一半是因為我是個看戲的。 我在「招待學員」的公寓裡住過,我也極同情於學生們的熱烈與活動,可是我不能 完全把自己當作個學生,於是我在解放與自由的聲浪中,在嚴重而混亂的場面中, 找到了笑料,看出了縫子。在今天想起來,我之立在五四運動外面使我的思想吃了 極大的虧,《趙子曰》便是個明證,它不鼓舞,而在輕搔新人物的癢癢肉!

  有了這點說明,就曉得這兩本書的所以不同了。「老張」中事實多,想像少; 《趙子曰》中想像多,事實少。「老張」中縱有極討厭的地方,究竟是與真實相距 不遠;有時候把一件很好的事描寫得不堪,那多半是文字的毛病;文字把我拉了走, 我收不住腳。至於《趙子曰》,簡直沒多少事實,而只有些可笑的體態,像些滑稽 舞。小學生看了能跳著腳笑,它的長處止於此!我並不是幽默完又後悔;真的,真 正的幽默確不是這樣,現在我知道了,雖然還是眼高手低。

  此中的人物只有一兩位有個真的影子,多數的是臨時想起來的;好的壞的都是 理想的,而且是個中年人的理想,雖然我那時候還未到三十歲。我自幼貧窮,作事 又很早,我的理想永遠不和目前的事實相距很遠,假如使我設想一個地上樂園,大 概也和那初民的滿地流蜜,河裡都是鮮魚的夢差不多。貧人的空想大概離不開肉餡 饅頭,我就是如此。明乎此,才能明白我為什麼有說有笑,好諷刺而並沒有絕高的 見解。因為窮,所以作事早;作事早,碰的釘子就特別的多;不久,就成了中年人 的樣子。不應當如此,但事實上已經如此,除了酸笑還有什麼辦法呢?!

  前面已經提過,在立意上,《趙子曰》與「老張」是魯衛之政,所以《趙子曰》 的文字還是——往好裡說——很挺拔利落。往壞裡說呢,「老張」所有的討厭, 「老趙」一點也沒減少。可是,在結構上,從《趙子曰》起,一步一步的確是有了 進步,因為我讀的東西多了。《趙子曰》已比「老張」顯著緊湊了許多。

  這本書裡只有一個女角,而且始終沒露面。我怕寫女人;平常日子見著女人也 老覺得拘束。在我讀書的時候,男女還不能同校;在我作事的時候,終日與些中年 人在一處,自然要假裝出穩重。我沒機會交女友,也似乎以此為榮。在後來的作品 中雖然有女角,大概都是我心中想出來的,而加上一些我所看到的女人的舉動與姿 態;設若有人問我:女子真是這樣麼?我沒法不搖頭,假如我不願撒謊的話。《趙 子曰》中的女子沒露面,是我最誠實的地方。

  這本書仍然是用極賤的「練習簿」寫的,也經過差不多一年的工夫。寫完,我 交給寧恩承兄先讀一遍,看看有什麼錯兒;他笑得把鹽當作了糖,放到茶裡,在吃 早飯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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